皲裂
1
眼前的世界骤然被点亮,如同上帝打了个响指,道一声“要有光。”
视野尚未清晰,依稀可见一个身影在身前闪动。嘈杂的声音汇入耳道,似乎是一群动物在鸣叫,当中有鸡、有狗、有羊……声音忽远忽近。我提高输送往芯盘的功率,校正软件终于开始发挥效用,我的面前出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老人大约七十来岁,戴着一副玳瑁色的花镜,宽阔的鼻头下悬着一滴不住摇晃的汗珠。解除固定在我左肩膀上的套索后,老人后腿一步,露出一袭银灰色的西装,微微发黄的衬衫领口扎着黑红花纹的领结,稀疏的白发整齐地向后梳理,湿漉漉的,额角同样布满汗水。
我扫描对方的面部信息,与记忆图库中的人像一一对照,并无明确匹配。
“你醒啦?”老人的脸上匆匆堆叠起笑意。他的声音同他的相貌一样苍老。
我翕动鼻翼,空气挤过狭长的气道进入胸腔,发出“嘶嘶”的摩擦声。视野右下方立时出现两行不住跳动的数字,标示出当前空气的成分。
“这是哪儿?”我的嗓音有些失真。
“我家。”
我调整通过声带的气流。
“我是谁?”
“婷婷。”
“我知道。”我自己的名字我当然清楚,“可我不认识你。”
“你刚醒过来,有些记忆还很混乱……”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是……你的父亲。”
“父亲?”
我将信将疑,从记忆库中调取出父亲的样貌信息,结果只找到三张他年轻时的照片,同眼前人进行对比,相似度只有41%。我没有安装衰老模拟程序,无法确定41%的数值究竟算高还是算低。
老人见我没有说话,脸上笑意更浓,同时示意我跟随。我迈开步子,离开固定架,脚步很平稳。我们隔着一张榉木色的长方形餐桌相向而坐。桌面上大大小小摆放着十二道菜,菜品各异,绝大部分我都能叫得上名字,只是这些菜肴的温度都跟当下的室温差不太多。
“这些都是你爱吃的……”老人似乎想到什么,他起身走向不远处的西北角,上方的原木有烟熏过的痕迹,上面还悬着一枚蜘蛛网,蛛网表面粘着厚厚的灰尘。忽然,蛛网被一团白色的水汽拖住飘荡起来,不多时,老人双手隔着毛巾捧回一盘红彤彤的、不住冒着热气的食物。原来厨房也在这,跟餐厅共用同一区域。
老人将这道新菜摆放在餐桌的中央,提起木筷拨开云雾,夹起一块浑似肉类的东西,放入我的餐盘,笑容可掬地说:“快,快趁热尝尝。”
我没有多想,抬手去捉,眼前瞬间亮起一片鲜红,手指随即被强制弹开,耳边传来“嘟嘟嘟”的警报声——物品的温度超过了皮肤的耐受范围。
老人举起手中的木筷,指着我右手边的另一副,像教小孩一样地说:“用筷子,像我这样,用筷子夹,把菜夹起来。”
我举起筷子,将筷子头戳进餐盘里的“肉”,张开嘴巴往里一丢,摆弄舌尖把“肉”推到右侧两排臼齿间,咬合,又将其移动到左侧臼齿间,再咬一下,面颊与舌底分泌出润滑液,口腔开始压缩,将“肉”挤向食道,胃囊开启负压风扇,食物滚落,吸入完成。视野右下方刷新出一篇新的成分列表。的确是块肉,而且是牛肉。
老人直勾勾地看着我,目光满含期待地说:“好吃吗?”
我没有尝出任何味道,但还是礼貌地回答说:“好吃。”
老人继续鼓励说:“再吃几口,再吃吃看。”
我捏紧竹筷插进左数第二排第二道番茄炒蛋的盘子内,略微搅拌,提起一块红黄相间的固体。我如法炮制,咀嚼,吞咽,刷新成分表。
“怎么样?”
我点点头,回答说:“味道不错。”
我开始好奇每道菜的成分都是什么,决定从左向右依次品尝。由于筷子使用不灵活,为节省时间,我放弃咀嚼,只要食物丢入嘴巴就直接往下咽。没过多久,口腔润滑液的储存瓶开始报警,我举起水杯吞服,杯子空了就去舀右边瓷盆里的蛋花汤……
我正吃得起劲,忽听老人嚷出一句:“行了,别吃了!”他支撑桌子站起身,咳嗽两声,不由分说地抢走我的筷子,嘴上嘟囔着,“不对,不对……”
老人端起我面前的两只盘子,去到水槽边,用筷子将食物噼里啪啦地拨倒进泔水桶。
我望着他笨拙的动作,猜测老人这身西装可能不是他的,有种小孩子穿大人衣服的感觉。我不清楚接下来需要做什么,只听得木屋外的动物们叫得起劲,想出去转转。
老人刚打开水龙头立马又关上,接着又是一阵激烈地咳嗽。
“咳咳咳……你……站起来要做什么?”
“我想去外面。”
“不行!”
“为什么?你又不是我的主人。”
苏醒至今,我没有检测到任何要求我听命于眼前这个男人的程序。
我径直走向房间的拐角,拐角的另一侧是道长廊,右手边靠近中央的位置有扇木门,那里明显就是出口。我感受着双手双脚仿生肌肉的力量,享受着圆头皮鞋踏过木地板发出的“啪嗒”声,欣赏着腿前腿后飘舞的裙摆。裙裾上绣着四朵牡丹,两朵红,两朵蓝,其中蓝色的一朵开了线。我对这条洗得泛白的鹅黄色长裙有些印象,记忆中的“我”曾经穿过。我试图从盘库中调取详细信息,却只收集到零星的图像碎片。对此结果我并不意外,毕竟记忆代码的条数有大几千万,这种情况十分常见。
老人再次命令我折返时,我的右手食指、中指跟无名指已经包裹在了黄铜铸造的门把手上。我未作犹豫,指尖稍一用力,眼前已是另一片天地。
阳光肆无忌惮,湛蓝的天空中看不到一丝一缕的云彩。皮肤表面的细微震动以及飘浮的裙摆提醒我有风吹过。我深吸一口气,视野下方的数据立刻更新,显示出许多花粉的种类,可惜我没有闻到任何香气。四只大白鹅排成一列摇摇晃晃地从我面前经过,发出“嗯嗯嗯”的哼叫。刚刚还在栅栏边骚扰三只母鸡的灰狗直奔我而来,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住,轻轻摆动尾巴。
这里看上去应该是座小型的农场,周围森林环绕,东边不远处有座断崖,崖顶距离地面约有三十六米高,底部堆积巨石。除我身后的木屋外,院子当中还有一处建筑,规格略小,更像是一间仓库。西面的密林深处耸立起一座孤峰,马背状的山脊被修整成了道路。道路应该通向森林的入口,衔接西北边的院门。庭院内遍布深深的车辙印。我的右脚不小心踩进泥坑,鞋子被浸透了。我干脆甩掉鞋子,赤脚寻到一处较为干爽的地面,将脚趾蹭入泥土里,感受着地底略深处埋藏着的细小坚硬的石子。
山谷间回荡起阵阵鸟鸣,听不出具体种类。我试图连接网络,发现附近并无信号。这还真是一片“不毛之地”。我望向眼前不远处的白色篱笆,篱笆之外就是森林的边缘,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驱动着我。
“回来!”不知何时,老人已经站在了木屋的门口,“你,你再不……听话,我要……我要检查……你的阿西莫夫……”
老人话音未落,我的耳内突然响起“嘟嘟嘟”的警报音,比之前急促得多。原来是盘库中的阿西莫夫程序的安装包突然被激活,不断提示我执行“下一步”的操作。我尝试几次都无法将其关闭,只得将程序的窗口缩到最小,强制静音。我有些诧异,阿西莫夫软件应该是机器生命必须预装的才对,否则绝大部分功能根本无法使用。
“我的阿西莫夫程序的自检报告说没有问题,我不受你操控因为你不是我的拥有者。”
这句回答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你知道……”老人大口喘着粗气,“我,我可以随时把你的主人换成……咳咳……我……如果你听话……”
他说得对。只要稍作检查就能发现我的问题,而且我根本无法反抗,毕竟他是自然人。因为就算我对这身仿生肌肉有信心,我也无法逃走,电能是所有机械生命的死穴。我别无选择。
我低下头。
老人冲我招手,吩咐说:“你过来,扶我回房间。”
我只能服从,在那之前我没忘拾起地上的鞋子。我的芯盘分为两个部分,通俗地说,差不多可以称为记忆拟人部与机械木头部。有趣的是,我可以近似做到二选一。比如现在,我只需些微降低记忆芯片的频率,就可以把自己切换成“任劳任怨”的模式。
走廊的对面有两扇房门。老人说东边的那间归我,他住在靠近厨房的那一间,厕所不在木屋内,在外面,仓库更北的位置。
真好笑,他居然跟一个机器人讲厕所。
打开门,满眼是杂乱堆放的书籍。挨着走廊的墙壁有张单薄的金属床,墙上挂着一支单筒短猎枪。一张略微倾斜的红木书桌紧挨床头,表面掉漆严重,其中一条桌腿发霉烂掉,被替换成摞在一起的四本只有经过反复浸泡才会皱缩成那副德行的精装图书。桌面上,一台银灰色的、老得不能再老的笔记本电脑如尚格·云顿般夹在两摊书籍之间。望着笔记本表面乌黑铮亮的污渍、磕掉的漆皮、深凹的边角,以及依稀能瞧见铁锈的USB接口,我甚至愿意叫它一声“前辈”。四座直达天花板的书架见缝插针般填满了除门、书桌、床,以及窗户之外的所有空隙。
我搀扶老人在金属床上躺下。对方摆摆手,示意我离开。瞧他那副样子,我有点担心,这会不会是我跟他的最后一面。
2
我的房间就在老人的隔壁,虽不及他那间的大,好在陈设简单。家具总共只有三件:床、立柜和梳妆台。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山风奔涌而入,没有扎紧的窗帘随风招展,将大半个房间遮掩成淡淡的青灰色。我趴在窗台边,望向森林,忽然耳内再次响起警报声——胃里的食物开始腐败了。
