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10
突然,守护神农山的护山阵势发出了尖锐的警告声,表示有人在硬闯神农山。 负责警戒天上的侍卫们驱策坐骑,向着某个方向飞去。霎时间,冷清了许久的神农山天上地下都是士兵。 潇潇拔出了兵器,大声喝道:“所有人各司其职,不许惊慌。” 金萱退进殿内,守在颛顼身边。 颛顼轻蔑地一笑:“如果现在真有人想趁这个时机取我性命,我必让他后悔做了这个决定。” 灵力和阵法撞击,发出雷鸣一般的轰鸣声,颛顼笑对金萱说:“来者灵力很高强,可不是一般的刺客,应该不是籍籍无名之辈,我们去会会。” 金萱想劝他,终究忍住了,应道:“是。”在这个男人面前,一切都只能交由他掌控,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服从。 颛顼对几个暗卫说:“不管发生什么,你们的任务就是保护好王姬。” 颛顼带着金萱走到殿外,看到天空中全是士兵。 一个人突破了阵法,向着紫金顶而来,白衣白发,银白的面具,长身玉立在白色的大雕上,纤尘不染得就如一片刚凝成的雪,在清晨的朝阳中异常刺目。 颛顼笑道:“原来是老朋友。” 士兵将相柳围住,相柳用灵力把声音送到颛顼耳中:“颛顼,你是想小夭活,还是想她死?” 颛顼脸色阴沉,消息一直在封锁中,除非相柳就是想杀小夭的人,否则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得到消息? 颛顼怒到极点,反倒笑起来:“让他下来。” 相柳落在殿前,他走向颛顼,一排侍卫将他隔开。相柳问:“小夭在哪里?” “你想要什么?”颛顼想不通相柳的目的,如果他想要求什么,那需要保住小夭的命才能交换,而不是杀了小夭,可是梅花谷内设阵的人显然是想要小夭的命。 相柳也是绝顶聪明的人,立即明白颛顼误会了他。他道:“不是我做的,昨日下午之前我一直在清水镇外的大山中,这会儿刚到神农山。” 颛顼相信相柳说的话,因为相柳想撒谎不用这么拙劣。颛顼越发困惑:“那你怎么可能知道小夭有事?” 相柳道:“在清水镇,轩被小六下了一种怪毒,小六为了替轩解毒,把毒引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颛顼盯着相柳,抬了抬手:“都退下。” 侍卫全部退下,相柳走到颛顼面前,颛顼转身向殿内走去:“跟我来。” 相柳看到了小夭,他走过去,坐到水玉榻旁,凝视着无声无息的小夭。 颛顼看了眼潇潇,潇潇过去,替换下正在输灵力的暗卫,殿内的侍者都退了出去。 颛顼问:“那个蛊在你身上?” “嗯。” “为什么?”颛顼能理解小夭为了帮他解蛊,不惜祸害另一个人,却不能理解相柳竟然容忍了小夭这么做。 相柳淡淡地说:“这是我和小夭之间的事。” 颛顼说:“你来此想干什么?为什么你刚才问我想小夭生还是想她死?” “你把她交给我,我能救活她。” “什么叫交给你?难道你不能在这里救她吗?” “不能!” 颛顼苦笑:“你是杀人无数的九命相柳,如果我脑袋还没糊涂,咱俩应该誓不两立,你让我把妹妹交给你,我怎么可能相信你?” “你不把她交给我,她只能死。” 颛顼的医师鄞,师承轩辕和高辛两边的宫廷医师,医术十分好,他判定了小夭生机已断。馨悦带来的两位医师是中原最好的医师,他们也认为救不了小夭。颛顼相信,即使轩辕和高辛宫廷中最好的医师赶来,肯定和三位医师的判断相同。相柳是唯一认为小夭还未死的人,颛顼不相信相柳,可他更不能放弃这唯一可能救活小夭的机会,颛顼说:“你让我考虑一下。” 相柳平静地说:“她就快没有时间了。”如果不是有这么多灵力高强的人不停地给小夭输灵力,纵使他现在赶到,也不可能了。只能说颛顼奢侈浪费的举动,为小夭争取了一线生机。 “你需要多少时间?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小夭?” “不知道,也许一两年,也许几十年。” 颛顼在殿内走来走去,面色变来变去,终于他下定了决心:“你带她走吧!”颛顼盯着相柳,冷声说:“如果你敢伤害她,我必铲平神农义军,将你碎尸万段!” 相柳十分心平气和,淡然道:“我不伤害她,难道你就会不想铲平神农义军,不想将我砍成几段?”死都死了,几段和万段有何区别? 颛顼无奈地看着相柳,他有点明白小夭为什么能和相柳有交情了,这人虽然混账,但是混账得很有意思。 颛顼叹了口气,也心平气和地说:“反正你明白我的意思。” 相柳说:“把你所有的好药都给我。” 颛顼让金萱把紫金殿中所有的好药都拿出来,和馨悦带来的灵药一起装好:“够了吗?不够的话我可以再派人去黄帝、俊帝、王母那里要。” 相柳看着地上的大箱子,嘲道:“足够了,难怪人人都想要权势。” 相柳俯身,抱起了小夭。 颛顼虽然做了决定,可真看到相柳要带走小夭,还是禁不住手握成了拳。他对潇潇说:“带他从密道出去,我可不想我妹妹的名字和个魔头牵扯到一起,我还指望着她嫁个好人家!” 相柳毫不在意,只是淡淡一笑,抱着小夭随着潇潇进了密道。 颛顼拿出两个若木做的傀儡,点入自己的精血,幻化成了两个人,一个是小夭的模样,放到水玉榻上。一个是相柳的模样,颛顼对金萱说:“你送相柳出去吧!” 金萱送相柳出了大殿。 半晌后,潇潇回来,奏道:“已经送相柳离开神农山,我派了几个人暗中跟踪。” 颛顼说:“不会有用,相柳肯定会甩掉他们。” 潇潇沉默不语。 金萱也回来了,奏道:“已送相柳离开。” 颛顼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 小夭觉得自己死前看见的最后一幅画面是铺天盖地的梅花飞向自己。 不觉得恐怖,反而觉得真美丽啊! 那么绚烂的梅花,像云霞一般包裹住了自己,一阵剧痛之后,身体里的温暖随着鲜血迅速地流逝,一切都变得麻木。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渐渐地微弱,可就在一切都要停止时,她听到了另一颗心脏跳动的声音,强壮有力,牵引着她的心脏,让它不会完全停止。