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猫蓝兔七侠传【黑蓝】《江南老》
(一)
水乡的雨总是飘然而至,轻细柔敛似佳人云发。恍惚不觉间,白墙尽染,青瓦涔湿;习习风过,雨也丝丝,柳也丝丝。
密织雨幕濡染了远山,渺渺寒烟将一切都笼入氤氲朦胧。孔桥曲水,缓行几叶乌篷小舟,碧波漾处,流纹轻阻圈圈涟漪。
轩窗下,篱墙边,偶有一两声轻拢慢捻的琵琶三弦,或几句低吟浅唱的吴歌小调,尽在烟波中悠远缥缈。万物山水皆晕入图画,浮沉世事都犹在梦境。
他默然行于这般画境之中,披蓑戴笠,踏着滑润青石板,随流水走过一条条窄巷,一户户人家,最终在某处沥水屋檐下停步。
雨湿青阶上苔痕。
入室,他熟练将几枚铜板于案上排开:“掌柜,仍是往常的分例,劳烦了。”
“黑家郎君,算着你今日也该来了。”掌柜见了他便迎上前来,递出一份麻线扎好的油纸包,“前日自南来了好川贝,我替令夫人留下许多,现已同药一并包好,不必舍钱了。”
“多谢,掌柜费心了。”他忙接了纸包道,“若日后伙计有需帮衬之处还请千万告我。”
“令夫人现如何?”
“……一切照旧,无甚大恙。”他眸中一黯,似有轻叹,“下月我仍是这般时候过来取药,掌柜辛苦,多多保重。”
“郎君亦然,多多保重。”
行出药铺,檐外烟雨似乎又添几分渺茫,黑小虎一手压低斗笠,一手将药包护于怀中,再度投身杳杳飘雨间。
寒烟逸散、归拢,抚过街边残杏,终又渺远疏淡。
方走出数十步便听得有人急喊,伴啪啪几声踏水音,原是渔家的大婶提着小篓一路奔来。
“黑家阿郎,这是今早才捕的江鱼,正鲜活呢,送给你家娘子补补身子!”不由分说便将那小篓塞入他手中。
“婶子客气了,不必如此。”他讪笑推辞,然对方死活不容拒绝,终也只得无奈收下。
如此两手满满当当又行数百步,右转过一道石桥,石桥斜对一条弄堂,弄堂尽头是一扇乌木铜环的宅门,宅门后便是他栖居数载的家。
然将将拐入弄堂便遥见一抹青衣倚在门边,撑一把半旧点花油纸伞,眉眼于细雨中濛濛,依稀正朝这方张望。黑小虎一惊,忙急步跨至她身前,半嗔半忧道:“怎么出来了?着凉不曾?”
熟悉的气息袭卷而来,蓝兔扬手将自家夫君拢入伞下,莹润朱唇绽出浅浅笑意:“今日身上好些了,便想迎你归家。”说罢又轻轻为他抚去面上雨珠。
黑小虎欲揽她入怀,奈何两手皆是物什,只得先侧身推开院门,二人共撑一把伞入了内间。
“你还在病中,不可如此胡来。”放下东西又解了蓑笠,黑小虎将蓝兔抱坐于自己两腿间,细细嗅着她身上淡淡药香。
“难得今日舒泰,我又怎会闲得住。”蓝兔两臂勾上他的脖颈,在颊间印下一吻,“茶饭都已为夫君备好了。”
“嗯……夫人自然知道我想吃什么。”犹疑片刻,他低吟一句,陡然贴上美人芳唇,在蓝兔含混的嗔怪声中踢鞋上榻。
衣衫如墨般铺展逸散,悠然染出满间旖旎,案边香篆清烟缕缕,依依漫开一榻馥郁。
伊人花颜雪肤依旧,只是柔腻凝脂间偶有一条狰狞疤痕,或一块陈年伤印。黑小虎耐心将她的往昔一一抚吻,每一段每一段,他都再熟悉不过。
因蓝兔近来病弱,他不敢逾界,只得收敛气力,似手捧琉璃一般小心翼翼。一丝丝,一缕缕,缓缓情悸。
