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さよりん】莫斯科不相信眼泪——(三)戏剧
凑的再度来电正是次日晚上。冰川那时候其实已经十分疲倦了,为了维修工厂的机器,当天她很晚才下班,甚至放弃了去图书馆的计划。她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整一下就接到了凑的电话。
——那么周末就是我们四人,我会去接莉莎……白金燐子说她想要和你一道。
冰川纱夜心一紧。
——她……和我一道?
——嗯。她知道你的地址吗?
——也许吧。
挂断电话后,冰川觉察出欣喜。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凝视着泛黄的天花板,又想起那天白金站在门廊下的样子。过了许久,她起身走到窗前,看向街灯打在地上的一圈光晕,歇息的飞蛾也变成了一片片花瓣,于是分别那天今井的样子又出现在她的眼前。
工作的疲倦倏然间不知所踪。今井和白金的形象变得模糊,继而糅杂起来,形成一个漩涡,将她的思绪捣乱,又毅然决然地分开,冰川的心思就这样被撕裂了。她坐立不安,紧皱着眉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会想起凑偏过头看她的样子,一会想起今井,又一会想起白金,不留神打翻了一只茶杯。她吓得一怔,仿佛终于回了魂,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好容易将地面清理干净,就又躺回床上,闭眼皱眉想着她的朋友们。
周末,冰川纱夜和白金燐子如约在她的宿舍门口碰见。寒暄过后,冰川总想着要挑起话头,使得气氛不至于太尴尬,可终究还是放弃了,只是像她们见面那天一样和白金一起默默地走向剧院。白金把握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又不禁使她浮想联翩,冰川也就不做任何动作,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样的距离,却满心巴望着白金走得慢些。可是白金慢下来的时候她又觉察出自己的紧张,希望早点到剧院才好……终于熬到剧院大门,找到在门边等候的凑与今井时,冰川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这位是白金燐子。白金同志,这位是今井莉莎……我的好友。”
“幸会!”
今井眨了眨眼,挂上微笑朝白金伸出手,白金礼貌地颔首,视线低低看向自己的脚尖。
和那天见过的淡漠不同,冰川纱夜捕捉到了白金燐子动作里的不知所措,她又想起白金找她借火的样子,目光顺着白金的手臂跳跃到她的指尖,再到今井的指尖、今井的小臂、今井的肩、今井的眼。
那对有着古旧铜绿色的眼睛似乎早已等候多时,对上视线后极短地停顿了一会,好像被她的目光冻住了一瞬。然后今井莉莎飞快地扫开,看向对面低着头的白金燐子。
今井保持着微笑松开了手,和白金搭话时显得十分游刃有余,像是专门为此排练过很多遍似的。凑友希那悠悠地走过来,到冰川身旁站定,望着白金和今井,她双手抱胸,左手小指有节奏地慢慢敲打着右臂弯。
——纱夜。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冰川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凑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你知道莉莎并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景。
冰川点头,不知所措地扣起手,转过身小心地度量起今井和白金的对话。
凑这么说着,却仍然站在小圈子外半步的地方静静地看她们,时不时附和一下。她的目光并不全在眼前的三人身上,像退出那圈子的小半步一样,她也从周围的世界中退出半步,淡淡地打量着大厅里的人和物。目光扫过吊灯、庭柱、打扮得整齐漂亮的人们,还有他们迅速移动着的手和眼。
不一会,有人喊话剧即将开场,人群就缓缓地流进观众席落座。冰川在一排座椅的尽头站定,示意让大家先走。
今井莉莎理了理鬓角,最先从冰川眼前经过,然而她的头比平常低,步子比以往要快。冰川看见碎花裙下小巧的鞋尖,那双鞋踏上的好像是莫斯科河的薄薄冰面。闪亮的耳坠、浅棕的发丝,一闪而过。冰川没能看清她的表情,迟疑的瞬间就对上了凑泛着金属光泽的双眼。凑的眼睛微眯,神态像只发现猎物的猫,朝她点点头,便紧随着今井走上前去。
另一边的脚步声没有继续,而是在她手边停了下来。
冰川看向白金燐子。
“怎么了吗?白金同志。”