就如被人护在掌心的一点烛火,看似随时会熄灭,可摇曳闪烁,总是微弱地亮着。 小夭好似能听到相柳在讥嘲地说:“只是这样,你就打算放弃了吗?” 小夭忍不住想反唇相讥:什么叫就这样?你若被人打得像筛子一样,全身上下都漏风,想不放弃也得放弃。 她真的没力气了,就那一点点比风中烛火更微弱的心跳都已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即使有另一颗心脏的牵引鼓励,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微弱。 突然,源源不绝的灵力输入进来,让那点微弱的心跳能继续。 她听不到、看不见、什么都感受不到,可是她觉得难过,因为那些灵力是那么伤心绝望。连灵力都在哭泣,小夭实在想不出来这些灵力的主人该多么伤心绝望。 小夭想看看究竟是谁在难过,却实在没有力气,只能随着另一颗心脏的牵引,把自己慢慢锁了起来,就如一朵鲜花从盛放变回花骨朵,又从花骨朵变回一颗种子,藏进了土壤中。等待严冬过去,春天来临。 小夭看不见、听不到、感受不到,却又有意识,十分痛苦。 就像是睡觉,如果真睡着了,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也无所谓,可是身体在沉睡,意识却清醒,如同整个人被关在一个狭小的棺材中,埋入了漆黑的地下。清醒的沉睡,很难挨! 寂灭的黑暗中,时间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一切都成了永恒。 小夭不知道她在黑暗里已经待了多久,更不知道她还要待多久,她被困在了永恒中。小夭第一次知道永恒才是天下最恐怖的事,就好比,吃鸭脖子是一件很享受的事,可如果将吃鸭脖子变成了永恒,永远都在吃,没有终点,那么绝对不是享受,而是最恐怖的酷刑。 永恒的黑暗中,小夭觉得已经过了一百万年。如果意识能自杀,她肯定会杀了自己的意识,可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永远如此,她甚至开始怨恨救了自己的人。 有一天,小夭突然能感觉到一点东西,好似有温暖从外面流入她的身体,一点点驱除着冰凉。她贪婪地吸收着那些温暖。 每隔一段日子,就会有温暖流入。虽然等待很漫长,可因为等待的温暖终会来到,那么即使漫长,也并不可怕。 一次又一次温暖的流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心脏的跳动渐渐变得强劲了一些,就好似在微弱的烛火上加了个灯罩,烛火虽然仍不明亮,可至少不再像随时会熄灭了。 有一次,当温暖流入她的身体时,小夭再次感受到了另一颗心脏的跳动,她的心在欢呼,就好似遇见了老朋友。 小夭想笑:相柳,是你吗?我为你疗了那么多次伤,也终于轮到你回报我一次了。 一次又一次,小夭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只是觉得时间真是漫长啊! 在寂灭的永恒黑暗中,相柳每次来给她疗伤成了她唯一觉得自己还活着的时候,至少她能感受到他给予的温暖,能感受到另一颗心脏的跳动。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天,当温暖慢慢地流入她的身体时,小夭突然觉得自己有了感觉,她能感受到有人在抱着她。 很奇怪,她听不到、看不见,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可也许因为体内的蛊,两颗心相连,她能模糊感受到他的动作。 他好像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然后他好像睡着了,在她身边一动不动,小夭觉得困,也睡着了。 当小夭醒来时,相柳已经不在。 小夭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她再次感受到了相柳,就好像他回家了,先摸了摸她的额头,跟她打招呼,之后他躺在了她身边。 他又睡着了,小夭也睡着了。 因为相柳的离开和归来,小夭不再觉得恐怖,因为一切不再是静止的永恒,她能通过他感受到时间的流逝,感受到变化。 每隔二三十天,相柳会给她疗伤一次,疗伤时,他们应该很亲密,因为小夭觉得他紧紧地拥抱着自己,全身上下都能感受到他。可平日里,相柳并不会抱她,最多摸摸她的额头脸颊。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夭只能估摸着至少过了很多年,因为相柳给她疗伤了很多次,多得她已经记不住了。 渐渐地,小夭的感觉越来越清晰,当相柳拥抱着她时,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体温,也开始清楚地意识到流入她身体的温暖是什么,那应该是相柳的血液。和一般的血液不同,有着滚烫的温度,每一滴血,像一团小火焰。小夭只能推测也许是相柳的本命精血。 相柳把自己的本命精血喂给她,但大概他全身都是毒,血液也是剧毒,所以他又必须再帮她把他血液中蕴含的毒吸出来。 小夭知道蛊术中有一种方法,能用自己的命帮另一人续命,如果相柳真的是用自己的命给她续命,她希望他真的有九条命,让给她一条也不算太吃亏。 有一天,小夭突然听到了声音,很沉闷的一声轻响,她急切地想再次验证自己能听到声音了,可是相柳竟然是如此沉闷的一个人,整整一夜,他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小夭急得压根儿睡不着,一个人在无声地呐喊,可是怎么呐喊都没用,身边的人平静地躺着,连呼吸声都没有。 早上,他要离开了,终于,又一声沉闷的声音传来,好似什么东西缓缓合上的声音。小夭既觉得是自己真的能听到了,又觉得是自己太过想听到而出现的幻觉。 