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等你(第九章 满庭芳 第十章 陌上桑)
第九章 满庭芳
当看到陪我回家的人是陈延年,从宋叔到群婶这些知道我和他年少时的往事的人,全部都换上了一副奇怪的笑意,这种笑又碍于我,变的遮遮掩掩,别扭非常。
我吩咐群婶让大家各自去忙,不必招呼我们。
“我爸近年来身体不好,上海冬天实在难挨的很,我妈就陪着他去香港我伯父那里小住,算是疗养身体吧!”我招呼陈延年坐下,亲自给他冲泡了一杯咖啡,“现在偌大的柳公馆就我一个人,好久都没有人来我家做客了。”
“这么多年了,这里还是和以前一样!”延年环顾四周,有些感慨。
我苦笑,夹起两颗方糖放进咖啡中,“是啊,还是原来的样子,其实没变的又何止是这屋中的陈设!”
延年知道我意有所指,不再接话。
“你想吃什么,我去做?”我站起身,轻声问道。
“什么都行,你知道我这个人,对吃穿向来不在意,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我给你打下手如何?”
“好呀!那就一起吧!”
我俩各自系了围裙,来到厨房忙活起来。群婶给我们准备的食材很丰富,倒是给了我很多发挥的余地,可陈延年非说只想吃我做的打卤面。
“你不是说我做什么你吃什么吗?”我瞪着他,没好气道。
“这不是忽然想起来了嘛!”陈延年有些不好意思,面上挤出个请求的笑,“吃面吧,简单,管饱!”
“陈延年,这头蒜归你了,把它们剥了!”我将一头大蒜递给他,瞪了他一眼,随后转身洗手和面。
作为上海人,我们家向来没有吃蒜的习惯,可那几年,跟随陈延年北上,《新/青/年》编辑部里,经常陪着君曼姨妈为各位先生们准备菜肴,面条总是最受欢迎的主食,吃面条必配上大蒜!
最开始我闻不惯大蒜的味道,总是躲的远远的,可时间长,渐渐习惯了这大蒜的独特香味儿,每次吃面,桌上必然放上一瓣儿剥好的蒜瓣儿!就为这,这么多年,母亲一直拒绝与我共同吃面条!
“柳眉,蒜剥好了,我帮你擀面条吧!”
“不用了,我自己来吧!”我断然拒绝陈延年的帮忙!
“可别了,你看你这干巴巴瘦小的样子,等你擀好面条,我都得饿断气了!”陈延年把我从面案让拉走,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开始动手擀面。
我被他气的无语,直愣愣的站在那盯着他!
“你愣着干嘛,做卤子啊!”陈延年见我立在那,赶紧使唤我,安排我做事!
那瞬间,我似乎有种错觉,我们又回到了年少时的美好时光。
延年吸溜吸溜的吃了两大碗面条,风卷残云,让我惊诧这还是曾经吃饭斯斯文文的延年吗?这吃相,怎么更像乔/年!
“你慢点吃,别噎着,我这面条管够!”看他的吃相,我忍不住想笑。
延年用帕子擦了擦嘴,放下碗筷:“在法国那几年,和恩来、琴声他们一起就这么吃,习惯了。回国后,我天天和工人们在一起,这么吃饭,感觉特别香!只不过……”延年顿了顿,温和如水的双眸望着我,“在法国,吃的是干面包、杂菜汤,在广州吃的是大锅炒米粉,而这样一顿朴素带着家的味道的面条,真的是很多年都没有吃到过了。”
坐在对面的延年,一脸云淡风轻的笑容,漫不经心的诉说着留法时期的那些往事,似乎曾经的那些艰辛全部都融化在这笑意之中,不足为道。
我有些动容,四年来,我们像是约好一般,刻意不与对方联系,即使我和易群先经常通信,我也强忍着心中的思念,从不询问陈延年的任何事,只当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群先似乎也明白我的深意,来信的字里行间,只说大家在法国的学习与生活情况,对于延年只字不提。虽如此,每次来信,总会给我附上一份由陈延年主编撰写的报刊《工余》。
我知道他们在法国过的并不轻松,经常是食不果腹,可即便是这样困苦的环境,他们却还能苦中作乐,坚定自己的信仰,并为之而奋斗!
