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境歌者——博南和朱卫民的故事(2)
绝境歌者
BGM:Feint、Laura Brehm - We Won't Be Alone
有些时候,一个人只要好好活着,就足以拯救另一个人。
——题记
已是深夜。AF447航班即将从巴西里约热内卢起飞,横渡大西洋,在黎明前落地法国巴黎。暗蓝色的云层倒映着远处城市的灯火,泛出一点红;它们撕裂而又合拢,偶尔露出点点星子,偶尔裂隙中被更厚重的黑填满,黑得凝练、黑得无远弗届、黑得仿佛要将整片大地裹挟住吞噬进去。旅客们陆陆续续已经上齐,32岁的副驾驶皮埃尔-塞德里克·博南在机舱后部角落的一张空座上挨挨挤挤地缠着男朋友朱为民与他说话,言语间洋溢着憧憬与自豪。
一张法国面容却有黄种人的皮肤,高耸的鼻梁、宽大的前额、乌黑发亮的眸子与通红的发根,博南一笑起来饱满的双颊上就会溢出两湾小小的酒窝。笔挺的制服下是宽而平的双肩,西裤被别出心裁地卷了一卷,一坐下便露出一对小巧而精致的脚踝,皮鞋锃亮,落地锵然有声,他在法航驾驶A330已经一年多了,这趟航班将会把他和男友带到他们在巴黎的新家。
“今天晚上你准备做什么呀?”他拉过朱为民的左手放在扶手上,一边摩挲一边问。
“看这本书。”角落里的男人不知有没有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指了指倒扣在腿上的一本民航专业书:《驾驶舱设计》。
“那落地后呢?”博南与他挤得更近了。
“把这本书看完。”
“你就不考虑考虑加入法航嘛,多陪陪我。”博南索性蹭到他腿上,从男友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皮夹,烫金的字大多褪色,隐约显出中英双语的“新加坡民用航空局CAAS 飞行执照”。“试试改装A380嘛。”博南说。
朱为民终于睁开眼睛,动了动身子搂住博南的腰:“Merci。(法语,谢谢,等于婉拒)我现在和逃犯没两样,这东西落地就是废纸。不过有一说一,你们家777挺好看。”
“咱们家。”博南把执照塞进男友手里,“你才不是……”
“得得得,你个不谙世事的小甜心。驾驶舱需要你,去做初始准备吧。”
博南嗯了一声,刚站到过道上都转过头俯下身子:“明(对朱为民的爱称),你可以吻我吗?”
“公共场合尊重一下别人才好。”
“入乡随俗嘛。落地之后——你就是真正的法国人了。”博南与他凑得更近了,也许是因为弯腰,他的双颊通红,“像真正的法国人一样。先右,后左。”
朱为民犹豫了一下,他知道博南在骗他。但他还是抱过博南的头。
末了,在他耳畔轻语道,起安落妥呀。
博南的大脑空了一下,又立刻被席卷而至的幸福感填满。他绽放出一个最大的笑容,又转身稳步向驾驶舱走去。眉眼含笑,柔金的灯光闻得见木质调的香气。
人们这才有机会看清这位角落里的男人。
他是经济舱最后一排唯一的旅客,身着一身略旧但还算体面的飞行制服,袖口微微泛起毛边,胸前的金属徽章稍稍斑驳。头发有些凌乱,和着光斑密密地盖着,赤道上空的日头持久不断地炙灼那般黑。看到他粗而黑的眉毛,便会看到他浮肿的眼睑,看到他赤铜又并无一丝血色的双颊,颈部青色的血管,粗壮而骨节突出的双手。此刻的他闭着眼睛,眉头稍稍拧绞,那落魄沉郁而又仪态万方的气质是他仅存的魅力。