蓝兔却轻巧环上他的颈项,勾火般柔柔唤了几声夫君。她吐气如兰却又媚若无骨,诱人芳息惹他一阵麻酥,不由情动,难免逐渐放任,如是又听得几声娇呼柔喘,一时二人都不知魇足。
小篆香尽,残烟渐次匀散。窗外阴雨仍旧未歇,绵绵雨声将天地都湮入无边寂寥。
“当年来时,似乎也是这样的雨天。”蓝兔懒懒枕在他臂上,抬眼望着轩窗,水滑乌发散铺半榻。
黑小虎正把玩她一缕青丝,闻言低声应:“嗯,我记得。”
七年前,他们自湘西一路沿江河溯流而上,行过百里葱茏山水,看尽多少云卷云舒。素雨迷濛,他们走走停停,辗转到了这座无名的江南小城,并决意在此终老一生。
不得不远离的旧事,终究回不去的故乡,如今说来,唯有苍茫。
世道险恶,人心不古。
什么武林正道,不过是些利庸禄蠹!只因七剑在江湖中声名鹊起,便忌惮妒恨,倚仗威誉肆意指派,什么讨外贼、剿山匪,通通委与七剑,若得胜便欣然吞功,若不胜也是除却一心头大患。
他记得那些战鼓狼烟。那年匪贼倾巢而出,重兵围攻天门山。玉蟾宫上上下下几百宫女拼死抵抗,天门绝壁伏尸遍野,血流成河,待他强破重围持兵杀到时,惟有蓝兔一人仍在苦苦支撑。
其余六剑,也因武林正道从中作梗,被分而围之,逐一击破,最后连那六把神兵都不知所踪。
他们是唯二活下来的人。
一则嫌他二人皆身负重伤已不成气候,二则玉蟾一脉毕竟深得民心,便是借匪冦之手也不该斩尽杀绝。所谓正道人士便美其名曰送他们至吴越水乡宜人之地休生养息,实则怕留他们在湘西祸患无穷。
这般的背井离乡,一走便是一生了。
那时她心如死灰,他伴她坐在渡船头,乌灰闷重的天穹压得他们无法喘息。黑小虎一时愤懑,一时又凄怆,欲仰天长啸,最终却只吐出喑哑嘲哳。
天地茫茫,二人身影不久便没入潇潇宿雨之中。
………
“小虎,今年的雨水格外多呢。”香榻上,蓝兔不动声色将他思绪唤回,“你看,梨花都早早落尽了。”话毕又指指帘外宅院。
“好在今年的酒都已埋下了。”黑小虎边应边瞥一眼窗,隐隐窥得满地素白残蕊。
这株梨树原系黑虎崖上娘亲院中所植,他费了一番心思才将其移栽至此,也算是他在战乱中保下的唯一物什。
黑小虎翻身将蓝兔圈入怀中,不无庆幸想,虽世道如此,他们还未沦落至一无所有。
帘外雨声渐次稀疏。
(二)
初到此地之时,蓝兔整整一载未曾开口说话。
黑小虎知她哀恸,只默默伴她身旁。她伤重难愈,他便四处寻医问药;她终日无话,他便同她枯坐整宿。
那时怕她夜半病起,黑小虎便每晚歇在隔壁耳房,连熟睡都不曾有过。
某夜,他听到她梦中哭喊,叫着剑友们的名字。他守着油灯直到天明,未敢合眼片刻。
如是岁尽春来,黑小虎来时在树下埋的梨花酿已浸染熟成。他为蓝兔斟好半盏,梨蕊清芬沁人心脾。二人同饮,落盏时竟是泪眼相对。
不久后一雨夜,蓝兔手执冰魄,于院中凛然而舞,寒气凝结漫天雨丝,剑风携卷满地落花。她引剑指天,抟盘龙之势扶摇而上,竟几乎将浓云撕裂,风萧雨寂。及至昱日清晨,城中遍地白霜。
她收起长剑,于熹微晨光中踏着薄霜走出宅门,慨然对他言:“小虎,我要好好活。”
他伴她在南山筑起六座衣冠冢,又为以死证道的玉蟾宫人登名造册,蓝兔恸哭一场,从此每日力添餐饭、勤用医药,终于病容渐褪。
自她好转后,黑小虎便在河滩码头边谋了份挑夫的活计,并非缺衣少食,只是不愿处处受制于武林,索性自己寻些事做。
