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节贺文

拜科努尔发射基地的冬天来得很早。克莱因从训练中心回到宿舍时,周身只剩绀蓝高领毛衣和藏在下摆里的短裤。她显然刚结束海上生存训练,皮肤如海泡石透白,头发仍成捋地淌水。
见克莱因在玄关处打着赤脚,老板将事先准备的温牛奶递给她,再用空烟斗蜻蜓点水般叩了她的头。
“冬天不要把腿露出来,”老板嗔怪道,“等你上了年纪,就知道风湿病有多讨厌了。”
克莱因用另一只手去细细地捻发尾。许久,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我不是脆弱的人类……我不会患上人类的疾病。”
“但如果你不想在出发前重新安排一场植皮维修,那就把身子擦干再躺下。今天发生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吗?”
虽然老板早已习惯了这个寡言的家伙,但今天的克莱因属实缄默得过分。这个规格仅1.2m的、人类幼崽一般大小的仿生人,缩在沙发椅里几乎能陷进沙发缝中。克莱因抱着腿,只有当老板看向她,才象征性地让嘴唇碰一下牛奶。
“老板,你知道食物对我来说并没有任何意义。”
长达半个小时的相对无言后,克莱因第一次开了口。老板放下娱乐报纸,对这个唐突的哲学问题感到困惑。“对,我当然知道。”
小仿生人把脸埋进了膝盖间,从大腿缝中偷瞄叼着空烟斗的老板。“今天上级派下了最后的通知,您不在我的随行名单里。……我原以为您会以载荷专家的身份和我一起执行这次的长途任务。”
“历史上在太空停留最长时间的载荷专家也不过四百余天,而你要在飞船上待二十年。小笨蛋,你在犯什么傻呢?”
老板带着笑意。她把报纸随手丢到了桌上,熄灯回了房间,只为客厅的克莱因留下一盏落地灯。良久,克莱因把头发拢在面前,周身微微抽搐起来。
两年前第一次与佩内洛珀·克莱因的见面并不算太愉快。虽然出于“行动自如的随船工程师”这个设计定位,克莱因的外观被设计成稚气未脱的小体型人类。理论上这是讨人喜爱的——然而这个尚未适应人类心智模块的仿生人,举手投足间带着关节球磨损后的迟钝感,老板只觉得恐怖谷效应达到了新的峰值。
自俄罗斯“突破摄星”计划的光帆飞行器建成以来,尚未执行过飞行任务。为保证宇航员人身安全——也为不够成熟的太空探索预留时间,智械将代替活人率先飞向南门二,即半人马座阿尔法星。无数与克莱因相似的仿生人应运而生,以执行各不相同的太空勘探任务。
当然,为了确保这些显得不够人类灵光的合金制品能适应太空环境,随同培训是必不可少的。从最基础的索科航天服穿着训练,到最终的特殊飞行任务训练,以筛选出机体优秀的航天员。
“你真的是未来的StarChip航天员吗,小家伙?”
一直故障一般斜着脑袋的克莱因猛地挺直了小身板。“是的。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老天爷啊,人工制品。老板倒吸一口冷气。
值得庆幸的是,克莱因适应得很快。换言之,她是个无论在性能还是情感演算上都相当出色的家伙。相比之下原载荷专家的老板则“废物得多(克莱因的原话)”,在某次陪同克莱因进行TsF-18离心机训练时陷入了严重的闪回状态,克莱因把她从离心机里拖出来时,整个舱体都充斥着消化到一半的垃圾食品的怪味。
由此她退居二线。除了陪同克莱因训练——只是她的位置已经从训练仪器的副座变为了瞭望台,老板有更多时间去找些退休人员普遍喜欢的乐子,比如打牌和钓鱼。训练之余的克莱因还会操着老板带出来的一口地道南方俚语,轻车熟路地将半截蚯蚓穿在鱼钩上。
“你真是个怪孩子,”见克莱因认真地摆弄浮标,老板打趣她,“你喜欢这些?”
克莱因并没有看她,只是用阐述事实的平淡语气回答道:“我只是看不惯您一个人待着的样子。您才四十岁就跟老太婆一样毫无生机……”
至于这是不是程序设定好的情感演算结果并不重要,那段时光确实很美好,这是不可置否的事实……想到这里时老板清咳起来,房间云蒸雾绕。她在桌上摸了一会,没找到自己的眼镜。她便眯着眼摸向窗口,直到撞上一个说不上柔软的身躯。
克莱因大概是想哭的,然而她似乎并不知道人类如何哭泣,龇牙咧嘴了一番,却只能拧出个令人发笑的怪异表情。老板一时间愣在原地,她原想拍拍她的肩膀,克莱因则扑进了自己的臂弯。即使包裹了仿造皮肤,还是硬得硌人。
“你可千万别哭啊,我最讨厌哄小孩了……哎,他妈的,哭得跟猫叫综合征一样……”
离别对于一个中年已至的航天员而言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在病床前送走自己的导师,在空间站送走意外脱舱、消失在月球背面的同僚,再到现在,她正抚摸着未来的StarChip航天员的小脑袋,而这小航天员正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
“一路平安,小加加林……”
话音未落,老板想起什么似的,将克莱因搂进了怀里。
“……我的小家伙。”
克莱因只是把头埋在老板的颈窝里。进入太空舱之前,她将马丁靴放在了舱门口,露出那双海泡石一般的腿。
舱门灯闪烁之际,克莱因回过头。经过短暂的尝试,她仍只能拧出那个怪异的表情。“好好活着,你这个老东西。”她咬牙切齿地说。不等老板说些什么,她掉过头拔腿跑进了走廊。
老板目送着克莱因的小脚消失,才发觉烟不知何时熄了,又一手挡着哈萨克斯坦的冬风,将烟斗重新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