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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邵年】《流亡》

2022-08-13 08:21 作者:林梦瑶-  | 我要投稿

 微科幻,末日,一见钟情,比较剧情向,些许悬疑的,治愈的小故事。简单来说,就是渺茫宇宙里相依为命的两个人。


 0.

 杀人犯,通缉犯,宇宙里流亡,太戏剧性的相遇。

 


 1.

 碰撞声唤醒浑噩的大脑,明明已经起床一段时间,邵浩帆却觉得这一刻视线才真正聚焦起来。转念一想,飞船里分不清白天黑夜,他也确实不知道自己现在是醒来还是失眠。透过眼前的玻璃,窗外只有漆黑,里头飘着不发光的星,太空,一点都不浪漫呢,浪漫的从来都只有那些站在地上,抬头仰望的人。

 可惜地球走向末路,人们不再仰望什么,曾用来发现无数个新世界的眼睛当下只会紧盯着面包,这是最明智的选择,也是不得不的。

 浪漫已死,死得透透的,随消亡的地球一起在宇宙中无声破败。

 气息擦过金属,这声响忽然变重,在舱室里回荡,清晰异常,邵浩帆以前不知道深呼吸的声音是这样的,直到现在,待在这里孤身一人。落在孤岛上漂流的人能有多无聊,平时不会在意的感官被无限放大,数着呼吸的次数缓慢氧化,该说是腐烂吗,分明肉体仍旧鲜活,正处青年的人啊,怎么胸膛左侧像是停摆。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邵浩帆喃喃道,他晃晃脑袋,企图将胡思乱想甩出大脑,怎么突然想到浪漫,不明白,可能只是太久没弹琴,如此想着,邵浩帆双手捂在脸上一阵,最终站起身,离开了窗前的椅子,他要去确认是什么撞击到了飞船。

 没触发警报,刚才整个船体也只是微震,说明不是太严重的撞击,也许是某些行星碎片,已在某处发生过撞击的那种。邵浩帆往驾驶舱走,脑袋里背诵着离开地球前被传授的知识,打开门的一瞬间,他算是明白了新出版的太空手册还是浅薄了些,眼前不是有提及到的情况——透过驾驶舱的窗,那是另一艘飞船。

 它周身散发着微光,无数粒子裹挟着机体,宇宙中漂浮,滚落一片黯淡里的遗珠,与邵浩帆所在的飞船一样。两艘飞船仍处于自动巡航模式,只不过转换了运作方式,因遇见对方而停在原地对望,至少不是漫无目的地前进了,这些个日夜,邵浩帆认为那样的前进与后退没什么区别。

 为什么会产生碰撞呢?要是检测到物体靠近,代理驾驶的AI会强制刹车,在这飞船统一采用自动巡航,更便捷更安全的时代下,除非是靠近的速度过快,否则就算是刚才这微小的擦碰也不应该发生才对。

 很疑惑,更准确的说,是期待。从打开舱门,微光落进眼底的那一刻,邵浩帆的视线就凝固在前方,孤帆在无星的夜中航行太久了,近在咫尺的地方升起亮光,再微弱也好,就算是海市蜃楼都好,他没理由不注视。

 他的手是几近砸在通讯键上的,电波没有跳动多久,迅速被接通了,他抢先道出一声喂,但声音又低得像是怕惊扰什么,随后屏息凝神地等待起来。

 “所有船员都已放弃管控权,当前代理模式将会继续执行最后设置的任务,直到完成或是燃料耗尽……若接收到通讯信号,自动接通,并自动移交管控权,接下来将进行飞船交接,将选取a1舱门作为通道口,请注意辨别……”

 代理AI不带人情的声音,一字一句地也把邵浩帆心中那点温度浇去了。

 “又是一样的结果啊。”

 对,和一年前一样,不过海市蜃楼,相似的无望总上演。

 那时的邵浩帆对AI的这段话云里雾里,在飞船交接成功后,他步入那艘陌生飞船,却没有发现任何一个人类,查看了过往的航行日志录像后,他才明白所谓的“放弃管控权”意味着什么。

 “现在是3009年11月2日,今天刚看了日历,才发觉已经在这艘飞船上生活了15年。加上累计在休眠舱里的时间,实际上是18年。每天都在以人类科技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前行,但我们没有检测到任何一颗足以让人类重建文明的星球,而我唯一的同伴,也选择了在两年前自我了结,从那时起我就认定,新星球,完全是虚无缥缈的希望……飞船的系统自动清理了那些痕迹,冰冷的尸体被抛向更冰冷的太空,十几年来,除了每日重复的航行日志,她还留下了一些手稿——”

