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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过秦岭

2023-03-12 12:01 作者:洛山良子  | 我要投稿


翻过秦岭

洛山良子

 

(一)父亲的旧事

小时候知道,山外富裕,有白馍,能吃饱饭。

影影地记得,村路东边的草房子里的一家人去了山外,她是我绣花娘,带着五个孩子改嫁到了高陵。孩子排序是:根虎、根彩、二虎、彩杏、军虎,三男二女。绣花娘是我二大的遗孀,二大是我大爷的长子,但却是姓鱼,因为他也是随娘改嫁来的。因为男人的生存风险大,所以女人改嫁是常事,也是无奈的事。

 

山外的故事,还有从父亲口里讲来的。

五十年代父亲到太白河秦岭原始森林收割生漆,一次腿被漆刀割开很深的口子,住山的主家老人给上了药,说是明天一早继续割漆,他不相信,第二天早上醒来,伤口居然愈合了,真是神奇的药方。

山里有黑熊和野猪,见了要小心避开,但只要不招惹,它们也不主动伤人。

一猪二熊三老虎,这是山民给它们的排序,就是老虎惹不起黑熊,黑熊惹不起野猪,这就是给了野猪最高的勇士勋章啊。

 

有一次,父亲看到黑熊打架,一个就从悬崖上跌下去了,这么高,肯定死了。然后他好奇地来在崖边观望,谷底的黑熊,居然没死,大摇大摆地走了。

我这么想,要勇敢,一靠实力,二靠胆量,而胆小一般都是想多了,野猪估计是头脑简单,视老虎黑熊,与树同物吧。

父亲说,天气晴朗,如果忽然听到呼呼地风声,那就是蟒蛇过路哩。说有一次,一个漆客累了,看见倒在地上的老树杆,就坐下来休息,刚一坐下,树动了,他妈是一条蟒蛇呢,吓出一身冷汗。

漆客辛苦,上山就是一天,那时候年轻,他说,可以吃一老碗肥肉,管一天,现在是吃不动了。

 

宝鸡也叫西府,是古来周人的领地,有许多传承的民俗,朴实,好客,豪爽。

父亲说,西府人结婚兴吃口水面,席面很大,几口大锅架起来煮面条,锅里是肉臊子老汤,客人盛到碗里,只是吃面吃肉,碗里的汤都倒回大锅里继续煮面。这真是爽歪歪的老祖先啊,几百人的口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真是世界大同呢。

 

有一次,他回老家路过,被结婚的拦住参加宴席,就是好客白吃呀,结个婚,路过的远客,要饭的,加入的越多那是功德越大,越成功,越喜庆。

这儿的规矩是比谁吃的多,所以馒头就蒸的很小,拿现在语言,就叫做迷你馒头吧。因为年轻,并且赶路也饿了,就吃的很多。最后按照礼俗,主家统计饭量,父亲报数,超过了一百个,主家很高兴,宣布:“这个商县漆客娃厉害,吃了一百多。”大家笑逐颜开。

 

父亲讲的故事,对于我就是一种激励,对于山外,就是一个远在的向往。

男人嘛,就是要走远方,这是大哥曾说过的话。

 

(二)高考

水库主闸口向外大约200米,是一个大约6米高的水泥陡坡,下面就是消力池,我想其原理与作用就是卸去从闸门涌出洪水的冲击力。

这个陡坡就形成了一个激流的瀑布,我们小时在消力池游泳的时候,就会看见勇敢的鲤鱼或其他鱼类,会扁倒身子,从这向下的激流里逆流而上,游入台上的水里,真是令人赞叹的景观。

作为我们山里孩子,以及学业结束的青年要谋取好的出路,就得像这些勇敢的鱼一样,从小被灌输的梦想,就是要翻越秦岭,到西安山外这些出息的地方,求学,或者是寻找挣钱维生的地方,求得脱离穷境的成功人生。

 

商县中学,对于学生娃来说,就是一个通过高考,取得出山资格证的最高平台。

所以呢,大家都很苦学,特别是住在宿舍的远路的乡下学生。有学姐学哥点灯苦学的氛围,有每年金榜题名的榜样传讲,也有满期落选回家的落寞背影,都是鲜活的励志教材。

 