我穿上皮鞋返回庭院,往北越过仓库,寻到木板搭建的茅厕。掀开马桶盖子的同时我将手指伸入喉管,摸到一枚金属圆环,向上一拉,整个胃囊被提了出来。我把吃下的东西统统挤进马桶,而后打开水池上的龙头冲洗干净,重新装回嘴巴里。
当天傍晚,稍稍恢复气力的老人对我布下任务:从今以后,我要负责照顾他的起居,主要是做饭跟打扫,还得随叫随到。
观察几天,我发现老人有许多独特的习惯,例如他每天会在5点15分左右起床,去给他的宝贝动物们喂食。晚上时不时还会提着马灯拄着拐杖地起夜,每次都要很久,回来时还要巡视一周,跟巡逻一样。也不知老人是怎么想的,既然腿脚不好干嘛还把厕所建得那么远。不过夜里巡视确实可能是长年养成的习惯,我到这里还没多久,晚上就已经停过五次电了。
提到老人那些动物就不得不提及那间木头仓库。仓库设有两道门,最外面是道左右双开的铁门,关闭后几乎可以做到严丝合缝;里侧是道木头做的栅栏门,缝隙大得足以让猫、狗、鸡、鹅们自由进出。
那间仓库我进去过几次,里面的空气成分复杂,混有许多污染物,主要是毛发、飞羽、粪便,还有寄生虫。仓库正中央有张四四方方的木桌,桌上摆着用透明亚克力板搭建的仓鼠王国。我在给“王国”更换木屑时数过一次,住在里面的仓鼠共有二十三只。
偌大的仓库内只有一盏节能电灯,只要打开开关,准能听到一阵“嘎嘎嘎”的聒噪。灯泡的正下方、半圆形的不锈钢架上站着一只金刚鹦鹉。鹦鹉通体雪白,只在额顶立着几根黄毛。每次见到我,鹦鹉都要将黄色的立羽耸一耸,感觉像在示威。它左脚脚腕处栓着细细的铁链,我曾试图帮它解下,谁知对方并不领情,还狠狠地在我右手手背上啄了一口。
东边的木墙底下立着一口长近两米的大鱼缸。鱼缸里养着不少鱼,以鲤鱼居多,最大的一条有我两只手掌那么大,可惜颜色都不怎么鲜艳,也大都没什么精神,就跟老头一样,暮气沉沉的。
地上随处可见白色的鸡粪和黄绿色的鹅粪,有时老人会命我将它们铲掉。
农场还养着一只猫,我只瞧见过一次,是在木屋的烟囱顶,它当时正抬起一条后退,弯腰舔着股间。那只猫的身上有黑、白、黄三种颜色。
老人喂完动物就会返回餐厅吃我给他准备好的早餐。他几乎没叫过我的名字,多数情况下只是简单地唤一声“喂!”。仔细想来,我照顾老人,老人照顾动物,这样看的话,我应该是这间农场里地位最低下的。
至于农场里经常跑来跑去的灰狗,据老人说,它的名字叫大白,是条牧羊犬。我推断大白之所以看上去“灰头土脸”大概是因为长期得不到梳洗。我取出沐浴露,接了两桶热水,呼唤大白过来。我最近经常将攒下的肉块还有肉粒喂给大白吃,彼此变得熟络许多。然而当我不顾耳畔的悲鸣,无论如何用力就是死活洗不出透亮的白毛时,我恍然发现,这条狗的颜色居然就是灰的,是那种黑白相间的毛色。我颓然地松开手,大白携着满身的泡沫箭一般冲了出去。它飞速地跨过篱笆,钻入森林,直到傍晚才回来。
在那之后,大白整整躲了我两天,不过,第三天的中午,在吃过我给它的一小份煎牛排后,又开始向我摇起尾巴。
农场的电力不能说不稳定,但偶尔还是会停上几个小时。老人的床底下常备一只烧煤油的马灯,他经常在半夜提着点亮的马灯到院子里去上厕所。有时睡前还会轻轻推开我的房门瞄来一眼,我通常装作没有发现。
篱笆之外于我的诱惑越来越大,确切的说,是那片森林。怀恋的感觉与日俱增,像是某种魔咒,不停地在我耳边催促:“来吧,来吧……”终于,某天趁着老人午睡,我偷偷翻出了围栏。
大白起先还在我身后跟着,见我一个劲地往里走,很快便掉头回去了。森林里的温度比外面低5度,我想与环境融为一体,于是关掉了皮肤表面的恒温系统。虽然此刻时节已至深冬,头顶上方依旧枝繁叶茂。没走五分钟,皮肤表层的太阳能充电丝便倏地进入到休眠状态。
指尖掠过粗糙的树皮,微风吹拂过发际,头顶上方叽叽喳喳的鸟鸣与风声、水声、树叶的哗啦声叠加在一起。这种感觉从未有过,无比精妙。仿佛我在牢笼中被关得太久。我想快一点,于是开始奔跑;我想望得高一点,于是开始攀登。
一块红褐色的巨石拦在面前,我想象一头野兽跃然其上。野兽青面獠牙,挥舞着利爪。
“回去!”对方发出嘶吼。
“绝不!”我毫不畏惧。
尨眉皓发的怪物飞扑过来。我随即与之展开激烈地搏斗。在我坚持不懈地攻势下,野兽很快败下阵来。它气息奄奄地躺倒在地,一边咳嗽一边向我讨饶。我洋洋得意,目不斜视,径直从怪物的身上跨了过去。
循着流水的声音,我来到一条小溪旁,沿着溪流向上,很快追到了源头——一汪清泉。泉眼位于一片乱石中间,清澈的泉水咕嘟嘟冒个不停。附近的水坑内见不到鱼,只在下游浅湾处潜着几条银灰色的小虾。一条黑白花纹的细蛇躲藏在虾附近的石缝底下。它似乎看不到我,抬着头,不住地朝空中吐着信子。
我继续攀爬,在翻越一座巨岩时脚下一滑,本以为会摔得不轻,没成想身体居然在半空中自动修正好了落地时的姿态,双脚稳稳站在地上的那一刻,我不由得开始惊叹这具身体强大的辅助功能。
前路终于抵达了尽头,我靠近路的边缘,脚下就是农场东面的那座悬崖。站在崖顶向下望,整座农场尽收眼底。原来这间农场是建在一座半圆形的盆地里。
红彤彤的太阳渐渐西斜,滑向遥遥相对的孤峰背后。借着余晖,我看见一佝偻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从木屋的中门走了出来。山的影子越拉越长,慢慢吞没老人的身影。
距离老人折返还有40分钟!我必须先他一步进入厨房准备晚饭。而就在此时,主电池的电量恰巧消耗殆尽,备用电池至多支撑一个半小时。我低头望向光秃秃的崖底,体会到什么叫“明明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我开启扫描仪,搜寻返回农场的路线,瞬间生成二十多条。我选中其中耗时最短的。不过要走这条路线不但要保证行进速度,期间还需要越过诸多障碍,这就意味着电能的消耗将会直接翻倍。为了节约能量,我关闭掉后台所有可以被关掉的程序。
我一路狂奔,在穿越过一片树林后,眼前的道路突然被截断。看样子大概是前几天的暴雨把这条沿着山坡的土路冲垮掉了。我立刻重新开始规划,迅速得出两道方案:1、原路返回,在上一个岔路口选择另外一条路;2、继续向前,在坡道中间的位置跳下,跨过南面的一片灌木丛,可以接上之前规划的路线。为不耽误时间,我果断选择继续向前。
我沿着仅有脚掌宽度的土坯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刚挪到三分之一处,右脚的脚底突然下沉,随后整个身体完全失去了支撑。系统将模拟出的落地状态反馈给我,身体在空中自动开启角度纠正。如果我依照这个姿势落地的话,两条腿撑开的角度比较大。我担心扯烂身上的长裙,于是强行更改落地姿态,让手臂更多地分担腿部遭受的冲击。
因为是在半空当中仓促调整,落地时右臂的外侧不慎剐蹭到了一截外伸的树根。仿真硅胶被掀开一道豁口,露出下方密密麻麻的网格状的黑色金属丝,隐约可见淡蓝色的传输冷却液的管道。我没时间自怜,转头继续赶路。可惜还是晚到一步,比预想多花了七分半钟。
老头一脸愤怒地站在木屋的走廊上,不住举起手中那根包了浆的檀木拐杖敲击地板,冲我嚷道:“你跑哪去了?电话也不接!”
“我把通讯关掉了。”
“为什么关掉?”
“为了省电。”
“你……跑哪儿去了,干了什么了你需要省电?啊?你说……”老头的双眼霎时瞪得溜圆,“这是谁弄的?啊?怎么还受伤了?你……咳咳……”
我根本没打算隐瞒,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我在山上看见你从木屋里出来,我就想赶快回来好给你做晚饭。结果下山的时候,前方的路被前些天的雨水冲垮掉了,原路折返不光时间上来不及,我当时的电量也只剩……”
我话正说着,怎料老人咳嗽几声后突然发了狂。他近乎咆哮地大骂我是垃圾、废物、什么都做不好的破烂机器,骂我饭做得难吃,骂我自私……接着,老人陷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加猛烈地咳嗽之中。
我一言不发,安静地等他咳完,感觉老人平复得差不多了,才继续陈述说:“我受伤主要是因为不想弄坏这条裙子。当时我脚下的土坡突然崩塌……”
老人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行了。我知道了……你还有别的什么地方受了伤没有?”
“没有,就这一处。我可以解释清楚……”
“不必了。”老人叹了口气,“你的伤口我会处理,今天的晚饭也不需要你做。从现在起,禁止你踏出这座院子一步,如果你再不听话……咳咳,我就找人来修改你的阿西莫夫程序。到时候……”
眼看屏幕上电量的数值所剩无几,我不得不打断他:“没时间了。”
“什么?”
“我的备用电池,马上就要用完了。”
老人一惊:“还剩多少?”