小夭强撑着不休息,为了能再听到一些声音。可是相柳已经不在,四周死寂,没有任何声音。 直到晚上,终于又响起了一点声音。相柳到了她身旁,摸了摸小夭的额头,握住了她的手腕。小夭激动地想,她真的能听到了,那一声应该是开门的声音,可小夭又觉得自己不像是躺在一个屋子里。 刚开始什么都听不到时,觉得难受,现在,发现自己又能听到了,小夭无比希望能听到一些声音,尤其是人的说话声,她想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证明她仍活着,可相柳竟然一点声音没发出。 整整一夜,他又是一句话没说。 清晨,相柳离开了。 一连好几天,相柳没有一句话。小夭悲愤且恶毒地想,难道这么多年中发生了什么事,相柳变成了哑巴? 又到了每月一次的疗伤日。 相柳抱住小夭,把自己的本命精血喂给小夭,用灵力把小夭的经脉全部游走了一遍,然后他咬破了小夭的脖子,把自己血液中带的毒吸了出来。 等疗伤结束,相柳并没有立即放开小夭,而是依旧拥着她。 半晌后,相柳轻轻地放下了小夭,抚着小夭的脸颊说:“小夭,希望你醒后,不会恨我。” 小夭在心里嚷:不恨,不恨,保证不恨,只要你多说几句话。 可是,相柳又沉默了。 小夭不禁恨恨地想:我恨你,我恨你!就算你救了我,我也要恨你! 小夭想听见声音,却什么都听不到,她晚上睡不好,白日生闷气,整天都不开心。 相柳每日回来时,都会检查小夭的身体,觉得这几天,小夭无声无息,看上去和以前一样,可眉眼又好似不一样。 相柳忽然想起了小夭以前的狡诈慧黠,总嚷嚷害怕寂寞,他对小夭说:“你是不是在海底躺闷了?” 小夭惊诧:我在海底?我竟然在海底?难怪她一直觉得自己好似漂浮在云朵中一般。 相柳说:“我带你去海上看看月亮吧!” 小夭欢呼雀跃:好啊,好啊! 相柳抱住小夭,像两尾鱼儿一般,向上游去。 他们到了海面上,小夭感觉到海潮起伏,还有海风吹拂着她,她能听到潮声、风声,小夭激动得想落泪。 相柳说道:“今夜是上弦月,像一把弓。每次满月时,我都要给你疗伤,不可能带你来海上,我也好多年没有看见过满月了。” 小夭心想,原来我没有估计错,他真的是每月给我疗伤一次。听说满月时,妖族的妖力最强,大概正因为如此,相柳才选择满月时给她疗伤。 相柳不再说话,只是静拥着小夭,随着海浪起伏,天上的月亮,静静地照拂着他们。 小夭舒服地睡着了。 相柳低头看她,微微地笑了。 从那日之后,隔几日,相柳就会带小夭出去玩一次,有时候是海上,有时候是在海里。 相柳的话依旧很少,但会说几句。也许因为小夭无声无息、没有表情、不能做任何反应,他的话也是东一句、西一句,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月儿已经快圆,周围浮着丝丝缕缕的云彩,乍一看像是给月儿镶了花边,相柳说道:“今晚的月亮有点像你的狌狌镜,你偷偷记忆在狌狌镜子里的往事……” 小夭简直全身冒冷汗。 相柳停顿了好一会儿,淡淡说:“等你醒来后,必须消除。” 小夭擦着冷汗说:只要你别发火,让我毁了狌狌镜都行! 有一次,他们碰上海底大涡流,像陆地上的龙卷风,却比龙卷风更可怕。 相柳说:“我从奴隶死斗场里逃出来时,满身都是伤,差点死在涡流中,是义父救了我。那时,炎帝还健在,神农国还没有灭亡,义父在神农国,是和祝融、蚩尤齐名的大将军,他为了救我一个逃跑的妖奴,却被我刺伤,可他毫不介意,看出我重伤难治,竟然以德报怨,给我传授了疗伤功法,他说要带我去求炎帝医治,可我不相信他,又逃了。” 小夭很希望相柳再讲一些他和共工之间的事,相柳却没有继续讲,带着小夭避开了大涡流。 很久后,某一夜,相柳带她去海上时,小夭感觉到一片又一片冰凉落在脸上。相柳拂去小夭脸颊上的雪:“下雪了。你见过的最美的雪在哪里?” 小夭想了想,肯定地说: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极北之地,最恐怖,也最美丽!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下,落在了相柳身上。 相柳说:“极北之地的雪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雪。我为了逃避追杀,逃到了极北之地,一躲就是一百多年。极北之地的雪不仅救了我的命,还让我心生感悟,从义父传我的疗伤功法中自创了一套修炼功法。” 小夭想:难怪每次看相柳杀人都美得如雪花飞舞! 相柳笑了笑,说:“外人觉得我常穿白衣是因为奇怪癖好,其实,不过是想要活下去的一个习惯而已。在极北之地,白色是最容易藏匿的颜色。” 相柳又不说话了。小夭心痒难耐,只能自己琢磨,他应该是遇见防风邶之后才决定离开。神农国灭后,共工落魄,亲朋好友都离共工而去,某只九头妖却主动送上了门,也许一开始只是想了结一段恩情,可没想到被共工看中,收为了义子。恩易偿,情却难还。 想到这里,小夭有些恨共工,却觉得自己的恨实在莫名其妙,只能闷闷不乐地和自己生闷气。 相柳抚她的眉眼:“你不高兴吗?难道不喜欢看雪?那我带你去海里玩。” 相柳带着小夭沉入了海底。 又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小夭感觉自己好像能感受到自己的脚了,她尝试着动脚趾,却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动,她也不可能叫相柳帮她看一看。可不管动没动,小夭都觉得她的身体应该快要苏醒了。 有一天,相柳回来时,没有像以往一样,摸摸她的额头,而是一直凝视着她,小夭猜不透相柳在想什么,唯一能感觉到的是他在考虑什么、要做决定。 相柳抱起了小夭:“今夜是月圆之夜,我带你去玩一会儿吧!” 小夭不解,月圆之夜不是应该疗伤吗? 相柳带着她四处闲逛,有时在大海中漫游,有时去海面上随潮起潮落。 今夜的他和往日截然不同,话多了很多,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说话。 “那里有一只玳瑁,比你在清水镇时睡的那张榻大,你若喜欢,日后可以用玳瑁做一张榻。” “一只鱼怪,它的鱼丹应该比你身上戴的那枚鱼丹紫好,不过,你以后用不着这玩意儿。” 大海中传来奇怪的声音,既不像是乐器的乐声,也不像是人类的歌声,那声音比乐器的声音更缠绵动情,比人类的歌声更空灵纯净,美妙得简直难以言喻,是小夭平生听到的最美妙的声音。 相柳说:“鲛人又到发情期了,那是他们求偶的歌声,据说是世间最美的歌声,人族和神族都听不到。也许你苏醒后,能听到。” 相柳带着小夭游逛了大半夜,才返回。 “小夭,你还记得涂山璟吗?玟小六的叶十七。自你昏睡后,他也昏迷不醒,全靠灵药续命,支撑到现在,已经再支撑不下去,他就快死了。” 璟、璟……小夭自己死时,都没觉得难过。生命既有开始,自然有终结,开始不见得是喜悦,终结也不见得是悲伤,可现在,她觉得很难过,她不想璟死。 小夭努力地想动。 相柳问:“如果他死了,你是不是会很伤心,恨我入骨?” 小夭在心里回答:我不要璟死,我也不会恨你。 相柳说:“今晚我要唤醒你了。” 相柳把自己的本命精血喂给小夭,和以前不同,如果以前他的精血是温暖的小火焰,能驱开小夭身体内死亡带来的冰冷,那么今夜,他的精血就是熊熊烈火,在炙烤着小夭。它们在她体内乱冲乱撞,好似把她的身体炸裂成一片片,又一点点糅合在一起。 小夭喊不出、叫不出,身体在剧烈地颤抖。渐渐地,她的手能动了,她的腿能动了,终于,她痛苦地尖叫了一声,所有神识融入身体,在极度的痛苦中昏死过去。 小夭醒来的一瞬,觉得阳光袭到她眼,她下意识地翻了个身,闭着眼睛接着睡。 突然,她睁开了眼睛,却不敢相信,愣愣地发了会儿呆,缓缓把手举起。 啊!她真的能动了! “相柳!”小夭立即翻身坐起,却砰的一声,撞到了什么,撞得脑袋疼。 没有人回答她,只看到有一线阳光从外面射进来,小夭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壳子里,她尝试着用手去撑头上的墙壁,墙壁像是花儿绽放一般,居然缓缓打开了。 一瞬间,小夭被阳光包围。 只有被黑暗拘禁过的人才会明白这世间最普通的阳光是多么宝贵!阳光刺着她的眼睛,可她都舍不得闭眼,迎着阳光幸福地站起,眼中浮起泪花,忍不住长啸了几声。 待心情稍微平静后,小夭才发现自己穿着宽松的白色纱衣,站在一枚打开的大贝壳上,身周是无边无际的蔚蓝大海,海浪击打在贝壳上,溅起了无数朵白色的浪花。 原来,这么多年,她一直被相柳放在一枚贝壳中沉睡,小夭不禁微笑,岂不是很像一粒藏在贝壳中的珍珠? 小夭把手拢在嘴边,大声叫:“相柳、相柳,你在哪里?我醒来了。” 一只白羽金冠雕落下,相柳却不在。 小夭摸了摸白雕的背:“毛球,你的主人呢?” 毛球扇扇翅膀,对着天空叫了一声,好似在催促小夭上它的背。 小夭喜悦地问:“相柳让你带我去见他?” 毛球摇摇头。 小夭迟疑地问:“相柳让你送我回去吗?” 毛球点了点头。 不知道相柳是有事,还是刻意回避,反正他现在不想见她。小夭怔怔地站着,重获光明的喜悦如同退潮时的潮汐一般,哗哗地消失了。 毛球啄小夭的手,催促小夭。 小夭爬到了白雕的背上,白雕立即腾空而起,向着中原飞去。 小夭俯瞰着苍茫大海,看着一切如箭般向后飞掠,消失在她身后,心中滋味很是复杂。 第二日早上,白雕落在轵邑城外。小夭知道不少人认识相柳的坐骑,它只能送她到这里。 不知为何,小夭觉得无限心酸,猛地紧紧抱住了毛球的脖子,毛球不耐烦地动了动,却没有真正反抗,歪着头,郁闷地忍受着。 小夭的头埋在毛球的脖子上,眼泪一颗颗滚落,悄无声息而来,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毛球的羽毛上。 毛球实在忍无可忍了,急促地鸣叫了一声。 小夭抬起头,眼角已无丝毫泪痕,她从毛球背上跳下,拍打了毛球的背一下:“回你主人身边去吧!” 毛球快走了几步,腾空而起。小夭仰着头,一直目送到再也看不到它。 …………… 幽静的小道,曲曲折折,时而平整,时而坑坑洼洼,看不到尽头所在,就像人生。 小夭不禁苦笑起来,她害怕孤独,总不喜欢一个人走路,可生命本就是一个人的旅程,也许她只能自己走完这条路。 脚步声传来,小夭回过头,看见了防风邶。 一瞬间,她的心扑通扑通狂跳,竟然不争气地想逃跑,忙又强自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说:“刚才观礼时,没看到你。” 防风邶戏谑地一笑:“刚才你眼睛里除了涂山璟还能看到谁?” 他的语气活脱脱只是防风邶,小夭自然了许多,不好意思地说:“来观礼,不看涂山璟,难道还东张西望吗?” 两人沿着山间小道并肩走着,脚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显得空山越发幽静。 防风邶说:“听小妹说璟不愿做族长,他为了取消和防风氏的婚约,在太夫人屋前跪了一日一夜。如果他真能不做族长,以小妹的性子,很有可能会想个法子,体面地取消婚约,可现在璟做了族长,小妹熬了多年的希望就在眼前,她不可能放弃。” 邶看向小夭:“本以为希望就在眼前,却转瞬即逝,你难过吗?” 小夭说:“肯定会有一些难过,不过,也许因为我这人从小到大倒霉习惯了,不管发生再好的事,我都会下意识地准备着这件好事会破灭;不管听到再感动的誓言,我都不会完全相信,所以也不是那么难过。”毕竟,连至亲的娘亲都会为了大义舍弃她,这世间又有谁真值得完全相信呢? 防风邶轻声地笑:“这性子可不怎么样,不管再欢乐时,都在等待着悲伤来临。” 小夭笑:“所以才要贪图眼前的短暂欢乐,只有那才是真实存在的。” 防风邶停住了脚步,笑问:“王姬,可愿去寻欢?” “为什么不去?” 防风邶拇指和食指放在唇边,打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一匹天马小跑着过来,防风邶翻身上马,把手伸给小夭,小夭握住他的手,骑到了天马上。 