他是新加坡人,比博南大9岁,一名出类拔萃的新加坡飞行员。20岁加入新加坡空军,不到35岁便被选拔入特技飞行队,甚至出席过国庆日庆典。转业民航后,他的晋升速度也很快,迅速放机长,擢升为教员。但植根于他内心的悲苦和绝望从未放过他,他恨透了自己的缺陷,自己与生俱来的武断与盲目。当次贷危机从美国爆发,席卷全球时,他内心的黑暗不受控制地疯长,不断卷入冲突、仇恨,一连串的冒失让他丢掉了教员的职位,也让他的股票亏损超过100万美元,眼下是没有任何方式能偿还债务了。
他无法面对任何人,他辜负了所有人的期望,他为社会造成负担。他不仅在还债,更像在赎罪。他占据的是万人艳羡的位置,却自暴自弃、满身狼狈。他不能再待在新加坡,那里实在太小了,小到他无论藏到哪里都随时可能被铐起来带走,小到路旁的一草一木都被他感知过,都感知过他的欢欣与荣光,都在提醒他到头来依旧风尘肮脏违心愿。于是他辞掉在胜安航空的工作,准备跟着博南到法国去,暂时回避掉所有问题。
——来认真地选择一个时间,一种方式,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
飞机缓缓起飞,他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凌晨一点了。于是他重新把书摊开,告诉自己先好好看书,看完30页以后开始思索自杀的事情。
爬升到10000英尺以上,驾驶舱中的飞行员们终于可以放松一点了。51岁的机长马克·杜波依斯解开安全带,揉了揉太阳穴:“昨天一夜没睡,今天还有个红眼航班,太折腾人了。”
“您昨晚在忙什么?”博南问。
“哎呀,还忙什么呢,全公司就你一个人不知道杜波依斯机长和他女朋友多恩爱。”37岁的换班副驾驶戴维·罗伯特从折叠座上往前探了探身子戳了博南一下。
机长笑了一下,旋即问博南:“小子,你这么憨,能不能找到对象?”
“这您就不知道了。皮埃尔和他那个新加坡男朋友谈了——好几年了,现在那家伙就在客舱,皮埃尔这一程就是专门接他的。我说的对不?”罗伯特索性也解开安全带,在驾驶舱后部走来走去,博南脸有点涨红,羞涩地笑了笑。
“行呀,全公司就我一个老顽固不知道。”杜波依斯拿起一张航图看了一眼,“不过众所周知,这飞机的灯光有点暗呀,啥也看不见。”
这种事谁都无能为力,罗伯特又走回折叠座重新闭上眼睛。很快机长去休息,他就要接手飞机,与其闲聊不如养精蓄锐,顺便温习一下飞行技能。37岁的他已经转为管理岗,每隔几个月飞一次航班来保留他的机师资格。
“让我看看——我们正飞到INTOL。”博南也抽出一张航图。杜波依斯应了一声,按下通话按钮向大西洋航管中心进行了例行通讯,不久后他们便飞入一个雷达死角。熨帖而平缓的引擎声让博南感到安心,又混进了一缕特殊的情愫,像一丝窗外的蓝黑色幽幽渗入他与朱为民的未来一般的亮白中。他想起一个月前航医曾经对他说过朱为民可能患有抑郁症。而他做的只不过是数着日子,等待这一刻的来临——把一切压力抛在脑后,落地便是新的生活。窗外一道亮光,绿色,权当是磨红发烫的灵魂在未来一闪而过的投影。
不久,无数亮光开始肆意舞动,如万顷天光涌入深渊,将凝练的黑死死压住,大口喘息。恐惧开始从背脊升起,电子表上闪烁的1:51,猩红、血红、象牙红。
“这是什么呀?”博南问。
“圣艾尔摩之火,在这个纬度很常见。”机长回答道。
“热带辐合带……哦,我们正穿过……前面貌似有点状况呀?”