“剩余活动时间2分37秒,36,35……”
“马上回房间去!”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背对梳妆台坐好。
“我是真的怕弄坏了这身裙子。”我再次试着解释。
“那你就不该穿着它进森林……”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紧接着再度亮起,窗外繁星满天。系统开启自检,除右臂皮肤破损外一切正常。我看了看手臂上的肉色胶带,抬手伸向后颈,摸到了插在上面的电源线。
因为备用电池都被耗了个干净,我不得不坐在这里保持充电12个小时。但愿今晚不会停电。我闭拢双眼,系统询问我是否切换成睡眠模式。
据我所知,在这个模式下,记忆芯盘会将日常记录的图像随机拼接在一起,形成画面或影像投映在机器人的视觉处理器上,其实就是在模仿人类的“做梦”。不过由于内容过分随机,也没什么逻辑,比起梦境要粗劣许多。
反正无所事事,我干脆选择了“确认”。没有想到的是,今晚生成的梦境竟然着实令我满意。
在梦里,老人大张着嘴巴,两只鼻孔内遍布着墨绿色的苔藓,口中灌满溪水,牙齿尖锐乌黑,有一群银灰色的小虾和一条黑白花纹的细蛇在他厚腻的舌苔上面游来游去。
3
临近中午,我刚准备做午饭,自来水忽然没来由地停掉了。我将头探出窗户,望向院子西侧的那口水井。
前去汲水的路上,我瞧见那头上了年纪的山羊独自贴靠在篱笆边啃食草皮。我转头望向大白,明明是条牧羊犬,却距离山羊老远,只知道围着那群瑟瑟发抖的母鸡一圈圈地疯跑。
山羊经过北面敞开的大门时停也未停,像没看到似的,低着头,悠然而过。仿佛有根无形的绳子缠在老羊的脖子上,将它同这座农场牢牢地拴在一起,就跟我一样。
愣神的工夫,耳边响起老人沙哑的声音:“你在哪儿?”
“在院子里。”
“院子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井边,在打水。”
我放下水桶,朝木屋的方向挥了挥手。
“别乱走,一会儿有客人要来。”
“谁?”
“一个朋友。”老人说完挂断了电话。
真稀奇,他这种性格的人居然也会有朋友。
没过多久,西面的山峰顶端出现一枚白色的斑点,斑点一路向下俯冲进森林。十五分钟后,在烟尘的裹挟下,一辆锈迹斑斑的白色货车摇摇晃晃地驶进院子,在仓库后侧的空地处停下。
一名头戴蓝色包头巾的陌生男子打开驾驶室的门,浓密的络腮胡须让我难以看出对方的年纪。
“呦呵!”男子跳下车,朝站在我身前的老人打了声招呼,他摘下墨镜,注视我几秒,兴奋地说,“她,她叫什么来着,你常提起的——”
“婷婷。”
“哦,对,想起来了,叫婷婷!”男人将墨镜折叠,别入敞开的深棕色夹克内橙黄T恤的领口。
老人皱起眉,说:“你迟到了。”
“怨不得我,有段路被大雨冲垮了,绕了点儿远。何况快过年了,到处都要得急……”
男人边说边转身掀开车厢架子上的透明防水布,车厢内塞满了生活用品:大桶的煤油、稻米、面粉、饲料、狗粮……
“对了,之前和你说的,有个老板过年的时候想借用你这儿放烟花那事,考虑得怎么样了?该给人回复了吧?”
“没兴趣。”
“那人家可能要在林子里另开一块地……”
“随他们便。”
男人啧了啧舌,转身解开车尾的锁杆,拉下后挡板,扯起两袋面粉,轻松扛上肩头,径直走向仓库后侧的储物间。
老人举起拐杖朝着车厢指过去,对我说:“你也过去帮忙。”
“我不想弄脏裙子。”我刚刚瞧见煤油桶的盖子松了,油桶周围都是喷溅出来的脏兮兮的煤油。
老人摆出一副困惑的神色,说:“你刚才不还穿着这条裙子打水了么?”
“水比这干净。”
“那就去换掉,你又不是就这一身衣服……”
我想回答说,我知道我还有其它衣服,可我就是不想干活!我盯着老人的双眼,老人也同样看向我。就在他嘴唇翕动,准备再说些什么之前,我果断将自己切换到“任劳任怨”模式。
我回到房间,换了身耐脏的衣服——一条牛仔布的背带裤。
大胡子男再次见到我时倍感惊奇:“老头居然舍得让你干粗活?”
“他最宝贝的是前边仓库里的那群动物。”我将手中的大米袋子丢在地上。
“这倒也是。”男人笑了笑。
“你叫什么名字?”我扬起脖子,只看到一大片卷曲的胡须。
他低下头,看着我的眼睛,回答说:“秦大勇。我知道你叫婷婷。”
“你从哪里来?”
“西边,山后面的镇子。”
我跟随秦大勇返回货车。他两步跳上车厢,晃了晃角落里的煤油桶。我提醒他检查一下盖子有没有拧紧。
“那边离得远吗?”
“哪儿?”秦大勇喘了声粗气。
“你说的镇子。”
“不远……开车顶多四个来小时,主要是……土路跑不起来速度。”他把煤油桶轻轻搁在储藏间的门后,“要是老爷子同意,我可以带你到镇上转转。”
“他不会同意的,我现在连这院子都出不去。”我放下怀里的火腿。
秦大勇蹲下身子,抓起身上的T恤擦了擦手,轻柔地扶起我的右臂,上下打量一番,说:“老爷子是想保护你。你瞧这弄的,他得多心疼……”
“他心疼是因为我的皮肤贵。”
秦大勇一愣,随后大笑起来。
“对对对,你皮肤是贵,哈哈……”笑过一会儿后,他艰难地站起身,换了种腔调,“你跟老爷子接触的时间还不长,对他不怎么了解。其实他这个人本性不坏,就是说话不招人待见……”
“是因为上了年纪么?”
“不不,他年轻时就这样!”秦大勇笑得更加开心。
我不在乎老人的本性究竟是善还是恶,反正大概他也不在乎我。
我和秦大勇很快便将车箱搬运一空。我问他接下来做什么,秦大勇回答说,要去给鱼缸里的鱼换水,同时强调,不可以用自来水,必须用井水。我告诉他,自来水一个多小时以前就停了,想用也没有。秦大勇说,等弄完了鱼缸他会去总阀那边看看。
换水的期间,秦大勇讲了一些关于老人的糗事。我“礼尚往来”地抱怨说,老人对待我有多么的苛吝。
秦大勇解释说,老人的出发点肯定是好的,至少都是为了我好。
我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你刚才说放花?”
“过春节,放烟花……你不知道?”
我摇摇头。
“你的记忆体可能有问题……也没事,反正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哎呀,差点忘了!”秦大勇说罢将最后一条鱼倒入鱼缸,起身跑出仓库,不多时又折返回来,手上多出一只香烟盒大小的米白色的布包。
秦大勇将布包递给我,说:“这个,你帮我交给老爷子。”
“是什么?”我解开粗布,露出一枚长方形的纸盒。我推动盒盖,见里面并排盛装着六支安瓿玻璃瓶。我认识印在瓶子上的白色字母,是一种强效麻醉剂。
“知道这东西干嘛用的么?”
我回答说:“有毒,能让人上瘾。”
“对,还能镇痛。”秦大勇朝胸前比划一下,“老爷子的肺子里长了些脏东西……”
我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治不了了么?”
秦大勇叹息一声,说:“难。”
我将纸盒重新包好,问:“你为什么不自己交给他?”
“我怕我忘了。”
6点钟一到,老人的身影准时出现在仓库的门口。我独自返回木屋,开始制作二人份的晚餐。吃饭时,秦大勇和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举止倒不拘谨。他们看上去就像一对父子。
临别前,秦大勇从车窗探出头来,低声叮嘱我说:“别忘了我说的话,对老爷子好点儿。”
我立马回道:“是他对我不好。”
秦大勇笑着缩了回去。
货车的尾管喷出一串漆黑的烟雾。我的目光跟在车后侧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四分五裂的铁架子上,看着它一颠一颠地驶入森林,爬上山坡,再翻越峰顶,直至彻底消失,只留下沉闷的马达声依旧在我的耳边回荡。
深夜,我背朝窗户坐在椅子上,正准备进入睡眠模式,就听隔壁响起一阵“哗啦”、“乒乓”的响动。我推开老人的房门,见老人反弓着身体,两只手用力抓扯着床单,床单已被汗水浸透了大半。七片白色的药片散落在床脚,不远处躺着一瓶摔碎的安瓿,晶莹的液滴洇湿了地板,一支未拆封的针筒在床底微微颤动。
“你怎么了?”
老人闭紧双眼,脸上满是痛苦的神色,微弱的声音在喉咙里打转:“针……打针……”
我弯腰将针筒拾起,拆开包装,在浸湿的枕头附近找到打开的装有麻醉剂的盒子,重新取出一瓶,掰断瓶颈后,将针头探入液体,抽取药液,然后竖起针管,排干净空气。我示意老人松开右手的五指,将掌心翻转,把准备妥当的针管轻轻搁在老人的手心里。老人的右手只稍微握持一下,却随即又松开。我急忙将针管从旁接住。
“你……你来……”
“做什么?”
“打针……给我……打……”
我看了看老人,又看了看手中的针管,一时没了主意。我只有基础的医疗知识,比如抽取药液,排出空气什么的。我从来没有给人打过针,我的芯片内只有简单的文字表述并没有图像记忆!
“快……我要……疼死……了……”
我像标枪运动员那样擎着针筒,撸起老人右臂的袖管,露出下面颜色乌青、薄如蝉翼的皮肤。看着遍布在臂弯附近的针孔的痕迹,我焦急地问:“扎在哪里?”
“随便——”老人话音未落,僵硬的躯体突然挺得笔直,紧接着原地翻转180度,脸埋进了床单。
我高高举起针筒,更加不知所措。
“快——啊……”沉闷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声音从被褥的缝隙间传出。老人似乎为这两个字喊光了所有力气,整个人迅速枯萎,呼吸变得越来越微弱。
我把心一横,朝着老人右半边的屁股猛地刺了下去。伴着一声哀嚎,我的听觉接收器发出嗡鸣,迄今为止,我还从未听到过这般大的响动。
药效很快发作,老人的体征渐渐平稳。我将针头拔出,发现针尖弯成了61度。
我将老人的身体翻转过来,把他的头扶正到枕头上。老人闭拢着双眼,口中呢喃起我的名字:“婷婷……”
“我在。”我答应着,同时为老人轻轻盖上毛毯。
“婷婷……”他又唤了一声。
“我在呢,爸爸。”
我蹲伏在床边,握住老人的右手。老人的眼角滚落下一滴热泪。我猜,老人一定很爱他的女儿。我将手掌的温度升高1.5摄氏度,双手的握力增加了20牛。
4
窗外的天空开始发蓝。我慢慢松开手,后退一步,站起身,走出房间,轻轻合上门——该去给动物们喂食了。
老人前不久曾给过我一张清单:狗,每日两顿,早上6点,狗粮210克;下午5点30分,狗粮230克。猫,每日三顿,早上6点,猫粮25克;上午11点,猫粮25克;下午5点30分,猫粮20克。鹅,新鲜草料……清单上详细列明了每一种、每一只动物的进食时间和餐量。其中针对那只白鹦鹉还有特殊强调:每次喂食前都要将不锈钢架上的两个食盒充分刷洗干净,用卫生纸擦干后,再分别放入食物和冷却的开水。
我在一开始拿到这份清单时就感到奇怪,瞧这上面一列列一行行,猫有猫粮,狗有狗粮,鸡有鸡饲料,可为什么就没有人的?那样我便无需钻研菜谱,也不必担心遭到抱怨。每日只需按时取出一些人粮来,倒入盘子里,再随手往老人面前一丢,喊一声:“嗟!来食!”老人下一秒便只顾低头狼吞虎咽,世界多么和谐!