 屏幕上是个穿着蓝色制服的男人,左胸上的红色标志表明,他隶属国家。这人说话的声音一直低沉,好像连振动声带的欲望都极其小了。说着,他就从一旁拿起了厚厚的几叠纸,在镜头前展示,全部装订得精致,可能他那时期盼着有谁能像现在的邵浩帆一样,发现这段录像。

 “断断续续写了几十万字,我总说要是在我之外,能有更多人读到就好了。她又总说,要是找到了新星球,她就在那定居下来,做第一个描写新家园的人……但那些都只能是想象了。”

 随话音渐落,五指在稿纸上紧攥,鲜有人知的作品,鲜有人知的人。他叙述时,低沉将头向下拽着,此刻终于抬起来,光线反射,眼中闪烁的晶莹是他留在这世界上最后一点光亮。

 “我想回家。”

 他转头望向窗外,那圆形外的深邃黑暗,那不是家,绝不是家,他却一直望着,忽然间,一声轻快的笑在舱室里飘荡,似是真正归乡的喜悦不合时宜地出现了。早已无法返航,他清楚,此刻便要追随同伴而去了。是很多同伴。

 宇宙中,恒星燃烧着,消亡后落为尘埃,聚为行星,才有了生命,才演化出了无数文明,多少的鲜活,多少的灿烂,从恒星的逝去中孕育,我们由此构成。就凝望吧,凝望藏有恒星的夜,仍在燃烧,我们未死的同伴。

 你身处其中吧?可能男人如此默问着,没说出口再多,录像到此结束。

 邵浩帆看着逐渐熄光的屏幕,他在此伫立,无人的飞船,道出了录像里未说的结局。桌上正如录像里的那样,他伸手,将那一叠手稿拿起,莫名地收进了怀里。他又转头,看见那扇圆形窗,莫名地注视着。同类之间以一种不可言说的联系传递着什么,同为人类,同是太空中漂流许久的人,邵浩帆想这是自己做出那些行为的缘由,包括下一秒凝望星夜的默问。

 你们身处其中吧?

 又在那天返回自己的飞船后,翻开手稿,为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哀叹。

 我们早就回不去了。

 他不禁念出,复述这无法逆转的事实。

 “对,早就回不去了。”

 一年后的如今,即使希望先升起又摔落,邵浩帆还是在交接成功后踏上了那艘陌生飞船。舱门开启时的机械擦碰,声响最后的起伏,这之后他又掉进似曾相识的寂静中,在主舱室环视一番,最活跃的竟然是航行数据的跳动,这里并没有活人存在的迹象。

 他没有多失望,毕竟不是第一遭了,而在漫长的航行又过去一年后,激情还能剩多少,他现在只想搜刮物资,没曾想有一天自己也成了只盯着面包的人了,邵浩帆想到,连自嘲都算不上,麻木到不起波澜的心不过在道出事实。

 “滴——”

 一瞬的噪音闪过,听上去像是什么自动开启了,邵浩帆疑惑地张望,只看见主舱室的大屏幕正在逐渐亮光,随后一段录像出现——坐着的陌生男人,蓝色制服,左胸上红色标志,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但又完全不同。

 “现在是3008年1月1日,这里是宇航员林哲宇,航行的第八个年头,我杀害了我的同僚。”



 2.

 元旦总是个特殊的日子。

 在3000年的1月1日,那时的林哲宇以为那会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他身披荣光,在全国、全世界的注视下,与同伴一同成为了人类的希望——最新型的双人飞船寻光28号,搭载着这两位以人类存亡为己任,对太空探索充满热情的年轻人出发。此行的目的地是一个坐标,那是被科学家们锁定的新星球,假如实地考察证明观测时的推演正确,那么这颗行星就将成为人们迫切需求的第二颗地球。

 但在十年后,3010年,他现在对邵浩帆来说,只是一个刚从休眠舱中被唤醒的陌生男人。不过邵浩帆对他来说,也只是一个莫名其妙打开了休眠舱的陌生男人。

 林哲宇从未设想过自己会被发现,说是休眠,但一年前这具心灰意冷的身躯躺进休眠舱的时候,根本没打算醒来。

 休眠舱在众多科幻作品里都登场过,在太空长途航行中有着重要地位。相对于浩瀚的宇宙,人类理论上能达到的极限速度被称为缓慢都算是夸大,但只要有了休眠舱,就相当于有了无限的时间,那么速度再慢又能怎么样呢?总有一天能探索到最远的地方。所以休眠舱是太空航行中必不可少的设想,也是无数科学家梦寐以求的发明。