防风邶驾驭着天马去了青丘城,他带着小夭走进离戎族开的地下赌场。 小夭接过狗头面具时,赞叹道:“看不出来啊,狗狗们居然把生意做到了涂山氏的眼皮子底下。” 防风邶给她后脑勺上来了一下:“你不怕得罪离戎族,我可是怕得很!” 小夭戴上面具,化作了一个狗头人身的女子,朝他龇了龇狗牙,汪汪叫着。 防风邶无奈地摇摇头,快步往里走:“离我远点!省得他们群殴你时,牵连了我!” 小夭笑嘻嘻地追上去,抓住防风邶的胳膊:“偏要离你近!偏要牵连你!”一边说,一边还故意汪汪叫。 防风邶忙捂住小夭的“狗嘴”,求饶道:“小姑奶奶,你别闹了!” 防风邶是识途老马,带小夭先去赌钱。 小夭一直觉得赌博和烈酒都是好东西,因为这两样东西能麻痹人的心神,不管碰到多不开心的事,喝上几杯烈酒,上了赌台,都会暂时忘得一干二净。 防风邶做了个六的手势,女奴端了六杯烈酒过来。防风邶拿起一杯酒,朝小夭举举杯子,小夭也拿起了一杯,两人什么话都没说,先各自喝干了三杯烈酒。 小夭笑着去赌台下注,防风邶也去玩自己的了。 小夭一边喝酒,一边赌钱,赢了一小袋子钱时,防风邶来找她:“去看奴隶死斗吗?” 小夭不肯起身:“你们男人怎么就那么喜欢看打打杀杀呢?血淋淋的有什么看头?” 防风邶把她揪了起来:“去看了就知道了,保证你不会后悔。” 坐在死斗场里,小夭一边喝酒一边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 两个即将进行死斗的奴隶走了出来,小夭愣了一愣,坐直了身子。其中一个奴隶她认识,在轩辕城时,她曾和邶拿他打赌。于她而言,想起来,仿似是几年前的事,可于这个奴隶而言,却是漫长的四十多年,他要日日和死亡搏斗,才能活下来。 小夭喃喃说:“他还活着?” 虽然他苍白、消瘦,耳朵也缺了一只,可是,他还活着。 邶翘着长腿,双手枕在脑后,淡淡道:“四十年前,他和奴隶主做了个交易,如果他能帮奴隶主连赢四十年,奴隶主赐他自由。也就是说,如果今夜他能活着,他就能脱离奴籍,获得自由。” “他怎么做到的?” “漫长的忍耐和等待,为一个渺茫的希望绝不放弃。其实,和你在九尾狐的笼子里做的是一样的事情。” 小夭不吭声了,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钱袋扔给收赌注的人,指了指她认识的奴隶:“我赌他赢。” 周围的声音嗡嗡响个不停,全是不解,因为她押注的对象和他的强壮对手比,实在显得不堪一击。 搏斗开始。 那个奴隶的确是太虚弱了!大概因为他即将恢复自由身,他的主人觉得照顾好他很不划算,所以并没有好好给他医治前几次搏斗中受的伤。 很快,他身上的旧伤口就撕裂,血涌了出来,而他的对手依旧像一头狮子般,威武地屹立着。 酒壶就在小夭手边,小夭却一滴酒都没顾上喝,专心致志地盯着比斗。 奴隶一次次倒在血泊中,又一次次从血泊中站起来。 刚开始,满场都是欢呼声,因为众人喜欢看这种鲜血淋淋的戏剧化场面。可是,到后来,看着一个浑身血淋淋的人一次又一次站起来,大家都觉得嗓子眼发干,竟然再叫不出来。 满场沉默,静静地看着一个瘦弱的奴隶和一个强壮的奴隶搏斗。 最终,强壮的奴隶趴在血泊中,站不起来,那个瘦弱的奴隶也趴在血泊中,再站不起来。 死斗双方都倒在地上,这是一场没有胜利者的比赛。 众人叹气,准备离开,小夭突然站了起来,对着比赛场内大嚷:“起来啊,你起来啊!” 众人都停住了脚步,惊诧地看看小夭,又看向比赛场内。 小夭叫:“你已经坚持了四十多年,只差最后一步了,起来!起来!站起来……” 那个瘦弱的奴隶居然动了一动,可仍旧没有力气站起来。众人却都激动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小夭嘶喊着大叫:“起来,站起来,站起来!只要你站起来,就可以获得自由!起来,站起来!” 小夭不知道为什么,冷漠了几百年的心竟然在这一刻变得热血沸腾,她不想他放弃,她想他坚持,虽然活着也不见得快乐,可她就是想让他站起来,让他的坚持有一个结果,让他能看到另一种人生,纵使不喜欢,至少看到了! 还有人知道这个奴隶和奴隶主之间的约定,交头接耳声中,不一会儿整个场地中的人都知道他已经坚持了四十年,这是他通向自由的最后一步。 小夭大叫:“起来,你站起来!” 众人禁不住跟着小夭一起大叫起来:“起来、起来、站起来!” 有时候,人性很黑暗,可有时候,人性又会很光明。在这一刻,所有人都选择了光明,他们都希望这个奴隶能站起来,创造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奇迹。 人们一起呼喊着:“起来,起来,站起来!” 瘦弱的奴隶终于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虽然他站在那里,满身血污,摇摇欲坠,可他站起来了,他胜利了! 几乎所有人都输了钱,可是每个人都在欢呼,都在庆祝。奴隶的胜利看似和他们无关,但人性中美好的一面让他们忘记了自己的得失,只为奴隶的胜利而高兴,就好似他们自己也能打败生命中无法克服的困难。 小夭哈哈大笑,回过身猛地抱住了邶,激动地说:“你看到了吗?他赢了,他自由了!” 邶凝视着蹒跚而行的奴隶,微笑着说:“是啊,他赢了!” 小夭看到奴隶主带着奴隶去找地下赌场的主人,为奴隶削去奴籍。 小夭静静地坐着,看所有人一边激动地议论着,一边渐渐地散去。到后来,整个场地只剩下她和邶。 小夭凝视着空荡荡的比赛场地,问道:“为什么带我来看比赛?” 邶懒洋洋地说:“除了寻欢作乐,还能为了什么?” 小夭沉默,一瞬后,说道:“我们回去吧!” 小夭和邶归还了狗头面具,走出了地下赌场。 “等、等一等!” 一个人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简陋的麻布衣衫,浆洗得并不干净,可洗去了满脸的血污,头发整齐地用根布带子束成发髻,如果不是少了一只耳朵,他看上去只是个苍白瘦弱的普通少年。 