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浩劫|朱卫民中心向】“Nothing’s worse than losing a friend.”

*阅前须知*
1.本文为虚构作品,不涉及对任何历史事件的叙述或评论,请勿作为任何资料引用。
2.本文号召读者珍惜友情、敬畏生命,笔者自觉践行法律法规,坚决反对一切可能危害交通安全的行为。

*资料补充*
1.本文主角朱为民与Lum和Chua(均为化名)于1975年相识,彼此之间是最亲密无间的战友。1979年,Lum和Chua在训练中撞山身亡,而朱为民因机械故障无法起飞侥幸逃过一劫。
2.“反V字”这个手势源于英法交战。法国人砍掉英国弓箭手的中指和食指,让他们变残废,不能再用弓箭。英国胜利后,英国人伸直中指和食指,掌心向内,向法国俘虏示威,意思是:我们的手指头是完整的。但文中的Chua不是还剩这两根手指,而很显然,是只剩这两根手指了。
3.本文为笔者一个周六上午大自习后期之作,盖自怨生也,但是这篇文章写完之后就连着上了一整个周的自习,真是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Nothing’s worse than losing a friend.”
——Haunt U
朱为民不知道自己已经坐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要再坐多久。长自习总是这么恼人,风扇的嗡嗡声,书本翻动或文具掉落的哗啦声,后排不断传来的窸窣和天知道哪个方位不定期的叹气,未关严的广播沙沙作响,一切的一切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被放大,甚至是拉长——没边没沿。
这一批二十三四岁的飞行员的理论课程早就结束了,他们应该在空中,或者模拟器上,至少是操场,再不成就都去沙地里互相乱扔训练弹,全方位培养体能与默契,带着一身沙土与红粉白粉与室友抢夺浴室——反正不是像现在这样对着新发的粗制滥印材料,上完了自习又上自习。
这种日子从去年12月就开始了,没有人给出解释,也没有人需要得到解释。自习又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它三天两头地存在着,贯穿着朱为民的整个生命。因此他三天两头地向左戳戳Lum 的腰,向右对Chua低咳一声,三个人一点头便开始察言观色,时机一成熟便挪下座位低下身子从后门鱼贯而出。在逃课这件事上Lum和Chua从不犹疑,他们也同样被自习贯穿了一生。
他们逃的第一节自习名正言顺得不像话。那时候他们刚入校不久,还没熟悉过来登加的食堂分布,就被整批拉到巴耶利峇进行“人文教育”。一位个头矮小,操着印度口音的军官在队首疯狂地吼叫着历史,没有人知道他的短粗手指正在指向什么战争遗迹,在这由英国东印度公司铺设而被马来军团(也许还有别的)踩成砾石路的柏油马路上,炙热的风将军官的词句吹得只剩忽上忽下的滑稽音调,吹得三位新加坡小伙子忍俊不禁而最终笑成一团。所有人都知道这场讲解收效极差,因此整整一个中队都被拉到破讲堂里,发材料自习。
每隔三分钟不到,广播里就会响起干涩刺耳的声音,还是那位军官,对着恐怕是英国人传下来而被马来亚人摔坏过的麦克风忘情地吼一句:
“你们是不是该翻页了?”
吼完还不关广播,放任杂声响个不停,有人干脆把材料撕下一角揉成纸团塞进耳朵。虫蝇时远时近,绕来绕去;三叶吊扇随着旋转而上下抖动,落下落不完的灰尘。
他们就是在这种境况下跑了的,贴着被声波震得几近发颤的墙,在杂声中努力分辨有无长官的脚步,一溜出讲堂,便没命般地逃窜。
他们在水渠边脱下鞋袜卷起裤腿洗脚。几座陈旧而灰头土脸的方形矮楼轮廓被阳光描绘得过分尖锐,朱为民忘不掉那个画面。他也忘不掉他们商量出的理由,说是广播声让人头脑发蒙,但是直到现在它也没派上用场。
现在,朱为民想,如果想自然地大步走出去,这个理由还是成立的吗?他仔细听。他在试图论证这个未关严的广播沙沙作响,会让他精神恍惚。应该是成立的吧,他得出结论,却还是摇了摇头,想把太逼真的回忆配上的声效赶出去。没有人知道耳中杂声对他到底有什么影响。事实上没有人问起过,一个都没有。
他手里还执着笔,在题干的“g=9.8m/s*2”下面画了一条线,然后暗自笑出声,不知道这算哪门子关键词。这道题让算一辆车在上山的半途中抛锚,不得已向下滑,会不会和山下正在开过来的另一辆车相撞,而那辆车上还有一个光滑长木板和可以视作质点的一捆炸药——堪称完美!他们总是在计算碰撞,子弹打木块,铁原子撞月球,车碰车,都不是稀罕事。真正的碰撞也不劳费那么多心力,根本不用选定参考系和换算单位也能发生。未得出这个结论,Lum头上包了一周的纱布,Chua用万幸没断的食指和中指捏着笔写了一千字的检讨,朱为民被罚了三百个俯卧撑。