 但其研发难度无疑是巨大的,甚至能称之为无解,就连现在流亡太空的千万飞船中所使用的休眠舱,都只是残次品。倘若长生真的简单,人类就不会造神了。末日将近,没有时间再给人们改进,他们选择了退步,比起不投入使用,他们选择将残次品投入批量生产,以赶上逃亡时间,换得生机。

 后果就是这种休眠舱只能间断地延长人的寿命,如若一次性使用过长,未开发完全的冻结功能并不能阻止全身器官衰竭,人就真的会永眠了。你封存在冰中,某个时间节点冰开始融化,不在那之前挣脱出来,你就会被水淹没口鼻,窒息而亡,而林哲宇在一年前做了个甘愿沉没的人。

 他以管理员的身份解除安全限制,在不设置唤醒时间的情况下躺进舱室,关闭舱门,结局不言而喻,但现在一切都被眼前的男人打破了。

 意识刚被拉回现实,刺痛仍隐隐干扰林哲宇的大脑,他捂着额头缓解疼痛,只能将面前男人的样貌看个朦胧,这种身体状况是走不了路的。不过心中疑惑还是盖过了一切,他强撑着身体坐起来,勉强组织起语言。

 “为什么要救我?”

 男人本在四下走动,忽然间在一个储物柜前弯下了腰,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听到这话,翻找的动作顿住了,他站起来,微微抬起头。林哲宇就等着他的回答,期间疼痛缓解后,他看清男人是背对着这边,看清了却不懂读心,他只能猜测男人是在思索什么。

 “救?算不上,只是……发现了你。”

 “你发现了没有设置唤醒时间,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对吗?”

 男人没有回应,径直走向了一旁,林哲宇这才发现飞船的主舱门开启了,望出去能看见金属墙壁,他便明白了现在飞船的状态。男人大概是要走回他原本的飞船,林哲宇的注视里他走到舱门,扶着门框没有再向前一步,他感受得到身后视线,所以不转过身来,仍然让林哲宇对他背影熟悉。

 “航行那么久,我想我是一无所获的人,能够生存的星球还是其他的什么……很多人都是如此,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不过我现在觉得——”

 话语停顿,林哲宇终究能看到男人的面庞,他转回头来,些许疲惫,些许动容,在那张俊气的脸上浮动。林哲宇知道他为什么转头看向自己才开口接上话语,就如男人知道林哲宇为什么看着他一样——在夜里发现亮光总要多看两眼,遗落的星,还是掉队的萤火虫,亦或现在的他们。

 “有了些改变,不一般的。”

 对视着,他们凝望,这陌生但注定要熟知的面容。男人的话说完了,好像也没有再多要说,静默许久,他才收回视线,迈开步子,林哲宇眼中又只剩背影。

 他突然在意不了其他的什么,心中只被一个想法占据——跟上去。像是萎缩的海绵被露珠偶然地闯入,膨胀在瞬间就发生与完成,情绪充溢心房,促使林哲宇跨出休眠舱。他在失去重心的那一刻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一直盯着离去的身影出了神,思绪伴着莫名而来的惶恐全数构建成追随二字,连自己身体尚未恢复过来都给忘了。

 怕什么?林哲宇自问,休眠舱被开启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却感到一颗心现在才真正苏醒,渴望着追逐,他想自己只是害怕这一颗心被唤醒它的人抛弃。

 没完全苏醒的肌肉撑不起双腿,林哲宇跌倒在地,一种激动却能撑起头颅,让他抬着头,直直望向前方,望的实则是那人,步伐还是视线,对着认定的人,总有一样是要先追随的。

 身后动静不小,吸引邵浩帆转回身去,他发现那个宇航员跌在地上无法站立,在反应过来休眠舱有副作用之前,他朝那边跑去,是被宇航员的注视牵引了步调,一种下意识的靠近,情不自禁。

 中途脚步一顿,邵浩帆视线飘忽起来,读懂情绪的瞬间就做不到自然了,便不再直视那对大眼睛,他躲闪,即使自己也翻涌同种情绪。

 邵浩帆在林哲宇身前蹲下,坐在地上的宇航员,在他面前的,偶然经过的旅客。邵浩帆本意是想将他扶起,凑近了,就忽地躲不开,咫尺间遇上林哲宇的眼。

 俯视,仰视,近距离,这高度差之中的对望,海浪与山崖,飞扑,瞭望,悬空着相依。那时谁都没有移开视线,还是说忘了移开,仿若这两对眼眸就该相撞,如千古来都对望的两颗恒星那样理所应当。他们忘了是否失礼,在冰凉的地板上心跳滚烫。最后不约而同地错开视线时,已忘记究竟凝望了对方多久,长久的,短暂的,不清楚,只觉得是漫长的一瞬,深刻的事物令人忘却时间。