他结结巴巴地对小夭说:“刚才,我听到你的声音了,我记得你的声音,你以前抱过我。” 小夭喜悦地说:“我也记得你,我好开心你赢了!”她指指防风邶,“你还记得他吗?” 防风邶并没回头,在夜色的阴影中,只是一个颀长的背影,可少年在死斗场里,看到的一直都是狗头人身,他也不是靠面容去认人。 少年点了下头:“记得!我记得他的气息,他来看过我死斗,一共七次!”少年突然热切地对防风邶说,“我现在自由了,什么都愿意干,能让我跟随您吗?” 防风邶冷漠地说:“我不需要人。” 少年很失望,却不沮丧,对防风邶和小夭说:“谢谢你们。” 他要离去,小夭出声叫住了他:“你有钱吗?” 少年满脸茫然,显然对钱没有太多概念,小夭把刚才赢来的钱塞给他:“这是我刚才押注你赢来的钱,你拿去可一点都不算占便宜。” 少年低头看着怀里冰冷的东西,小夭问:“你叫什么?打算去做什么?” 少年抬起头,很认真地说:“他们叫我奴十一,我想去看大海,他们说大海很大。” 小夭点头:“对,大海很大也很美,你应该去看看。嗯……我送你个名字,可以吗?” 少年睁着黑白分明的双眼,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小夭,郑重地点点头。 小夭想了一会儿,说:“你的左耳没有了,就叫左耳好吗?你要记住,如果将来有人嘲笑你没有一只耳朵,你完全不用在意,你应该为自己缺失的左耳骄傲。” “左耳?”少年喃喃重复了一遍,说道:“我的名字,左耳!” 小夭点头:“如果你看够了风景,或者有人欺负你,你就去神农山,找一个叫颛顼的人,说是我推荐的,他会给你份工作。我叫小夭。记住了吗?” “神农山、颛顼、小夭,左耳记住了。” 左耳捧着小夭给他的一袋子钱,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夜色中。 小夭凝视着他的背影,突然想,五六百年前,相柳从死斗场里逃出来时,应该也是这样一个少年,看似已经满身沧桑、憔悴疲惫,可实际又如一个新生的婴儿,碰到什么样的人就会成就什么样的命运。 可是,那时她还未出生! 邶在小夭耳畔打了个响指:“人都走远了,还发什么呆?走了!” 小夭边走边说:“我在想,如果你从死斗场里逃出来时,是我救了你该多好!如果那样的话,我就会让你只做防风邶!真恨不得能早出生几百年,我一定会去死斗场里找你……” 邶停住了脚步,凝视着小夭。 小夭回身看着他,两人的眼眸内都暗影沉沉、欲言又止。 邶伸出手,好似想抚过小夭的脸颊,可刚碰到小夭,他猛然收回了手,扫了一眼小夭的身后,不屑地讥嘲道:“就你这样还能救我?你配吗?” 小夭喃喃解释:“我不是说共工大人不好,我只是、只是觉得……” “闭嘴!”突然之间,邶就好似披上了铠甲,变得杀气凛凛。 小夭戒备地盯着相柳,慢慢往后退。 她退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中:“璟?” “嗯。”璟搂着小夭,盯着邶,眼中是威慑警告。 邶身上的杀气散去,嘲笑道:“听说你想退婚,刚成为族长,就嫌弃我妹妹配不上你了吗?” 璟的杀机也消散:“不是意映不好,而是……” 小夭抓住璟就跑:“他是个疯子,不用理会他!” ………… 小夭在珊瑚和苗莆的陪伴下,悄悄回了五神山。 中原已是寒意初显,五神山却依旧温暖如春。小夭恢复了以前的悠闲生活,早上练习箭术,下午研制毒药,不过最近新添了一个兴趣,会真正思考一下医术。 一日,俊帝散朝后,特意来看小夭练箭。 小夭认认真真射完,走回俊帝身畔坐下,感觉发髻有些松了,小夭拿出随身携带的狌狌镜,边整理发髻,边问:“父王,我的箭术如何?” 俊帝点点头,把小夭的手拉过去,摸着她指上硬硬的茧子:“你的执着和箭术都超出我的预料。小夭,为什么这么渴望拥有力量?是不是因为我们都无法让你觉得安全?” 小夭歪着头笑了笑:“不是我不信你们,而是这些年……习惯了不倚靠别人,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总要找点事情来做。” 小夭抽回手,要把狌狌镜装起来,俊帝拿了过去,展手抚过,相柳在蔚蓝的海底畅游的画面出现。小夭愣愣地看着,虽然在她昏迷时,相柳曾说要她消去镜子中记忆的往事,可等她醒来,他从未提过此事,小夭也忘记了。 俊帝问:“他是九命相柳吗?这一次,是他救了你?” 小夭低声道:“嗯。” 俊帝的手盖在镜子上,相柳消失了。 俊帝说:“小夭,我从不干涉你的自由,但作为父亲,我请求你,不要和他来往。他和颛顼立场不同,你的血脉已经替你做了选择。”俊帝已经看过一次悲剧,不想再看到小夭的悲剧了。 小夭取回镜子,对俊帝露出一个明媚的笑:“父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和他之间只是交易,他救我,是对颛顼有所求。” 俊帝长吁了口气,说道:“反正你记住,我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出兵灭了防风一族,帮你把涂山家的那只小狐狸抢过来,也不愿你和相柳有瓜葛。” 小夭做了个目瞪口呆被吓着的鬼脸,笑道:“好了,好了,我记住了!啰唆的父王,还有臣子等着见您呢!” 他竟然也有被人嫌弃啰唆的一天?俊帝笑着敲了小夭的脑门一下,离开了。 小夭低头凝视着掌上的镜子,笑容渐渐消失。 俊帝看完小夭的箭术,找来了金天氏最优秀的铸造大师给小夭锻造兵器。 就要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兵器,还是神秘的金天氏来为她锻造,凡事散漫的小夭都认真梳洗了一番,恭谨地等待着铸造大师的到来。 一个苹果脸,梳着小辫,穿得破破烂烂的少女走进来,上下打量小夭:“就是要给你打造弓箭吗?你灵力这么低微,居然想拉弓杀人?族长倒真没欺骗我,果然是很有挑战性啊!” 小夭不敢确信地问:“你就是要给我铸造兵器的铸造大师?” 