躺在宿舍的大通铺上,彦同学说:“预选结束了,我今天看到高三的XXX背着箱子和被子从校门口出去了,我真的掉了眼泪,三年的努力,一转眼就过去了,学习不好,就是种地的命啊。”我们都同感同戚,虽然才是高一,这种现实,两年后就会轮到我们自己的。

 

1986年的7月,属于我们的高考还是结束了,就像以后人生中的诸多期待:娶妻成家、事业工作的理想与筹划、甚至买好车票后探亲回乡的准备,都是会堆积起重重的期待和设想,但终于还是如同终点的白线,成为身后的一段结束。

 

所有的书籍资料,装在一个蛇皮袋子里,扔了,也没计较是否来年还要复读,或是留作日后的纪念,总之,就如同久厌的负重,终于可以脱手了。

 

先是在城里工作的本家回村带来了消息,考试成绩放榜了,我的分数还是比较靠前。嗯,这是令人高兴的好消息。

第二天就借了自行车,从学校取回了成绩单,并且一同捎上另外两个同学的成绩单,骑车分别送到一个同学的河边渡口的亲戚家,和另外一个同学的家里。

心里放松了,开始帮家里干一些事情,大约放榜后的一个星期吧,我和同伴在半山坡上砍柴,是近于黄昏的时候,大约是6点半的新闻与报纸摘要广播,隔着远远的大山,从沟那边仁智乡的大喇叭里传来,声音清晰,公布了陕西省的高考录取分数线。

 

村支书把录取通知书送来了,西北轻工业学院。

这是第一志愿,第二志愿是中国矿业学院,第三志愿是兰州大学。总之是不懂各大学的特色和实力,就是期望去往远方,以及野外艰苦的地方,去体验飞出笼外的别样人生。

 

大姐来给缝制入学的被褥。在银行工作的本家大哥说,小良能穿皮鞋了。

是的,皮鞋是身份升级的象征,可以吃公家粮了,今后的前途,似乎总之,是有了良好的着落和保证吧。

就这样,我就感觉良好地过了一个范进曾经的愉快的暑假,骑着姐夫的自行车往返于城里乡下,嘴里哼唱着电视剧《诸葛亮》的主题曲《待时歌》。似乎自己,就是那得偿所愿的诸葛孔明。

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

......

立功名于金石兮,拂袖而归。

 

在我们成长的经历中,经常会把不属于自己的生活或者名人成就,PS成自己的一部分;当然了,这有积极的一面,作为一种理想、激励和自我期许;痛苦的一面就是,无论如何的插翅欲飞,终于还是得落脚于地上,过脚印里的人生,毕竟,我们天生就不是可以飞翔的物种。

 

(三)大学生活

开学了,915日,姐夫送我出山去学校报到。

秦岭都是盘山公路,姐夫给一路介绍:麻街岭、洪门河、黑龙口、铁炉子,车终于出了秦岭,来到蓝田地界,再走不远,就来到了关中平原,豁然开朗的一马平川,梦里的山外,终于历历于眼前了。

姐夫说,前面就是灞桥纺织城,过了纺织城,就进入西安市了。

西安市,这是火柴盒上的名字,和广播里说的省城繁华地方,我终于还是来到了儿时向往的西安。金华饭店路过了,全是玻璃的,说是专门招待外宾;然后是五路口,汽车就拐进了解放门汽车站。出来汽车站,就是火车站,这一趟,全看见了,体验了。

 

我们坐上了西安到咸阳的短途火车。

出来咸阳火车站,是学校接站的班车和各系的学长高举的接站牌,同学们来自全国各地,大小行李,以及送校的家长或亲属。我们就坐上大巴,启动回学校。

火车站前转盘路口玉女吹箫的雕塑和喷泉令人难忘,沿着人民路,是落满街头随风起舞的金黄的梧桐叶子,满眼是金秋收获的气息,令人愉快。

交齐了所有的报到费用,并置办了毛巾、牙具、脸盆等生活必须品,总共的花费是76元。安顿好带来的被褥和木头箱子,和已经报到的几个舍友打过招呼后,姐夫就返回了。

 