 对视时刻闪过的念头太似妄想,荒诞地泼洒情愫,余韵留在心里成为疙瘩,邵浩帆本要伸出的援手现下悬在半空做不到自然。唇微张,他莫名就想开口对林哲宇说些什么,关于问好,关于自己的名字。

 那对视里,蕴含太多,似初相识就望见厮守,能有何表现,大概是想好好跟这个人打声招呼,郑重其事地把名字告诉这个人,并希望他记住,邵浩帆突然就想这么做了。

 他以为要是能有个人陪他在这太空里漂流,他或许不至于憋成个疯子,现在发现,怎么遇到个人自己更疯了一些,即使缄默,心跳拆穿一切。

 只当是自己太久没见人,这激动正常,邵浩帆自我安慰。人太奇怪,自己宽慰的时候,期待着对方不会如此,邵浩帆隐约中就这么对林哲宇期盼。

 “林哲宇,我叫林哲宇,能知道你的名字吗?我很想知道。”

 怎么身体没恢复都先声夺人,邵浩帆心里嘀咕,嘴角倒勾起,原来真有人不知自己正窃喜,双手终是落了下去,把林哲宇扶起来,邵浩帆这才发现这宇航员比自己高,俯视仰视的角色就这么调换了。

 “邵浩帆,知道是哪三个字吗?我等会儿写给你看。”

 “那我也——突然想起来,我要做这事得等肌肉恢复到能握笔先……”

 林哲宇回应得愉快又猛地到失落,这急转直下逗笑邵浩帆,噗嗤抖落,金属舱室里回荡的终于不止自己的深呼吸声,邵浩帆已不知道自己有这种感觉是在多久之前。

 “我也得好好练练握笔,都不知道上一次为别人握笔写字是什么时候了。”

 两个人的一说一笑对宇宙来说太微不足道,但这一刻足以填满心房。

 但这一刻,他们发现彼此了。



 3.

 “是吉他吗?”

 林哲宇站在飞船的角落问着,这里是邵浩帆的飞船,两艘飞船仍然相连。

 距离林哲宇苏醒的那天已经过了一段时日,这些天来他习惯于通过细短的通道在两艘飞船间来回跑,在这头整理之前的工作记录,在那头找邵浩帆闲聊。他时常有这种兴趣,听邵浩帆聊童年、学生时代、成年后干过的傻事与那贯穿底层一生的艰辛,听他聊他所憎恨的,他所爱的,他们所一起欢笑的。两个人活到如今,记忆里像是藏了聊不完的宝藏,总喜欢交谈,若是林哲宇还在工作,通道里也会响起脚步声,一张凳子摆在他身旁,邵浩帆落座,静静地等他,直到两人又开始愉快的交谈。林哲宇喜欢与邵浩帆交流,他甚至爱上那一道声音,哪怕不讲话,就待在自己身边轻轻呼吸,都传进干枯的心里成为生机。

 “这是吉他吗?”

 林哲宇又问了一遍,同时俯身查看,发现落在木板上的一层薄灰,刚想伸手抚去少许,就发现邵浩帆已走到自己身边。

 “嗯,是啊,是吉他。”

 手顿在空中,林哲宇觉得这语气真像结了冰的湖面,冰冷,没起伏,他从来没这么认为过,现在却觉得这是最贴近的想法。林哲宇循着声音看去,见邵浩帆侧脸,此刻在舱室金属光泽的映衬下突添了份冷峻,他还发现邵浩帆的视线定在吉他上,在角落里,落了灰的。

 “没什么好看的,走吧。”

 邵浩帆转身,视线收得利落,样子装得倒好,只是若真的不在意,又怎会注视,再短都是注视,总有记忆想抛弃,偏偏扔不掉的才叫记忆。

 手腕被拉住时,邵浩帆不知道拽停自己脚步的,到底是林哲宇,还是这尘封已久的记忆。

 “浩帆。”

 轻唤,在交错的身影间响起,轻得只像股风拂过。有什么坚硬的事物正在一点点被瓦解,那破碎声从胸膛里传开,那一刻邵浩帆会明白,坚冰为何会在轻柔无比的春风抚弄下开裂,冰面上绽出无数银白的花。

 指腹磨蹭皮肤的时候,邵浩帆心头一惊,他极力克制回头望的欲望,也极力克压抑自己欲要打颤的身体,他感到林哲宇的指尖沿着手腕内侧向下游移,邵浩帆真的害怕,这人会从那纹路间的血液流动中察觉到,加快的心跳。

