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端心情之叶·解放了的乔治·弗洛伊德

我的呼吸好困难,我的呼吸好困难。我的脸紧紧贴着粗糙的地面,但我已经很难感受到被磨得血肉模糊的皮肤传来的疼痛。我需要氧气,我需要氧气,我的意识已经模糊了。
我知道,自己是种族主义的受害者,是持续了四百多年的歧视与压迫的牺牲者。从出生起,我就时常因为自己的肤色吃亏。有时候,我真是十分痛恨自己那看起来愚蠢无比的宽鼻子与厚嘴唇。
“嘿!你们在干嘛!”我艰难地抬起头,模糊地看到一位四十岁左右的黑人向这儿奔来。谁也救不了我了,我脑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可令我惊讶的是,那沉重的膝盖居然悄悄放松了对我的压迫。
我大口呼吸着,庆幸着生机的归来。我看到奔来者的胡须,才明白那是我祖辈的解救者,马丁路德金。他左手举着“非暴力抵抗”的大旗,右手撑着“工作与自由”的招牌。他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脸庞给了我希望。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他?”他大声质问着警察。他指着那位亚洲人面孔的警员:“同样是有色人种,你怎么可以放任这样的压迫在你面前发生?”马丁路德金义愤填膺,周围的群众也被他铿锵有力的话语感动,一时间激奋的群情甚至也压住了警察的气势,他们四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始终没有把我脖子上的膝盖放开。
但我突然注意到,一个戴着大毡帽的人出现在了马路的一头。他扛着一把步枪,在街角停了下来,从容不迫地瞄准了马丁路德金。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位伟大领袖就随着一声枪响倒在了血泊中。我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血是红色的。
警察们马上行动起来,不一会就抓住了这枪手并把他押解到警车上。枪手自顾自地开始说:“我叫杰姆斯·厄尔·雷,是胡佛先生聘请我来刺杀他的。”一名警察开始在小本子上做记录,我只听见他嘟哝道:“杰姆斯·厄尔·雷,因为被马丁路德金抢劫了一块面包,开枪将他射杀。”然后他转过身来,又一次压住我的脖子。有一个路人说:“噢,金的梦想永远只能是梦想了。”真可惜,这位虔诚的牧师,富有学识的领导者,他只活了39年,永远没法再扮演我和我的种族的救世主了。
我感觉我的灵魂正在离开身体。天呐,我也是虔诚的基督徒,这是我的祖先来到这片大陆时就被迫接受的信仰,可是上帝为什么会容忍他的子民自相残杀呢?难道说,亚当是白种人,而我只是地里长出来的野狗?
当初在欧洲,他们可以把征服异教徒当作冠冕堂皇的借口,可最后受害的的却是与他们信奉同一个上帝的君士坦丁堡居民,那些忠诚的东正教信徒。如今的我在宗教上已经完全皈依了基督,可他们却又要因为肤色而杀死我。
我终于发现自己的尸体躺在地上,远处是终于驶来的救护车。有人拍了拍我的背,我扭头一看,是个瘦骨嶙峋的小老头。“你是谁?”我疑惑地问。“我叫甘地,”小老头笑了一笑,堆积了一百五十年的皱纹在脸上像波浪一样此起彼伏。
我对这个人有些模糊的印象,他好像是马丁路德金的先导。令我疑惑的是,我死后第一个见到的,为什么不是上帝,而是这个来自印度的异教徒?
甘地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他神秘地说:“上帝,不会真有人信他吧?”他顿了顿,“其实不管是你们的天主教,还是我们的印度教,都只不过是规范社会行为的工具罢了。如果我们能让每个人都听从它的指引,那当然是对全人类大有裨益的;但你要是曲解它、恶意地利用它,那它还不如没有存在过。十字军东征,对耶路撒冷有好处吗?要我说,还不如像我一样绝食,除了我饿饿肚子,谁也没有受伤害,大家开开心心就能达到目的。”说着,他恨恨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要不是那个除了宗教什么也不懂的蠢货,我还能多活几年!”他一边叹气一边走,顺便捡起了马丁路德金掉在地上的大旗,回头对我喊:“看见没有,非暴力抵抗,这是我教他的!”