三月的江南细雨霏霏,红杏喧攘,碧湾迤逦,翩若人间仙境。画楼畔、柳岸边,商客往来络绎不绝。一日他在船边卸货,忽闻左右船夫一阵唏嘘,他回眸,只见蓝兔一袭素衣,清丽端秀伫于水乡春色之中,竟较美景更为妍艳。
“小虎,我想今日有雨,便给你送伞来了。”她手抱一把水墨点花油纸伞,施施然笑道,“我等你,咱们一道归家。”
她已决意的事自然是劝不动的,黑小虎只好让她坐在远处篱墙下的石台边,于运货的间隙与她遥遥相望。
蓝兔看着他四处劳作奔忙,直到炊烟渐起,直到日薄西山。河岸杨柳依依、花影层叠,风过一瞬,仿佛便已是茫茫一生。待到暮雨淅沥,二人执伞走过青石板的街巷,偎依穿过白墙青瓦的弄堂。小宅亮起灯火,久泊的心似乎也得以在这片异乡寻到寄托。
成亲是在那年的六月。城中人不知从何处得知那有湘西剑仙之号的玉蟾宫主蓝兔携爱侣隐居在此,竟主动为他们操办婚事,目光流连间满是敬重。
当年那场耗尽玉蟾命数的血战虽惨烈异常,却也令匪寇尽数伏诛。天门山后万家灯火,竟无一户受灾。经此一役,西南诸州无人不晓天门玉蟾。
既大小事务皆有专人帮衬,黑小虎便一心为蓝兔准备聘礼。蓝兔嘱托再三,一切从简,当以心意为重,他亦了然。
他自西山伐上好金丝楠,以檀香熏制,亲手雕成一只桃梨缠枝镂花木镯赠与佳人。蓝兔珍爱非常,自收下那日起便从不离手。
玉蟾宫主喜结良缘,举城欢庆,各处张灯结彩,竟比往年春节还要热闹几分。
黑小虎带蓝兔逃开贺喜人群,一路轻功踏至全城最高处,城北鼓楼之上。二人红装相映,携手共看漫天星河。
从今往后,此生只在这一人,一城之间。不问世事,执手白头。
成亲半月,他买下城西的一方荷塘与一只小舟。难得晴日,池上芙蕖已翩然而绽,亭亭立于碧天骄阳之下。夫妻二人泛舟塘心,清波浅漾,池面潋滟烁金,微风抚来,满面荷香。
小舟悠然游入藕花深处,遇荷枝阻道,难以周转,黑小虎索性脱下外衫,纵身入水推船觅道。日头正盛,蓝兔摘下一扇圆叶按他头顶,坐在船沿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家夫君卖力推船。她小姑娘似的踩着青碧池水,用力蹬出朵朵水花,溅了黑小虎一头一脸。黑小虎假意嗔怪几句,蓝兔便咯咯朗笑,又以婉转悠扬的吴侬软语娓娓唱: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中有双鲤鱼,
相戏碧波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南。
莲叶深处谁家女,
隔水笑抛一枝莲。”
唱罢便扬手折一枝清荷,迎风抛与他,木镯在纤纤腕上飘摆。黑小虎接了荷枝放在船尾,猛然遁入青池,未及蓝兔反应便自她身侧腾跃而出,大手将她揽入水中。蓝兔大惊,一面捶打一面嗔骂,黑小虎却愈发放肆,环紧美人纤腰,二人肌肤于湿衣下紧贴。又轻指撩拨她面上碎发,由浅入深将粉唇吮吻。蓝兔推阻无果,终也只得随他。水光粼粼,云影散乱,二人于莲池中游弋嬉闹,及至斜阳残照方相携归家。
(三)
天地未明,万籁俱寂。
