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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OE/伤痛文学/米诺】琵琶行

2023-08-29 10:04 作者:贫道清明  | 我要投稿

秦老师是在我刚刚小学毕业的时候来的学校。

说是毕业,其实学校也没换,同学也没换,只不过是把六年级的课本交还给了学校,又重新领了几本同样破旧的七年级课本。

秦老师是来教我们语文课的,他很有文化,不像以前王校长需要一边查字典一边教我们古文,看着他坐在讲台上摇头晃脑的样子,我经常会以为那些诗本来就是他写的。

秦老师以前是个很有钱的人,他是个包工头,手下有几十号工人。我以前觉得有钱人都很坏,但秦老师是个好人,他借高利贷给手下的工人发工资,没还上被打断了腿,为了躲债才来了我们村子教书,若不是从王校长口中听说这些事,看着永远笑眯眯的秦老师,我根本想不到他有这么委屈的过往。

除了诗,秦老师还很喜欢音乐。学校有一台城里的小学送的脚踏风琴,秦老师腿不好使,每次都让我扒在琴上帮他踩踏板,他在弹琴的时候总是很陶醉,时常闭着眼,一边唱一边跟随着节奏抖动身体,有时兴致来了,也会教我们一些他喜欢的歌。

我还有一个很喜欢唱歌的老师,她姓许,是我们的英语老师。

第一次见到许老师是在我刚升初三的那个夏天,我偶然瞥见窗户外面,斜阳把她娇小的身形映成了窗外的一抹剪影,她顶着一头红发,背上背着一个奇形怪状的箱子,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是在认真听着教室里的朗读声。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我听见讲台上咳了几声,不知道是不是秦老师发现我在望着窗外走神,于是我赶紧回过头来,慌忙地在课本上找寻读到的字句,没有太去在意窗外小声的抽泣。

第二天我才知道许老师背上背着的东西叫做吉他,吉他的声音和风琴截然不同,风琴苍老温柔,吉他年轻明快。许老师做自我介绍的时候给全班同学弹唱了几首歌,我们彝族人本来就喜欢唱歌,所以大家都很快喜欢上了她。

 

许老师刚来的时候很不适应,每次我把秦老师推到后山山顶吹风的时候,总是能见到她在那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垫着脚尖把手机高高地举起来,良久之后又拿到面前飞快地敲几下屏幕。如此往复好多次,才会满意地把手机放回兜里,再走过来和秦老师聊一些我听不太懂的深奥话题。

时间很快来到了这一年的火把节,和长辈们跳完朵洛荷后,我们围坐在操场的角落对歌,往年我们没法把风琴搬到操场上来,但今年有许老师的吉他作伴奏,节日的气氛便更浓了一些。

许老师唱的歌大多是我们没听过的,但秦老师却似乎很熟悉,也许因为他们都是城里来的人吧。歌会渐渐变成了他们两个人的对唱,大家觉得不好玩了,央求着他们教我们唱,许老师试着教了几句,但大家都记不住歌词。

于是秦老师出了个主意,他说我们前阵子学会的那首《琵琶行》是有曲调的,大家一人接一人地唱,正好还可以抽查我们是不是都把课文背熟了。说完,他把许老师的吉他拿到手中,拨了两下弦,打着拍子,悠悠开口。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调子非常简单,对于我们能歌善舞的彝族人来说完全没有难度,有几个同学背错了句子,大家嘻嘻哈哈地一边笑话一边纠正他们,这样唱着比我们以前的火把节都要好玩。

可这首诗毕竟是以一个很悲伤的基调来写的,曲子也是,唱着唱着,大家的笑声少了很多,有人低着头,有人望着月亮,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接下来轮到许老师了,但许老师盯着眼前的火堆发着呆,任由秦老师打的拍子空响了一轮,直到秦老师接过这句开始唱,许老师才回过神来。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他们对视了一眼,我觉得在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我,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画面,火光映在他们眼角,两个人分明都流下了泪。

 

火把节之后不久,秦老师离开了学校,听说是生了很重的病。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把秦老师推上后山,但在每天的那个时候,我仍会爬上去,吹秦老师爱吹的风。有时我也会碰见许老师,但她没有再举着手机蹦蹦跳跳,而是安安稳稳地坐在石头上,弹着吉他轻轻哼唱。

许老师接替了秦老师的工作,她同时教我们语文和英语,偶尔还帮着王校长教教我们数理化,加上周边一些村子的小孩也来我们这儿上学了,许老师工作越来越忙碌,她唱歌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有些时候我会冒出一种很自私的想法,我情愿许老师不对教书那么上心,好让我多一些在后山听她唱歌的机会。

忙碌的秋天过得很快,冬天的第一场雪随着彝族年一起来了,节日的当天早上,许老师还在寝室给我们批改着作业,她的窗前积着一层薄薄的雪,连着玻璃一起,把阳光撒的到处都是。