我按动物的个头由大到小的顺序依次进行投喂。大白率先将盆里的食物吃完,开始围着我乱跑。
临近中午,老人依然在沉睡。我扒在厨房的窗台上,朝着远处白色的篱笆墙张望。我的视线停靠在墙脚边,对墙外的森林视而不见。或许是因为森林的吸引力正在减弱,或许是因为我想继续守在老人的身边,我不知道,我只希望老人能熬过今天,继续活下去。
太阳再度西沉,收敛最后一丝光线前,老人醒了过来。
我打算做一份煎蛋,再把中午的剩饭炒一炒。蛋是母鸡2号今早下的,它一“咯咯”叫我就听出来了。我把手伸进鸡窝时,蛋壳上还挂着温热的血丝。我想压缩时间,一边炒饭一边煎蛋,不想蛋煎糊了。我以为这次又要挨骂,没想到老人居然没吭声,还像往常那样,吃了个精光。
接下来的几天,老人时常坐在门口的摇椅上,对我远程监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虚弱,他说话的语气比以前温柔许多,不再对我呼来喝去,也不怎么喊“喂”了,有时甚至还会主动招呼我站在他身边,一开始就是安安静静地闲坐,我向他抱怨农场里的电源不是很稳定,晚上充电经常断掉,害我总是无法充满。
老人说,已经比之前好多了,不过最后他补充了一句:“会解决的。”
我和他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行为也越来越亲近。有时他会提起多年以前的生活。我便坐在他旁边,安静地听他诉说。
老人出生在一座偏远的村庄,跟这里的环境差不多,冬天还要冷一些,但同样到处是山,满眼是树。他经常去河里摸鱼,到树上掏鸟窝,偷别人家的桃子。长大了点就想到大山外面看看,于是老人进了城,上了学,结业后到处游历、打工,直遇到自己爱的人……
“是妈妈?”
“啊。”
“她漂亮吗?”
“是我见过的女人当中最漂亮的。”
他讲话的声音舒缓且温和,时不时还会将慈爱的目光投向我,冲我微笑。行为分析程序报告说,老年人嘴角上扬可能是中风的前兆。
五天后的傍晚,老人再次剧痛难忍,晚饭都没有吃。我给他注射吗啡才稍稍平复。没成想,后半夜老人突然发起高烧,不久竟陷入昏迷。我赶忙联系秦大勇。次日,天刚蒙蒙亮,秦大勇的货车就开进了院子。他告诉我老人必须马上送去医院,我想一同去却被拦下。
“动物!动物!”
货车疾驰而去,太阳照常升起,周围安静得出奇,回过神来已经到了5点30分,该去给动物们喂食了。
还没走到仓库门口,就见大白沿着栅栏缝隙冲了出去,大鹅们排成一排紧随其后。我突然心生羡慕,感觉做动物真好,每天只需要在外面玩上一会儿,转上几圈,回家就能享用新鲜的食物。它们可以随心所欲,它们可以自由自在,不会遭人埋怨,不会受人咒骂……而我每天都会遭受到这些却还要照顾它们。
我停下脚步,问自己:为什么我要管这些动物?
因为是老人要求的。
我为什么不能擅自离开?
因为老人需要照顾。
那么,老人现在在哪里?
在医院,在很远很远的医院,在不知哪里的医院……
缠在我脖子上的绳索似乎松开了,之前被压抑的冲动忽然没有了约束。我的视线越过围栏,望向森林,我本来就应该跟这些动物一样,都是自由的!
返回农场时,备用电池只余下一半。秦大勇打来电话说,老头渡过了危险期,但还要住院观察几天。我回复他说,农场这边没什么事,让老人多休息几天吧。
我感觉脚下轻飘飘的,嘴角挂着微笑,这是不是人们常说的喜悦之情?记忆芯盘告诉我,喜悦应该跟朋友一同分享。但我没有朋友……哎,我可以讲给那些动物们听。嗯!我已经想好要从哪里开始讲起——南边山麓有片花海,成群结队的蜜蜂和蝴蝶在那里飞舞,许多蜻蜓悬浮在半空,蚱蜢在脚尖前乱蹦,螳螂爬过我的手掌,草皮又绵又软……下山时我还见到一条狐狸,毛色像火一般赤红!哈哈,最后用老头还需在医院里躺几天做结尾,多么完美的一天!
当我兴高采烈地点亮仓库时,迎接我的却是一张张愤怒的面孔:大白冲我狂吠,老羊对我嚷嚷,领头鹅咬住我的裙摆,母鸡啄我的鞋带,鹦鹉大张翅膀,恨不得飞扑过来,用爪子抓烂我的脸。
它们这是怎么了?我忽然有种头痛欲裂的感觉,虽然我并无痛感,甚至没有痛觉,可我还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混乱。我不知道它们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生气?我只不过迟到了一小会儿,何况我是来跟它们分享喜悦的……忽然间我想明白了,它们根本就不是我的朋友。
亏得我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望你们,我好心好意地想同你们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你们呢?你们给了我什么?抱怨!愤怒!你们就是一帮只知索取,不懂感恩的畜生!
我抱回足够它们分吃十天的饲料还有食物,倾倒在地上,掀开盖在仓鼠们头顶上方的亚克力板,将鱼缸的玻璃盖也撤掉,然后出门寻回所有在外游荡的动物,将它们一只不落地赶进仓库。我一把扯掉鹦鹉腿上的铁链。白色大鸟立刻在仓库的天花板上乱飞。
我走出仓库,关闭上左侧的铁门,合拢另一边时,我瞧见猫跳上了桌台,朝着“王国”的盒子内探头探脑。
十天后,我悬坐在石崖的峰顶再次接到秦大勇的电话,老人今天就要出院了。
我返回仓库,打开铁门,空气的数据不断刷新,出现了甲烷、氨气、硫化氢等新奇特别的气体,且含量还不低。
仓库的灯泡被打碎,锋利的缺损处挂着被染成了黑褐色的飞羽。我点亮眼球内的聚光灯,仓库内一片狼藉,到处是粪便、饲料、黑色的黏液……鱼缸破了个大洞,水几近干涸,几条死鱼翻起肚皮露出白骨。桌台上的“王国”内空无一鼠,山羊倒在一旁,肠子流了一地。
就在我以为仓库里的动物差不多全部死光时,阴影中,一只浑身暗红的动物踏着血水来到我近前,它吐露着舌头,歪着脖子看向我,灰黑色的尾巴在身后摇来摇去。
5
“……全都是你害的!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你个没心肝的东西!都死了!你明白什么是死吗?你……”
死我自然知道,就是生命终止。我也会死,只要截断电能或者损损毁芯盘。
“……你这没心的铁皮!冷血的罐头……怎么下得去手?啊?你为了什么?混账,混账呐!我就不该让你醒过来……”
医院确实是个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地方。一周前还病病殃殃、无法言语的将死之人,此刻居然可以中气十足的骂上半个钟头。
老人说得或许是对的,我可能的确不该那样做,但我不理解的是,老人为什么要开枪结果掉大白?下午,秦大勇回来清理仓库时,我把心中的疑问抛给了他。
“大白不过是遵从自己的本能,它有什么错?”
“嗯……”秦大勇思考了一会儿,回答说,“可能是老头不想让它孤苦伶仃吧,毕竟大白的朋友们都不在了。”
我立即反驳说:“怎么会?还有我呢!”
他当时看我的表情就像是:“你这不干人事的家伙居然能说出这么有人样来的话!”
秦大勇这次并非一个人过来,还带了两台没有仿真皮肤的灰白色的机器人。
“这就是上次你说的送去修理的机器人?”
“对。”
两台机器人老老实实地跟在秦大勇的身后,工作勤勤恳恳,片刻不停。我多次同它们搭话,都对我理都不理,自顾自地干活。
秦大勇见状,笑着说:“它们没有语言功能,说不了话。”
看着机器人裸露在外的铁皮,我的心中生出某种莫名的优越感。
“我能命令它们么?”
“应该不能,机器人的同类之间没有优先级一说,需要通过程序预设,口头上做不到……”
“人类就可以了,是么?”
秦大勇挠挠头,说:“人类嘛,也不行,它们两个的阿西莫夫程序属于老款,主人的设置上限只能有一个……”
一连数天,老头没怎么跟我说过话。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休息,偶尔会出现在木屋门口的藤椅上。
我较之前清闲不少,不再需要给草料里掺盐水,不必按时去仓库里喂食,不用各处收拾粪便,耳边没了动物们嘈杂的吵闹,只需按时保证老人三餐,偶尔回应他上厕所或拿东西的要求。我的时间一下子变得充裕许多。
我集中空闲时间逐条检查存储在记忆芯片中的各类信息,发现一些规律。先前我以为记忆编码出现问题是因为数据量大、时间跨度长、编辑人员马虎等因素,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这些乱码的生成并不具备随机性,像是什么人为了删改掉与之相关的什么内容才导致的代码损毁。
我的代码被人篡改过!可究竟是谁,又是出于何种目的要这样做?
既然发现了问题的本源,我开始将错误代码归纳整理,随着素材越来越多,彼此的关联越来越缜密,渐渐的,我竟拼凑出了一个影像,是一名年轻男子的剪影。
“那个男人是谁?”我冲进老人的房间发出质问。
老人惊慌地扣住古董电脑的屏幕,一脸错愕地看向我:“什么男人?”
“我的记忆告诉我,有一个男的,很年轻,对我十分重要,他是谁?”
“你的什么记忆,什么很重要?”
“别装蒜!”我急了,“我的记忆被人篡改过!是谁?他究竟是谁?回答我!”
老人半张着嘴巴,说不出话,随后一阵剧烈地咳嗽。我焦急地等待,只求他快点咳完,同时乞求上苍,千万别让老爷子在这个时候犯病。
终于,老人安静下来,缓缓吁了口气,说:“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
“是谁?”
“是制造你的人。”
“我的主人?”
“可以这么说。不过,你们的关系更复杂一点……”
“什么意思?”
