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樱（下）
尚子看向天空。深夜的天空要比白天热闹得多，星星像鱼籽一样点缀在天上，又大又圆的月亮在其中显得如此与众不同。她以前听村里老人讲神仙的故事，就听说月亮其实也是一位神明。他治理着夜之食原，为众星拱卫。当时她就觉得，那个夜之食原没准有吃不完的食物。
现在尚子孤身一人，再也不会有人给她讲故事了。不对，也许之前那个肤似夜樱、耳似神裔的女人除外。但她在自己问完她能不能带走自己后就神秘消失了。尚子就当她拒绝了自己，消沉了好一会。等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后半夜。
尚子非常神奇地没有犯困，于是她从刚才开始就望着夜空出神。以前村里人都说晚上不能直视月亮，尤其是满月。因为月亮会让凡人陷入疯狂。“统治夜之食原的那位大人面对生者时特别恐怖，因为凡人诞生时他经历了彻骨的疼痛，还因此而死去。他统治的地方也只有死者能去”云云，村里的老巫女这样对他们说过。尚子此时想起村里的种种禁忌，反而气上心头。
“我就要看月亮！现在你们再也管不了我了。”
月光在尚子的视界中形成一道光晕，遮蔽了周围星星的亮光。尚子感觉这时的月亮简直像太阳一样耀眼，她不由得抬起手来，想要挡住月光。
“不要挡。”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尚子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就在前半夜，她还给自己做了粥，讲了个以前从来没人讲过的故事。
“妮基塔大人？！”她下意识地叫出名字。
“不要叫我大人。”耳边的声音语气有些急。尚子觉得大概是自己的叫法就像在叫某些神裔，让妮基塔不高兴了。不过也不奇怪，只要想起那对耳朵，尚子总会下意识地想用敬语。
“好的，妮基塔大人。”尚子脱口而出。
耳边陷入了沉默。这下轮到尚子急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该怎么称呼您呢？还有为啥我不能挡？我要继续看着月亮吗？”
“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还有，月亮可以看。不过接下来需要用正确的方法来看。你边看边听我说，调整好思维。”妮基塔的声线也平稳了下来。尚子听罢，便放下了双手，继续看向满月。
“我不知道你们村里是怎么描述月亮的。不过从我了解到的你们国家的神话来看，这个‘月亮之神’的性质和我所知的那个神在底子上是一样的。不，也许他们就是同一个神也说不定。所以你可以放心地看它。对月亮的性质一无所知的人看完了只会有一段时间的不适感，不会有什么奇怪的‘神罚’。”
“那为什么村子里的巫女说那位神仙对凡人有恶意呢？”尚子一边直勾勾盯着月亮，一边问道。
“他的恶意只会朝向他的同类，”妮基塔的话语让尚子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后面的内容她已经有所预料了，“他是神明，他也只对神明有恶意。”
“那我们……”
尚子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妮基塔接下来的描述不说是惊世骇俗，简直就是大逆不道——站在村里人的角度来看的话。
“不是‘我们’，而是‘他们’，你现在这身份还能回去吗？你还在相信那些让你变成这副模样的神明吗？不对，我觉得他们应该从没在意过你吧。”
尚子无言以对。妮基塔确实说的没错，如果她没有出现，自己陷入的就是绝境。明天一早，尚子的所谓亲人大概就会把自己被赶走的消息告知全村，折了一条腿的她在村外也绝对活不了多久。因为食物短缺而被村八分，在尚子十来年的人生里还是头一次听说。而自始至终，神仙也没来救她。就连村头那棵樱花树，尚子每年跟着村里老人一起祭拜，也没对自己的处境有过任何反应。
月亮的光晕映在眼里，让她脑子嗡嗡作响。妮基塔所说的“不适感”已经开始出现了。
“月神，或者说黄泉神，他的那个代称在你们的语言里发音是相同的。‘神裔’降临后，他们传播的思想影响了你们的语言，于是这个神在你们口中就成了这副模样。”面对妮基塔的低语，尚子首次陷入了动摇。这个给她做饭、讲故事、有点奇怪但又很亲切的女人，突然让她有点害怕。
