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阶试炼】小麦
阿妈捻起一株金灿灿的麦子,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它,以一种喜悦的惊奇目光。
那上面硕大饱满的颗粒拥挤在一起,囊囊鼓鼓地,压得麦秆承受不住,在风里左摇右摆地打着细细的颤。
她用粗糙的手抹下几颗来放到嘴里,细细咀嚼着,很快面上就浮现出一种满意的神气来。
她挪着步子,慢慢坐在田埂上,目光顺势滑向了更远的地方,所见皆是大片的金黄耀眼的麦田,是阳光滚落人间了,是可喜的丰收相。
风吹麦浪,起伏着碎金流转的田地。
阿妈看着这片多少农人一生都在渴求的风光,眨了眨眼睛,然后一颗很大的泪珠毫无预兆地从她黑瘦皲裂的脸上砸了下来,在泥土上打击出一个小坑。
那天许家村的人们议论纷纷,他们说村尾的阿妈疯掉了,在田里狂嚎乱喊,那嘶哑的嗓子里发出的是什么声音?没人能知道。
女人们神神秘秘的聚在老阿妈破败的小木房子前面,在一颗柿子树下假装着对它充满好奇——那棵树已经压满了层层叠叠的红果子,这些果子老阿妈从来不摘,任村里的小孩子们吃,小孩子们都喜欢来这棵树附近玩。
只是她们仰着头,目光落在柿子上,口中却在小声谈论着。仿佛在举办一场盛大的鬼神祭祀,肃穆中流动着新奇刺激的隐秘感,让她们一成不变的生活多了点波澜。
“老阿妈也可怜……”“可不是嘛!一把年纪了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昨天嚎得那个样子……怕不是失了魂。”
“怎么的?老阿妈儿孙一个都没留住?”
“这种事…老天爷的命令…谁说得准呢!”
“老阿妈总有娘家的人?”有年轻些还不知事的媳妇插着话。
“哎呦!还娘家,她当年从人贩子手里被买来当童养媳的!”
这话一出,场面似乎很是静了一静,媳妇们和年轻的姑娘们似乎都联想起某些悲哀的事情了,她们沉默下来,带着点悲伤,上下打量着那棵柿子树。
然后老阿妈回来了。她拖着步子,慢慢地走了过去。女人们都屏息着,竭力不去看她。仿佛过去的是什么庞然大物,带着恐怖的阴影。
老阿妈进屋了,女人们又开始悄悄说话。
但是她们无论怎么说,翻来覆去的说,都只会叫她一句老阿妈。
世上能记得老阿妈名字的那些人都消逝在了时间里面。
当老阿妈还不是老阿妈的时候,从人贩子手里刚刚买了她来的许家老太太给她取过名,叫小麦。
许家老太太很早就守了寡,她的男人死在不知名的病痛下,在某天耕田的时候,倒在了那片他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的土地上。
他把年轻的妻子和幼小的儿子丢给了虎视眈眈的亲戚们,一个人解脱了。
许家老太太在这样的环境下一个人拉扯了孩子长大。当年许家老太爷死以后,他们唯一的一头牛也被亲戚牵走,于是许家老太太只得一个人拿着锄头整天地耕着地,整夜地织着布,为富贵人家绣着绢花,她很早就失去了青春的活力,煎熬在生存的压力里面。
百熬千熬,终于熬出了头。
她的儿子渐渐长大了,在村里的木匠那里学艺,学会挣钱了,她看着一日日高过她的儿子,琢磨着要给他娶媳妇了。
那时候村里有女儿的女人们都知道他家穷,拿不出应该有的彩礼钱,本来就留了层戒心,在听说他们家要结亲的传闻后,更是避她如同避洪水猛兽。
没有办法,她的儿子十五岁那一年,她托村里的媒婆在城里的人贩子手里买回来了一个五岁的小姑娘。
听人贩子说是北边卖过来的,年纪小,黑不溜秋的难看,性格闷闷的也不讨喜,故而价钱很便宜,正合了许家老太太的意。许家老太太买了回来,想着养个几年,再圆房,等她抱上孙子了,就是死了也不愧对他们许家的列祖列宗了。
她见到那个小姑娘的那一天,田里麦子的收成很不错,她看着场里铺着的厚厚一层麦子,顺口给那个小女孩取了个名,喊着小麦。
只是没想到小麦长得那么难看,许家儿子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没了兴趣,对外只说母亲收养了个妹妹,任由母亲养大她,只当她是空气。
许家老太太年轻的时候苦受得太多,多年积下的满腔怨愤终于找到出口,全都倾泻到了新来的媳妇身上。
她总是觉得小麦木头木脑的。有时候她看着小麦那一头枯草一样蓬乱发黄的头发,细骨伶仃的四肢,或者是呆板的眼睛,就莫名其妙的生气。
尤其是小麦吃得太多,多到她觉得自己的尊严都受到了某种冒犯——没有听说过哪家的新媳妇在婆婆面前胆敢放开了吃这么多的。
她逐渐开始习惯并热衷于行使婆婆的权利。
五岁的孩子太小,做不了重活,就去打猪草,喂猪食,洗碗洗衣,给许家儿子送饭……等小麦大一点了,就要挑水,耕地,砍柴……
她不许小麦吃太多。她只要看着小麦吃多了一点,她就打,碗口大的棍子,细弱的藤条……都往小麦身上招呼着,或者只是手上下了狠劲儿的拧着小麦身上不为外人所见的地方,那样别人不会以为她对媳妇不好,故意打她。
她不允许小麦哭。刚来的时候挨了打,小麦会哭,但是小麦越哭她打得越狠,甚至把小麦吊在了横梁上死命的抽着,拿着烧红的炭火,嘴里反复地喃喃着问她“还哭不哭?”