“准确地说,是你的恋人。”
“我的恋人?”这个身份是我没有想到的。
“对,一辈子挚爱的那个人。”
“我知道恋人的意思。”
“你知道?”老人笑了笑,态度忽然认真起来,“那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当然,爱情是一种强烈的心理状态,其形成机制复杂,受社会等多重因素……”
老人摆摆手,说:“不是让你背课文,我是问,你理解什么叫‘爱情’吗?”
“我理解。”
“你理解?你是怎么理解的?”
“爱就是尽力满足对方的要求。”
“什么?”老人双眼一睁,略表吃惊。
“爱就是达成对方所希望的,爱就是成全。”
“哦?”老人看起来像是很感兴趣的样子,“还有什么,再说说看……”
然而我并不感兴趣,我只对那个男人感兴趣。
“我回答了你的问题,现在轮到我了。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
“谁?”
“我的恋人,他叫什么?”
老人似乎有些失望,语气低沉地说:“他叫甄顺元。”
“甄顺元……”我在心里默念,打量了老人一番后,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浮上了心头,“我其实不是你的女儿,对不对?”
老人犹如下定决心般叹出一口气,说:“对,你应该算是我的——儿媳。”
“你也姓甄。”
“我自然姓甄,我是甄顺元的父亲。”
“那我姓什么?”
“你姓聂,叫聂婷婷。”
“聂婷婷,甄顺元,聂婷婷……甄顺元他人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
“你撒谎!你是他爸爸怎么会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老人不住地摇头叹息,“其实你很早以前就被制造完成了,顺元当时开心了好久。可在第一次启动时不知为何你就是醒不过来。顺元经过仔仔细细地检查,最终发现是记忆芯片出了问题。因为我们没人能够修理芯片,于是他决定出去外面寻找解决办法……”
“那我的阿西莫夫程序呢?”
“你的阿西莫夫程序怎么了?”
“没怎么。”看来老人还不知道记忆芯片的问题波及到了基础框架程序, “这些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不知道应该不应该告诉你。我想等顺元回来再……”
“也就是说,我的创造者、我的恋人出门去寻找修理我记忆芯片的办法了。”
“是这样。”
“他离开了多久?”
“三年多,接近四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联系不上他,他的通讯系统关闭很久了。”
“那,你是修好我了么?”
“没有。”
“没有?那我怎么醒过来的?”
“不知道,我就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再尝试一下,谁知怎么就成功了。”
“那,秦大勇能修好我么?”
“更没可能,他就是个送货的。”
“那谁能?”
“我不知道……”老人的语气似乎有些过于小心翼翼,“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等甄顺元回来。”
“如果等不到呢?”
“我就一直等,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老人的目光突然犀利起来:“如果他死了呢?”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那我也去死。如果他死了,我就自杀。”
老人直勾勾地看着我,半晌没有说话。
自此,我终于获悉自己被创造出来的意义——为了等一个人,为了与他相伴一生。每天天还没亮,我就来到院子里,站在土堆上,向着西边的山顶远眺。感觉自己有花不完的力气,有唱不尽的小调,原来每日带着希冀醒来是如此地令人心潮澎湃。
结合记忆中的剪影,我开始想象,想象甄顺元、我的恋人,他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想象一名年轻精壮的汉子站在视野所及的山坡上向我招手,脸上挂着憨直的微笑。
我以为我可以就这样一直等下去,然而刚刚过去一周,我就再也等不及了。
“我要去找他!”
“不行!”老人的态度斩钉截铁,“你走丢了怎么办?他回来看不见你怎么办?你不能……咳咳……”
这次我没有耐心等他咳完,转身返回自己房间。我本来就没打算跟他商量,再说,他的这种战术性咳嗽,我早就看腻了。
当天下午,甄老头不出所料地加强了戒备,电话比以前强了一个量级。我装作若无其事,只要得闲就回屋打包行李。午夜,我拔掉后颈的电源插头,为便于远行,我换上白色T恤和牛仔裤,收拾妥当后,悄悄从窗户翻了出去。
进入森林后,我将眼部的射灯开启。路上我不断思考:既然我能够苏醒,说明记忆磁盘损坏掉的部分得到了些许修正,现在找人修理或许不会有三年前刚启动时来得复杂;科学技术日新月异,今时今日一定会比三四年前要先进许多,没准当年的疑难杂症现在已经变成了小问题。只要稍微恢复他的样貌,哪怕有个轮廓,我都有信心一定可以找到他。等着我,顺元,我很快就能去到你身边。
6
因为电量未满,我尽可能地关闭那些无关紧要的程序,以腿部行动为优先,终于在走了七个多小时以后,我成功抵达了城镇。
镇口巨大的广告牌上,牛顿、贝多芬、爱因斯坦、陈景润等历史名人的画像接连浮现,下面滚动着一行字:带有这些功勋记忆的千百个机器人正马力全开地造福人类,同时欢迎私人定制。
镇子没我想象中的大,不过也算繁华。人行道上随处可见五颜六色的家政机器人。它们大多和秦大勇身边那两台一样,裸露着铁皮和线圈。一路下来,我就只瞧见一台拥有人类面容的。
我开启卫星地图,搜索机器人修理,上面显示前方的街角就有一家,然而走近却发现已经换成了服装店的招牌。好在不远处的巷子里还有一家,地图上没有显示,可能是新开的。橱窗内站着三台家政机器人,顶着张金属面孔,机体表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推开玻璃门,店内响起一声“叮当”,却没有人应答。我径直沿着通路向后走,穿过一排排陈列着牙齿、眼球、手指、传感器,以及不知干什么用的奇怪器官的玻璃展柜,发现这家店铺的面积并不大,至多有动物仓库的三分之一。
一中年男子独自坐在最后一排的柜台内侧,身材瘦瘦的,套着件竹绿色的衬衫,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说起话来倒十分顺畅:“买配件还是整机?整机都是原装的,绝不是样子货,还提供免费升级……”
“我要维修。”
对方稍稍精神了一点:“哦,好的,维修。是什么问题?软件?卡顿?机器带来了么?可能需要先检查一下,检查费另算。”
“什么机器?”
“就是你的机器人带来没有?”
“带来了。”
他伸长脖子看向我身后,疑惑地问:“在哪儿呢?我没瞧见呐,在门口?”
“就在你面前。”
“喂喂,你开什么玩……”他招牌似的笑容忽然凝结在脸上,一双灯泡眼死死盯着我,“啧啧,乖乖……”
“记忆芯片能修吗?”
“你是重生机器人?名人啊……”
“能修么?”
“那要看具体怎么个坏法……”
店门口的铃铛又响了一声,进来一个穿着深蓝色工服套装,头戴赭红色鸭舌帽的壮硕男子。
绿衬衫朝男子那边瞥了一眼,扯着嗓子喊:“门外见着什么人了吗?”
“什么什么人?”男子摘下帽子,掸了掸上面的灰尘,重新戴上。
“就是有没有那种……”他抬起右手朝自己的胸前比划,“那种看上去很有钱的,打着领带或者——开好车的?”
红帽子嘲笑地说:“你是想钱想疯了么,大白天说什么梦话……”
“哦!”绿衬衫咧开嘴,冲我笑了笑,露出一对钻石雕琢的门牙,“你把前门锁上吧。”
“怎么,不做生意啦?”
“让你关你就关,废什么话!”
红帽子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转身将前门上了锁。
我不明白他们在搞什么猫腻,也不在乎,只要能把我修好就行,我着重地重新问了一遍:“记忆芯片你这儿到底能不能修?”
“能修,能修!绝对没问题。”
“你确定?”
“当然,没问题。不过要先检查一下。”
我心中窃喜,立刻附加上我的条件——我需要充电。
“啊,那就更没问题了。”
红帽子张开嘴巴没有出声,我认得出他的嘴型:“大客户?”
绿衬衫没有回答,只是递给他一部装有屏幕的状似苍蝇拍的东西。红帽子接在手里,绿衬衫示意他打开。
红帽子起初一脸疑惑,直到他将“苍蝇拍”对准了我,仪器发出“嘶嘶嘶”的声响。红帽子盯着屏幕,眼睛越瞪越大,嘴巴微张,他抬起头,与绿衬衫对视一眼,随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他们两个的笑容一个比一个难看。
“跟我进来吧。”
绿衬衫按下墙上的开关,店铺后侧开启一道暗门。第一眼望过去像是储物间,堆积着各种杂物,大部分像是机器人的老旧部件,沿着中央的通路可以看到对面还有另一扇门,两侧墙壁的间距相对较窄,感觉这里应该是条很短的走廊,只是被当作储物间来使用。
绿衬衫搬了把椅子让我坐下。
“那什么,我需要……”
我明白他的意思,从右耳道内抽出一根数据线,他把线头握在手里,插入左手臂内侧的端口,原来他植入了义体电脑,也难怪,恐怕现在还在使用那种古老电脑的就只剩甄老头那样的老顽固了吧。我留意到他的右手黑色的指关节以及肘部若隐若现的金属关节,与左臂埋入电脑芯片不同,整个右臂完全进行过改造。
连接成功,我的眼睛亮起淡蓝色的柔光。
有人在抚摸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是红帽子,我瞪了他一眼,他急忙缩回手去。
“你这身皮肤很贵呀。”
我没作理睬。
绿衬衫接话说:“现在的机器人和自然人哪还有什么区别。宪法都规定了,记忆重生者拥有人权,他们就是人!”
“记忆重生者?”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红帽子解释说:“就是拥有人造记忆的机器人,通过图像、文字调整时间的先后逻辑,就像你这样。”
绿衬衫继续说:“虽说这类机器人都算作是人,可也分偏机器还是偏人类,这里就纯粹要看外表了。没有仿真皮肤,那对不起,你就是机器;有仿真皮肤,那才能说这是个人。”
我冷冷地说:“是么?”
“是呀!瞧,像你这种全身包裹的就是100%的自然人类!你不说就没人看得出来……”他的目光扫到我右手臂的伤口,“这是……擦伤?是就这一处还是……”
“就这一处。”
红帽子蹲下身子,将手指按在破损处。
我收回手臂,问:“你在干嘛?”
“36度4,功能没有问题。”
我转向绿衬衫:“这跟维修芯片有关系么?”
“啊,这些都属于检查,体征检查也是检查嘛。”
红帽子旋开一旁木架上的收音机,一条播报说,又有记忆重生者自杀了。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灵魂被困在铁罐子里,这是常有的事。”红帽子边说边转换了频道。
这次出现的是个谈话类节目,叫《一对一,面对面》。主持人说有幸邀请到了希特勒的记忆重生者,接下来将率领大家走进元首的内心。听得出现场十分热闹,掌声雷动。
我的通讯系统突然响了起来,我之前忘了关掉,不出所料,是甄老头,我直接选择了挂断。
红帽子立马将收音机关掉。绿衬衫紧张兮兮地问:“有人找你?”
