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盒】美丽世界


晌午了,该是吃饭的时辰。
日头很辣,明晃晃打下来,灼得人脊背生疼。她捧着碗,见着屋檐下有几处阴影,便提了小凳找过去。
丈夫本说好要回来,现在却还不见踪影,许是又在所里忙忘了,她想得发闷,风粗粗地在刮,卷扬起沙土,就给面上蒙了层薄薄的浊黄壳子。
她把碗揣在兜里——前些日子跟着丈夫学会的——躲到避风处,将吃食拿出来。搪瓷碗里白生生米饭蒸得饱满,有几块水煮土豆,洒过粗盐伴着。这饭菜算不得好,但不远地方几个赤着上身,晒得通体黝黑的农人仍旧投过来混杂着好奇与羡艳的眼目。
她不知晓那些寡言的男人是在打量她,或是她手中的热腾腾饭菜,只是到底还不习惯这显然的注目。
已来了有些时日,她尚且耐不住风沙磨砺,更妄论陌生疏离的人情风俗。
本没有胃口的,用筷子扒拉几下,女人索性胡乱想起来。
如何到此处的?她本来想用“流落”这个失礼的词,细细斟酌了,还是换上客气的说法。
原也算是闺中小姐。想到这里的时候先是吃吃发笑,随后她嘴角便垂拉下来。
生在北方的女人还未仔细看过高阔青郁的大山原野,便因为战争不得不随着母亲逃难到南方去。父亲先走了几个月,立稳脚跟后寄信回来,母亲便舍了宅子,收拾行李,把她置放在木板车上推着,一路往南。
她尚且记得路上看过的天要低矮许多,不若此地高远,但温柔娴静不少,便是出太阳也温吞吞的,热意慢慢从脚下往上涌。
日光在本地向来是雷厉风行的,哗啦啦泼洒下来,灿灿金芒远远得便看得分明,给崇山叠嶂以威严的壮美。
不一样的还有许多,她想,衣裳,口音,吃食,待人接物也颇不习惯,便好似所有一切霎时间皆全然相异,女人骤然从熟稔的过去坠落入崭新的,令她困惑又担忧的未知中。
田里农人突然大笑出声,打断思绪,她看过去,是几个年老的在打趣后生,举起锄头作势要打,那后生吓极了,慌不择路退着,古铜色的脊背耸起几块粗壮筋腱,山脉般上下起伏。
许是在开她玩笑?女人有些不自在。
未熟透的青绿小麦被后生撞得晃荡,翠莹莹叶光摇曳,相似的仿若姿态让她另想起一片旧田。
南下路上,路旁水稻正是茂盛时候,有铁皮车轰鸣着奔行过来,母亲把木板车推倒在地,抱着她越过田间葱茏,伏进冰凉泥水里。叶片呼呼地在脸上割过,火辣辣地疼。被水沾湿了衣服的她想要哭闹,却被大手遮住口鼻,只得呜呜叫着,便看到稻叶交错漏出的缝隙里正有黄衣兵士喊着含混听不懂的话一个个走过。
再大些,女人才后知后觉知晓那是如何凶险的境地。
她也在那个瞬间自天真茫然里成熟,而以慎重的目光重新打量过去,便好似推开了某扇奇异无形的大门,女人初次意识到世界并不确定的复杂秉性。
只是弹指间,成家,毕业,加入农科所,最后随着历史大潮的脉动下放西北。
彷徨过?后悔过?她说不明白,只觉心内有暖血流过,让女人又生出新的,混沌暧昧的困惑。
对人世的迷茫懵懂是最磨人,亦最无奈的物什。
旁家的大门开了,女人转过头去,是隔壁的妇人推门出来,她记不清名字,只是点头笑笑。那妇人脸颊红彤彤的,看到她也笑着打上一声招呼。
妇人体态瘦削,几缕泛灰的头发从帽缝里漏出来。她不知道那是操劳的痕迹,还是单单染了尘土。肩上搭着条浸湿透了的毛巾,迈过自家的门槛,便半蹲下来,把门沿前那块灰扑扑的青石板擦得水光剔亮,随后直起身子,大声朝外面呼喝着。