我静静地听着,像是曾经年少时,听他絮絮叨叨的给我介绍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一般。午夜梦回中,无数次出现的明媚少年。
客厅的钟声响起,当当的声音,有节奏的撞向夜空。
陈延年从上衣口袋中拿出一块怀表看了眼时间,怀表打开,里面奏响的是平安夜的曲子。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喜欢一声声的去数钟声确认时间。
“这块表不错,挺漂亮的!”我留意到那块表的特别,记得当年,我对那种内置音乐盒的怀表一度特别执着,跑遍整个上海,都没有搞到一块儿。没想到陈延年手中竟然有这样一块怀表。
“让我看看!”我伸手去要。
延年犹豫了下,赶紧将表放回口袋,眼神闪烁:“就是块普通怀表,没什么稀奇的。”
我收回已伸出的双手,身子向后仰了仰,嗤笑:“是哪位浪漫的法国女郎送你的吧。”
“少胡说!”
我站起身,收拾碗筷,延年要帮忙,我不肯,事事都要亲力亲为的,到底谁才是这家里的主人。
延年愣了下:“那我去书房坐一会。”
我自顾自的收拾,没太在意他的话,打开水龙头,准备洗碗。群婶听到哗哗的水流声,闻声赶来:“小姐,我来收拾吧,你去陪陈公子。”
这么多年了,群婶还改不了口,依然叫他陈公子。
“没事,这几个碗,一会儿就刷完了,你别沾手了。”我手没停,拿起丝瓜瓤擦拭碗上的油渍。
“小姐,有这时间,您去陪陪陈公子多好,他一个人在书房怪无聊的。都这么大了,这么不开窍!”
我哑然失笑,不知怎么的,我和陈延年的往事在柳公馆所有人多年的猜测和八卦中,最终变成了“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样的版本。
我不去辩解什么,想着大家的猜测也对,不过我的心事,他陈延年有什么不知道的,非但知道,还清楚的很!
“群婶,你说陈延年在哪儿呢!”我猛然回想起方才群婶的话,停下手中的活,盯着她。
“书房呀!”群婶被我的样子弄的莫名其妙。
“哎呦,您怎么不早说啊!”我扔下丝瓜瓤,手都顾不得洗,赶紧往书房跑去!
第十章 陌上桑
一九一七年 六月
自那晚,我就病了,缠绵病榻半个月之久,所有人都在猜测我的病因。母亲说我是打工太辛苦了,乔/年听说了刘明瑜的事儿,觉得我是被吓病的。
我的病因,只有我自己知道。
那晚,我趁着半夜无人,一边抹眼泪,一边偷偷的将陈延年的那件月白长衫清洗干净,衣衫上的血迹,已经浸透棉布的肌理当中,无论我用多少香胰子,上面还是会有浅浅褐色的印子。
在那之后无数个夜晚,我都抱着这件长衫入睡。
我的暗恋,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在这样一个山河破碎的年代,在他的大爱面前,我的一缕相思,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我用半个月的时间,去思考我和陈延年的关系,学着重新调整,重新面对他。既然是互助合作的伙伴,那也不影响我关心他啊。我努力的在说服自己,仿佛是在自我麻痹。总之,半个月的挣扎,我终于能够重新蹦蹦跳跳的出现在他的面前,若无其事的忘记过去,做他的伙伴。
府院之争,黎元洪引狼入室,张勋的五千辫子军进驻北京城。
