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等你(第七章 卷珠帘 第八章 燕双飞)
第七章 卷珠帘
我和陈延年并肩走在路上,他帮我拿着皮包,亦如八年前,他无数次送我回家的情形一样。
“你怎么会在上海?”我眼睛一直看着地下,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刻意。回国后,我一直关注国内的时事动态,也知道他自留法归来,只在上海短暂的工作了一阵子,便被派往广东。
“工作需要。”陈延年说的很简单。
我明白,以我目前的身份,的确不应该多问什么。
“白兰一直负责上海地区的工会工作,我也是听说她要来见你接洽夜校的事,所以特意跟她前往!一来也是想了解上海的情况,二来……”延年顿了顿,过了半晌方接着道,“见见你!”
见我?这三个字就像闪电,飞快的划过我的脑海,我惊诧的抬头望着他,他还是如往常般平静的看向前方!
他早就知道我回国了吗?也早就知道,我接管家业,被责任束缚在这上海滩中吗?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
这么多年,似乎我们都明白彼此,却又各自退让,造成今日这般进退两难的局面!
“柳眉,你想在商界上与日本人抗衡,有勇气,有胆量!但想要做到这些,并不容易。他们有整个国家做后盾,而你……”延年没有再说下去,他知道我明白他意思。
当我们还是十八九岁的青年,陈延年就已经深刻的认识到,我们所生存的这个国家,早就从根上烂透了!政府腐败,民不聊生,而我这样的志向,单凭一己之力,妄想与东洋列强抗衡,无疑是以卵击石。
我攥紧了拳头,望着前往的青石板路,低声道:“我知道我自己的本事,你的担忧我也清楚,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会保护好自己。延年,从咱俩认识起,你就说要为了国家舍小家,为大家,为国献身!我虽然无法同你并肩前行,但我也会用我的方式,为国而战!”
“柳眉,你变了好多,也成熟了好多。既然你已做出决定,那就好好干吧,不过凡事切莫逞强,作为……”延年顿了顿,一脸郑重的看着我,“希望你平安。”
“放心吧!”我浅笑,“你也说,我都长大了,自然不会再做逞强的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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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七年 四月
北京,段祺瑞与黎元洪之间闹得难解难分,“府院之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自袁世凯死后,他手下的各派系军阀争权夺利,混战不休,大有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意味。
上海远离北京,总统和总理的权利争夺,并未吸引到震旦校园的学子们更多的关注。
四月,上海的木兰花开的正好,是一年最舒服的季节。我也脱下了厚重的大衣,换上了轻薄的衫子。
我拿着一本克鲁泡特金的《田野、工厂和工场》坐在校园内的长凳上,看的昏昏欲睡。
“你这个贱人,跟我回去!”
耳边传来嘈杂的吵闹声,我一个激灵,睡意瞬间消散。
寻声望去,才发现是一个男人正对着一位女学生拳打脚踢,嘴上还骂骂咧咧的!其他学生们有的只是瞄了一眼,冷漠的走开,有的站在那围观,指指点点。
那女子蜷缩在地上,身子因为被男人的脚乱踢而瑟瑟发抖。
我合上书,走近细看才发现,被打的女子是我同届不同班的同学刘明瑜。
“你那老不死的爹欠了我两百大洋,他还不起钱,便将你嫁给我抵债。”那男人一把将刘明瑜从地上拽起来,就像是拽一只小狗小猫一般,他面上带着几分轻蔑,恶狠狠道:“老子看你长的还算凑合,收留你,赏你口饭吃,你不在家好好伺候老子,又跑到这里作死吗?”
“我求你,就让我完成学业吧,我保证……我……我一定好好伺候你。”刘明瑜一边哭,一边用乞求着,她抬起头望着那个男人,白皙的面庞赫然带着几缕血痕,俨然是那个男人打的。
“臭婊子,还敢跟老子讨价还价,侬就是西瓜地里长冬瓜,杂种晓得伐!赶紧滚回去!”
眼见他骂的越来越不堪入耳,我实在忍不住了,走上前护住刘明瑜:“你是何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竟敢在这大吵大闹!”