大学的第一年,感觉就是从乡下,忽然成为大观园里的一员,带着校徽,讲着努力学来的普通话,接触着来自全国各地习俗风格、视野格局、出身品貌不同的新同学,觉得人生确是来到了一个新的平台和高度,这种如梦的感觉,在后来的人生里,经常地以梦境出现,总之算作了人生精彩的昙花之艳瞬哩

这是一个开放与启蒙的活跃时期,由于自己的爱好趣向,陆续地借阅和购买了许多西方文化大家的作品,主要是哲学与心理学方面,有罗素、休谟、叔本华、尼采、卡夫卡、弗洛伊德、荣格、弗洛姆、马斯洛、阿德勒、萨特等。觉得哲学过于繁琐,尼采卡夫卡太神经和沉于生命的暗门和病境,罗素、荣格、弗洛姆的作品,戚戚焉而有同感咦。

只是身体还是弱病不济,虽然食堂的伙食已经算是很好,但健康并没有好转,终于累积成毕业设计时的消化道大出血,等从彩虹医院病愈出院,大家基本都已经毕业离校,宿舍里只剩下零散的几个同学了。

 

只有在后来的经验里总结,才知道当年是走了病因误断而乱投药的错路。

本来是消化道慢性溃疡的断续发作,以及严重时的消化道出血,影响了营养的消化吸收而造成身体的病弱,却自认为是阴虚火旺,自开药方吃了许多滋阴补肾的中药丸子,以及因病休学时喝的大碗的中药汤剂。长期服用中药对于消化道的腐蚀是很严重的,这真是自作的教训。

因为消化道的出血是经过了肠道的消化,并不出现一般的鲜血颜色,严重时只是呈现深色或黑便。医学知识的缺乏,的确不是一般患者能够自行判诊的。所以说好的中医一定是从关注脾胃入手,脾胃好了,五谷才是去病养人的良方。

 

 

因为消化道的溃疡,造成身体虚弱,我申请休学了。

 

经过了一年的病休,重新返校留级续学,通过老家卫生院老中医的中药与针灸治疗,健康似乎并没有起色。一次感冒发烧,在咸阳街头,路过一个小诊所,医生给把脉,然后似乎不客气地自言自语:“我看你这脉象,几乎感觉不到,唉,估计呀,活不过四十。”

这真是重大的刺激。

 

大约是1989年的9月底,又是一次严重的感冒发烧,打针都止不住浑身的无力与难受。一天下午稍有好转,我决心去离校不远的渭河边;

经过一片田地,来在岸边,这里几乎无人,正是秋汛的时节吧,宽阔混黄的渭水,疾速地流淌,我坐在岸边的小柳树旁,脚边的洪水,打着漩涡。

嗯,想想倒是可以,身临其境,退缩于自然的威势,很快也就止息了一时的迷想。

生之牵引巨大,而离之关隘尚多,所以就重提精神,回去宿舍,把这荒唐的一页翻过。

 

又回到毕业的情境,住了近一个月医院,因为同学基本都走了,老师简化了程序,我直接到老师家里进行毕业设计审查和答辩,两个老师没有为难,顺利通过。

收拾完毕,准备回家,家里侄子来接。我来在大街上借了一辆三轮车准备搬行李,第一次骑三轮,在街上转了三圈才基本掌握了三轮车的把车要领。

 

和五年前一样,还是那个木头箱子、被褥,多了四年大学的书籍,感觉就像那高家林一样,过了几年城里的生活,心中曾经的梦想,如同天边的云彩,渲染了仰望的天空,但太阳还是很快收起了如笔的光芒,风起山黢,催促尔人,要起走脚下的远路呢。

 

(四)分配的工作

工厂的住宿条件还是太差了,结婚的工友也就是分得联排平房的一间,单身呢,就是2-3人一间。给我分的,是最后排的更小的联排房子里的一间,大约比农村人的灶房规格还要小一些,里面是前面搬离的工友留下的烂砖头,木头板之类,没有收拾。

