糖衣悲剧——《驴得水》
那一天哥们忽然跟我说，去看了一部电影，看完精神郁郁，想二刷但又不敢。于是我查了一下电影的简介，发现竟是一个喜剧剧组的新作，不禁嗤之以鼻——喜剧作品居然能拍得让人不欢喜，国产电影真是没救了。
哥们说，不是，你去看看。
故事发生于1942年的国民党控制下的中国某个山区，这个设定从一开始就让我感到颇有些兴致，这居然是一部发生于抗战期间却全程没有小鬼子戏份的电影，我隐隐觉得有些不一般。
在喜剧模板的故事展开中，电影的情感基调定得很扎实。一行人来到山区办学校，为了多拿一份工资，把一只运水的驴（驴得水）也记作老师充人头。教育局派人下来视察“吕得水”老师，一行人害怕事情败露，让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铜匠假扮英语老师吕得水，由此展开了一系列闹剧。故事情节可谓一波三折符合喜剧电影“闹事”的特点，但是从故事开头的救火开始，剧本就没有想单纯地讲个逗趣的笑话。
救火是五个人物形象的第一次塑造，校长是掌管大局的人，有办学的理想和责任心，有指挥其他人的权力，但并没有绝对的能力（驴棚救火在他的指挥下彻底失败，整个故事也是由于他的指挥，大谎遮小谎越闹越大）；女老师一曼是个青春靓丽的女青年，冷静聪明，为人率性；老裴应该是所有人里教学能力最高的，很支持校长山区办学的理想（捐工资发奖学金）；周铁男的形象颇为潇洒，一直到电影的前半段他都是主张和盘托出，有时会冲动，愣头青；而校长的女儿佳佳是个纯真善良的少女，仅此而己。可以看到这五个人在这里几乎全是正面形象塑造，性格分明互不重复，而且每个人的每条性格都对情节推动贡献巨大，也直接影响了他们之后的性格变化。
人物形象的第一个转变者应该是一曼，她在众人为了给铜匠沐浴更衣改造型的时候，还想着偷偷约老裴去爽一发，而且两人之前肯定是已经爽过了的，这一形象和传统的“怀揣梦想支援山区无私奉献女教师”的形象大相径庭，反倒是充斥着浓郁的卡门色彩。之后老裴向一曼告白的时候，一曼更是直接表明自己是个荡妇，来山区只是因为无拘无束可以乱搞。这一颠破传统的形象塑造，才推动了美色诱铜匠和老裴性情大变两个线索的延伸。
表白被拒又看到一曼和铜匠乱搞之后，老裴一改之前捐工资助学的正面形象，变成了一心想着多分补贴费的拜金主义者，标志台词是“你凭什么拿你的道德标准来绑架我的利益！”这句话不知道吼出了多少人的心声。冒牌驴得水成功骗到了三万的补助之后，老裴大有分钱分家的意思。看到这里我的脑海中联想到的不是任何一部同类影片，而是许多部荒诞派戏剧以及批判主义文学作品，如《等待戈多》和《变色龙》等。这让我在观影过程中就颇为讶异，这可能是我第一次觉得戏剧与电影的界限十分模糊。提笔写影评之前才知道《驴得水》本身就是一部戏剧改编的电影，我顿时释然，也不禁赞叹当戏剧的艺术风格以荧幕形式输出之后，给人的震撼确高于我的预期。
影片发展到这里，也就是特派员第一次进山结束，电影还算是一个喜剧，或者说一个闹剧。我看到的是喜剧工作者用他们出彩的演技诠释了这个颇为热闹的故事，如果要二刷，看到这里就可以关了。
但是故事接下来令人眼花缭乱的展开，才是他们真正要说的内容。
特派员第二次进山，带来了资助农村教育的资助人，美国人罗斯。这次进山比第一次热闹的多，铜匠老婆发现有人跟铜匠搞破鞋，找来闹事；为了打发铜匠走人一曼说狠话骂走铜匠，谁知铜匠折返回来利用众人有求于他这个假“吕得水”逼一曼剪发，几乎逼疯一曼。众人也是在此时才得知，资助原来是十万元，特派员侵吞了其中的七万。而另一个关键人物周铁男的性格也在这里发生了重大变化，他为了掩护佳佳，堵门挑衅特派员警卫，谁知警卫真的开枪，子弹擦着周铁男的脸打偏，把他吓得跪地求饶。之后警卫在地下室要强奸一曼，周铁男竟躲在一旁不敢言语，由一个愣头青“铁男”变成了缩头乌龟“软男”。他终于也迫于一把枪的淫威，成为了“妥协”的代名词。