“啊呦,小姑娘,老子教训自己婆娘,少多管闲事,滚!”
“这里是学校,她是我震旦的学生,你踏进这校园,就该守学校的规律。”吵架我向来在行,此时此刻,气势上绝不能输,我提高语调,也狠狠地盯着面前的无赖,“我劝你赶紧离开,要是再撒野,我就喊校监了!”
“臭娘们!”那男人气急了,一个巴掌便向我抽过来,我一慌,没想到他还敢对我动手,下意识的低头躲闪。巴掌没有落在我的身上,我回过神发现那人的胳膊被人架住了,我直起身才看到帮我解围的是延年。
“先生,我劝你放尊重些,校监已经赶过来了,不想进监狱的话,我奉劝您趁早离开!”延年的话语不疾不徐,掷地有声。
或许是因为常年在外干活的缘故,他的手特别有力量,那个男人挣脱了半天,也无法挣开,最后只能认怂!
他看了一眼坐在地上哭泣的刘明瑜,耸了耸鼻子,又踢了她一脚:“你给我等着,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
见那个男人走远,我上前扶起刘明瑜:“你没事吧。”
“谢谢你们。”刘明瑜站起来,向我和陈延年微微鞠了一躬。
“你应该和他离婚,难道要和这样的男人度过一生吗?”
“离婚!”刘明瑜看着我,轻声呢喃。她的眼神空洞,没有任何神采,面如死灰,没有一丝生气。
在我印象中,她父亲是旗袍师傅,家里不算富裕,但也不愁吃穿用度,在震旦这样的环境,她从不起眼,总是唯唯诺诺的!
“这都是命!”她咬了咬嘴唇,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别无选择!”
“刘明瑜,大清亡了多少年了,你怎么还这么想!”我睁大眼睛看着她,实在无法想象这样的话竟然出自震旦女学生之口!
刘明瑜冷笑了一声:“大清与民国有区别吗?在我看来,都是一丘之貉吧!”她不在多说,转身离去!瘦小身躯,逐渐融入在这春色当中,越来越模糊!
延年也有些怔忪:“她说的没错,现在与大清国有什么区别?女子依然被礼教三纲束缚着,或许我现在明白陈独秀创办《新/青/年》的真正意义了。”
“是啊,唤醒民众的觉醒,还包括千千万万的女性!”我望着远去的刘明瑜,有些怅然。
“有些人虽然活着,可她已经死了!”延年帮我捡起地上的那本《田野、工厂和工场》,“走吧,柳眉!”
因为刘明瑜的事儿,我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悲观,也担心她回家后会不会受到更大的折磨。
放学后,我借口家中有事,没有同延年兄弟俩去亚东图书馆,而是偷偷尾随刘明瑜回家!
弄堂里散落着菜叶子和各种杂物,散发着腐烂的气味。我不自觉的禁了禁鼻子,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种鱼龙混杂的上海里弄,轻轻地踮着脚尖,手提着裙子,小心翼翼的避开地上的垃圾。
“知道回来了!”屋内传来那个男人颐指气使的声音。
“是……我……现在去做饭……”
“今天你让老子在外面丢尽了脸,明天,你就给我好好呆在家里,哪儿也不许去!”啪的一声,似乎是刘明瑜挨了一个耳光!
这个臭男人,又打女人。一股怒气充盈心间,我走进屋里;“住手,她是你的妻子,你理当爱她敬她,她去上学,也是为了日后有个好前程,你无权关着她!”
“又是你,她是我花200大洋买来的,她不在家伺候我,还让我花钱供她上学,简直就是做梦!”那男人笑了一声,布满血丝的眼睛从上到下死死地打量着我,看的我浑身发毛。“臭丫头,你这么爱多管闲事,要不她的债你来还?”
我冷哼,轻蔑的一笑:“不就是200大洋吗,我会想办法凑齐,你放了她,给她自由!”