小麦再也没有哭过,她不会哭了,她完全失去了哭的权利。她最难受的时候只咬破自己的嘴唇,感受着自己血的滋味,竭力压制住喉咙里的那一声哽咽。
小麦知道她要是发出哭声了,婆婆会打死她。
小麦背着满身的伤口,在田地里,在山林里,在酷暑天气里,在数九寒冬里,一天天地长大了。
她还是那么丑,丑到她的婆婆一度在村里的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她的婆婆在外面听了那些冷嘲热讽生了气,回到家,还是打她,打到快要消了气,一看到她的丑脸又来气,打到她在地上翻滚求饶。许家儿子从来不参加他母亲的行为,或许是真的隐隐约约当小麦是个妹妹,又或许他只是嫌弃她的丑陋而不想搭理她,他只是终日在木匠师傅那里做工,早出晚归,不参与家里的那些喧闹。
后来小麦十三岁那年,许家老太太逼着小麦和他圆了房。
隔了两年,小麦养下来一个儿子,老太太抱到了孙子,还是对这个呆板的媳妇不满意,她不给小麦带孩子,怕小麦的呆气传给了孩子。
老太太自己带孩子,在喂奶的其他时间里面,小麦都见不到孩子。小麦并不在意,或者说,她什么都不太在意。
再过了几年,小麦的婆婆死掉了。
是睡着死掉的,晚上还很有精神头的给孙子绣肚兜,第二天早上发现时身子早就已经冰冷了。
小麦看着她的婆婆被人们抬出了家门,埋在那片村里的坟地里,仍然是呆愣的眼神,像是还没有缓过神来她大部分苦难的给予者已经不在了。
小麦的丈夫很忙,小麦一个人带孩子,她领着儿子去做农活。
村里其他的女人们都不太喜欢小麦,嫌弃她呆板木楞,而且她们听小麦的婆婆说了太多对小麦的怨言,小麦的婆婆最喜欢说她又蠢又懒。村里的女人们在背后倒是常常议论她,把她当作一个谈资,或者说一个笑话。
小麦不在意这些,她领着她小小的儿子,游荡在村里面。
后来打仗了。村里的男人们能拿得动武器的都出去了,小麦的男人也出去了。听说他们去支援前线,打日本鬼子了。
小麦不懂这些,她只是麻木地看着村里女人们的哭喊,焦虑,不知道说些什么。
听说情况很危急。村里的人家门前渐渐地挂起来了白色的灯笼。
后来人们来到她的家里,要给她家的门檐上挂一只白灯笼。
他们告诉她,她成了寡妇了。
小麦坐在屋里,一整夜都呆呆地看着那只飘荡在风里晃晃荡荡地泼洒着白光的灯笼,她忘记了她的儿子,忘记了一切。
她终于尖叫起来,扑上去扯掉了那只灯笼,嚎叫的声音传了很远,撕心裂肺,村里的人认为她疯掉了。
村里因为死了男人而疯了的女人也有,她们没有了生活下去的希望。但是没有小麦这样即使有了儿子还是疯掉了的。小麦已经完全忘记了她的儿子了。
第二天,人们给干嚎的小麦送来了她儿子的尸体。
小小的孩子,因为娘疯了,不给做饭吃,饿得不行,跑了出去,还没有遇到能给他饭吃的大人,就一头栽进了池塘里。
水不深,但淹死个瘦弱的小孩子也不成问题。
小麦是一直不给她的儿子习水的,她对水有一种恐惧感,或许是因为她幼时被婆婆揪着头发按进水里险些淹死的记忆,她理所应当地也不给她的孩子靠近水。
小麦楞楞地看着孩子发白浮肿的小脸,看了半天,她不叫了,她笑了。
她抱着孩子的尸体在家里坐了很久,久到尸体腐烂的臭味令过往的人再也忍受不了,他们从她怀里抢走了尸体,埋进了土里。
小麦没有反抗,她只是坐在那里,保持着抱孩子的姿势,旁若无人的哄着,笑着,像是她怀里还有一个孩子,像是她的儿子还在那里。
可是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小麦从此就一个人无声无息的活着了。没有人再听到过她的嚎叫,她不和任何人来往,只是耕着田,种着小麦,独自活着。
她活着,比那些记得她名字的人们活得都要长久,到了最后,村里再也没有人记得这活得悄无声息的女人的名字了。
老阿妈,就成了老阿妈了。
这一年村子迎来的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丰收。金黄的麦穗堆满了村里的打谷场,家家户户在自家田里劳作着,那片金黄的海洋满载着他们对未来的希望。一样的,老阿妈的那一片小小的田地也长出了很好的麦子。
老阿妈这一天去了田地看她的麦子,她很高兴。
柿子树下的女人们看着老阿妈进了屋子,渐渐散去了。
重新悄无声息的老阿妈的房子孤零零的站在那里,像是一块残破的被人遗忘的墓碑。
那天夜里老阿妈悄无声息的死掉了,过了三天才被发现,人们把她草草地埋掉了。
田地里的那些麦子仍然长得很好,金灿灿的,被秋天疼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