这似乎给我皮鞋里的理想人生,打了个措手不及,情绪一下低落于闷闷。望远处的山,和高中求学时是一样的模样,人生似乎如同苍蝇,飞了一圈,又落回原处。

 

社会在发生着深刻的市场化变革,大三的时候,接近于粮食供应的放开,我们会用剩余的粮票,换取门口农妇的鸡蛋,或是宿舍里串销人的袜子、影集之类。公家人的铁饭碗,和优越的身份,如同太阳下的雪塑,正在尴尬地融淌一地。

分在东北的舍友后来说,报到的时候,单位说派车来接,等到了,却是一辆马车。

马屁股落下的大粪,连同咯吱的车轮,狠狠地教训了自诩骄子的可怜自尊,完成了如同给牛犊削掌的一个免费的成人礼。

 

 

就拿一些大学学友和高中的同学来说吧,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经济的拮据对于应对虽然不多的生活费,也是各有心酸和为难。虽然大学生活的氛围是浪漫热烈的,但在每一个冷静的角落,还是各个来自不同阶层的个体,其正如同一颗大树,有如荫的伞盖,缀满的花朵,但也有掉落的病叶,和寻腐而食的蚂蚁。

 

锁同学后来说,每年的寒暑假,他都是去工地打工,自己挣钱攒开学的支出;向前呢,毕业后听同学说起,他是用献血的办法来补贴学费的不足;光明同学,是五年制的中医学院,父母实在是无能为力,所以就全靠养牛的姐夫来接济。

 

高中的化学老师,习惯地会用手往后捋一下头发,虽然总是穿着洗旧的一件涤卡中山装。武同学说:“别看黄老师现在的拖沓样子,他教初中时还没结婚,头发梳理得铮亮,尖头皮鞋,那是很帅的呢。”

大约是大二的暑期放假吧,我在西安汽车站排队买回商县的车票,忽然就看见黄老师也在排队。黄老师小有激动地给我说:“我现在跑到嘉峪关教书了,家里实在经济困难,我给学校领导打报告,死活不批准,干脆就不辞而别了。”老师是高兴的样子,不过,我倒是心里有点难过。生活不是容易的,因为曾经有一个年轻倜傥的黄老师,已经被生活打磨成了一脸烟火的现在的样子。

 

求学是辛苦的,大家把它比喻为翻秦岭。原来以为,翻过了秦岭,似乎是人生的一劳永逸,从后来的人生经验看,在生死之间,我们随时都要迎接并翻越连绵不绝的山岭。

 

(五)下岗

住在租住的民房里,被走村串户卖豆腐的声音叫醒:

“豆腐...豆腐...”并间隔以敲板子的声音,这种组合的叫卖声,估计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也有比如上高中时街边常听的:“凉粉鱼...凉粉鱼...五分一碗。”

本来以为,考学就会脱离了这种庸常的人生,和底层的生活。那么现今,又从大观园里的梦境和体验,重新回到破木盆作伴的渔妇生活了。

 

1992年,郑智化的歌曲流行一时,正恰和了时代迷茫与经济下行的双重交织,传递到每一个年轻个体以忧伤的感触和共鸣的疗愈。

 

工厂里大约有6个大中专毕业生,下班了,大家就凑在一起打扑克,说些牢骚或笑话,录音机经常播放着军同事的磁带,张行的专辑,差不多就是循环播放。

再燃一根烟,就离开你

过去的尝试,都已经过去

再燃一根烟,就放弃你

虽然失败,我曾努力

张行嗓音演绎的很到位,这种忧伤的感觉,正像一场醉酒,或是痛快的一根,可以把失意的境况暂时忘记。

 

在电视来说,是港台剧流行的时期,黄日华温兆伦周海媚主演的《义不容情》成为经典,而温兆伦主演的《灰网》,主题歌《随缘》,正契合了我当时的心境。

原来每点温馨,每点欢欣,每个梦

随缘荡至,没一分可强求

回头看这一生,人如飞虫堕网内

恨的苦,的须承受

你你我我随缘曾邂逅

笑笑喊喊想起总荒谬

进进退退如何能永久

啊,冷冷暖暖都必须承受

能够做到随缘,其实是很难的修行,没有足够的智慧,人是不容易在逆缘里做到从容顺受、坦然自在的。

 