“哈哈哈哈,小姑娘,你可真天真啊,我要的可不是这区区200块大洋,看你的打扮,也算是富家千金吧,不知道你成为我的女人,我会不会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呢!”他的眼睛放着光,猛然间一把拽过我,把我推到了竹床上,我慌了神,终于明白我是进了狼窝了,看向刘明瑜,希望她能阻止着一切。
然而,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蹲在那里,木然的看着这一切。他的丈夫向我扑过来,将我摁在床上,一股酒气夹杂着酸臭的汗味儿向我袭来,令人作呕!
我死命的抵挡他靠近我,一只手在床上乱抓,似是摸到了像剪刀的尖利的器物,我顾不得思考,一把将抓到的东西向对方扎去!那男人吃痛,往后退了退,我趁机从床上爬起,赶忙走到屋门口,将剪刀抵在胸前。我的心已经跳到嗓子眼,双腿也像灌了铅,动弹不得,我努力的让自己保持冷静,故作平静的看着刘明瑜和他的丈夫:“刘明瑜,你没告诉你男人我的身份吧,我是上海柳氏集团的大小姐,我父亲是柳文耀,刚才的事,要是让我爸知道了,凭他的关系,小心把你们扔到黄浦江喂鱼!”我靠在门边,支撑着自己,说的咬牙切齿,右手死死的攥住剪刀,让自己的脑子保持清醒!
“柳眉!”
一声呼唤,熟悉的声音,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我知道是他来了,他来救我了!
一个踉跄,陈延年冲到门口,看着在屋内对峙的我们三个人,满眼的焦急与慌乱。
“刘明瑜,陈延年说的对,你早就死了,你就是个行尸走肉!”我将手中的剪刀狠狠地摔在地上,碰出了点点火星,拉起陈延年,头也不回的离开。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陈延年不断地叫着我的名字,我才回过神来!
我看着他,或许是因为方才太过紧张,这会儿腿已经软的走不动道。我靠在小巷的墙边,牙齿直打寒颤!
“柳眉,你傻不傻!”陈延年蹲下身,扶着我的肩膀。他向来沉着镇静,遇事从不慌乱,自有一副超然卓群的态度,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惊慌。
“我只是担心……刘明瑜……”我哽咽着,因为实在吓坏了,字不成句。
“你担心什么,瞎操什么心!白天和你说的白说了,你知不知道这一路上我有多害怕,你出了事怎么办?”陈延年打断我的话,厉声道。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他,那一只炯炯有神的目光中,有责备,也有心疼。我再也忍不住,回想刚才的惊心动魄,泪水再也止不住,扑在陈延年的怀中,失声痛哭。
好了好了,别哭了!”陈延年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语气温柔的就像哄一个小孩子,“以后千万别瞎逞强了,别让大家担心。”
我抬起头,看着他瘦削的面庞,郑重的点点头。
第八章 燕双飞
我也不记得我哭了多久,只记得我靠在他温暖宽阔的怀中,任由他轻轻地抚过我的肩膀,安慰我。
我离开他的怀抱,夕阳的余晖散发着橘红色的光,那束光笼罩在身上,像是一道屏障,将我们与这乌糟的世界隔离开来。
我的目光追逐着有些慵懒的落日,呆呆的出神。
“柳眉,你的手受伤!”延年忽地抓起我的手,眉心微凝。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我的手掌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血顺着伤口慢慢的渗出来,带着夺目的鲜红。
“可能是剪刀弄伤的,刚才太害怕了,都没觉得疼!”我迷惘的看着延年,轻声呢喃着。
“你还知道害怕!”陈延年没好气的白了我一眼,“方才说什么扔进黄浦江喂鱼,不是说的蛮有气势的嘛,这时候知道怕了!”
我知道他在故意嘲讽我,心中有些气,撅了噘嘴,朝着他的腿踢了一脚,算是报复。
“走吧,别闹了,我带你去医院包扎一下,感染了可不好了。”陈延年轻叹了一声,先从口袋里拿出手绢,给我简单的做了个包扎,然后站起身,慢慢将我扶起来。我搀着他的胳膊,随着他往医院走去……
伤口并不算深,护士给我做了简单的处理。延年在一旁看着,嘴上絮叨不停:
“护士小姐,她这伤口没事吧……”
“她这个伤口需要注意些什么……用不用吃点药?”