“气象课上你都学过,戴维也是,不必大惊小怪。”机长说着起身,“皮埃尔,你来控制。”
“我来控制。”
左座由经验丰富的机长换成了罗伯特。博南忧虑地盯着ND上的一大片红:“有雷暴。”
“哎呀,有雷暴。”罗伯特边调着座椅边随口应着,丝毫没有改变航向的意思。
客舱内大多旅客都已熟睡,朱为民努力抵御着一阵阵头昏,心不在焉地看着书。一个钟头才看了一页半,记住多少,不知道。当世便是巨大的火葬场,吹在他脸上的尽是炙灼的风,他努力想挣脱,却又似乎甘愿被沉湎的死亡感所支配,在混沌与窒息中昏死过去,永梦不醒。
“空客330的操纵杆依旧是侧杆。与空客320相比……”
朱为民仰面靠在座椅上,把书反扣下来嗫嚅背诵着。他的思考很慢,如同试图搅拌浓稠的厚重的夜。不一会儿,意识从脑后滑落,他沉沉睡去。
外部的温度异常高,这使飞机无法攀升到理想高度。博南一边打开防冰系统,罗伯特一边发现雷达系统的设置出了错。他本应告诉博南这个问题,以及他们正飞入雷暴的事实,可他没有。他只是自己将它设置好了。
“皮埃尔,可以把飞机往左拉一下吗?”罗伯特问,“皮埃尔?”
“哦——啊。不好意思。往左拉,我这就做。”
博南清楚刚才的小小故障,也察觉到了潜在的风险。恐惧,让他如同芒刺在背的恐惧,啮咬着他的脊髓。
你在想什么?他反复质问自己,马上就要和男友开启新的生活了,你在怕什么?
冰雹敲打着机舱。沉在睡梦中的朱为民猛然醒来,四周死一般的沉寂缓缓压住他的口鼻,呼吸有些困难;周身的咔嗒作响竟如此不真实,如同在敲击另一个世界。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时间,又看到扣在腿上的书,意识到自己背书的过程中睡过去了。恍惚感抽丝剥茧般慢慢散去,仍有余留徐徐环绕,他厌恶自己、仇视自己,曾经也是众望所归吧,现在钱也没了,念书念不进去,懒得工作懒得生活,连考虑自杀都会分心。
他厌恶自己的傲气,厌恶自己众星捧月般的民航机长身份,厌恶自己提起过去光辉岁月时上扬的嘴角,厌恶自己每每将博南揽入怀中时,从头传到脚的那一阵悸动。勒石燕然不属于他,爱情的欢愉同样不属于他。他生于黑暗,归于泥潭,任凭冰冷传遍全身,羞愧徒有余息。
可他为什么会没来由地感到怕呢?这黑色的夜掀起恐惧,置身于宇宙如同置身于一个钢铁触感的巨大拥抱。这种感受如同滚滚悲风为他从天而来。他明白他可以解开安全带、起身,迈着一名民航飞行员镇定的步子走入驾驶舱,那里有清暖的灯光,各司其职的仪表,泛着白沫的热可可和博南灿灿的笑,但在那种环境下他只会局促地坐在折叠座上,低下头,然后看到自己手腕上的刀痕。自残只是在将罪恶搬上天日,殷红的血丝丝渗出,勾勒出皮肤的纹理,掩没掉过去,断绝了未来。
他把前额抵在前排座椅上胡思乱想着。钢铁内部的轰鸣直传入他的颅骨。冰雹越加地猛了。
驾驶舱内,一股奇异的香气传来。如呜咽,如巨蟒缠绕全身,眼睛一闭一睁便会发觉被亲吻舔舐着喉管。此时呼吸不无艰难,但每一口氧气都落到了肺的最深处,飞腾、回旋、坠落。
“是空调出问题了吗?”博南问。
“哦……不……不。是恶劣天气。又是天气。”罗伯特回答道。
博南没有吭声,握紧了右手边的操纵杆。
包裹他的,是黑暗,是虚空。
融入夜色,就像融入哲学。爱人的脉搏以波的形式荡漾了他身边的空气,也算是相拥。
一阵奇怪的咔咔声传来——驾驶舱内警铃大振,2秒钟,表明自动驾驶已经断开。皮托管位于A330的前部,是监测空速的装置。很显然有冰晶进入了其内部,导致空速读数不准,因而飞行员必须手动驾驶飞机。
本能侵占大脑,恐惧爬上眉梢。