“月神是已死之神，死者之神。但他痛恨的并非生者。相反，在我去过的另外一些地方，他的信徒们都活蹦乱跳的。而这个国家禁止提及他的名讳，传播对他的恐惧，甚至连他的尸体都不让看。”尚子一边听着，身子一边微微战栗。她有点能猜得出妮基塔想要说什么了。
“因为他是‘神裔’的敌人。他是‘神裔’的祖先的敌人。他对‘神裔’倾泻的恶意，也波及到了你们。真可怜。”最后这句感叹，尚子没听出妮基塔是什么心情。
听完这番说明，尚子觉得自己有了点头绪。她感觉月光也没那么刺眼了。“谢谢你，妮基塔……不过我要看看你说的究竟对不对。”
“你要怎么看？”
“我要看月亮会不会让我发疯。如果我疯了，也不过就是丢了贱命一条。”
而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会见识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尚子把这句话留在心里。
“这觉悟还不错，不过应该还可以更进一步吧？”
“你是指？”
“一会儿你就会发现自己身上产生的变化。但那些把你赶出村的人，那些被骗的人。你到时候要怎么面对他们呢？”妮基塔的问句让尚子有点摸不着头脑。
但她很快就明白了这个“变化”是指什么。
樱居谷村的这个早上有点吵闹。
原因并不是因为尚子被赶出去的消息传遍全村。村民们听到这个消息后都很平静。少一张嘴吃饭，但那张嘴能干的活却很少。被赶走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喧哗的中心在村头的小山坡上。尚子被赶走的消息刚传出去，她本人就出现在了神樱的下面。她居高临下，还用力朝村里挥舞双手。
“那不是尚子吗？怎么这么精神？她怎么还有脸回来？”村人满腹疑惑地将她团团围住，准备找她要个说法。人群吵吵嚷嚷，矛头却都指向了尚子。气氛一时间紧张起来。
尚子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让围观的村人心生不快。待村人将她和樱花树围得水泄不通后，她又高抬双手，大喊道。
“全体目光向我看齐啊！看我看我！”
几个村民的目光浮现出些许怜悯和另一种厌恶：“她是不是疯了？”
“昨晚是满月吧？她该不会看月亮了吧？”
“くそ，要是真的，咱们得离她远点。”
而尚子却专把目光朝向显露出这种厌恶情绪的村人：“都说了看我了，还想躲呢？”
说完，她又高声喊起来：“看我看我！我宣布个事！”
村民们用看到污物的表情瞪着她，但接下来他们马上就失去了最后的从容。
“我要把这棵树烧了！”
这句话在人群中炸开了锅。
“你要干嘛？你敢？！”尚子的父亲站出来，正准备开骂。尚子手中冒出的火焰让他失语了。
“放心，不会烧你们的。”尚子满面笑容。
“快阻止她！”这句话应该是村长喊出来的。然而就在人群作出反应前，那道微弱的火球已经打在樱花树干上。
尚子眼睁睁看着眼前的树熊熊燃烧，莫名的感觉让她目光呆滞，一动不动。耳边传来的有惊叫声、哭喊声、怒斥声。然而她知道那些村民都是欺软怕硬的，仅仅掌握一团小小的火焰，他们也不敢接近自己。
樱花树在火光中只能显现出一些黑影。尚未被点燃的花瓣在燃烧形成的气流中升上天空飞舞着。有一瞬间，尚子觉得自己好像领会了那些带刀人一直在追求的破灭之美。那种朦胧感让她感觉自己像醉了一般，尽管她从没喝过酒。
一片嘈杂中隐约能听见女声细细耳语。视线中只见一道模糊不清的绀紫色身影，尚子认识她，也知道这是她的声音。
“你可不能感到美呀。”
尚子以问句回应：“为什么？都说樱花散落的样子很美啊。特别是那些武士。”
“武士是武士，你是你。”听到这句话，尚子猛然清醒过来。
众人在忙着救火，却没人敢把水往尚子身上泼。她周身已被火焰拱卫，但那火似是无根，让村人忌惮。
“之前你不是问我能不能带你走吗？”妮基塔的这番话让尚子有一点心动，但她现在已经不那么焦急了，“现在我可以给你回答了。”
“怎么样？”
“不能由我带你走。但我可以教你怎么走。你得自己走。”尚子明白两种说法的区别，她微笑着轻轻地点头示意：“好的。不过我要先跟着你一段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