他们自习课逃课,偷了上校的车开到山上,并且撞上了一栋危房,帮政府完成了拆迁——菲律/宾政/府。他们光荣地来到美/军驻菲/律宾的克拉/克空/军基地,在美国人面前列队走正步,在美国人背后捅大篓子。
在朱为民印象里,干热河谷应该黄沙搅天,沙生的植物成簇成丛地指引着地下水。实际上也差不多,天是昏黄色,他们早就预谋好了,上校的那辆福特和上校本人一样敦厚而不设防,对于别人而言灰褐色可以完全不被看见,对于他们而言,不知出于什么缘由,发着全天下独此一份的光。
他们于是跑过去,爬上车,朱为民坐驾驶座,Lum和Chua坐后排,一个向左一个向右,鬼鬼祟祟地向外露出半个脑袋左顾右盼,口中含糊地骂着脏话,大意是催促朱为民快启动汽车。朱为民骂得更多,把所有按钮都按了一遍,空调一会送冷气一会送暖气,他根本就不会开车。
过了一会,车子终于跌跌撞撞地循着水泥路向陡山狂奔而去。他们惊叫、大笑,胡乱调谐着电台,向四下逃窜的一群野狗比中指,扯着嗓子唱不堪入耳的粗俗曲调,比着赛发出离奇的声音。山路七拐八拐,朱为民全然不顾自己开到了哪里,一有上坡就猛踩油门,也不记得物理课上学的上坡时要换成低档,后视镜清清楚楚地映照出车尾突突外冒的黑烟。
就像这样,他们撞上了那栋危房。除了大叫以外,他们没有做出什么——多少做了点。慌乱之中朱为民忽然忘了油门和刹车哪边是哪边,在极大的颠簸里他想拉起手刹来尽可能挽救,结果每次碰到的要么是座椅调节器,要么是一个不锈钢水杯。Chua疯狂地锤击朱为民的座椅靠背,让他踩左边踏板,不行再换成右边。Lum索性站起来把身子伸到前面去一顿乱打方向盘。
但是都没用。
这辆车动量极大地一头撞上墙壁,车头凹了进去,也幸好凹进去的车头吸收了大部分的动能。三个人晕头转向地下车,脚一沾地,Chua就滚到地面上抱着流血的手指开始哀嚎。朱为民拽着Lum也躺在地上,Lum抹了一把脸,发现全是血。他抬手给了朱为民一巴掌,然后捂着头慢慢躺回去。三人愣了一秒,仰天大笑。
他们自是被狠批了一顿。上校话颇多,嫌英语骂人不顺口不久就换成了华语,咬牙切齿地运用闽南话,表示回到新加坡早晚要好好收拾他们。Lum做出垂眉顺目的样子,只顾低着声不断地答着“是,是”,Chua愤恨地用仅剩的健全的食指和中指比出非常具有攻击性的反V字,中指却还习惯性地贴住裤缝。这些都被朱为民注意到了,忍笑真的很难。
所以,这就是新加坡了。窗外的树木散发出沉重的铁青色调,相逢而又相重,天空惨白得几不成色。朱为民还是盯着那道题,他并不能很明白碰撞是怎么一回事。物理规律当然会生效了,巨大的冲力让人在顷刻间支离破碎,再燃起大火……他写下几个力学公式。这些都没了,血肉之躯与钢铁相互粘连。而他做的不过是写下了几个力学公式。
这似乎很费他的心力似的,他也不知道写下这几个公式用了多少时间。至少是从昨天开始。昨天是Lum和Chua的葬礼,他并没有去,盯着题目下方的一片空白,让题图幻化成光怪陆离,恍恍惚惚中他不知今夕何夕。那些事情确乎过去了吧!可他心里隐隐约约还燃烧着期待,仿佛烈火烧过一阵后余下的火星,拼命迸溅想成为过往的赓续,却只是刺刺地溅痛他的皮肤,明灭不尽,贯穿余生。
那以后应该怎么办呢?思来想去,他们从相识到分离不过四五年的时间,能打闹的机会不多,也不是每节自习课都逃。回想起他们聊过的话题,冲撞过的长官犯过的纪律,能记起来的两只手就能数清,每一个似乎也已被他们津津乐道了好久。那这四五年他这是怎么过来的呢?下一个五年……
他于是长吁一口气,将按动笔在桌面上卡卡哒哒地戳进戳出好几下,试图做完这道题。他连着写了好几个公式,并不很明白每一步的意思,然后代了题干里的几个数进去算,感觉看起来有点怪异。他回过头来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噗的一声笑出来,头也不抬地戳了戳旁边人的手肘,将自己的试卷移给他看:
“嘿,10×26=320,这是我算的数!”
然后他看到的是一张明显讶异且完全陌生的脸。
他缓缓将试卷移回去,道了一句歉慢慢矮下身去,伏在桌子上用手掌根摁住耳朵,努力不让任何人看到他的哭泣。
他想,他的意志力这就耗尽了吗,几年才构建出的鲜活而刺眼的图景,顷刻间便只剩废墟?这五年怕是浑浑噩噩地过的,让他们错认为狂喜之中自有老之将至。
可现在一切都显得太漫长了。
明天也不会是今天的简单重复。他得动身,往前飞行,笃定自己在整个人生的迷雾中,总会撞上什么东西然后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