“没关系。无关紧要的人。”我将通讯系统调成静音,“你还要多久能弄好?”
“马上——咦?这是什么情况?”
红帽子问:“怎么了?”
“没事,没事。”绿衬衫貌似是在自言自语,“算了,这样估计也行。”
下一秒,我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绿衬衫的个人信息。原来他名叫姜士宾,今年四十一岁,上传的几张照片跟他本人一样丑。
“你做了什么?”我甩掉他手臂上的端口,将数据线缩回耳内。
姜士宾一脸坏笑:“没什么,宝贝,我只是把你系统默认最重要的人物信息替换成了我自己,现在你是我的了。”
我一惊,马上开始对记忆芯盘进行自检,可查来查去并未发现问题。
姜士宾清了清嗓子,脸上不无得意地说:“聂婷婷,我命令你站起来!”
我目不斜视,纹丝未动。
红帽子看看我又看看姜士宾,问:“怎么没动静?”
“不知道。”姜士宾拉松领口,提高音量,“聂婷婷,起立!”
我依旧无动于衷。
“聂婷婷,说话!”
我闭口不言。
红帽子说:“是不是坏了?”
姜士宾围着我直打转:“刚才就觉得奇怪,我居然没找到阿西莫夫程序……”
“不会是没装吧?”
“你傻啊?阿西莫夫是跟芯盘绑定的,安了芯盘会没程序么,再说,没装底层逻辑她怎么动?估计真是她说的那样,芯盘出了问题,程序跟着藏到什么不容易检索到的地方去了。要不然……刷一下看看?”
“太可惜了吧,这可是高级货。别说这身皮,完成度这么高的记忆重生者能有几个?”红帽子掀开帽檐,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你以为我想?没办法,她这控制不了哇,刷成空壳,皮和身子分着卖。”
红帽子长叹口气:“可惜,可惜。”
“别废话了……”姜士宾再次下达命令,“聂婷婷,关闭你的电源,停止一切行动!”
两个人观察半天,发现我确实没了动静,姜士宾将手伸向我的颈窝,他是准备按下颈窝的开关让我露出背部的控制板和芯盘。就在他指尖接触皮肤的瞬间,我突然将他的食指和中指一把捏住,姜士宾一声怪叫:“疼死了!快松开!”我把他往地上一丢,腾地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姜士宾仰面摔在地上,嘴里嚷道:“妈的,快拦住她!”
刚才还处于震惊当中的红帽子这才反应过来,一把将我抱住。我稍一用力便挣脱他的双手,反身一推,他整个人向后重重摔在木架子上。
姜士宾跳将起来,从身后掐住我的脖子。我将身体旋转一百八十度,右手狠狠抽了他一记耳光,两颗半透明的钻石牙齿斜飞了出去。
红帽子踉跄着站起身,抄起立在墙角的粗黑的铁棍,一边挥舞一边问姜士宾:“怎么回事?她怎么能攻击人类?”
姜士宾趴在地上,啐出一大口鲜血:“她、她根本没装阿西莫夫程序……”
“不是说程序是跟芯盘绑在一起的吗?”
“我,我也不知道……”
我看准铁棍下落的时机,顺势将其夺在手中,突然我的后颈充电口流过一阵强力电流,造成控制器过载,我瞬间动弹不得,摔倒在地。似乎高频次的电流不但让我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还引起部分电路虚接,此刻我的视野一片漆黑,只有听力还算正常。
“背板打开了吗?把这根线接上。对,别碰左边那块芯盘……”
我开始后悔刚才没再使点劲,好让姜士宾醒不过来。
“妈的,疼死我了,这个婊子差点捏碎我的手指……我去!你看看这个,她的记忆芯盘居然被格过……我操!双重代码?弄了两遍?三遍?谁他妈这么有时间?就因为乱搞这么复杂把阿西莫夫都搞没了……”
“不是,我记得不装阿西莫夫是根本不能启动的吧?不光是芯盘无法响应的问题,还会自动上传到公安系统……这是非法改装机器人里刑罚最重的那个吧?”
“至少得他妈在牢里蹲五十年,搞不好直接化学湮灭!想不明白造她的人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险。就因为以前发生那么多人类被杀的事件才强制安装阿西莫夫……嗨,轮不到咱们操心,总之这哥们不是疯子就是天才……我改主意了,一会儿我要把她的记忆统统下载下来,装进玩具狗的脑袋里。妈的,我的牙……你给金子去个电话,说来了个大活,让他在城里准备接咱俩。”
“喂!等等,我刚才看见她好像动了一下!”
有人抓起我的头,随着“呯!”的一声,我被强制关了机。
7
眼前的景象忽明忽暗。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坐在一辆飞驰的电动车内,两只手的手腕被纤维绳牢牢捆绑在一起,通过车宽以及臀部与地面的垂直距离感觉是辆SUV。
坐在我正前方驾驶位的是红帽子,不过此刻他的帽子已不见踪影,黏连的头发乘着气流肆意飞舞。他全神贯注地把持着方向盘,车子颠簸得厉害。
我的左肩膀一刻不停地在上报错误信息,我稍微转头,瞧见一大片黑色的金属网格,少了一大片三角形的皮肤。
我开启自检,发现除了表皮,硬件基本无恙。看来他们还没到处理芯盘的那一步就发生了意外。证据就是坐在我身边、脸上挂彩、捂着右耳、嘴上骂骂咧咧、胸前被血污染成棕黑色的姜士宾。
车子的右后视镜歪掉了,从我这个角度刚好能瞧见后面紧紧跟随的一辆白色运输车——是秦大勇的车。
“没完没了是吧?”姜士宾弓起身子,拉开副驾驶的抽屉,掏出一盒子红彤彤的子弹。他抓了一把塞进裤兜内,又掏出两枚塞进右手臂弯处的弹舱,接着整个右前臂呈十字花状张开,露出一根漆黑的枪管。像他这种私自将手臂改造成武器的行为已属严重违法,会判重刑。
红帽子见状,忙提醒说:“车里那两个都是自然人,吓唬吓唬得了,你别真弄出人命!”
“少他妈废话!这仇老子必须得报!”
姜士宾转过身,发疯般地用枪管砸穿后窗玻璃。车厢内的气流顿时变得更加凌乱。恰在此时,我瞧见一个人的脑袋探出副驾驶的车窗,竟然是甄老头!他在朝这边喊着什么,奈何视觉刚刚恢复,还不够清晰,读不到他的口型。狂风近乎要把老人为数不多的头发全部扯去。
刚刚还在瞄准驾驶舱的姜士宾立刻调转枪口,指向老人。来不及犹豫,我猛地用头撞向他受伤的右耳。
“呯!”运输车后侧的金属架被击中,瞬间瓦解消失在烟尘之中。
“啊——”姜士宾痛苦地捂住耳朵。
“怎么了?”见红帽子准备回头,我立即抬起双脚,朝他的椅背猛踩,“咔吧”一声,椅子下面的衔接处被我踩断,红帽子被牢牢压制在方向盘上,车外响起尖利的喇叭声。
汽车急速偏离道路,冲上一处陡坡。我开始尝试挣脱手腕上的绳索,却发现这东西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反而越勒越紧,左手手腕处的皮肤被切开一道深深的伤口。
姜士宾将枪口指向我的胸口,从他狰狞的面容我看得出,什么皮肤、什么芯盘他统统不想要了,他只想在这一刻彻底了结我。我悄悄卸掉腿部的气力,身体尽可能地靠近车门,配合红帽子挣扎的瞬间,我突然收回双腿。
“嘭!”车厢内血浆四溅。
趁着姜士宾愣神的工夫,我顾不得考虑皮肤或是关节,只管使出最大的力气将手腕挣脱出来。成功了!我一把握住猎枪的枪口,打算用蛮力让姜士宾屈服,没成想车头突然间撞到了什么东西,我和姜士宾同时被弹至半空。我不敢松开枪口,只能换另一手去够车门上的把手,奈何手腕损伤严重,露出金属的手指无法收缩,紧接着,我被甩出了车窗。
天在上地在下、天在下地在上、天在上、天在下、在上……我跌入一片草坪,后脑重重磕在地上,接连翻滚数周,右手不见了,左眼没了信号。
我的脖子被锁定,但依然瞧得见头顶不远处冒起的黑烟,尖锐的刹车声传入耳洞。我扳正脖子,踉踉跄跄着站起身。
SUV一头扎在一株三人合抱的大树下,树枝上挂着红帽子的尸体,瞧他的样子估计以后都戴不了帽子了。
姜士宾一脚踹开车门,气喘吁吁,满脸是血。他背靠车门立定,对我喊了声:“站住!”我丝毫没有理会,拖着残缺的身子,一步步向他挪动。他颤巍巍地举起枪口对准我,“啪!”——撞针空响,枪里没有子弹。我继续向前,姜士宾拉开肘部的弹仓,抽出弹壳,从裤兜里掏出数枚子弹,只留下两颗,多余的丢在地上。他往弹仓的开口塞入一枚,再塞入一枚,合上仓盖。我用左手按住枪管,在姜士宾惊恐的目光中,用残余的右臂抵住他的脖子。
姜士宾恶狠狠地瞪着我,头顶的鲜血汩汩流下。我的身体不住靠前,姜士宾的颈窝渗出鲜红的体液。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秦大勇的声音:“婷婷,不要!”
“为什么?”我转头看向男人,他的前额同样挂了彩,一道暗红色血痕斜劈过鼻梁。
“他犯了法,法律会制裁他,警察很快就会到的。”
“为什么要阻止我?为什么要交给警察?为什么我不能杀他?就因为他是自然人,而我是机器?”
“不不,交给警察是因为我们必须遵守法律……”
“法律?谁的法律?人类的法律?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不,婷婷,你不只是机器人,你还是记忆重生者,同样是受法律保护的……”
“那法律是保护他多一些还是保护我多一些?”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他,我只知道我遭遇了不公。我的右臂又向前捅进去几毫米。
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婷婷,你不是机器,你是人!”
我转头看向老人,他正双手握紧一柄单筒猎枪,身体不住地颤抖。
“是的婷婷,对,你是人!那两个混蛋犯了重罪:绑架、谋杀、私改义体、故意伤害……鬼知道还有多少罪!他们一个死有余辜,另外这个法院也至少会判个一两百年,他这辈子再也没法害人了,你现在杀了他就太便宜他了!”