“哎呦,护士小姐,您轻点,纱布别勒的太紧!””
给我包扎的女护士带着口罩,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觉得她眉眼弯弯的,口罩下应是满是笑意吧!
“同学,她的伤口没有大碍,注意别沾水就行了!我这已经处理完毕,您去交费吧!”
“哦,那谢谢您,我这就去!”陈延年颠颠的跑没影了。
“你男朋友对你可真是体贴入微。”
“男朋友?”我羞红了脸,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声音却低如蚊蝇,“姐姐,我们就是同学!您可别瞎说!”
“哦,原来是同学。”护士小姐拖长了声音,望着一路小跑,气喘吁吁的陈延年,别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收拾好消毒包,离开了处置室。
此时的他倚靠在窗边,目送护士离开,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他一身月白长衫,朦胧,梦幻,那样不真实!
“陈延年。”我柔声唤着他的名字。
“嗯?”他回身看着我!
“我们去买衣服吧!”我坐在椅子上,双脚不停地踏着地板!
“买衣服?”对于我这冷不丁的提议,他有些莫名其妙。
“你的衣服都被我弄脏了,血迹不好洗干净,我赔你一件新的,算是谢你的救命之恩!”
“不用,我的衣服又没破,洗洗还能穿,没那么讲究!”
“延年,就算是陪我吧,我不想穿这件脏衣服,我也不想回家,怕我爸妈知道!”我低下头,只要一想到在那里发生的事,就觉得无比恶心!
方才的拉扯中,我上衫的纽扣已经断了一颗,他毕竟是男孩子,并未留意到我衣着的细微变化,而他没来时候发生的事,又是那般难以启齿的。
我没有看他,故意躲开他的目光,只看见他拳头忽然攥的紧紧的,过了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走吧,我们一起买!”
陈延年过的向来朴素,也一向不讲究穿着。我带着他,故意避开了那些装潢讲究的洋装店,也避开了我们自己家开立的布料成衣店,而是找到了个不起眼的小店,走了进去。
我家里就是做印染行业的,这种小店一尺布的价格也不过几毛钱,加上手工裁缝的费用,一件衣服的价格也不会有多贵。
“两位先生、小姐是来选衣服?”掌柜见我们进门,十分恭敬的招呼。
“我们先看看,掌柜您先忙!”我应对的从容自如,毕竟,逛街买衣服这些事,对于我来说,肯定要比延年游刃有余。
我帮陈延年选了一身竹青色的长衫,青灰的颜色,更凸显出他那孤寒清冷的气质。陈延年倒是不挑剔,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反倒是我,看着眼前成堆的衣服,倒是有些无从下手了。
“这件吧。”延年拿起一件柳芳绿颜色的倒大袖短袄,递给我,“试试吧,我觉得挺适合你的。”
我定睛看着他,打趣道:“你还挺会挑,这可是时下最时髦的款式。”
当我换好衣服,出现在延年的面前,他只是静静的看着我,眼睛里绽放出耀眼的光辉,面上挂着温暖的笑意:“好看!”
我要付钱,陈延年坚持他付,我知道这么一折腾,他又少吃几顿饭了。我将自己的衣服丢给掌柜,让他帮我直接烧掉,又悄悄的将延年那件染了鲜血的长衫包了起来。
太阳落山了,天空逐渐暗淡,换上了深蓝色的袍子。我和他在曲折的巷子里慢慢的走着,巷子里黑漆漆的,让人无法看得清前面的路。衣裳可以更换新的,可是记忆却无法从脑子里抹去。我想到刘明瑜的事,心中总是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让人生闷。
我长长的喘了口气,可周遭依旧是一股腐烂的气味:“延年,仲甫先生倡导的新文化运动如火如荼,我一直以为,作为新时代的青年,早已接受了民主与科学的浸润,解放了思想,并愿意为新时代而奋斗。可我没想到,我的同学,和我坐在同一课堂上的同学,竟然还会为了孔教的三纲五常而活着,就这样断送自己的一生。”
“所以说,唤醒民众思想的路,道阻且长,而我们要做的实在太多了!”延年叹了叹,也有几分怅然。
“是啊,经此一事,我在想,我们不能光靠卖杂志摆摊来宣传新文化、新思想。我们要行动起来,将新青年的思想传播到每一个角落,尤其是女性,我们要努力,让她们摆脱封建礼教的桎梏,我不希望这个世上再出现像刘明瑜这样的可怜人了!”说到这,内心的惆怅又转化为不懈的动力,只觉得自己的身上有充满了力量,不由自主的拽了拽陈延年的袖子。
陈延年亦侧身看着我,眼睛一亮,赞许的点了点头:“我们一同努力!”