“没……没什么。还是纱夜和友希那小姐坐一起比较好……”
冰川迅速地看了一眼凑,余光扫见今井莉莎攥紧的手指,答道:“白金同志进去坐吧,你是我们的客人,不好把你冷落在一边。”
今井听见“我们的客人”时抬头望了她一眼。
“那……那就谢谢了。”
白金低下头,小步从她的眼前走过。冰川看见黑发后若隐若现的一抹红色,视线顺着裸露的耳垂滑下,滑过一小片颈肩后被衣裙挡住……她最后看清的是随着步伐拂动的素色裙摆。然而白金的香水气味在这个时候飘了过来,她小心地嗅了嗅,随着白金转过身去落座。
话剧演得如何,冰川早就记不清了,但是她清楚地记得身旁的白金。她静静地坐在身边,双手交叠,黑发缠上素色长裙织入观众席的冷漠。白金的头略微抬起,眼睛反射着舞台上的灯光,有紫水晶的光泽。那眼神淡漠高远,是像凑那样,安坐在孤独里,冷冷观察着一切的目光。
白金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微侧过头,冰川赶忙收回目光,感到嗓子发干。她吞咽一下,攥了攥座椅的扶手。话剧的声音像块布蒙在耳际,冰川仿佛听见了身边人的衣物摩擦声,好像她就要抬起手臂与自己的手指相交。
然而她并没有等到那温暖,偷偷再看时,白金仍然静静地坐在那里,双手交叠。
只是这种说不上失望的事,冰川还是介怀了。 “本应如此的,但是她没有……”,她这样想。仿佛那天照亮白金的火苗升腾跳跃着,细小的火舌轻轻舔舐着她的心思。她借着观众席的幽暗一眼扫过去,看见那一头的今井莉莎定定地直视前方,好像在朝拜什么无形的神祇。
凑在这时瞟了她一眼,于是她又想起凑的那席话,或许冰川纱夜果真像她说的那样,有着什么惯性,像是被启动了的机器,即使已经和今井分开,她的引擎仍然运转着,一时还停不下来。
冰川的目光转回台上,兴致缺缺,总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好比来看这场剧其事本身,算不得什么坏事,但并非理想—至少并非冰川纱夜的理想状态。
那么理想状态到底是什么呢?她的眼神盲目地跳跃,不住地想着这个问题。她又去看白金燐子。那张脸仍然没什么感情,表情称不上赞许,甚至连她常有的羞怯不安也没有一丁点。
她越来越读不懂她的沉默了。白金有时使她想起今井,而这些时候则像极了凑友希那。可是她明明白白地知道,她仍然无法用除了“白金燐子”的词来形容她——即使这听起来自相矛盾。白金在保持了个人特点的同时,又与他人极其相似,仿佛是什么世人缩影的造物,而又拥有了自己的意识……而这也似乎并非她的真实面目……
台上有场激烈的争执,尖锐的女声直直扎进冰川耳朵里,她皱了皱眉,而侧目看向白金。舞台的光线很明亮,给白金也打上了一层莹润。冰川看见她的脸,想起教堂和其中的圣母像。
她小时候常去城郊的教堂。越过一排排污浊的街道,教堂就在一大块干净平整的广场上,教堂中心静静立着圣母像,背后是透过窗玻璃的灿金的光。那里冷清的时候是一个人也找不着的,只有她常去坐在长椅上,看透过彩窗的阳光在地面上落成一片彩虹,看圣母像上不同角度的日光。
现在她似乎又坐在那教堂里。她朝白金那边看,白金的皮肤上有一层暖色。凑灿金的目光从另一边静静倾洒过来。
幕布放下,演员谢幕,她的圣像站起来轻轻鼓掌。冰川起身,随着人流走出观众席,时不时扭过头来看她的朋友们。白金燐子、凑友希那、今井莉莎……白金又低下了头,看不清她的眼,凑放缓了步子落在今井后半步的位置,不远不近,遥遥地和她的目光对上。
这样就好——即使这一切就像一场荒唐的梦。冰川想,这样就好,冰川纱夜和她的朋友们来看了一场话剧,仅此而已。
可是她这样想的时候,目光几乎没有从她们身上离开过。
白金燐子、今井莉莎、凑友希那。
凑友希那、白金燐子、今井莉莎。
她们都是冰川纱夜的朋友,一起来看了一场话剧。
她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虚无缥缈的可能,或者什么抓不住的过去。现在,这个瞬间,注视着她的朋友们,这样就好。
冰川纱夜又遥遥看见碎花裙摆在街灯下起舞,而身边,惨白的顶灯映着素色衬衫,影子忠实地缩在她的脚下,像是深潭附上了脚跟,要把人拖进地里。白金燐子和她并肩站在门廊上,今井和凑踏上街道向她们挥手告别。
回家的路上仍是没什么话,可冰川觉得相同的路程却仿佛短了太多太多,短到她们还来不及聊上几句便到了门廊,白金执意要她先回去才肯离开。冰川只好和她拥抱一下,突然记起今井说自己的拥抱下意识地很用力,于是故意放松了拥抱的力道。白金的手自下往上爬上她的背,轻轻搔了一下,然后退开来微笑着和她道别。
冰川纱夜走过去拉开宿舍的大门,感觉门把手似乎随着气候变凉了。
下章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