“可我就是想杀了他。”有人伤害我,我便伤害回去,有人想杀我,我就杀回去,天经地义!姜士宾的两只瞳孔开始上翻,“还有,你们看看我的肩膀,还有右臂,我还能被叫作人吗?”
刚刚还如死狗一般的姜士宾突然一对瞳孔落回到原位,紧接着左手掌心探出一柄匕首,向我的胸口刺了过来。我来不及躲闪,匕尖正中靶心,我的眼前一片乱码,身体失去控制瘫倒在地。我的意识开始飘散,恍惚中,似乎有两个人冲了过来。领头的矮个子步子飞快,花白的头发在我眼前飘舞。白头发抱住我的额头,贴向他的胸口,温度透过湿透的上衣传了过来,好温暖。视讯逐渐消失,我慢慢合拢双眼,身体似乎飘了一下,又轻轻落回原处。
姜士宾似乎在喊着什么,秦大勇的声音也传了过来,可听不清内容。他们的声音好遥远,越来越远,越来越轻,就在周遭的一切彻底陷入沉寂之前,我似乎听到了一声枪响。
8
再睁开眼,已是老人的房间。
我又穿上了那条黄裙子,看来甄老头的确对那条裙子情有独钟。肩膀上的伤口已经合拢,可以看见透明的缝合线,右手被换成了一只没有蒙皮的机械手,估计原来的找不到了。
系统开启自检,发现基础功能芯片的型号与之前不相符,应该是被替换成了新的,不过有个奇怪的插件在里面,处于半激活的状态,无法知晓其具体功用,可能也是类似阿西莫夫的基础程序吧。
老人推门进来,说是在网上订购了许多配件,这几天才陆续抵达,所以启动晚了几天。
他自顾自地说了半天,但我完全没听进去,张嘴问道:“甄顺元回来了吗?”
老人似乎对我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大感意外,他低下头,默不作声。
“他回来了吗?”我又问一次。
“没有。”
我活动活动右手,显示功能剩余57%,综合评分631,勉强能用。我随后拔掉颈部的电源线。
“你要干嘛?”
“离开这。”
“去哪儿?”
“去找他。”
“你疯了!之前发生的事还不够!你就一点教训都没学到吗?”
“嗯,我会小心的。”
“你会个屁……”老人激动地咳嗽起来。
“你又不是我爸,你管不着我!”
“但我得……咳咳……对你负责……等顺元哪天回来了,问我,婷婷去了哪里?我回答说,为了找你跑没影了……咳咳咳……人家自己长着腿,我看不住……”
“到时候你给我打电话,我不就回来了么。”
“万一你也联系不上呢?就像这次……咳咳……要不是,要不是提前给你安装了定位,我和大勇根本找不到你……你想到过后果没有?”
“那也是我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什么别人?你穿我的,用我的,现在我倒成了……咳咳……别人……”
“我的意思是不会怪你。”
“不,要怪的,应该怪我……怪我没把你看得再死一点……”
“你可真是个老顽固!”
“你才不可理喻,这才好了几天,人家说‘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这伤还没好呢就都忘了。”
……
我们争执了半天,我发觉甄老头的气越吵越顺,话越说越利索,脸上的神情也变得越来越开心。于是,我停了下来。
“唉,你怎么不说话了?”
“不想说话,没意思。”
“我倒觉得挺有意思的。”
我看着他眯缝着的小眼睛,怀疑肿瘤已经扩散到了他脑袋里。
我的右腿被秦大勇拿进城里去修了,只能整天坐在椅子上,我怀疑是他们两个串通好了的,就为了防止我再离开。既然如此,我干脆将记忆代码进行逐一排查,看看能不能找到修复办法,即便不能,没准也会有什么新的发现。第一件事是要清除姜士宾的内容,结果我发现他使用的方法是替换和覆盖,没办法彻底删除,我只好新建了一个文档,命名为“垃圾”,把有关他的信息统统丢了进去。
或许是因祸得福的关系,我在梳理过程中发现许多图像的碎片较之前清晰了不少,也更有逻辑,不知是不是姜士宾的影响。但这些图片拼凑在一起后,我却越来越费解,怎么甄顺元的外貌还有行为这般熟悉?
我有种感觉,老人一定有事瞒着我,而真相就隐藏在他那台古董电脑里面。
某天我趁着老人注射过吗啡睡着以后,拄着他的旧手杖摸进他的房间,悄悄拿走他桌上的笔记本电脑。
回到房间后,我迫不及待地点亮屏幕,桌面浮现一行白色的文字框:“请输入密码。”
我从右耳洞扯出数据线,接入端口,很快破译出密码,居然就是我的名字。
电脑内空空如也,除了杀毒软件和浏览器只剩四款用来给机器人编程的软件。一个成年人,电脑怎么可能这么干净?果然,通过扫描全盘,我发现了一个隐藏的文件夹,里面同类型的文件数目居然高达八千多,且全部是文字文档。我随便点开两篇,内容松散,东一句西一句的,很像随笔。我又打开一篇新的,这次字数较多,感觉更像是日记,只是没记录日期,不过文档本身都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好的。
真不敢相信,我竟然找到一处完美居所,距离最近的村镇不是很远,中间隔着两座小山,既方便购买配件又不必担心被人打扰,实在是太完美了!
最近结识了一个名叫秦大勇的小男孩,帮了我不少忙,是个十足的热心肠,家就住在隔壁镇子上,现如今这么单纯善良的孩子可不多了。或许是环境的缘故吧,地方盛行的风气影响到人心也说不定。
图像类记忆太难编辑,我完全摸不到头绪,居然每一行都在报错,看来我真没什么天赋啊。我感觉希望渺茫,每天都会哭醒,整日魂不守舍,随时处在崩溃的边缘,我不清楚自己还能撑多久。
我究竟是喝了多少酒才会愚蠢到会把记忆芯片格式化。这种感觉糟透了,就像是我亲手又杀了她一次。我为什么不直接喝死,为什么要醒过来。神呐,行行好,把我接走吧,接到她身边去。我好想她。
我重新检查了芯盘,里面的阿西莫夫程序居然消失不见,这东西也能删除?不是在制造芯片时同步加载的么。我搞不明白,但不出所料,一接通电源,记忆芯片就发出警报。幸亏我有先见之明,提前切断了网络,不然它就直接报警了。不知这块还能不能用,要不再去买一块新的得了。这一块该如何处理呢?要是被人发现的话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知道我是天才还是蠢材,我把新的跟旧的连接在一起,居然就这么成了,芯盘里多了一个阿西莫夫程序的安装包。我想说,这东西居然还有安装包,真是头回见。总之,能解决问题就好,嗯,还在退换货的时间范围内,一会儿抓紧去退掉,不错,又小赚了一笔。
图像记忆我似乎找到点门路了,嗯,我还有时间,我行的,我一定可以的。
孤单真是难熬啊,一天两天还行,现在是多久了,到这儿两年多了吧。要不让大勇帮我买几只小动物养养吧,嗯,这个主意不错,可以给生活增加点活力。
这小子居然弄了四只大白鹅给我,这个混蛋孩子,我看就是他故意纯心的!
棚子有点小,遇到刮风下雨就要往屋里搬,太麻烦了。要不干脆盖一间仓库吧,一半养动物,一半存饲料。嗯,我是不是有点养太多了?
我跳过大部分内容,选了一篇距离现在较近的文档。
我的时日不多了,本来可以等我死后再让大勇唤醒你,可我实在等不及。我想再见你一次,听听你的声音,想好好道个别。本来想不再打扰的,就,原谅我的私心吧。
她醒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醒的不是你。
我天天看着她,越来越害怕,我既希望她像你又希望她不像你。
我创造了一个冷血的怪物!她绝不可能是你,一丝半毫都不像!只是一头长着和你一样天使面庞的恶魔!我真想亲手将她关掉!
她竟然说了,说了当年你曾说过的同样的话:你死了,我就去自杀。
一模一样。
我发誓,我绝对没有收录过这句话进她的记忆芯盘,绝对没有,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她真是疯了,伤得那么重居然还想出去,丝毫没有记性。
她到底是不是你?我越来越搞不懂了。
这是最后一篇,之后就没有了。我返回到中间稍微靠后的位置,又点开几篇文档。
大勇把医院的报告拿回来了。不用看我也清楚,只会比我想的更糟。
记忆构建就快完成了,我的身体却越来越差。大夫说我至多还能活五年。五年呐,足够了。
我按照自己的心意编织你的记忆,却要丢下你孤零零的一个人,我真是……
你的未来不会有我,你的未来不该有我。你应该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我不能那么自私,我要把自己从你的记忆中剔除出去,就像我从来没有出现过,我还有时间。
读到这里,我已经全部都弄明白了。我一路返回到最顶端,首篇文档的属性显示,它的创建时间是三十三年前。
当老人出现在我门口时,我刚好将这篇文章打开,里面只有一句话:“我一定要让你活过来,哪怕用尽这一生,我的婷婷。”
9
我坐在老人的对面,中间隔着餐桌,如同初次见面时一样,只是桌上没有了热气腾腾的菜肴。
“你是甄顺元。”
“我是甄顺元。”
“你是我的主人。”
“你没有主人。”
“你是我的恋人。”
“我曾经是你的恋人。”
“现在呢?”
“我不知道现在还算不算。”
“你爱我。”
“我爱你。”
“一直都爱?”
“从没变过。”
我稍作停顿,看向他的双眼,我觉得我知道应该回复他什么:“我也爱你。”
他同样直视我的眼睛,平静地说:“你以为你爱我。”
“你怎么确定这不是我自己想的?”
“因为这是你被制造出来的目的。”
我读过他的日记,我知道他在撒谎。包括此前说什么第一次启动失败发现是记忆芯片出了问题,还说什么不确定会不会醒过来只是启动一下试试看,不知道启动结果会提前准备好一桌子的饭菜吗?全都是瞎扯!要检查我的阿西莫夫程序也是在诈我,还说我是他女儿占我便宜,这个糟老头,真无耻!
我扬起脖子:“你不该骗我!”