但就是这个不甘愿的工作,竟然也难以为继了。

窑期到了,需要停炉重修,因为没有启动资金,并且经济不景气,产品本来也卖不上价收不回货款,工厂就宣布停产了。

大家开始自虑前程,或者只能在家等待了。

后来的历史看,这时正是中小国企破产改制工人下岗的痛苦转型节点,只是心理的调整和生计的转换,都是需要几年的时间。

 

消化道溃疡的病症,仍然处在严重的阶段,这需要十年左右随年龄增长而自愈的漫长过程。体重减到大约55公斤,大约是腊月天吧,在服装街准备买一件西服,穿起来站在镜子前,居然是如此的憔悴,我忽然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姐夫托人给找了一个水泥厂,让我去单位面谈,我口头答应,内心却是抗拒的,就在约好面谈的一天,我骑着自行车,就去了汽车站。

汽车站在团结路的尽头,我曾多次搭乘运输公司的班车,去往咸阳上学。记得侄子送我上学的时候,买的是苹果香蕉,梨因为发音的问题,所以在送客和探病的市场里,失去了售卖的资格。

 

赵雷的《成都》,是一种衣食无忧后的浪漫情调;

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

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

你会挽着我的衣袖

我会把手揣进裤兜

走到玉林路的尽头

坐在小酒馆的门口

而当年,这个团结路的尽头,似乎是我所筹划的别样的一个尽头。

自行车就停在了车站的收费保管点。汽车目的地:渭南华县。

 

同学宝玉分配在柳枝镇造纸厂,我来看他。

这是一个远离城市的工厂,周边就是麦田、菜地,以及农村的院落。冬天的阴天,树是光秃秃的。

职工的宿舍是一排两层的砖楼,这是那个年代普遍的住宅样式,开放连通的公共走廊,共用的厕所和水房,十字孔的红砖,砌成一米高的护栏。

 

宝玉和另外三个同事住一个房间。一个离家近不太住宿舍,所以正好我就住下了,整呆了一个星期。

我的情况给宝玉叙说了,宝玉也很感慨,说他正在备考母校的研究生,没办法呀,呆在这里一辈子,不甘心呐。宿舍另外两位是中专生,我们总是聊到很晚,相似的奋斗与理想,相似的处境与迷惘,都是展开的话题。

宝玉说,有联系的同学谈起来,大家的处境都差不多,分到好单位还是少数,胆子大的同学,有的辞职去了广东。树挪死,人挪活,父母辛苦供养上了大学,必须再奋斗啊。

 

工厂的伙食还是挺好,臊子面,洋芋拌汤,片片面,都留下了回味和记忆。

眼看就腊月三十了,我借了宝玉一百元,坐车返回。

 

路过洛南的时候,年味浓浓,街上是熙熙攘攘赶集的人群。盘山的公路两边,有的人家在杀猪,偶尔响起鞭炮声,孩子们欢喜地追逐,忙年的气氛,轰然感染了我。是啊,回家陪老父过年。

我想,这过年的设计,真是古先人周全的考虑,一年的辛苦,在酒肉和祝福里忘记,来年的希望和努力,都承诺和记录在了孩子幸福的笑脸里。

 

(六)再翻秦岭

工厂就散成了大约四个部分,

做鞋底的作坊,车队独立出来自己找市场,机修经理拉起一帮子人在市场上揽活自谋收入,五十多岁的高工王师傅,承办起汽车衡这种时髦的高科技产品。

 

我就在鞋底作坊开始做配料工,掌握了鞋底橡胶的配方和硫化工艺,只是产品销路不行,就停下了。

然后又给王师傅的衡器厂做辅助工,工作的主要内容是钢板的裁割,和衡器主体的焊接。焊接师父焊接作业的时候,我给扶料和供给焊条,由于不太了解电焊的职业危害,也没人提醒要佩戴防护面罩,两天下来,晚上睡觉的时候,眼睛突然就十分疼痛,然后愈加严重,淌泪睁不开眼。这是电光眼的严重伤害,电焊的高强紫外线对于眼睛和皮肤的伤害很大。

