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行——礼物与一梦百年
“先生，根据‘家园系统’的综合判断，类似远航这类对意志力有极高要求的计划并不适合您的人格模型......”“哈，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玩意儿雏形还没出来呢。”
“但是...”，
祁止衍伸出了手，轻笑着，说道：“孩子，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
“我是个古人，一个两百多年前的古人，而我的亲人早已经登上了移民舰，我...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了。
”“......了解，那么，请带着人类文明的遗骸和对亲人的期许活下去。”
“谢谢，再见。”
“再见，祁止衍先生，感谢您在远航过程中为人类文明的存续做出的牺牲与贡献......祝愿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逐光者走了，留下了一个满目疮痍的小小星系和一艘险些报废的小小飞船。
哪怕这船有数十公里那么长。
哪怕这系有两个光年那么宽。
还好，托祂的‘福’，飞船焕然一新，星系正在恢复。
远航第一年，祁止衍第一次冬眠，飞船从内太阳系轨道到达柯伊伯带外边缘，偏离黄道面12度32分11秒，太阳系外轨道遭受“固光”引力影响，土星、冥王星以及哈雷彗星轨道混乱，海王星、天王星丧失稳定形态，“固光”使得太阳系永久失去了一部分质量（包括一些慧星、星际尘埃以及整个海卫三），产生了一个质量空洞
远航第二年，祁止衍第二次冬眠，飞船向目标再次进发，得益于逐光者提前数个月的轨道调整，期许号靠着与“固光”的引力弹弓效益节省了将近百分之四十五的预期重氢消耗
舰载主机得名，芹
远航第四年，脱离黄道离散盘
远航第八年，脱离太阳风辐射范围，正式进入星际空间
远航第十二年，在奥尔特云处经历分米级星体轰击，造成小面积装甲破损
远航第二十年，脱离奥尔特星云，离开太阳系；太阳系复原至拥有完整外行星轨道
远航第二十七年，从旅行者2号身侧三十二公里处掠过，在它的小隔间内，金唱片仍然在向宇宙讲述着地球的声音
远航第三十五年，完成加速阶段，进入惯性滑行阶段
远航第三十八年，祁止衍短暂苏醒，解决了三个管道设备老化问题与两个程序错误，随后进入第三次冬眠；天王星、海王星复原
远航第四十四年，太阳系复原至灾前水平
但，有些逝去，
无法复原
远航第六十一年，接受到Q722号计划（全称全系人类联合远航逃生计划）的多套四维标准识别码，确认至少有三艘飞船脱离太阳系
远航第七十五年，发现“人类文明号”远航飞船...残骸
主体碎片内没有生命反应
补充物资并接收相关遗产后，将其改造为人类文明纪念数据库及地球基因库，利用冗余燃料加速至千分之一光速，代号“墓碑”
远航第七十九年，
太阳...
死亡
远航第八十二年，“传承”计划预启动
远航第一百年，接近半人马座-α星...
远航第一百一十一年.......
一条鱼，一条沉眠了若干岁月的鱼，聆听到了呼唤，那隐约的呼声来自那广袤的海面，于是便上浮，愈浮高，愈清晰，直到来自极海之上的光芒可以刺透大洋，直到......
“尊敬的公民，您好，您已于本舰冬眠累计111年，感谢您对国天公司的支持与信赖，您的身体状况良好，各项指标正常，冬眠症状轻微，建议您在接下来的一周内避免剧烈运动，保持情绪稳定，感谢您在远航过程中为人类文明的存续做出的牺牲与贡献，祝愿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时间仍在流逝，这是自计划以后的第3次冬眠苏醒。
祁止衍睁开了眼。
隐约之中，可以看到一团柔光拂过他的面前。
不同于紧急唤醒，正常的冬眠程序中由于出眠阶段的调整规划，唤醒以后的冬眠症十分轻微，但不意味着其不存在。
任由自律仪器把自己挪上行辅仪。
眼前的光芒逐渐变得清晰，模糊而暗沉逐渐被清晰与明亮取代，这儿甚至还能看到更多的细节：柔和而高洁的辉光充盈在多个矩阵之中，它是那么的洁净，让你很难将其同启程时那破旧昏暗的应急灯光对应起来，如果将视野扩大到全舰的每一个角落，你会发现这样的违和感比比皆是：物资充足的设备库房，重氢满溢的燃料舱室，全功率开启的离子引擎，光洁如新的舰载装甲。一切，都与刚出发时它那残破而腐烂的身躯截然不同。
这是逐光者向人类遗孤致歉的礼物。
行辅仪这次没有带他前往休息室，而是逐渐从冬眠仓侧方墙壁靠拢。
速度越来越快。
但，祁止衍没有反应。
直到他撞了上去的一瞬间，才开口道：
“连线主控室，我要和芹聊聊。”
“正在连线中...
眼前一黑
......
“连线失败，当前正在穿越舰体快速通道，通道内信号弱；无法连接到舰体网，请检测信号端口是否打开...”
嘶...