他忘记了外界温度异常升高使飞机无法安全爬升,不顾一切地将操纵杆向后拉。他一抬起机头,失速警报就响起。
“什么东西啊!”他骂了一句,旋即看到乱七八糟的空速和高度读数。这不行。他要停止下坠。他要爬升。他要增大推力,拉起机头。
他将节流阀一路加到TO/GA位,同时增大仰角到18°,试图重复起飞爬升的过程,尽早离开危险空域。但现实是稀薄的空气无法提供充足的动力,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加速度如同一根细线吊起他的心脏,使其狂跳又如不跳,麻木而恍惚。
“爬升……努力爬升……”
客舱后排,朱为民内心的痛苦挣扎已经到了顶峰。人们总是说他看起来“沮丧”。令人“沮丧”的可以是电影院门口的长队或一列开得很慢的火车——但他的情况显然比这个严重多了。他正丧失真实感,注意力分散,每次崩溃时浑身发冷颤抖,头疼得像吸入了什么化学物质。过去的无上荣光与当下的一败涂地彼此交错,这些念头该死,他该死,全世界就他该死。
安检时他蒙混过关,没有交出那把他天天揣在身上的美工刀。极度真切的晕眩感,让其余一切都不真实了起来。前排旅客大抵不会注意,他暗暗确信后,卷起左手的衣袖,挑了一块还算干净完整的皮肤,稍一用力割了下去。
“是我不够努力吗?”
刀刃比普通的要厚,划痕中可以看见白色的脂肪层。
“我熬过多少个通宵,多久没吃一次完完整整的饭,去哪里都是跑步,因为我要苦尽甘来啊,我要成大事啊。”
开始慢慢渗出血丝,他划下第二刀。
“我想赢,我想有高人一等的生活。可是他们所艳羡的荣耀真的降临到我身上时,我只会感到愧疚。我什么也没做,我也不是天赋异禀,我不配这些赞赏。它们是居高临下的施舍,是尊崇模样的唾弃。”
大小不一的血珠从裂隙慢慢挤出来。
“是我贪得无厌,我连普通人也不是。我的心里只有仇恨,我承认不了平凡,无用而脆弱。”
第三刀,微微深些。他想起航医对他的警告,拉起他袖子查自残时他的猝不及防和愤怒,那天开的三种药他根本没去拿,拉着博南回家了。那些钱不值得花在他这个废物身上。
“我凭什么被关心?我没有问题,一事无成是我活该。那个心无旁骛的我哪里去了?那个站在台上谈吐不凡,台下掌声雷动,在万众瞩目下恬然自安的我哪里去了?那个清明宁静的我哪里去了?其实我从头差到尾啊。风光只是意外,落后才是常态。我凭什么被关心?自生自灭去吧,干脆销声匿迹在这大西洋里,省下买墓地的钱。谁都不要再想起我,我不值得。”
血流连成片。
“我恨我自己。”
横七竖八,面目可怖。
“我恨我自己。”
这次血出得比往常多很多,使他心中略微有一丝快意。
“不能再这么活下去了。”
他大口喘着气,右手摁着挽上去的袖子防止滑下来,感觉满耳嗡嗡声,一阵阵下沉。呼吸逐渐平复,心跳却迟迟无法规律。他抬起头望向窗外,猛然发现什么地方不对——
这不是三万五千英尺的高空!
他们正在下坠!
被他忽略的,冰雹,向上仰起的机头,失重的感觉,由于气压变化涌出的大量的血……侧倾角正常……攻角……失速!
此时驾驶舱乱成一团,飞机保持最大推力,机头上仰,直直冲向大海。博南仍在拉杆,由于空速太低,攻角读数不再有效,失速警告暂时停止。返回驾驶舱的杜波依斯机长也十分忙乱,试图搞懂什么东西,但一无所获。
气流冲击着机翼,使其无法保持水平。他们的下降率高达每分钟10000英尺。有那么一瞬间,朱为民心里是释然的。他数着时间,情愿快些死去。
但当他闭上眼睛,博南的容颜又浮现在脑海。
那个红头发的小男孩在奋勇挣扎吗?他那双通亮的眼睛是否在流泪?他背脊的线条是那么优美凝练,紧贴后背的衣衫,是否已被汗水浸透?如果死神终将到来,落水的那一刻,他会说出“明,我爱你”吗?