 

大约经过了一周时间,眼病才缓解好转。然后,我就辞掉了这个工作。

 

大约是19939月底吧,在乡下教书的发小辉说,他的亲戚在召集人,说是新疆克拉玛依有个建筑工地要人,工钱很高,是靠谱的。意思是动员几个人去新疆打工挣钱,反正村里有好几个小伙子都是闲在家里没事干。

其实辉的意思是通过去新疆打工,看是否有机会找到城市的教书机会,因为过去的一段时期,新疆甘肃的一些城市,在高薪招聘内地教师,就像我的黄老师一样。

 

在乡下教了大约8念书,进城的希望实在不大,辉也是动了试试看的念头,希望能抓到一个好的机会。就这样,我们同村的四个小伙子,踏上了西安到乌鲁木齐的火车。

 

火车实在是很慢,走了三天两夜才到,到了乌鲁木齐火车站,差不多下午3点以后了。有人就带领我们去坐克拉玛依的汽车,我们一大帮旅客,跟着他在类似城中村的街区里转了许多弯,来在一个院子里,被逼迫每人拿出五十元说是车票钱,收完钱,人就不见了。

终于,我们换坐上了一辆开往克拉玛依的汽车。

 

安排我们住在一个民房里,一个大炕,睡了大约8个人。

一大早上工地,晚上9点收工,工作的内容是一个楼房的基础工程,开挖地基,大约2米深的地沟,用镐挖掘,然后用铁锨把土翻上地面。

新疆的时差比较大,晚上九点太阳还没有落山,碧蓝的天空,和映在天边的彩霞,以及学生时期听过的《克拉玛依之歌》、《阿瓦儿古丽》的记忆,会让我在辛苦之余,感到一种浪迹天涯男儿有勇的小激动。

 

大家都感到这活苦太大,我们就商量出逃的办法,终于等到小工头没在的一大早,偷偷地成功出走。

在街上,先是被叫到一个石料厂筛沙子,筛了大半天,说是要被转到很远的山里的石料场,我们就再一次出走。因为是四个小伙子,所以还算顺利没有被拦阻。

一个开饭店的师傅说是有一车煤炭需要卸车,说好了价钱我们开始干活,煤是装在袋子里的,一袋一袋扛进饭店。完工了,师傅给我们准备了拉条子,美美地吃饱,我们问店主师傅要工钱,一会儿,来了两个留胡子的小伙子,很凶地多语种夹杂一通发火,似乎是说我们敲诈,我们赶紧就溜掉了。

 

有路人说现在正是收棉花的时节,我们就凑齐剩余的现金,坐上了去奎屯的汽车。

到了奎屯,已经天黑,因为没有钱了,我们就在田野里走,远远看见田地里一个孤立的小房子。好像是个水泵房吧,也没有门,我们四个就在这个小房子里,存身住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来到劳动力集市,本来准备去乌苏,正好一个说是四川的妇女,说她们村里需要摘棉花的,而且距离更近,我们就坐上她们的马车上路了。

她是兵团的家属,马车逶迤地在野外穿行,路边是新疆典型的胡杨树,棉花地,瓜田。我们停下来在路边吃蜜瓜,新疆的瓜就是甜,吃完了,手上都是很粘的瓜汁,糖分很高。

经过了几个连队的聚落,就来到了她的家。

 

(七)摘棉花

她家里需要两个人,就把辉和我留下来,另外两个被介绍到连长家干活。距离不远,大约有300米,是同一个村子。

刚开始的活是收打瓜,打瓜里面全是黑色瓜子,皮很薄,外表很像西瓜,但是不像西瓜能长很大,大约有5斤的样子。本来以为瓜子来自西瓜,来到新疆,才知道了它的故乡。

 

接我们的主家是个来自四川的小媳妇,年龄和我们差不多,她在娘家排行老九,被她嫂子称为九妹,这是后话有讲。九妹是漂亮的四川妹子,皮肤白皙,面容姣好。

因为路上谈起来知道我和辉是有文化的人,所以就被留在了她家。

 