 那样轻轻地滑到掌心,邵浩帆不由得呼吸收紧,揣测起身后人的意图,他忽然间又觉得是自己怪异,细小的触碰都在心里掀起浪涛。心在狂跳,却不是诉说惊慌亦或恐惧,邵浩帆放任着那只手继续探寻,不对林哲宇表示任何拒绝。邵浩帆惶恐着,却又对此留恋,心绪太过纷乱,假若他能平静一下,仔细听听,就会发现林哲宇同样变得小心起来的呼吸,心乱的何止一人,静谧里藏了太多。

 那只手继续往里探,直到指腹交叠,并不柔软的指尖,林哲宇依然磨蹭,稍稍握紧了邵浩帆的手,他这时忽然想邵浩帆转回头来看自己几眼了,明明刚才一直心慌,怕与邵浩帆对视,怕对方显露不满,更怕自己情绪被发现。但现在想要得到回应,林哲宇承认自己在通过这触碰隐晦地传达着什么,按理来说该害怕对方厌恶,他却更怕邵浩帆读不懂,这暗暗涌动的思绪。

 “我能摸到你的茧,不知道练上多少年,才能积累成这样。又不单单只是些凹凸不平,而是漫长岁月流过曾爱过什么的证明,那么崎岖,那么……使我惊奇。”

 思绪一团糟,头脑尽数被林哲宇口中的话语占据,本就动人的语句,嗓音又偏偏这般能够紧裹住人的心脏。这算情话?邵浩帆不敢置信自己在猜测这个,脸又确实在因此发烫。

 林哲宇握着邵浩帆的手,轻轻晃了两下,总觉得这动作有诉求的意味在,令他想起一些稚气的画面,例如被大人牵着手出门的小孩,看到路边糖人摊就忍不住拽拽走在前边的大人的手。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将林哲宇与那像是撒娇的动作联系起来,分明是个比自己还高的男人,一想到这些,便觉今天心跳真是过快,总撞击胸膛。

 邵浩帆缓缓转回头去,心里祈祷着别被林哲宇察觉到异样,不过一望见那对大眼睛里确实存有盼望,他就什么担忧都留不住了。

 “再没有下一次了吗?”

 邵浩帆知道他在问什么,眼神不由得黯淡,视线时不时落在一旁的吉他上,又望望林哲宇,并没有回答。静默不会使林哲宇放开手,他莫名觉得那是不能放的,或者只是贪恋温暖。林哲宇忽然间对邵浩帆一笑,这笑里让人看出点苦涩,他抬起另一只手,落在一开始就想落下的木板上,木吉他的触感,初学者都体会过。

 林哲宇扫去部分尘灰,便停手,他明白有些事物得让本人来扫清、重新拾起。

 “也太可惜了,我还没听过,如果能听听就好了。”

 这话说完,邵浩帆紧盯着林哲宇,他有些分不清林哲宇说这话时可惜的对象,他总认为听众是为听众自己可惜,现在听来却不是那么回事,觉得林哲宇藏有另外的心意。

 为一场到不了的演出难过,最感伤的不是自己再听不见什么,而是某时某处,有些人放弃了什么,再不能爱些什么。

 “真拿你没办法。”

 至少现在挽回了些。

 那天邵浩帆最终还是拿起了吉他,听众甚至比他在破败的酒吧里驻唱时还少,但他现在很乐意唱给林哲宇听,只唱给他听。

 全宇宙也就自己一个听众了吧,林哲宇想,那全宇宙还剩下多少个吉他手呢?他又想着,望向眼前的邵浩帆,修长的手指一拨弦,林哲宇会想起那触感,崎岖与惊奇,难忘,太难忘了,大抵此生都想要紧握,他便注视眼前的吉他手,也侧耳聆听,乐曲还是心脏的鼓动。

 也许还有很多吧,在无数载客飞船上供人娱乐,或是在自己昏暗的舱室里自弹自唱,但那些都无关紧要了,林哲宇的世界只有一个吉他手。

 


 4.

 “真的要去?”

 邵浩帆在林哲宇眼前问到,他没有回答,这毕竟是个谁都知道答案的问题。

 太空航行不可谓不艰难,休眠舱勉强能用后,新的难题又摆在人们眼前,飞船前进所需的能源与支持人类生存下去的食物,值得庆幸的是,这两个问题比休眠舱容易解决得多。虽然也耗费了几代人的努力,但这两个问题终究是被成功克服了。装载在飞船上将一次燃料燃烧释放出的能量反复利用上千次,并收集宇宙中各种物质作为储蓄燃料的系统,以及每时每刻都在自动培育农作物与制作合成肉类的机器,这就是人类提出的方案,能让飞船与人,都永续地前进下去。

 命运却总是喜欢开人玩笑,问题是都解决了没错,可提供食物的机器,是在林哲宇出发后才面世的,而新能源系统,林哲宇检查邵浩帆的飞船时并没有发现,换句话说,现在他们彼此都有个难题未能解决。