他不能让博南伤心。
一把拉下衣袖,扣上书扔在座位下(飞机处于不正常姿态时请将杂物扔到脚下!),他陡地起身,扶着一个又一个椅背,在摇晃的机舱中跌跌撞撞地荡到驾驶舱门口。
“让我进去!!!”
“我也是持证飞行员!!!”
“我能拯救这架飞机!!!”
他凌厉的眼神与坚定举起的飞行执照通过闭路摄像传入驾驶舱。
“让他进来。”杜波依斯点了点头,“皮埃尔,打开门。”
博南方才看到那块小小的屏幕。浑身一颤,按钮咔一下被推下,舱门应声打开。
“南南……”
煞白的脸,缩小的瞳孔,噙住的眼泪。
“明!!!”博南一下哭喊出来,握住操纵杆的手上青色血管条条暴出。
“别怕……宝贝。我在。有我呢。没关系的,对不对?”朱为民右手把博南的头搂住,左手轻轻拉着他起身,“你的努力很棒。现在,交给我。”
博南嗯了一小声,坐在折叠座上,系好安全带。朱为民迅速扣好五点式安全带:“我是飞波音的,不过对A330也算熟悉。你们知道现在是失速状态吗?”
“确实,但我们无法控制飞机。我们彻底失去了控制——”罗伯特不住地摇着头。
“试着保持机翼水平?”杜波依斯建议道。
“这不是根本问题。过大的仰角导致了失速,进而导致下坠,因此我们希望爬升。”
“——欲爬升,必先俯冲。”
朱为民了解博南,他知道是那个小家伙拉杆造成失速,这样的情况在他们模拟飞行的时候也出现过一次。节流阀最大推力,他明白博南想重复起飞的过程飞离危险空域,但在万米高空空气十分稀薄,引擎推力远远不够,反而导致了下坠——在广阔的大西洋面上,这又何尝不可?
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下降率在可控范围内。略一思考,他决定用一个使战斗机快速下高度的方法“S-turns”,即快速转向降落,同时熟悉飞机的操纵,进行计算。
“安全带,伙计们。”他双眼直视前方,用心感受着高度、速度和方位的变化带给他的,微妙而坚定的直觉。然后,他略一顿神,将操纵杆猛地前推。
“你要干什么?”罗伯特失声叫道,“你在干什么!你不知道我们高度已经掉得很厉害了吗?”
“横竖总有一死,为什么不能孤注一掷?只要死亡还没有来临,就要掌控自己的人生!”
电脑合成的人声面无表情地再三重复着“Sink rate”,朱为民却无比镇定。他的肋骨隐隐发烫,喷薄的灵魂在沉寂中释枷。平生第一次,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心脏的跳动,由左心室通过主动脉泵出的血液潮水一般涨落,漫过全身。
“通知客舱。”朱为民下令道。
他右手紧握操纵杆,左手持节流阀推杆,让飞机保持机头朝下,左右横滚,并逐步减少推力。调制襟翼与机动速度,他完全掌控了这架飞机,哪怕无法及时拉起机头,他也可以重复哈德逊河上的奇迹。原来,他驾驶战斗机时练出的傲人视力、方向感与判断力从未失却一星半点,书上讲解A330的难懂的几页抽丝剥茧般涌入脑海。力量,喷薄而出。
没有任何一分努力会被辜负,那些几十年来滴在训练场滴在读书灯下的泪落下便成肆意生长的玫瑰,刺痛肌肤刺破血管镌进骨髓,使优秀者借势一往无前,永不后退,永不败北。
紧闭的双唇,惨白的面庞上暴突的白色眼球,太过用力而颤抖的五指。鸣响的警报充斥整个驾驶舱。气流,万剑般归一而又次第散开,冲刷出绝对的心无旁骛。
100。
左臂紧缩般的疼,朱为民使劲甩了甩头,咬紧牙关,目不转睛。
60。
“拉升!”朱为民大喊下令道,“就像平时起飞一样——nice and easy!”