少女背起手,扬起下巴:“我叫星沉,是金天氏现在最有天赋的铸造大师,如果不是族长一再说给你铸造兵器非常有挑战性,纵然有陛下说情,我也不会接的。” 小夭忙对少女作揖:“一切拜托你了。” 星沉看小夭态度恭谨,满意地点点头,拿出一副弓箭,让小夭射箭。小夭连射了十箭,星沉点点头,让小夭站好,她拿出工具,快速做了一个小夭的人偶,又拿起小夭的手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眼中流露出诧异。 星沉问:“你对兵器有什么要求吗?比如颜色、形状、辅助功能,等等。” 小夭说:“只一个要求,能杀人!” 星沉愣了一愣,说道:“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女人。” 小夭笑着说:“其实我对你也有怀疑。” 星沉哈哈大笑,说道:“我先回去思索,待兵器锻造好时,再通知你。快则一二十年,慢则上百年的都有,所以你不用太上心,全当没这回事吧!” 没想到一个多月后,星沉来找小夭,对小夭说:“你想要的杀人弓箭已经差不多了。” 小夭诧异地说:“这么快?” “并不快,这副弓箭本是另一个人定制的,已经铸造了三十五年,他突然变卦不要了,我看着你恰好能用,所以决定给你。” “原来这样,我运气真好!” 星沉点头:“你运气不是一般二般的好,你都不知道那副弓箭的材料有多稀罕,鲛人骨、海妖丹、玳瑁血、海底竹、星星砂、能凝聚月华的极品月光石……” 星沉说得满脸沉痛,小夭听得一脸茫然。星沉知道她不懂,叹道:“反正都是稀世难寻的东西,就算是陛下,想集齐也很难!真不知道那人是如何收集齐了所有材料!” 小夭点头,表示明白了,问道:“这样的兵器怎么会不要了?” 星沉皱着眉头,气鼓鼓地说:“不要了就是不要了!能有什么原因?反正绝不是我没铸造好!” 小夭道:“我相信你!” 星沉转怒为笑:“那么好的东西我宁可毁了,也舍不得给一般人,但我觉得你还不错,所以给你。” 小夭说:“原谅我好奇地多问一句,究竟是谁定造的?” 星沉说:“究竟是谁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应该和鬼方氏有瓜葛,他每次见我都穿着宽大的黑袍,戴着帽子,捂得严严实实。” “你怎么知道是鬼方氏?” “他找到金天氏时,拿着鬼方族长的信物,金天氏曾受过鬼方氏的恩,所以族长命我为他铸造兵器。本来我不想接,但族长说,他想要一副弓箭,能让灵力低微的人杀死灵力高强的人,我闻所未闻,决定见见他,没想到他给了我几张设计图稿,在我眼中,都有缺陷,却让我发现,有可能实现他的要求。”星沉抓抓脑袋,对小夭道,“如果不是他不认识你,简直就像为你量身定造!你确定你们不认识?” 小夭想了想,能拿到鬼方族长的信物,和鬼方族长的交情可不浅,她认识的人只有颛顼和诡秘的鬼方氏有几分交情,小夭笑道:“不可能是我认识的人,锻造弓箭送给我是好事,何必不告诉我呢?我又不会拒绝!” 星沉点头,说道:“这副弓箭所用的材料真是太他娘的好了,又是我这么杰出优秀的铸造大师花费了三十五年心血铸造,是我此生最得意的作品,不过……” 小夭正听得心花怒放,星沉的“不过”让她心肝颤了一颤:“不过什么?” “不过这副弓箭需要认主。” “很多兵器都需要认主啊!” “这副弓箭比较桀骜不驯,所以要求有点特殊,不过你是王姬,陛下应该能帮你解决。” “怎么个特殊法?” “需要海底妖王九头妖的妖血,还必须是月圆之夜的血。”星沉干笑,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这个要求实在夸张,“那个……我也知道如今大荒内听说过的九头妖只有那个、那个……九命相柳,听说他很不好相与,不过你是王姬嘛!你爹可是俊帝陛下啊!总会有办法的!” 小夭的眼神有些空茫,迟迟不说话。 星沉一边挠头,一边干笑,说道:“那个认主的方法也有点特别。” 小夭看着星沉,星沉小心翼翼地说:“九头妖的血不是祭养兵器,而是要、要……兵器的主人饮了,兵器主人再用自己的血让兵器认主。” 小夭似笑非笑地盯着星沉:“难怪你这兵器没有人要了。” 星沉干笑着默认了:“没办法,那么多宝贝,没有九头妖的妖血镇不住它们。” 小夭微笑着没说话,星沉不知道相柳是用毒药练功,他的血压根儿喝不得!也许那个人正是知道什么,所以放弃了这兵器。 星沉说:“王姬,真的是一把绝世好弓,我保证你绝不会后悔要它。” 小夭问:“何时可以认主?” 星沉说:“只要是月圆夜就可以。” 小夭说:“好,这个月的月圆之夜,我去找你。” 星沉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说:“王姬是说这个月?两日后?” “是!” “九头妖……” “你也说了我是王姬,我爹是俊帝!” 星沉笑道:“好,我立即去准备,两日后金天谷见。” 月圆之夜,金天谷。 侍者领着小夭走进了星沉的铸造结界内。 不远处有一道人工开凿的瀑布,是从汤谷引的汤谷水,专门用来锻造兵器。瀑布右侧是一座火焰小山,火势聚而不散,如果没有炙热的温度,几乎让人觉得像一块硕大的红宝石。 星沉依旧梳着乱糟糟的辫子,不过穿着纯白的祭服,神情沉静,倒是庄重了不少。 星沉问小夭:“你准备好了吗?” 小夭说:“好了!” 星沉看了看天空的圆月,开始念诵祭语,她的声音刚开始很舒缓,渐渐地越来越快,火焰小山在熠熠生辉,映照得整个天空都发红。 随着星沉的一声断喝,火焰小山炸裂,漫天红色的流光飞舞,妖艳异常,一道银白的光在红光中纵跃,好似笼中鸟终于得了自由,在快乐地嬉戏。 星沉手结法印,口诵咒语,可银白的光压根儿不搭理她,依旧满天空跳来跳去。星沉脸色发白,汗水涔涔而下,她咬破了舌尖,银白的光终于不甘不愿地从天空落下。 随着它速度的减慢,小夭终于看清了,一把银白的弓,没有任何纹饰,却美得让小夭移不开目光。小夭禁不住往前走了几步,对着天空伸出了手,袍袖滑下,皎洁的月光照在她的皓腕玉臂上。 弓从她的手臂上快速划过,一道又一道深深的伤口,可见白骨。 小夭能感受到,它似乎在桀骜地质问你有什么资格拥有我?