她不知道那些孩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似乎下一秒他们就如同作戏法般从巷子窄街里变将出来,脸蛋晒得发红,手脚也脏兮兮的,大呼小叫着,小脚迈得飞快,像是团低地掠过的翻滚着的卷积云,隆隆然奔到妇人身前。
妇人笑呵呵地把这五六个小子挨个提起,用那毛巾把十几只手囫囵抹拭干净,又回过身子,搬出一个搪瓷大盆来。
她不解其意,一边吃着饭,一边偷偷用眸光窥探,看到那盆里是用白水煮过的面条,心下了然,知道是孩子们的吃食。却见了妇人把盆身一转,一锅水面便稀溜溜倾倒下来,落在石板上。妇人用手倒弄几下,铺得均匀,朝孩子们点点头。
又是一声欣然呼喝,便像是拉开序幕,孩子们蹲在石板旁,用手抓着面条塞到嘴里,热热闹闹,啪嗒作响,吃得津然有味。有一个身强力壮的,仗着手脚灵便,把弟妹们扫开,霸占一隅,吃得快活,被那妇人见了,在脑门中间敲几下,便提起来丢远了。那孩子不哭也不闹,傻愣愣笑着,捂住脑袋跑回来,只是这次学老实了,缩在角落小口小口抓来吃。
她大张了嘴巴,被眼前未曾见过的粗狂景象惊得哑口无言。
筋道面条摔在石板上的清脆响动,手指交叉穿绕时带着汤水的粘稠颤声,恣意畅快的吞咽与咀嚼,还有稚儿间少不了的打闹嬉笑,此间种种皆入耳中,却似另生出苍凉高远的牧歌一曲,萦绕回荡于畔,于高风塞瑟之下让她有了复杂难言的感怀。
不多时候孩子们便跑远了,她看过去,石板上已见不到什么面条了。
那是如此庞然又巨大的一盆面条,她料想自己同丈夫许是吃上三天三夜亦只能吃完上面浅浅一层,可在孩童们七手八脚的扒拉下,如此雄伟的面条片刻便消失殆尽,几欲让她觉得幻梦般不真切。
妇人把粘连在石板上的残余面条细细扣下来,汇成小小的一团,颇为珍惜地放到口中吃掉了。她这时候才知道吃剩下的些微余面是母亲的,有些不忍,犹豫片刻,正欲开口,那妇人已麻利地收起盆子,关门回屋了。
她望着碗里的饭,忽觉愧疚。
女人此前从未见过如此粗野大胆的喂食,在最初难以置信的奇异惊诧过后,她难免联想起圈养的某种畜物,心内隐隐带了发自怜悯的不适。
另一面的未知世界。
不,她很快摇摇头,否决了如此傲慢的理所应当。妇人和孩子们的面容重新浮现,黝黑肌肤下,猛烈的强劲的血液喷涌出的润泽鲜艳的气色是最旺盛,也最纯粹的生趣。
女人会想起公牛,那头她每每遇见便要吓得退避三舍的年轻公牛,长角磨得发亮,摇头晃脑,喷吐的鼻息里有浩荡清澈的愤怒。
他们日子苦吗?她不知道,或者开心吗?她亦不知道。
女人只觉一股随性开朗,自由通透的生气从体内冒出来,让她想要呐喊,又想要高歌。
那是方才令她震撼的喂面情景最后留下的旷达回韵。
她庆幸着自己能在一幅蛮荒豁达的生命图景里遇到如此新奇,又如此不可思议的热烈 。
女人知道自己仍旧需要花费时日来适应那些好奇的目光,她也会继续在某个无风的静夜烦恼着背井离乡的无措与惊惶,而再次身陷囹圄。
但不是此刻,只觉得欣喜与希望的此刻。
她以毫无缘由,干净纯粹的动情心绪期待着下一次始料未及的惊叹。
女人很快就察觉到其中的幼稚,但并不羞赧,她甚至为此欢喜。
盖因她自微小隐秘的角落里知晓了世界的美丽:
尽管生活并非一向如此,但活本身是热量充沛的。
“午好啊!”她用力朝那几个太阳底下汗流浃背的农人打招呼。
“午好!”农人回应。
女人于是抱起碗,大口吃起来。
她只愿自己也如孩子们那般,吃得唇齿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