 林哲宇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将机器转移到自己的飞船上,两个人到那儿去一起生活,这是最简单的方法。检查后发现,这种机器是有飞船验证的,大概是为了防止不法分子盗用,如果飞船识别码对不上,根本无法使用。那么现在就只剩下一个大胆的想法了,那就是将飞船的能源系统拆解下来,通过人工,对另一艘飞船进行再加装。

 向邵浩帆提出这个计划时,林哲宇刚开始只是描述目的,面前的人莫名地犹豫着,他这时还不知道邵浩帆在思索什么,直到他开始说明实施步骤,这其中必然包括身着宇航服到飞船外进行工作,邵浩帆才果断地做出答复——不同意。

 “不这么做,这艘飞船的‘燃油’很快就会见底的,就算我们去另一艘飞船将就,靠那些物资我们撑不了多久的。”

 “我知道。”

 “那你在犹豫什么,还是说,担心什么?”

 邵浩帆没有回答,有些理由就像他救起林哲宇时那样回答不了,他此刻也像那时一样要背对着他。

  寂静之下,舱室里只回荡轻轻的呼吸声,邵浩帆不能更熟悉的声音,只是不同以往,现在能有交缠,身后的,自己的,两股气息在相依。他贪恋这种陪伴,害怕失去,害怕回到过往的寂静,便不愿承担任何风险。

 每一次舱外工作都伴随未知的危险,类似的事故在科技高度发达的现在都见怪不怪,邵浩帆脑海中闪过那些黑色大字样的新闻标题,他从未觉得那些报道离自己这么近过,更加想象不到要如何开口同意林哲宇在那样的环境下工作几个小时。要是有什么意外,只懂基础知识而对飞船控制系统一窍不通的他,连救援都做不到,邵浩帆更加懊恼,为自己有限的能力不满,为开不了口的担忧纠结,心都快要拧成死结。

 邵浩帆背对着林哲宇思索,深呼吸,胸膛每一次起伏带出的气息都混含游移,他那时真的会有种感觉,自己一辈子都想不出答案,直到林哲宇在身后开口。

 “浩帆,我想和你一起走下去。”

 那气息游移不再,只是震颤,不该细究,细究总带给人多余的期盼,林哲宇的话却总让邵浩帆忍不住去细究,是本就别有深意,还是自己渴望挖掘出什么,邵浩帆不知道,也无法思考,毕竟会引人细究的话光听着就足够心乱。

 从震颤到停滞,只需要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被双臂从背后环住的那一刻,邵浩帆忘了该如何呼吸。他先惊愕地瞪大双眼,又在耳边林哲宇的呼吸声里,紧绷的身体渐渐舒缓下来。航行无数个日夜,疲惫不堪,曾认为触不可及的新家园,邵浩帆现在正真切地感受着,除了这里,拥紧的双臂,靠着胸膛,温暖至极,还有哪里能是栖息地呢?原来自己从不用竭力去寻找何处,邵浩帆现在才明白。

 “那就是我做这些的,全部理由了。”

 林哲宇轻声说,话音刚落,邵浩帆的手就落在了他的小臂上,紧紧握着,太多不安显露出来。

 “明天,明天再去好吗?”

 真的藏不住事啊,林哲宇暗暗想到,其实早在邵浩帆背过身去的那一刻,他就隐约察觉这个人的担忧,欣喜先涌上来,被在意的欣喜,随后带起愈发汹涌的冲动,最后,也就是现在,只剩一种泪似要涌出的动容。

 我们早就是这小小天地里,离对方最近的人了,又怎会只有一人害怕失去呢,但恐惧的来源是对方,勇气的来源又何尝不是。

 林哲宇点点头,却不放手,邵浩帆也默许着,用静默,用放松的身体回应这个拥抱。

 “你今晚,能留在这边吗?”

 邵浩帆问他,才说完,肩头就被下巴磨蹭,他知道林哲宇只会有一种答复。

 太好了,邵浩帆不由得想到,他发现自己想要攥得更紧,连听不见彼此呼吸的夜晚都无法忍受,更别提是可能别离的前一夜,这时又发现林哲宇双臂收紧——我们实则都想攥紧,也都是彼此的怯懦。



 是夜,邵浩帆终究让林哲宇打了地铺,即使他几番纠结,那尚未道清的情愫还是不能让他足够大胆。

 仔细辨别那气息,都知道对方还没睡下,只是等待着有谁会主动打破宁静,却在某一刻不约而同地将声音碰撞。

 “你先说。”

 林哲宇主动让步,不自觉轻笑,因这同时开口的默契,有奇妙的感觉填满心脏,不得不愉悦。

 “我不想让你去。”

 那么直截了当,林哲宇一愣,感到气氛没那么轻松,但嘴角仍勾着。

 “为什么?”