昏黑之中,隐约可见东方天际团云涌流,须臾便翻出一抹鱼白。灼光暗透,缕缕金丝辟开层云游入冥茫人间,游入穹苍之下烟霞轻笼的江南小城。
黑小虎立于城北鼓楼之上,默然俯瞰满城静谧。算着时辰已到,便拿了鼓槌击鼓五声。鼓声浑厚悠长,似是自亘古洪荒之处幽幽飘来,恍然惊破水乡沉梦。闻鼓,对街矮楼便也荡来五声钟鸣。夜已尽,日东升,城门开启,人们今日依旧要于这浮世间辗转生息。
小城素有晨钟暮鼓,只因平日击鼓的后生家事未理,便请他来暂且一替。城北钟鼓两座小楼相对而立,亮更则先鼓后钟;定更则先钟后鼓;其间二更至四更只钟不鼓,每日轮转,未曾有差。
黑小虎手抚阑干,忽忆数载前也曾替人当过一天差。那时他戎服将褪,一时竟忘记收敛力道,牛皮鼓面一击而破。虽无人问责,他却十分过意不去,最终与蓝兔商定,出财出力将鼓楼里里外外修缮一番,方才作罢。
鼓楼修整好后,蓝兔打趣说此楼既同我夫妻二人有缘,何不为其取个名字。黑小虎思索片刻,沉沉吟出“明月楼”三字,乃儿时记忆中娘亲的故居。蓝兔望着他,明眸烨动,遂浅笑说好,就叫明月楼。
揽臂邀明月,满城尽婵娟。
共你我,终老江南烟雨中。
眼见远天红日渐出,黑小虎便自楼台边一跃而下,在呼啸的风中逐渐被水乡的潮意浸没,没入尘寰、没入世俗,回到那人间去。
钟鼓声犹在耳畔。
梅雨时节的江南犹为湿溽溟濛,水墨画卷中唯青山一抹,川水一痕,小舟一芥,瓦舍参差并人影几粒而已。
然不知何故,今夏竟不似往岁那般闷重郁蒸,隐隐倒还有丝缕寒凉,黑小虎不由生出一分深重的忧虑。
栖居吴地数载,蓝兔虽得休疗病体,却始终无法根治旧疾,若不慎伤寒胀暑,往往牵出许多顽症。老医师言,人之血肉经脉自有运转周折,切不可泄其根基,虽习武之人根骨非常人可及,然若一味苦心竭力以至气血失衡难扭盈亏,便一时药石可止,终也只是积重难返。起初几载蓝兔伤愈后并无大碍,他便不愿信,然这一二年间,终是得见端倪。
因今日有差,他四更左右便出了家,彼时蓝兔正值酣梦,不知当下如何。
忆娇妻睡颜,他心生缱绻,不由脚下生风。须臾入宅,小院一片凝寂,犹在梦中。黑小虎轻手轻脚进了卧房,不想转头却见蓝兔已醒,瀑发散披,正半卧在榻。
水荇般恬淡清丽的妻子钗粉未施,见了他便盈盈一笑:“夫君当差辛苦。”她说这话时用的是轻软的吴语,不知何时她便学会了这样狡猾的撒娇之法,只叫听者酥柔入骨。
他爱极这般只展露与他的姿态,语中更添疼怜:“不辛苦。夫人今日起得这么早,是要我来为夫人梳妆打扮么?”成亲数载,此闺中事务他早已练至得心应手。
蓝兔却摇一摇头道:“不劳烦,夫君替我将手炉取来便好。”黑小虎闻言神色一凛:“可是伤处又疼了?等我。”话毕疾步出了房门,不久便带回一鼎白铜小捧炉并一块压花棉布。
早年七剑清剿山匪,蓝兔在混战中被一支毒箭穿腿而过,虽得神医之治,然逗逗不久后便遇害身亡,她也终是由此落下病根。久居江南,每逢梅雨时节伤处总是酸疼不已。黑小虎便用棉布包了小炉给她焐腿,又耐心为她捶按解疲。
“今年雨水格外多呢。”蓝兔望着窗外,语声怅然。
“前些月你也说过一样的话。”他熟练为她揉按舒筋活血的穴位,“今年的确雨多天寒,改日我再去裁布做几件厚衣。”
“嗯,夫君贤惠。”
黑小虎从善如流:“只为夫人故,不辞辛劳。”
“……小虎。”
“嗯?”