上海虽不受北方政府约束,可张勋复辟帝制,倒行逆施,让人群情激奋。中山先生连夜发表《讨逆宣言》,号召国民保卫共和,学生们每天都在示威游行,学校也停了课,一时间,整个上海滩混乱异常。
我们卖杂志互助合作小组亦如往常,蹲在路口摆摊。
“这兵荒马乱的,都没人买咱们杂志了!”乔/年坐在小凳上,手腕灵活地扇扇子,撅起小嘴,看着大街上穿着前清官服,带着马尾假辫子的遗老遗少们,以及头带大拉翅,脚踩花盆底的“格格福晋”。
“一场复辟闹剧,呵……炸出来多少跳梁小丑!”我冷声嘲讽,用鸡毛掸子轻轻拂去杂志上的尘土。
陈延年并不理会我们俩的抱怨,依旧在路边卖力吆喝,偶尔也学着对面买梨膏糖的伯伯,模仿着吴侬软语,来几句唱词。
“乔/年,吃糖!”我从口袋里拿出一颗梨膏糖递给乔/年,现在我是对面梨膏糖摊子的常客,伯伯每天的营业额都有我的贡献。
“ 歇会儿吧,吃块糖,润润嗓子!”我将糖袋子递给延年。
“天天吃糖,你也不怕伤牙齿。”这么久了,延年坚持不肯吃这小孩子的玩意儿,断然拒绝。
“我牙口好着呢!”我不甘示弱,看着他如秋水般沉静的面庞,叹了口气,温言道,“吃一个吧,世道艰难,吃点甜的,就没那么苦了。”我又将糖袋子往前递了递。
延年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目光逐渐柔和,嘴角逐渐扬起丝丝笑意,最终将手伸进袋子中,拿出一颗糖,放入嘴中。
“你们几个过去,把这个杂志摊掀了!”
我一块儿糖还没吃完,只见温明哲带着他妹妹温婉蓉以及震旦复古派的几个学生朝我们走过来。
温明哲的父亲是前清官员,大清朝还没倒台前,他家在上海的地位也算是显赫一时。民国建立后,他父亲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改换门庭,而是与保皇派康有为私交甚密,与当时盘踞徐州的张勋也有来往!
而今,张勋在北京恢复帝制,这一家子也蹦跶出来,耀武扬威了。
“你们想干嘛!”我嘴里含着糖块儿,先迈出一步,冷冷的看着温明哲。我和这兄妹俩算是老相识,从徐汇公学开始,我们就是同学,温明哲讽刺我是疯丫头,没有名门闺秀风范,我总是骂他们兄妹俩蛇鼠一窝,是上不了台面的野鸭精!
“柳眉,你好大的胆子,皇上重新登基了,你们还敢在这里卖反动杂志!”温明哲撇着嘴,
“谁反动了!”乔/年率先忍不住,跳出来嚷道。
“乔/年。”陈延年拉住弟弟,走上前,用身体挡在我和乔/年面前。“《新/青/年》杂志有发行批文,符合法律规定,我希望你注意自己的言辞!”
“《新/青/年》鼓吹什么民主科学,反对孔教三纲,说什么打倒孔家店,亵渎孔圣人,就是反动朝廷。”温明哲理直气壮,语气蛮横无理。
“没错,柳眉,你天天和这两个臭小子厮混在一起,在街边抛头露面,我们女子的名声都被你败坏了!”温婉蓉娇声接道,一张漂亮的脸蛋微微上扬,高高在上的模样。
听了温婉蓉的话,我冷笑,原来他们今天不是冲着杂志来的,而是冲着我来的。这么多年,无论学业,艺术,还是家世,我事事压着温婉蓉一头,她早就心里不服,今天不过是借着杂志的契机来找我的麻烦。
“温婉蓉,你有种就冲我来,拉着你哥和这帮走狗算什么意思。有本事咱俩就回学校,文的武的,比试比试,少在这跟只野鸭精一样呱呱呱的乱叫。”
温婉蓉抓着他哥的衣袖,一双杏眼,怒视着我。我看着她这般模样,更觉得好笑,继续道:“我抛头露面,没错,怎么啦,我光明正大。倒是你,不是自诩闺阁女子,大家闺秀吗?你不在家好好裹小脚,跑大街上做什么!”