总是喜欢和辉交谈,她说,小时候她的梦想就是当一个老师,可惜学习不好,后来就远嫁到了新疆。因为她的几个哥哥姐姐都在奎屯一带生活。

 

我们每天或乘坐她老公的小四轮拖拉机,或是乘坐她的马车去地里收打瓜。要是坐马车,大约需要2小时才到,所以每天回来大约就是十点以后了。

中午饭就在地头吃,她和七嫂做饭,通常是揪片子,一种简单的面食。我和辉到地边的戈壁滩采取柴火,柴火主要就是戈壁滩上到处可见的梭梭子,就是低矮的蓬状植物,很耐旱。

 

七嫂是她娘家七哥的媳妇。

九妹的老公很能干,打瓜和棉花种植的面积都很大,七嫂说每年都会来,挣她小姑的工钱。

七嫂呢,相貌就很一般,肤黑高壮的样子,有时候会背后说小姑子小气,而小姑子给我们说,七嫂干活倒是很好,就是喜欢占小便宜。

 

她家就是三间的小房子,平顶,可以在上面晾晒瓜子。进门是锅灶,迎门就是一个土炕,左手间有一面火墙,用于冬季取暖,和一些简单的家具;右手就是一个有门的隔间,九妹的卧室。

 

晚上我和辉就睡在外间的炕上,我一躺下就是睡到天亮。

辉说,你晚上听见没有,我问有啥,没听见。他说九妹的老公很雄壮,每天晚上都是声音,影响他睡不着,可惜一朵花被猪拱了。因为辉是已婚,我还是单身,他说的话,我体会不深。

 

新疆到了十月中,早上天就比较凉了,一早会费挺长时间,才能启动拖拉机。

 

走在路上,辉问,拖拉机咋恁难打火?先华(九妹老公)说,天亮了不好打。辉没有明白,隔一会又问,天亮了怎么就会影响到打火?啥道理呢,百思难解。

一来二去才搞明白,先华父亲是山东老兵,他说的大约是菏泽一带口音,就是天凉了。我们商洛老家,都是说天冷了。这就是方言隔阂的一例。

随便说下,连长一家,也是山东人。

 

打瓜的农收,就是在地边直接用打瓜机自动处理,它的动力就是一个柴油发动机,也就把拖拉机的发动机作为动力,驱动机器工作。用手或是铁锨把打瓜投入机器的兜子里,下面就出来瓜子,接入蛇皮袋子里;破开的瓜皮,从另外一个溜口排出来。

摘瓜的时候,就是就近放成一小堆,整个地里,就是一堆一堆的打瓜。机器打完一堆,就开动到另外一堆处继续加工。

九妹和我们的工作就是投瓜扫皮,她老公负责往拖拉机上搬运装满瓜子的袋子。

 

开打瓜机的是一个年轻的汉族小伙子,个子有一米八的样子,应该是结过婚了,他总是盯着九妹看,特别是她弯腰干活的时候,眼睛就是色眯眯的扫描着她的屁股和前胸。我们都看出来了,九妹的老公,看起来若无其事的样子。看来在这边疆,年轻的表达,就是这样直接,肆无忌惮。

 

 

有天休息时间,我们去村头的水渠边洗衣服,一个哈萨克小伙子骑着马过来饮水,这是个高大的马,他示意我骑上去,我来在马旁边,看到高悬的马镫,感到无从下手,就放弃了。

 

洗完衣服,来到邻居家串门。

邻居是一个头发灰白的大爷,穿一件褪色的军装上衣。

他家是两间房子,大概屋顶是石棉板或是草顶的样子。新疆的房子都很矮,门框以上大约半米就是屋檐,有点像山东的民居。外间是灶房和简单的家具,里间就是卧室和火炕。

 