这老东西又坏了？
不能啊，年检又不是摆设。
早先就应该把电磁波转接器换成中微系列的。
毫发无伤的祁止衍如此想到。不过倒也无妨，负责全舰监控系统副脑自会将他的行踪上报给芹。
没错，这才是冬眠以后的正常流程，在国天公司的鼎力支持和祁父的大力配合之下，经过数百年完善的冬眠系统基本避免了一切可能在技术上出现的问题，除了一些不可避免的虚弱、短暂性内分泌紊乱和记忆混乱以外，应该...没有任何副作用，和睡了个不怎么优质的养颜觉一路货色。再加上行辅仪对冬眠体虚的支撑，可以说是晃一晃神啥事儿没有，属于醒来即开工的资本家系列。
吊路灯的那种。
只有非设定情况下的紧急唤醒，才需要到专门的休息室内舒缓身心。
镜头转回祁止衍当前所处的舰体通道内，这截面积可同21世纪普通的电梯相比的隧道遍布飞船的每一个关键角落，利用半结晶态物质建造的出入口随处可见，分节计量的特种钛合金管拥有良好的抗压属性，保证其在中空条件下仍可承担起飞船支梁的重任，空旷而狭长的快速通道中并不幽暗或是让人感到封闭，人工光源随乘客位置变化逐一亮起又逐一熄灭以保证能源利用效率的最大化，在目力可及的前后方向，光芒照耀着所有人。
而一般情况下，深埋在钛层内的信号转接器可以使电磁信号穿过超导线圈附近的感生磁场，通过各类放大器与定向传输系统向乘客提供网络及全息影像服务。
显然，祁止衍的网断了。
还好，除了网络以外，这套交通系统的主要功能仍很硬朗，行辅仪在里面仍然可以飙到马赫他家，冬眠区到主控室十几公里的距离看起来用不了两分钟。
经过一些特殊的舱段时，管道内会播放与之对应的介绍视频，比如说生态穹顶下生机勃勃的繁荣景象、中心广场华美乐章的载歌载舞、育儿大厅里新生曙光的啼鸣。
他皱起眉，对这空旷长廊一样的快速通道本身与其所播放的事物有些抵触。
这些地方他都去过，确实如同短片介绍的一样美丽，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同。
除了没有一个人以外，其实都挺好的。
这要换了个自闭点的来，怕不是瞬间变成人间天堂？
祁止衍没有自闭症，作为群居动物的一员，他渴望着同伴。
他对同类的渴望有多么强烈，孤独带给他的疼痛便有多么深刻
伴随着空旷通道飞速地后退，身处旷野而空无一人的感觉越发强烈。
希望来个人...
来个人吧...为什么连个鬼影都看不到...只要能喘气...不，哪怕只要能聊聊，哪怕真是鬼也行...
不管是谁，说话，说话，求求你，说话...
说话啊！你TM的说话！
“老子让你TM说话啊！！！”
并没有人回应，行辅仪具有智能，但它只是台行辅仪，
你能指望轮椅说话吗？
不能，
祁止衍也知道，
所以泄下火来，刚苏醒完的身体顿时感到一阵疲惫，靠在蛋形的壳内。
这才惊觉衣物已然湿透。
“当初那个系统可真准啊，也许，我就不是那块料吧。”
晃了晃头，把伤感化成了苦笑。
靠在座椅上......
有人说，冬眠时的无梦状态其实不是因为技术原因，
而是他们根本就是清醒的，
清醒的、完整的经历了几十上百年的孤独，却失去了那些记忆，
所以才会有所谓的冬眠心理综合症。
至于真相如何，
呵，
谁知道呢？
所以我才讨厌走通道啊，祁止衍如此想到。
他缩在角落，用一双如独狮一般警惕的眼睛，望向那不断延长的道路。
行辅仪响起了类似于老式木门开合的“咯吱——‘”声，表示正在减速。
祁止衍担忧地摸了摸行辅仪伸出的聚合酯化玻璃，这层用来隔绝管道内真空与仪内大气的透明材料给人感觉似乎并不牢固——但感谢角落铭刻的made in china，它实际上还很健康。摸了一会儿，手酸了，祁止衍才把担心压到肚子里。
到站，伴随着出入口的软化，行辅仪就像是一枚鸡蛋一样，被快速通道“生”了出来，在此期间还顺便消毒除了个静电，全过程用时4秒。
为了安全起见，快速通道并不能直接通至主控室或其他机密舱室——这些至关重要的舱段都是半独立结构，而不像其他区域属于期许号这个整体。像快速通道这种死穴并不会出现在设计师的脑子里。
现在，祁止衍已经处在主控室门口的走廊上了，只要再过了四道隔离门和一小段夹在其间的气密舱，他就算正式抵达了工作岗位。
“权限认证中...认证为A级权限，您好，祁止衍舰长，现在是公元2410年11月13号上午八点二十三分，模拟生态：晴，需要我为您提供其他服务吗？”两台特种类应用自卫警戒机器人像门神一样杵在碳化钨大门的两侧，声音两台机器中共同传来，而实际上控制他们的智能与眼前的大门共用一个集群AI。
祁止衍指了指舱门，变了个腔调，说：“把门打开，口令是‘仰望星空’。”
“口令正确，口音正确，欢迎您先生，
“祝您在这度过充实而快乐的一天。”
“嗤——”
门开了。
进入密封舱，关门，消毒除静电，再照波安检，最后是第三四道门依次打开。
“先生，早上好。”
“早上好，芹。你...”祁止衍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才把视线从地板转移开来看向前方。
但他再也无法挪开视线。
一个孩子，
一个蜷缩着躲在角落的孩子，
正用一双充满了警惕的眼神望着着他。
就像祁止衍蜷缩在行辅仪里望着他一样。
从此刻起，一个在时间的夹缝里漂泊了长达三百余年的灵魂，找到了容身之所。
“生日快乐，先生，感谢您在远航过程中为人类文明的存续做出的牺牲与贡献，
“这是来自“人类文明”的礼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