“陈延年,你的理想是什么?”我歪着头,静静的望着那张清隽、坚毅的面庞。
“我?”延年看了我一眼,转而目视前方,沉声说道,“我想成为一个报效国家、报效民众的人。我最近在研读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我希望我们的国家能够结成一个互助互爱,和谐的大家庭。”
“互助互爱,和谐的大家庭?”我有些疑惑,我知道他最近沉迷互助理论,可对我,这个自小生活在经商世家的女子来说,实在是无法理解。
“是的,全人类通过自律,来不断实现道德的自我完善,所有人都能实现一种超越家庭和恋爱的友爱关系!”
“那真的是一个理想的社会,可是你觉得这能够实现?”我皱着眉头,心中有些担忧,“人是自私的,逐利是天性,你当真觉得大家都能有这么高的觉悟?而且,你跟我也要结成这种超越一切的友爱关系?”
“是的。我和你就是超越一切的互助合作关系。”延年平静的看着我,温言浅笑,“我给自己制定了自律守则,我称它为六不。”
“什么是六不?”
“不闲游、不看戏、不照相、不下馆子、不讲衣着,不恋爱、不做私交!”
陈延年一字一句说的十分清楚,可我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脑子嗡的一下。不谈恋爱,那我和他算是什么呢?像他说的,团结合作的互助关系?这种相濡以沫,无微不至,在他心中,竟是超越家庭的互助关系?
我疑惑了,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同志间的关爱,而非我心里想的那样。亦或者说,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
“柳眉……”陈延年站在我的面前,一脸郑重,“你愿意监督我严守‘六不’吗?”
“我……”我的心跌倒了谷底,此时此刻,我特别想大声告诉他:“陈延年你这个笨蛋,谁要监督你遵守什么六不,不谈恋爱,不做私交,那我,我该怎么办?我该置于何地呢?
我的鼻子酸酸的,只觉得自己心中那扇刚刚敞开的窗就这样啪的被关上了,看不见光亮。
我没办法面对陈延年的目光,微微侧过头,眼睛看向别处:“监督你,总要好好了解这互助论才行,我要好好阅读一番,才能给你答案,你先让乔/年监督你吧!”说罢,也不理他,独自加快脚步往亚东图书馆走去!
晚饭的气氛,沉闷极了,我不再像往常一样说说笑笑,只是自顾自的往嘴里扒拉米饭,米饭塞满了嘴,又咽不下去,堵在嘴里。食不下咽,就是这滋味儿吧。
延年似乎没有察觉我的异常,饭吃的比谁都香,我看他那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借口帮汪伯伯去书库查阅资料,逃开了!
“柳眉,你和延年吵架了?”书库安静极了,我一直发着呆,都没有发觉汪伯伯已经走到我跟前。
“没有!”我淡淡的回答,“汪伯伯,我不明白,陈延年为什么这么……这么极端!”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心中的纠结与失落,好歹我也是个女孩子,就算再前卫,再追求自由,也没办法和一个长辈直言,我喜欢陈延年,可是他为了理想不要我这种话吧。
“柳眉,你和延年相处的这么久了,了解他的性子,可是你不了解他的家庭。”汪伯伯缓缓开口,开始诉说陈家的往事。
他告诉我仲甫先生因为早年投身革命给家庭带来的伤害,告诉我延年从小遭受的痛苦,告诉我仲甫先生回沪的接风宴上延年那字字句句扎在父子心间上的话。
“柳眉,延年这孩子,过的太苦了,他懂事早,小小年纪就带着弟弟来上海闯荡。他要强,不肯依靠任何人,凡事都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换取。他有大志向,而为了这远大的抱负,不给自己的家人带来无尽的痛苦,他也只有如此!孩子,你能明白吗?”