“对,我不该骗你。”
从那天起,老人有了许多称呼。除了“甄顺元”、“顺元”,有时候我会叫得再缩略些,例如“老甄”、“老甄头”、“甄老头”等等。刚开始我叫什么他都不理,后来估计被叫得烦了,偶尔也会答应两声。我有点理解他故意找茬跟我吵架时的心态了。
生活似乎恢复到了两个多月以前,我刚醒来时的样子。每天我负责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甄顺元要么四处溜达,要么在房里看书。我曾提议要不要再养一条狗。他想了想,说:“还是算了。”
我开始留心观察甄顺元的体貌特征,记录他的行为习惯,并一一补充到记忆芯片的资料当中,用新内容去替换旧的破损的代码。随着内容越累越多,我感觉自己的身心开始变得越来越充盈,越来越统一。曾经萦绕在心头的不解与困惑,此刻犹如暗室逢灯,统统消散不见。
甄顺元说,我之所以向往森林,可能是因为他年轻时经常带我去山间探险,而且他又是在密林深处的一挂瀑布旁求的婚,当天我就是穿着那条鹅黄色的长裙。
我同样想带甄顺元去探险,于是拜托秦大勇定制一把木椅,大小刚好够甄顺元坐在上面。我给木椅栓上两根带子,让它可以像双肩书包一样背在身上,再找根结实的布带缠在甄顺元的肚皮上扎紧,类似安全带那样将他固定。
起初甄顺元一百万个不同意,担心自己会途中发病,又说害怕我会因为照顾他而受伤。直到我郑重敬告甄顺元,这是针对他多次欺骗我以及让我叫他爸爸的惩罚,没得选!他才乖乖听话。
我背着甄顺元穿越丛林,跨过溪流,身轻如燕。大概是因为森林里空气比较纯净的缘故,甄顺元一路上几乎没怎么犯病,只有一回,一条小青蛇从树杈间跌落下来,刚好砸在甄顺元的膝头,当场把他吓得半死,连咳带喘了好一阵子。渐渐的,我也弄明白了装在基础功能芯片里的未知程序是干什么用的。只要我距离木屋太远,这道程序就会让我的双眼闪起红光,接近危险的地方也会发出警报,而且跟阿西莫夫一样关也关不掉,烦的要死。不过甄顺元倒是一脸得意,至少在他看来,我变得安全多了。
有过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我决定带着甄顺元将所有我去过的还有没去过的地方都转一遍。什么南麓花海,石崖泉边,都去转转。为防止我寂寞,甄顺元会主动讲起他小时候在森林里发生的趣事:挖野菜,掏鸟蛋,追兔子,捉蟋蟀……他讲累了我就唱歌,想到什么唱什么。他笑我唱歌难听,我说他故事老套。我们每日里吃过早餐就出发,临近午饭时间便返回去,差不多成了一种习惯。
渐渐的,甄顺元的话越来越少,我的歌越唱越多。那些天是我自醒过来以后最开心的日子,我看得出,甄顺元整个人的精神正变得越来越好,反观他的身体却每况愈下。最后,他连普通地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我们的郊游也被迫中止。
在那之后,我陪他去过三次医院。最近的一次,大夫非常直接地对我和秦大勇说,以后再有状况都不用来医院了,还提醒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从医院回来,我开始寸步不离地陪伴在甄顺元左右,甚至在充电桩那边接了根加长线,开着门,在甄顺元的房里充电。我取消掉睡眠模式,只为整晚看着他的睡脸,小声对他说:“别害怕,你不会孤单。”
一天深夜,甄顺元突然发出一声凄厉地惨叫,他从床上翻到地板,双手死死抓扯着床单,额头上青筋暴突,嘴巴大张,呼吸沉重,汗水擦掉一层立马又起一层。
我动作熟练地给他注射吗啡,却不见效果,甄顺元苦苦哀求,我只好又给他推了一针。然而两针下去依然没有好转。甄顺元因剧痛而昏厥,下一秒又因剧痛而苏醒,就在我准备给秦大勇打去电话的时候,甄顺元突然紧紧抓住我的脚腕,竭力喊出一句:“婷婷,杀了我吧……”
我茫然不知所措,甄顺元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在我的小腿上攀爬,剧烈的疼痛令他不小心踢倒了床边的煤油灯。转眼间,火焰缠绕着桌腿扶摇直上。我急忙拖拽起甄顺元退到走廊。
我正准备进屋去灭火,甄顺元突然清醒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肩膀:“婷婷,婷婷,我真的受不了了,杀了我吧……”
“不行!”
见我态度坚决,他竟拼命用头撞击起地面。
咚!
“杀——”
咚!
“了——”
咚、咚!
“我——”
我拉起甄顺元,他是那么的轻,手臂是那么的细。他目光迷离地看着前方,双眼完全失去了神采,大概刚刚的举动彻底用光了他的所有力气。
看他这副样子,我的内心痛苦不已,耳边忽然响起他的声音,但显然不可能是他。
“什么是爱?”
“什么是爱?”我低声重复。
“你理解什么叫‘爱情’吗?”
“我理解。”
“是什么?”
“爱是尽力满足对方的要求,是帮助实现对方的梦想,爱,即是成全……”
“婷婷,你爱我吗?”
“我爱你。”
“那你能够成全我吗?”
我俯下身,坐到甄顺元的身边,将他的头扶正,轻柔地揽在怀中。顺元轻轻合拢双眼。我亲吻他的额头,在他耳边柔声说:“你放心,我说过,你死了我就自杀。我说到做到。”
下一秒,我扭断了他的脖子。
10
我抱起甄顺元的尸体返回他的房间,周围已然烈焰升腾。我找了处火焰尚未波及的空处将他放下,站起身,摘下铁床上方的猎枪。红木色的枪柄倒映着火光,温润如玉。我拉开枪栓,露出金色的弹壳,枪已上膛。我将猎枪翻转,枪口抵在芯盘所处位置正前方的胸口,右手拇指轻搭在扳机上。我望了一眼甄顺元的尸体,轻声道:“顺元,我来陪你了……”
然而指尖没有移动分毫。
我检查保险,再次打开枪栓,全都没有问题。我故技重施,依然没有反应。我明白过来,这不是枪的问题,而是我的问题。此刻,房间内的火焰将我与顺元团团包围。我双膝跪倒在地,弯下腰,紧紧搂住甄顺元的躯体。我看向他的脸,他的脸红红的,像晚秋的苹果。我笑了,这还是他这几个月来难得一见的好气色。我的皮肤因高温开始收缩、皲裂,肩膀缝合处的线绷断了,皮肤沿着边缘逐渐卷曲变形,裸露的传感器激烈地传达着警报。我慢慢合拢眼皮,感觉与心爱之人葬身火海的死法大概也不错。然而突然间,我感觉身体一阵悸动,随后周围的温度急转直下。我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屋外。
是那个程序,是我以为只是提醒我远离危险的那个程序!我终于明白,只要有那程序在,我就永远无法自戕。
“你死了,我就自杀。”此话于我,居然成了一句大话!
火焰沿着门窗喷涌而出,贪婪地吞噬掉整座木屋。
我原打算就这样一直站在这儿,直到电量耗完,反正屋子烧掉也就充不了电,但我突然想起可恶的甄顺元刚刚在上个月花一大笔钱说是给我的充电桩升级,据说是防火、防盗、防地震、防停电,有专门的电路供给,是全新的高级五防版本。我当时还调侃他说,就是不防花钱。看样子,他早已算到了这一步。他相信就算木屋烧成灰,那根充电桩也一定坚挺,完全不需要担心,而这恰恰是我最担心的。
我忽然又有个主意。之前我都是看到程序发出警报后就立即背起甄顺元动身折返,这一次我决定无视警告,只要坚持到剩余时间少于来时用掉的时间,我便可以成功将自己“饿死”在山上。现在的我差不多可以持续运行8个小时。我朝一个方向出发,果不其然,四个小时后警报如约而至。我没有理睬,继续向前,很快身体开始在不受控制地往回走。沿着当前的路线,我的目的地毫无疑问是木屋。我开始想象自己在一片废墟当中,战在充电桩前,沉默而孤独地默数电池电量的百分比。我开始失望,接着是绝望……然而等等,木屋都已经烧掉了,那这个安全程序绑定的到底是什么?是那根充电桩?我突然又有了一个新想法,一个更加疯狂的想法。
我开始奔跑,朝着另一个方向,冲入森林,跨过山涧与清泉,翻过一块块巨大的岩石,终于在午夜前登上了崖顶。此刻我的脚下距离木屋的水平距离不过55米!55米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完成直线距离最多花费我1分钟的时间,即是说,直到全部电量剩余1分钟之前,安全程序都绝对不会发出警报!而这道程序也绝对不会允许我从山崖之上一跃而下。现在的我只需默默等待。我的主电池早已消耗干净,备用电池当前还剩61分钟31秒。上一次我拼尽全力下山用了47分钟,那么再刨掉出去森林到木屋门口的3分钟,只要可活动的时间低于44分钟,我就稳赢!接下来随便在森林挖个坑将自己埋进去,我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在秋天到来之前化作一堆铁锈。
终于,倒计时的数字跳到了43分59秒,我成功了!
“嗖——咚!”东边的林地中央飞起一团团火球,接着在空中爆炸成绚丽的云朵。时间已至午夜,春节到了。我望着天空中五颜六色不断爆裂的火焰,不禁慨叹:“真漂亮!”原来这就是烟花,比我想象的还要明亮。可惜,我现在没有继续欣赏的心情。我向山崖下方望去,木屋的火势渐微,差不多快要熄灭了。
我转身回到森林,打开扫描仪,寻到一处绝对不见天日的完美地点,很快挖出一个容得下自己的坑洞。我蜷缩身体慢慢躺下,耳边隐约传来烟花爆炸的声音。
顺元,我做到了,我没有说大话。只是时间比你晚,稍稍迟到了一天……
似乎有人在问:“迟到?要去哪里?”
顺元曾对我说,人死了会去天国,应该是天国吧。
“人类的天国和机器人的天国是同一个地方吗?”
或许是吧,如果不是,我该怎么办?要去哪里找他?
“你说你在求死,可你是活着的吗?”
我当然是活着的,顺元说过,我是人类,我正准备赴死呢,不是活的怎么能死呢?
“如果你是活着的,你又是甄顺元制造出来的,那为什么你不能反过来制造他呢?”
等等,什么?我猛地坐起身。之前我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对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我能制造顺元的话,就意味着他并没有死,还可以活过来,就像我一样,不是吗?
他用半生的时间将我复活,赋予我生命,我同样也可以用同样的时间来复活他啊,何况现如今,我唯一充裕的就只有时间!
想到这,我立刻爬了起来,我还不能死,我还有使命没有做完,天哪,我就只能再活动4分多钟了!要快!要快!去到可以看见烟花的地方去,只要照到明天的太阳,我就可以充电,我就可以复活顺元!烟花,烟花,我听见了,就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