话音刚落,一阵钻心的痛就迅猛击中了他的后脑,几秒后双眼重新对焦,面前的仪表盘几乎都被溅上了鲜血。是剧痛,还是晕眩?他觉得自己要失能了,左手五指不受控制地扣向掌心,麻痹感取代了疼痛。他再也分不清自己的手是否还抓着油门杆。
“你来操纵吧。正上升率。”
“我来操纵。”罗伯特接管飞机。
恍惚中他听见客舱传来的掌声,驾驶舱玻璃上映出他胸前闪灿灿的徽章,他只想着一件事,全机的机组和乘客都安全了。制服的袖口已经被洇染一片,暗红的血顺着指缝不断流下,他心里才慢慢开始有点明白,他和博南都已经安全了。
待晕眩慢慢转为闪点般的微微刺痛,他撑着椅背站起来,一眼就看到了仍木在折叠座上的博南。惨白的小脸上飞上几丝红晕,整个身子不住地发抖打颤,像从水晶盘里一不留神滚落到琉璃瓦上,而未被摔碎的果冻。
“明……”博南随着气息微弱地唤了一小声。
“您还好吧?”杜波依斯也站起来,不无亲切地问朱为民。
“我没事,不过您是否许可我将博南带离驾驶舱?”
“带他去机组休息区吧,有急救包。”
朱为民道了谢,搂住博南的腰,让博南靠在他身上,走出驾驶舱。飞机已穿过云层,漫天星河璀璨,光点相会而又分离,从远方来,又赴远方。
“我们……真的太感谢您了。”出门时,罗伯特对他说。
“这是责任。”他并没有回头,一侧身将博南抱了起来。
掉落的一个黑影顺着门缝滑进驾驶舱。朱为民的飞行执照。
坐在机组休息室,剧痛一阵阵击打着朱为民。博南靠在他身上呜咽着。
“南南,帮我拿急救包,好吗?”
博南摇了摇头,贴得更紧了。
“那就……南南,摁住我的血管。来,远心端。”
然后他够过一杯水,对着手臂哗地浇了下去,血液再次汩汩流出。博南稍稍加了点力。这次两人都看清楚了,几道比较深的伤口因气压急剧变化而爆开,伤到了静脉。
“明……”博南忍不住抚摸着男友手上的条条刀痕。
“别松手,宝。帮我止血。”
半晌,博南忽然猛吸一口气,瞳孔倏地放大,大呼道:“机长,怎么回事!”
“没事了,博南。你看,血也不流了。”
“不是……我是说……机长,我已经够努力了啊!”
朱为民觉得自己被一下击中了。
是啊,够努力了,推掉公司的集体活动,不与人交流,放弃自己最擅长的演讲与辩论比赛,不剪头发,不吃饭,不睡觉,不听航医的话。思来想去,这些无异于自我感动的努力无非是焦虑与浮躁的投影。方向不对,越努力越窘迫。
一直拉升只会失速,有时,推下去才是王道。
他发现自己哭了。这是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流泪。
博南看着他眼睛,看着泪水从爱人的面庞上勾勒出弧线,在下颌凝聚。喉结大幅度升降,他一下扑进朱为民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哭吧,宝贝儿……哭出来了,就没事了。别怕,我一直陪着你呢……再也不会分开了。”
“明,我竟然都不知道……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竟然放任你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博南啜泣着。
我也对不起你。朱为民心中想,最危险的那一刻,我把你抛在一边。可是我是想让我们有以后啊。
他只是一遍遍地摸着博南柔软的头发,感受他身体的曲线与自己完美贴合。但他为什么浑身发抖,脸色苍白?他为什么呼吸如此急促,他心脏杂乱而猛烈的跳动甚至清晰可感?