 邵浩帆不想回答,他难以回答,若是能像之前那样保持缄默就好了,但他明白此时要是想劝住林哲宇,也只能开口。于是深深呼吸,反反复复也没完全下定决心,真正意义重的话总是藏得深,难开口。

 “因为……因为很危险,”邵浩帆很肯定自己的重点不是这个,“你要是回不来了……”

 那我怎么办?偏偏到了最重要的那句话,邵浩帆道不出,他一时失语,张着嘴越发慌乱。

 “没关系的。”

 他最怕林哲宇这样说,因为预料到了,为之恼火,他从不希望林哲宇成为救世的圣人,只求他是个凡人,闲暇时听听吉他或是聊聊天,甚至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起都好,只愿有简单的幸福。哪怕某天能源耗尽,飞船无法再前进,他也觉得没关系,因为他早就认定自己的家在哪了,这里,一起作伴。

 “怎么会没关系!”

 吼叫之后的寂静里,自己急促的喘息犹为明显,是真的气昏了头,只不过不安,要如何才能安心理得,你分明是能在此刻握紧的人,要如何放手,哪怕片刻。

 还没来得及开口,邵浩帆就听见林哲宇笑了,笑得突然,笑得他愣神。

 “可能是因为,我已经把这当成了我的命运,我是指,死亡,还记得你刚发现我时的场景吗?如果不是遇上你,我也迟早会在休眠舱里死去。但你该去更远的地方,像你说的那样,弹一辈子吉他,歌声响彻宇宙。”

 林哲宇话语一顿,因为背后突如其来的触感,胸膛紧贴脊背,他似乎想起来刚才的确有些布料摩擦声,原来是邵浩帆在悄然下床,躺在了他身后。邵浩帆从背后抱住了他,林哲宇的心被惊讶占据,但反应过来,他已经握住了那双在自己身前交叠的手。

 “可你已经想要活下去了不是吗?”

 憋闷的声音,是因为脸埋在背上,还是因为情绪使然。

 “是啊,”林哲宇忽然间苦笑,“我想做你的听众,再和你聊上许多许多,那些看似平凡但聊上一辈子都不够的人生。”

 “那为什么还——”

 “因为这是一种偿还。”

 邵浩帆会感受到,包裹自己的那双手在发抖,是恐惧吧,这是林哲宇从未亲口对邵浩帆说的,也是最不想说的事。

 “我还没跟你坦白过,我为什么会进入休眠舱,两年前的元旦,我失手将一起航行的同伴——”

 “我知道。”

 林哲宇的心脏因为震惊而剧烈跳动起来,这斩钉截铁的语气,不像说假。

 “在我打开休眠舱之前,我就知道。”

 那天看到的航行日志,邵浩帆一直记得清楚,以致于现在能够复述。他觉得那和发现手稿的那艘飞船太相似,他已记不清那个男人的脸,却记得那点泪光,渴望不再漂流的泪光,一切都是如此相似,好在这次能够挽救了谁。

 “在航行日志里,你在镜头前坦白了所谓的‘罪行’,以及那个残酷的真相,在八年……现在算起来应该是十年前了,那场全球直播的发射只是稳定民心,演一场戏,坐标是假的,没有新星球,希望、信仰全都是假的,不过是腐朽高层为了巩固统治、掌握人心而斥巨资的一场欺骗,骗了普通民众,甚至骗了参与其中的宇航员。这是在第三次循环休眠醒来后,你的同伴先发现的。”

 荒诞,太荒诞,世上竟真有为了聚敛财富,为进入太空后的奢靡生活而欺瞒民心之人,他们仍在某艘大型飞船上享受吧,怎知几光年外,本该热血难凉的年轻人正信仰崩塌。

 “没有制作合成食物的机器,假若所谓的目的地根本不存在,物资是不够供给生存的,于是,同伴先对你起了杀心。他利用仅有的化学用品悄悄制作毒药,在饭菜里下毒。但你发现了,事情暴露后你们扭打在一起,他甚至试图将你推入飞船的垃圾回收口,在你的反抗下却自己失足掉了进去。你活了下来,但那时对真相一无所知的你,疑惑比惊恐更多,直到发现他留下的录像,你才真正绝望,在镜头前留下那段记述,然后,进入休眠舱求得解脱。”

 就连他人的复述,都让林哲宇战栗,那时的生死搏斗,真相下由恐惧到崩溃哭喊,他仍是记得清楚,自己在录像末尾,说的那一句无力的话——我想回家。

 “没有什么偿还,因为从来都不是你的错,哲宇。”

 他实则已经找到了家,环抱着给予温暖的家。

 邵浩帆收紧手臂,两具身躯紧贴,黑暗中,温热落在邵浩帆手心,他能想象到那有多澄澈,由那双大眼睛里滴落的,只能是澄澈。

 “我发现你的时候,休眠舱里的透明液体将你衣服上的血迹,脸上的泪痕都封存住了。我唤醒你,液体退去,也带走了那些痕迹,一切就都好像没发生过那样,就像只是场噩梦。那就是场噩梦,好吗?哲宇,现在我抱着你,你握着我的手,这是现实,知道吗?”