说起来大爷是抗美援朝老兵,祖籍四川,是兵团的第一代戍边军人。

我一下心生敬意。

虽然年龄大了,他的身板很直,声音有力,我愈加敬重了。

说起来他的女儿正在外地读大学,他家劳力不济,地就种的少。

然后在我好奇的提问下,他滔滔不绝,十分自豪地讲了许多朝鲜战场的故事,说他的老政委和老乡,是向守志,现在是南京军区司令员,曾经打听过他,问有啥困难可以帮助,但是他没有回复,怕影响领导。

 

我们正在说话的时候,他老婆回来了,一脸不高兴,训斥数落他:“又在说古经,你说多少遍了,抓紧出去看看囊打好没有。”大爷很怕老婆,就出去门口,看土堆做成的烤炉里的烤馕了。

 

婶子就给我数落说:“现在都包户了,我们家最可怜,你看住的,孩子上学钱都供不上。”

是的,太简陋了,房子后面就是厕所,而这个厕所,其实就是人蹲在土坎上,下面是一堆有干有湿的大便。这里雨水缺少,一般也都没有搭棚子。

我想,抗美援朝,中国人付出了巨大的牺牲,这一代军人,枪林弹雨,屯垦守边,他们用自己的脚板和肩膀,抬着新中国,翻越了耳熟能详的三座大山。

 

我一霎时,于热泪中,敬意酸苦一时充满。

上学时的课文,祥林嫂总是重复:“我给你讲,我真傻......阿毛,阿毛。”

这种重叠一起的悲苦感觉,一时鼓舞起我无惧和奋然前行的勇气。

 

打瓜收完了,我们就开始摘棉花,大约三分之一的棉花已经满开,可以摘了。

为了节省来回的时间,我们在地边搭设了两个三角型的庵子(窝棚)住下,我和辉一个,九妹和七嫂一个。

我的手最慢,九妹看起来最熟练,一天下来,腰真累啊。各人摘的棉花,进行过称记账,作为工钱计算的依据。

 

我看辉摘得快,就发现他摘得不仔细,会把碎壳子棉花杆都带进来,我就怕混进杂质,就摘得仔细。我说,你这样毛糙,恐怕不行。辉说,七嫂也是胡摘,你看她双手哇啦哇啦摘,快的很,七嫂说,棉花都是上交,每年她都是这么摘,都收了。

不过,我还是摘得比较干净,虽然过称就是最少。

 

望不到头的一大片棉花地,终于被我们摘完了,时间也到了十月底。

忽然就是一场雪,新疆冷得真快啊。

九妹给足了我们工钱,而且每人还多加了一百块,她依依不舍地用马车把我们送到奎屯汽车站,一路上说,希望能来信,她的梦想啊,就是当老师。

 

(八)去山东

1993年很快就是年底,从三十晚上,一直到初六,连续打了七天的通宵扑克,扑克的玩法,名“叫朋友”,一副牌,四个人。

初七的凌晨,大约4点,已经很困了,我们还在打,大家都是一脸的疲态,估计我的脸色更加难看。我的对面,称他宝山哥,大我12岁,忽然就自言自语,看着牌说:“好一个悲伤的生活。”,我马上意识到,感慨是从我而起,并且由于我的对境,勾起他旧日辛苦生活的共鸣。

是的,我的状态,显然是令大家难堪的,并且似乎,成了一个读书无用的活样本。

 

他的弟弟宝庆,也曾经是他家的希望,书读到高中,在村里是稀有的,他把辛苦挣来的钱,拿来供养弟弟上学,然后,宝庆还是没有考上,复读一年后,就回生产队种地了。这是他不愿看到的和他所不喜的老路。

宝山妈说,回来种地,那就和牛扎根子一样,手得磨出泡,肩膀磨出茧子。这是娘心疼的话,可是,娘也没办法啊。

 

年过完了,筹划出去找出路,听同学说,山东淄博市市长是陕西人,这两年大量从陕西招学生,然后他给了我在淄博工作的他山阳老乡同学的几个电话,我筹集了三百元,垫在皮鞋的鞋垫下面,去山东求职了。

 

生活是辛苦的,困难的,同时也是希望的,收获的。

在这现象的世界里为人、生活,需要经历人事境的累积,需要善良的扶助,我们终将在岁月里增长智慧,到达觉悟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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