我给许老师背着吉他,副班长挽着她的手,我们一前一后把她拉到了操场。当许老师看到我们为她准备的惊喜时,眼里久违地闪出了光。

那是一个用课桌拼成的简陋的舞台,我们悄悄地准备了三天,这都是副班长的主意,她有亲戚在城里,见识比我们多不少。她说城里人都喜欢站在舞台上唱歌,许老师是城里来的人,见到我们为她搭的舞台肯定会愿意唱歌给我们听的。

果然,许老师一扫平日的疲态,小心翼翼地登上舞台,在我们的欢呼声中弹起吉他,一连唱了好多首歌。

就想要在一起,无法取代的甜蜜……

这是许老师第一次唱这首歌,但这首歌我们却一点都不陌生,因为在过去的两年,秦老师曾经一次次坐在脚踏风琴前,把这首歌一词一句地教给了我们,他说这是他最喜欢的歌。

台下的大家早已被秦老师培养出条件反射,跟随着节拍,整齐地喊起口号——

EOE,安米诺,

EOE,白露早,

EOE,姜柚恩,

EOE,唐莞儿,

EOE,苏虞莫,

EOE,My Love,

L O V E,和你在一起。

许老师愣在了舞台上,一阵风吹过,卷起树梢上的雪,飘落在她的眉间,她惊愕着问我们为何知道这些话语,我给她讲了秦老师教我们唱歌的事情,我还告诉她,秦老师专门说过,这首歌要加上这几句呐喊,才是一首完整的歌。

许老师没有再追问,眉目上的雪花融成两行水珠随着她的脸颊滑落了下来。那天她唱得很卖力,竭尽全力地嘶吼,似乎是想让歌声穿透时空,传达给那些曾经相逢而又错过的人。

 

最后一次见到秦老师是在一个月之后,那天许老师兴奋地找到我,说她打听到了秦老师在哪里,要带我去看望他。我背着许老师的吉他,和她赶了一天路,终于在天黑之前来到了秦老师住的医院。

护士姐姐把我们带到了病房前,嘱咐了几句就去忙了,我看见秦老师半坐半躺在病床上,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飘雪。进去后,秦老师招呼我们坐下,他的声音很虚弱,但依旧努力挤出了那笑眯眯表情来。他和许老师没有过多地寒暄,许老师拿出了吉他,轻轻地唱起了歌。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许老师一首接一首地唱着,秦老师闭着眼,用手指在床沿打着节拍,我仿佛一个局外人,呆呆地坐在一旁,不敢有丝毫的动作,害怕打破他们之间那神圣的共振。直到许老师的声音越来越沙哑,我才反应过来,匆忙跑到护士站去给她要了一杯水。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当我回到病房的时候,唱歌的人已经变成了秦老师,和火把节那天全然不同,此时秦老师的歌声气若游丝,带着三分凄切,仿佛他就是当年那个失魂落魄的江州司马。而许老师坐在一旁抱着吉他,又似乎变成了那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琵琶女。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这几个月来我时常在疑惑,秦老师和许老师这样的城里人,来到我们这山里给我们教书,算不算得上古人所说的不得志,我不知道,也不敢问,我怕我一问他们就会想明白,然后回去过自己本应更精彩的人生,把我丢在这山区,再也出不去。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我仿佛看到另一个时空,秦老师意气风发,坐在台下千金买红绡,而许老师站在台上,肆意嚣张地展现着自己的美丽与才华。在这个时空,他们不应该在满是黄芦苦竹的山村邂逅,而是在歌舞升平的大城市相逢。

但那真的只是另一个时空吗?若非曾经沧海,又怎会有如此炽烈真挚的共情?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秦老师唱完,长吁了一口气,似乎耗尽了力气,滑进了被子里,平躺了下来。

生日快乐啊,安老师。

秦老师闭着眼睛说道。

许老师没有在意秦老师把她的名字叫错了,只是仍旧抱着吉他坐在一旁,任由泪水滴落在共鸣箱上,在空气中溅起一阵阵涟漪。越来越厚的积雪在窗台上起起伏伏,弯弯绕绕,映着月光,仿佛当年离别时的长江。

 

后记

再后来听到秦老师的消息已经是我毕业的时候了,那天学校来了个自称是秦老师朋友的人,他说秦老师的官司终于打赢了,拿到了一笔丰厚的赔偿金,按照秦老师的遗嘱,这笔钱全部捐给了学校。在此之外,他还带来了一套漫画书,说是秦老师几年前委托他创作的,封面是一个红头发女孩子,拿着麦克风站在闪耀的舞台上。

那位叔叔走后,许老师抱着漫画书坐在校门口的台阶上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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