“机长,不要离开我……不要……”比起央求,这更像昏睡中的呓语。朱为民感到一阵阵心颤。
“宝宝,坐在我旁边,不要贴着我。”
“不。”
“这是命令。”
博南慢慢直起身子,极不情愿地与朱为民隔开了两三厘米的距离。
“现在,坐在这里,不要动。”朱为民说着向后退了一点。博南的嘴角在抽搐。
他用右手食指蘸了一些血,指肚轻柔地贴在博南脸颊上,一下,一下,交叉成一个心形。这象征着至死不渝的,暴烈的爱。
“小爱心,宝贝。以此为盟,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水蓝色的柔和灯光下,他们互相拥抱,献上千万个吻。
落地后,朱为民搀扶着仍然软趴趴的博南下了飞机。巴黎的夜是寂静的,偶尔有几颗星子猛然挣脱苍穹下的轮舞,坠入无穷无尽的深海。
大约十分钟后,救护车呼啸而来将朱为民(和粘在他身上的博南)以及一些在剧烈颠簸中受轻伤的乘客送去了医院。朱为民手上缝了3针。
看着满臂密密麻麻的刀口,缝针的医生有些讶异:“您该去精神心理科检查一下。”
“不用了,我已经想明白了。”朱为民婉拒道。确实,此刻的呼吸都无比畅快,他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想要干好一件事啊,不能闷着头“努力”。找对方向,取己所长,才是第一要务。
扛得住涅槃之痛,才配得上重生之美。
法航专门召开了表彰会议来赞扬朱为民及其他机组成员的勇敢表现,给了朱为民一笔丰厚的奖励。不仅可以用来偿还债务,还可以在巴黎买下一套新房子,作为这对恋人的新家。
而博南就没有那么幸运。在经历了几次严重的闪回后,他和依旧被失眠、头痛等问题困扰的朱为民一起去了医院。两人分别被诊断为PTSD(创伤后应激综合症)和中度抑郁、焦虑。在彼此的陪伴下,他们积极治疗,病情很快就有了好转。博南也因此转为管理岗,不再担任飞行工作。朱为民被高薪聘请至法航,并迅速升迁,在养病、养伤期间在地面模拟机担任飞行员培训工作。
不久后,两人举行了婚礼。罗伯特、杜波依斯和其他AF447航班上的机组与乘客都来到了现场,为他们的英雄送上最真挚的祝福。
我们坠落、破碎、掉入深渊,但我们终将被托起、被治愈,我们无所畏惧。
【写在最后:笔者的话】
这篇文章从高一上学期第一次月考前动笔,期末考试后结束。那时候的我正在为自己15年来积攒的错误的思维和行为方式付出代价,内心非常崩溃,已经严重到控制不住自残的程度。我顶着入学级部第一的压力,顶着自己爆发的抑郁情绪,顶着父母的不理解甚至是打压,试图用我习惯的方式逃避问题。我再次寄希望于把自己扔进书堆里不管不顾,但是内心的焦虑已经让我不可能专注于任何一件事了。
第一次去医院开的药没好好吃,更别提有什么效果,状态每况愈下。期中前又主动要求去了一次医院,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反而让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在车上对爸妈说,我准备以后再也不理会自己的这些事情了,我只关心学习成绩。那时候我还有些忐忑,怕高估了自己的毅力。现在想来这和毅力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重复了荒谬的思维,这是我抑郁的根源。一个学期下来,我差不多想明白了,但是压抑了十多年的痛苦不可能说没就没。这也是为什么我在小说最后让朱为民还是确诊了心理疾病。与自己和解,道阻且长。
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写这些东西?我热衷于描写个人内心的扭曲与痛苦,以及“至死不渝的,暴烈的爱”。我只不过是在映射自己的生活,整理自己的思维。我的位移很短,但路程很长。我清楚这一路的苦,因此我希望能直截了当地帮到你们,和我一样的年轻人。
直至现在我依然没有战胜抑郁,道理和行动毕竟是两码事,更何况很多道理我现在也不可能明白。但我对未来已经有规划了,我看到亮光了。至于怎么争取,推下操纵杆只是最简单的一种方式,事实上我们要做的还有很多很多。
文章写给所有高中生,愿我们寒窗苦读而名满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