我坐在地上,双手抱膝,听了汪伯伯的一席话,我的心被揪了起来,好疼好疼。自从认识他,我喜欢他的坚毅,喜欢他的沉稳内敛,更喜欢他一颗立志改变这个满目疮痍,腐朽麻木的社会的青云之志。可我从来没有去试图深入了解过他的过去,他藏的那样好,将一切的痛苦都埋藏在心里。我早该察觉的:他从不叫仲甫先生父亲,还有那一夜,他在我家见到吴稚晖时冷漠的说出那句“他是他,我们是我们!”
我低头垂泪,汪伯伯也不再多说什么,深深地叹了口气,缓缓起身,走出书库。
当我擦干眼泪,收拾好心情,走出书库,延年已经站在门口等我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汪伯伯对我说的话,可他看我的眼睛,却微微有些湿润。
“走吧,送你回家。”他还像往常一般,试图帮我拿包。我微微躲闪,拒绝了他的示好,并不是我还生他的气,而是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偷偷留下他的那件血衣。
一路无言,快到家门口,发现宋叔正在门口等着我们。我心中奇怪,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
“陈公子,小姐您回来了。”宋叔微微俯身,向我行礼,我和延年也规规矩矩的向他回礼。
延年刚要转身离开,便被宋叔叫住:“陈公子,我们老爷在书房等您,有事和您相商!”
我和延年相互看着对方,都不明白,父亲到底找他何事。
延年去书房见父亲,书房的门掩着,我躲在门外,能够清晰的听到他们的谈话。
父亲打算让延年兄弟陪我去美国读书,美名曰帮他的忙,照顾我。我心中一直都知道,父亲默许我同延年来往,是看中了仲甫先生的名望,延年恰巧又是个温文守礼,赤诚向上的好青年,商人自古以来都懂得奇货可居,他的用意不可谓不明显。
不出所料,陈延年拒绝了父亲的安排,父亲还要相劝,陈延年向父亲深深鞠了一躬:“叔叔,我现在就可以回复您,我们自己的路,自己走!”几句话说的掷地有声。
“爸。”我实在忍不住,冲进书房。
“眉眉,你怎么跑进来了!”父亲明显对我忽然冲进来表示不悦。
延年倏然一怔,静静地看着我。
“爸,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别说我现在不想去美国,即使有天我真的去留学了,我也不会愿意让延年兄弟俩,就这样按照您的意愿陪我去!”
我看了眼陈延年,顿了顿,继续道:“你不懂延年,他帮您找回了丢失的五百大洋,却从不肯接受您任何的好处,您觉得这样的人,会接受您资助去走那条所谓的平坦光明的道路吗?”我轻轻转过身,慢慢走向延年:“如果他就这样接受了,就不是我认识的陈延年了。爸,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我感谢您为我安排一切的苦心,可是女儿已经长大了,我要做新时代独立自主的新女性,未来的路,就让女儿自己闯一闯吧。”说完,我的眼睛留下两行清泪,拉起陈延年,跑出书房。
“柳眉……”
一路跑出庭院外,路灯昏黄的灯影在月夜下摇晃。陈延年停下了脚步,拉住我。
“陈大公子,不,应该叫你陈延年同志!”我哽咽着,在嘴脸硬生生的挤出了个笑容,“我愿意监督你践行‘六不’,愿意成为你超越家庭、爱情的互助伙伴,和你一起奋斗,一起寻找拯救我们这个国家的良药。”
“柳眉……其实你可以……”
“别说了……”我用手轻轻捂住陈延年的嘴唇,我知道他想说什么,虽然这是事实,可我还是不想听到这些“好言相劝”从他的口中说出。
“我说我愿意,陈延年,你愿意吗?”
“柳眉,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