周铁男要求佳佳协助特派员时的一番话令我心惊：“我要先顺从他们，打到他们内部，抓住他们的把柄，然后再一个个弄死他们。”这番狠话我不知为何竟如此熟悉，那些“我先打进体制内再颠覆体制”的梦想是不是每个人中学二年级的时候都曾做过。然而世事不如梦呓，人是体制的动物，多少人真的进入了体制，然后理所当然地做着曾经的自己万分厌恶的事情。
人是不是，都是这么过来的。
故事讲述到这里已然沉重得没有任何笑点，佳佳被迫嫁给铜匠，铜匠老婆大闹婚礼，罗斯的一万美元被众人争抢，就像是巴黎郊区支离破碎的格雷诺耶的尸体。故事在最后一出闹剧中戛然而止，结尾也非常耐人寻味——校长、周铁男、老裴被记过，这三个人性格经历了重大转变后，继续做着之前做着的工作，似乎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但是其实，人心变了，一切都变了。一曼疯魔后饮弹自杀，结束了她轻佻却真实的一生。特派员被调查，对，仅仅是被调查，而影片中段有暗示过，特派员这一把没捞到钱，他可以换个地方继续当差，继续捞钱。这个结局我总结一下——坏人还是坏人，好人要么变成坏人，要么死。这样的结局，你敢说他是喜剧的结局吗？只想点进来看喜剧的人，还愿意再刷一遍吗？
但是这个“喜剧”却粉饰了一个看似美好的结局，佳佳离家前往延安，似乎前途一片光明。然而并不是。我们从电影和文章一开头提到的故事时间说起。
1942年的国民党占领区。这个荒诞无比的设定再次提醒了我，这是一个假时间，假背景。1942抗战如火如荼，谁闲着没事到山里支教，谁闲着没事拿几万块钱给往山里送不往前线送，谁闲着没事从美国跑到东方反法西斯战场不做点抗战的事过来给驴送钱？影片的众多细节也在不停地给观众提示：一曼疯魔的时候跪在地上哀求校长饶命，嘴里说的是“我已经在改造了，让我戴罪立功！”这是哪个时代的流行语？校长在电影前半部说过“我和我在延安的长子早就划清界限了。”这又是哪个年代的流行语？一曼剪发后，特派员要所有人轮流骂她，批她，这又是哪个年代的场景？
我特别喜欢一部电影，叫做《霸王别姬》。
佳佳离开前，校长说，让过去的过去吧，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而佳佳则说：“如果过去的就这么过去了，一切只会越来越糟。”这句话我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我只听到了从喉咙深处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呐喊，那是某个人，或者某些人的故事，我们对他原本的故事不得而知，但是我们知道这个“驴得水”的故事。如此强烈的控诉和嘶吼竟然只有包裹在喜剧的外表之下才能为人所知，只有放在主旋律的协奏区才能让人听见。进影院只想看喜剧的人，看到这样的裹着喜剧糖衣的悲剧，根本不愿意二刷；而真正看懂了故事的人，又有多少敢重读一遍的呢？
佳佳去了延安，延安是个充满正能量的好地方。但是后来啊，再也没有充满正能量的好地方了。佳佳到底去了哪里我不得而知，应该也没人知道。万一有谁知道了告诉我一声，我想去找她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