“你……”温婉蓉有些气急。
我抓住时机不容她说话:“温婉蓉,要不我送你本杂志,你回家好好读读,想想自己是不是还长了个脑子。”我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本《新/青/年》,一脚踩在乔/年的小凳上,高声道:“民众们,辛亥革命推翻了腐朽的清政府,共和仅仅五年,便被张勋这逆贼破坏,其心可诛!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应当明白,我们生而为人的权利,不是皇帝给的,不是任何人恩赐的,是我们来到这个世上就理当所享有的。身为女性,我们要勇敢的走出家门,我们的人生是我们自己的,不该依附于任何人,女性之于父亲、丈夫、儿子,都是平等的,我们可以用我们的双手改变自己的命运,用我们的勤劳智慧,创造更美好的生活。而这样的女性,理应得到世人的尊重,这样的我们,又何来羞耻二字!”
“说得好!”乔/年带头大声拍手叫好!
这是我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演讲,这番演讲词是我积压在心中许久的话,没想到竟这样一气呵成的说了出来。
“柳眉,你少在这给自己贴金!”温明哲高声喝断周围人的叫好声,“什么自由民主,女性解放,我呸!你和这两个小子,一天到晚混在一块儿,怕是早就暗通款曲,勾搭成奸了吧!”
此话一出,复古派的学生们纷纷起哄。
我紧紧握着拳头,只觉得指甲都掐在了肉里,好疼。可我越疼,拳头攥的越紧,只有这疼,才能让我保持清醒。
只听咣的一声,温明哲倒了下去,压在了复古派学生们的身上。
延年在我身边,胸膛一起一伏,显然被气的够呛,顺着看下去,只见他的拳头紧紧的握着,隐约间还有一丝血迹。
我这才恍然大悟:刚才那一拳是陈延年贡献的。
我看着温婉蓉,舔了舔嘴唇,眯起眼睛,嘴角噙着一起笑意,慢声细语的说道:“温婉蓉,上个星期六,我不小心把一本托尔斯泰的书落在学校的琴房里了,我本来是想回去拿的!”
温婉蓉脸色一变,怔怔的看着我。
我心中暗喜,露出狡黠的微笑,凑近她,继续轻声道:“我记得当时好像是晚上八点钟,我走上楼梯,隐隐约约的好像听见什么声音,我还纳闷呢,这琴房,什么时候排练《西厢记》了,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他叠被铺床。”我故意拖慢了语调,语气带着几分戏谑。
“你闭嘴!”温婉蓉涨红了脸,拉住温明哲的衣袖,满脸惊恐!
我的语调很低,听见的只有延年和婉蓉兄妹。温明哲显然也没想到自己妹妹会有这么一出,一时间傻在那里,定定的看着温婉蓉。
延年也傻了,耳根子通红通红的,眼睛看向别处,好像是后悔自己听了不该听的东西。
我的目的打成了,嘴角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你的事我可以闭嘴,趁我心情好,赶紧滚!”我低声道。
“我们走!”温明哲揉了揉自己的下巴,看着我们,翻了个白眼,气急败坏的走了。
这帮闹事的走了,部分看热闹的人群也逐渐散去,好多围观的女学生纷纷上前来购买《新/青/年》杂志,夸我刚才的演讲。
我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受之有愧:“我一激动,胡乱说的,没提前拟稿子,逻辑上可能有点乱。”
“眉姐姐,我觉得特别好,你就别谦虚了。”乔/年笑嘻嘻的招呼客人,一边麻利的收钱找零,高兴的像个调皮的小孩子。
“谢谢乔/年鼓励,姐姐一会儿给你买好吃的!”我乐滋滋的哄着他,转过身,发现延年就站在我身后,神色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