在我死后几天,事态似乎并不如马丁路德金和甘地所期望的那样发展,而是转化为了暴力游行。今天,我混在明尼苏达的示威队伍里,看着不同肤色的人举着各式各样写着我名字或是画着我肖像的牌子,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看着他们对街边的建筑大肆打砸抢,我心里更是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希望我的种族能在这次事件中提高自己的地位、争取自己的权利,也希望我受到的残忍对待能引起所有人对人权的关注,但我并不想被当作罪恶的借口。我走进一家超市,拉住了一个把牌子背在背上,正在从店里疯狂拿货物的人:“你不能这么做。”他一把甩开我的手:“去你的吧,倪哥。”
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呆呆地往外走。在躁动的人群中,有两个人显得与众不同,他们只是静静地靠在墙边抽烟。看着我向他们走近,他们笑着向我打招呼:“弗洛伊德,过来。”
我并不认识这两个白皮肤的人,看着我呆滞的表情,他们只好自我介绍:“玻利瓦尔和圣马丁。”还没等我说话,那个自称玻利瓦尔的人就像自尊心受了伤似的,开始发表自己的感慨:“看看,声势如此浩大的反抗队伍。只可惜他们没有一位杰出的领导者,这样下去他们是没法取得任何胜利的。”
圣马丁反驳了他:“别犯傻了,西蒙。时代已经变了,没有人想要独立,没有人需要推翻殖民统治,他们只想争取一些微不足道的利益罢了。”
玻利瓦尔显然没有他的同伴那样沉着,他来到大街上张牙舞爪,手舞足蹈,用卡斯蒂利亚语喊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口号,可暴动的人群根本没有看他一眼。
圣马丁指着玻利瓦尔的背影,对我说:“看看,弗洛伊德。他就像个疯子一样。”
不一会,玻利瓦尔就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我们的队伍里,开始默不作声地抽他那根还剩一半的雪茄。好半天,他才开始抱怨:“他们都不懂什么是自由、正义,不懂什么才是美好的东西!他们活该!”
圣马丁笑着接过话茬:“被压迫的人并不都拥有相同的诉求。咱们的那一套已经过时了。再说了,你不能以肤色为基础建立一个独立的国家,那是不可靠的,比铁托的南斯拉夫更加不可靠。”
这时,一个气势汹汹的人加入了谈话的圈子。看着他胸前一排耀眼的勋章,我预感到这位就是他们提到的铁托元帅。
“这是对我的污蔑。”这位克罗地亚人义愤填膺。“对不起,元帅。您治下的南斯拉夫是非常稳固的,我应向你道歉,”说着,圣马丁摘下了自己的帽子,“只是恕我直言,您留下的国家似乎并不那么容易维持。”
似乎是因为前辈的谦逊而羞愧,铁托不再那样咄咄逼人。他委屈地说起来:“他们毁了我一辈子的心血。巴尔干半岛不会再有这样强大的国家了 ;历史会证明他们的错误。”
“但是,您不得不承认,这样复杂的民族形势是不可能维持长久的。就像我们不得不将哥伦比亚与秘鲁分开,又不得不将哥伦比亚再分成三个国家一样。”玻利瓦尔说。
“是的,是的,”铁托喃喃道,但他又突然激动起来:“但是我们受到的压迫更为严重!你们要面对的不过是腐朽的西班牙殖民者,看看我要面对的挑战吧!奥地利人的压迫,德国法西斯的侵略,虎视眈眈的白头鹰,居心叵测的赤熊,巴尔干的冲突!”
“我们对您的成就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圣马丁点点头。
铁托不依不饶:“所以我们需要的是团结!民族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吗?有哪一个民族生来就像狼吃羊一样注定要吃掉别的民族吗?再给我五十年时间,让我把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和阿尔巴尼亚都联合起来,我将缔造世界上的另一个强国!”
“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点,”玻利瓦尔也承认。
“可是,这和我们眼前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我胆怯向那位滔滔不绝的斯拉夫人提出了疑问。
“啊,没什么关系,没什么关系,弗洛伊德。我只是希望你死得开心一点。”
我似乎确实开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