如果小夭不能回答它,它只怕会绞碎她的身体。 可随着弓弦浸染了她的血,它安静了,臣服了。 小夭心随意动,喝道:“收!” 银白的弓融入了她的手臂内,消失不见,只在小臂上留下一个月牙形的弓箭,仿若一个精美的文身。 星沉软坐到地上,对小夭说:“你现在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求必须有九头妖的血了。” 小夭说:“谢谢你!” 星沉吞了几颗灵药,擦了擦汗说:“不必了!机缘巧合,它注定了属于你。何况我问陛下要东西时,不会客气的!” 小夭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笑道:“需不需要我提前帮你探查一下父王都收藏了什么好宝贝?” 星沉摇摇头:“我早就想好要什么了。” 星沉恢复了几分体力,她站起,送小夭出谷:“你灵力低微,这张弓一日只能射三次,慎用!” 小夭真诚地谢道:“对一个已成废人的人而言,有三次机会,已经足够!” 星沉看着小夭手上厚厚的茧子,叹道:“我不敢居功,是你自己从老天手里夺来的!”至今她仍然难以理解,堂堂王姬怎么能对自己如此狠得下心? 早上,小夭带着珊瑚和苗莆离开了神农山。 她心里另有打算,借口想买东西,在街上乱逛。好不容易支开了珊瑚和苗莆,她偷偷溜进涂山氏的车马行,把一个木匣子交给掌事,拜托他们送去清水镇。 匣子里是小夭制作的毒药,虽然相柳已经问颛顼要过“诊金”,可他毕竟是救了她一命,小夭在高辛的三个月,把五神山珍藏的灵草、灵药搜刮一番,炼制了不少毒药,也算对相柳聊表谢意。 等交代清楚、付完账,小夭从车马行出来,看大街上商铺林立、熙来攘往,不禁微微而笑。大概经历了太多的颠沛流离,每次看到这种满是红尘烟火的生机勃勃,即使和自己没有丝毫关系,她也会忍不住心情愉悦。 正东张西望,小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防风邶牵着天马,从熙攘人群中而来。他眼神温和,嘴角噙笑,就像个平常的世家公子。 小夭不禁慢了脚步,看着他从九曲红尘中一步步而来,明知道没有希望,却仍旧希望这烟熏火燎之气能留住他。 防风邶站定在她身前,笑问:“你回来了?” 小夭微笑着说:“我回来了。” 两人一问一答,好像他们真是街坊邻居、亲朋好友。可小夭很清楚地记得,上一次,两人在赌场门口不欢而散,他杀气迫人,她仓皇而逃。 防风邶问:“最近可有认真练习箭术?” “劫后余生,哪里敢懈怠?每日都在练。” 防风邶点点头,嘉许地说:“保命的本事永不会嫌多。” 小夭问:“你打算在轵邑待多久?还有时间教我箭术吗?我从金天氏那里得了一把好弓,正想让你看看。” 防风邶笑道:“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如何?” 小夭想了想,半个时辰就能到青丘,太夫人的丸药不急这一日,说道:“好!” 防风邶翻身上了天马,小夭握住他的手,也上了天马。 苗莆和珊瑚急急忙忙地跑来,小夭朝她们挥挥手:“在小祝融府外等我。”说完,不再管她们两人大叫大跳,和防风邶一同离去。 天马停在了一处荒草丛生、没有人烟的山谷,小夭和防风邶以前就常在此处练箭。 防风邶说:“你的弓呢?” 小夭展开手,一把银色的弓出现在她的掌中。防风邶眯着眼,打量了一番,点点头:“不错!” 小夭说:“想让我射什么?” 防风邶随手摘了一片叶子,往空中一弹,叶子变成了一只翠鸟,在他的灵气驱使下,翠鸟快如闪电,飞入了云霄。 防风邶说:“我用了三成灵力。” 小夭静心凝神,搭箭挽弓。 嗖一声,箭飞出,一只翠鸟从天空落下。 防风邶伸出手,翠鸟落在了他掌上,银色的箭正中翠鸟的心脏部位。 小夭禁不住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师父,对我这个徒弟可还满意?” 防风邶似笑非笑地瞅着小夭:“我对你这个徒弟一直满意。” 小夭有点羞恼,瞪着防风邶:“我是说箭术!” 防风邶一脸无辜:“我也说的是箭术啊!你以为我说的是什么呢?” 小夭拿他无可奈何,悻悻地说:“反正吵也吵不过你,打也打不过你,我什么都不敢以为!” 防风邶从小夭手里拿过弓,看了会儿说:“如果只是玩,这个水准够了,如果想杀人,不妨再狠一点。” 小夭说:“这本就是杀人的兵器,我打算给箭上淬毒,一旦射出,就是有死无生。” 防风邶把弓还给小夭,微笑着说:“恭喜,你出师了。” 弓化作一道银光,消失在小夭的手臂上,小夭问:“我出师了?” “你灵力低微,箭术到这一步,已是极致。我所能教你的,你已经都掌握了。从今往后,你不需要再向我学习箭术。” 小夭怔怔不语,心头涌起一丝怅然。几十年前的一句玩笑,到如今,似乎转眼之间,又似乎经历了很多。 防风邶含笑道:“怎么了?舍不得我这个师父?” 小夭瞪了他一眼:“我是在想既然出师了,你是不是该送我个出师礼?” 防风邶蹙眉想了想,叹了口气,遗憾地说:“很久前,我就打算等你箭术大成时,送你一把好弓,可你已经有了一把好弓,我就不送了。” 小夭嘲笑道:“我很怀疑,你会舍得送我一把好弓。” 防风邶看着小夭胳膊上的月牙形弓印,微笑不语。 小夭郑重地行了一礼:“谢谢你传授我箭术。” 防风邶懒洋洋地笑道:“这箭术是防风家的秘技,送给你,我又不会心疼。当年就说了,我教你箭术,你陪我玩,我所唯一付出的不过是时间,而我需要你偿还的也是时间,一直是公平交易。” “一笔笔都这么清楚,你可真是一点亏都不吃!” 防风邶笑睨着小夭:“难道你想占我便宜?” 小夭自嘲地说:“我可算计不过你的九颗头,能公平交易已经不错了!” 防风邶眯着眼,眺望着远处的悠悠白云,半晌后,说:“虽然今日没有教你射箭,但已经出来了,就当谢师礼,再陪我半日吧!” 小夭说:“好。” 下午,小夭才和防风邶一起返来。 苗莆和珊瑚看到她,都松了口气。 小夭跃下天马,对防风邶挥挥手,转身进了小祝融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