 林哲宇猛然点头,泪珠滚落更多,就夺眶而出,带走苦痛。

 又有温热落下,这一次却不是眼泪,林哲宇将那双手抬起,同时低头,他吻在邵浩帆指尖,惊奇与惊奇碰撞,崎岖与崎岖相遇。理应使人惊讶的动作,邵浩帆没丝毫抗拒,只有激动,身躯之间,心跳剧烈着交叠。

 何不接吻,心脏这般跳动像是催人情欲涌动,转过身,面对面,无限贴近,黑暗中一场比行星碰撞还热烈的接触,鼻息那么重,沾惹对方,像星球表面浮动的易燃气体,擦碰走火就无比炽热。邵浩帆只记得自己无数次索求到略微抬起头,又无数次被林哲宇的给予压回到地板上,仅仅被单之隔,本该感到冰冷,可身体各处磨蹭,唇与唇无止息地交缠,除高温外能被什么裹挟,除更加抱紧对方外能思考什么。

 林哲宇忽然间明白了,邵浩帆从未说过,他自己也从未说过,但早已存在的事物,那正是邵浩帆不安的来源,道不出的缘由。

 松开唇,听对方的喘息,与之呼应的心脏鼓动。

 “所以你不想我去,你想我留下。”

 “我只剩下你。”

 离彼此最近的人,进入又能是多难的事,实际上这更是渴望的事,宇宙里那么寂静,盛大的交融无他人发现,赤裸翻覆、全无拘束。邵浩帆会感到最炽热的星体在自己体内反复燃烧,被烫得思绪混乱,就算泪在碰撞中被撞落也甘愿,因为一次次嵌入与耳边的粗气,都是林哲宇在他身边的证明。

 林哲宇贴得太紧,几近没距离,所以听一切动静都听得清楚,听到每次向前开拓都带起的激流与呼吸困难,身下的人叫得急促却每下都懂得怎么勾人似的。每一声都胡乱得像呓语,林哲宇听着邵浩帆对他的呢喃,有什么时刻比爱人呼喊自己名字更能让人颤动。

 到最后,意识不清晰,邵浩帆脱口而出的话语,令林哲宇一瞬愣神,随后又深深喘息着拥紧了彼此。

 “别离开我。”


 5.

 林哲宇是在床上醒来的,昨夜做得也胡乱过头,怎么到床上都忘了,睁了眼,但仍想赖床,于是又闭上眼,不忘抱抱怀里的人,确认美梦是还在的。

 电子噪音突兀地刺入耳中,林哲宇抬头去看屏幕,它莫名其妙地亮起来,显示出一段文字的同时,伴有AI朗读声。

 “涉嫌重大星际犯罪案件,已劫持一艘飞船的通缉犯正在逃亡中,请接收到信息的飞船注意,如若遇到请立即实行抓捕,犯人样貌已公开,请群众注意辨别,姓名——邵浩帆。”

 枕边人的姓名赫然出现,林哲宇只是把手伸到床边,手动关闭了屏幕,然后闭了眼,无所谓,很无所谓,这反应平淡过头,让被吵醒的邵浩帆不得不开口询问。

 “不惊恐吗?还是说,连惊讶也没有呢?”

 “没有哪艘飞船没有新能源系统,除了被偷盗而触发安全机制自动将能源系统卸载的逃生舱,你的飞船相对正常规格来说也太小了,所以我多少有猜到一些。”

 邵浩帆感到腰间的手仍是紧紧,听一番叙说,心中疑问却更多。

 “你就不怕我真的是坏人?”

 “你唤醒时是怎样信任着我,我就如何信任你。”

 “那不一样,你对——”

 林哲宇抬手揉揉邵浩帆的头发,把那一点着急压下去,不禁笑出声。

 “都无所谓了浩帆,我有一辈子听你解释,就算不解释也没关系,我需要你,这是现实。”

 过往像破烂一样丢进宇宙里,相拥,是彼此间的现实。

 

 

 6.

 太空,一无所有,要不拥抱着互相取会儿暖吧,逃亡的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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