“抱我。”
听她柔柔一唤,便是再冷再硬的心肠也要软化几分。黑小虎环臂将蓝兔拥入怀中,此时才发觉她额间已沁出一层细汗,可见今日疾痛之烈,不过她一直隐忍不发。黑小虎胸中郁堵,恨不能以身替之。
“小虎,带我去院里看看兰花吧。”她将头埋入他颈项间,耳语般吐出温润云息。
“不行,雨还未歇,你……嘶!”他剑眉一拧,原是她一口咬在了他颈窝处。
“带我去,不然还咬你。”蓝兔仰头笑,灵动眉宇间尽显狡顽。
真是他的小姑娘啊。
黑小虎轻叹一声,无奈为蓝兔披好厚衣,将其稳稳抱起,唇角微扬间又想了些“兔子急了还咬人”的俚话,不由发笑。入院,便发运内力,悬伞于空,二人偎依在伞下,雨中。
小院内唯有一盆兰花,系不久前西塘的人家送来,说是林中伐薪时所见,无论如何都想赠予黑家夫人。适时兰花金贵,人力尚无法大量栽植,蓝兔反复推辞劝其转卖,终也无果。
“祝蓝兔宫主久病早愈,平安顺遂。”那家人最后如是说。
幽兰静植于淌水屋檐下,细窄长叶偶缀一二滴清露,六月花期已过,新芽抽发,点点青白顶破薄土与人间会面。
“待来春开花时,又是别一番意趣罢。”她靠在他怀中言。
“满意了?回屋罢。”
蓝兔不语,目光悠悠泊向远山,许久方道:“小虎,我想出门看看。”
此话一出,不免又是几句争执,然蓝兔今日颇为执拗,他一时劝阻不过,又念及爱妻病中久居深院,到底于心不忍,只得勉强答应。
转回卧房,黑小虎为她盘了个简单的矮髻,插一支梨花簪定型,又取来蓑笠将她整个人严实包起,一路背着她沿石子小道出了宅院。蓝兔兴来,非要亲自为夫君撑伞,便一手环住他脖颈,一手举伞,安然依贴在他宽阔脊背之上。
二人缓行于淡墨湮染的水乡小城中,一切尽在濛濛烟雨中模糊淡去,唯余这一方伞下的世界。
“今夏若得晴日,再同我去荷塘泛舟可好?”她语息幽幽,吐落在他耳边。
黑小虎却是一怔,旋即方应:“嗯……”
自她这两载久病以来,他已无心去料理那荷池,虽有城中百姓帮照,也早已藻荇横生,不复从前了。
况且,这场雨又何时将歇呢。
他背着她踏过青石板铺就的街巷,忽觉这四方天地竟是如此逼仄。
不觉间似乎已行了很远,直至蓝兔叠声唤他时才将将回神。原来他出于习惯走到了平日劳作的码头边,两岸台榭楼阁,河湾中一只小舟点开碧波,悠然驶向远方。
“小虎,我昨夜做了一个梦。”蓝兔望着小舟远去,莞尔道,“我梦见我坐着一只小小的船,自长江南下到洞庭,又溯澧水向西,最后回了天门。”
黑小虎心中倏尔钝钝一痛,凝眉道:“如若你想……”话未尽,蓝兔已将一指轻轻抵上他的唇,俯在他耳畔言:“小虎,我和你的家在这里。”
“我哪儿也不去。”
(四)
轻烟漫笼,白雾袅袅。一股甜香缓缓将台灶萦绕。
“小虎,你的东西煮好啦。”蓝兔将玉掌拢起,朝院中遥遥一唤。
“好,就来。”黑小虎抹一把汗,随手将劈柴的斧丢在垛边,快步进了屋。
他一手拿碗,一手揭盖,白汽四散开来,登时满室馨香。如是盛起一碗,又在她卧坐的榻上置下小几,将碗筷摆好,笑道:“夫人请用。”
自家夫君今日做的是川贝炖梨,汤汁清亮,香醇诱人,正悠悠腾着热气。入口,贝肉滑顺,梨块甜酥,柔暖沁人,饶是蓝兔卧病已久,也顿觉周身轻快不少。
“我家小虎的手艺果真精湛。”她嫣然而笑。
“喜欢就多吃些,灶上还有。”黑小虎坐在床沿望她,见她吃得香甜,也聊有几分慰藉。
近来她瘦了太多,全身骨节几乎都依稀可见,且面中常无血色,眼底尽显憔悴。
只是一见了他,便还是那般浅笑安然。
“昨夜又没睡好么?”他陡然发问。
蓝兔拿小匙的手一滞,讪笑道:“到底还是瞒不过你。”
“你稍有动静我便醒了。”他说这话时莫名有些得意,又抬手抚上她苍白脸颊,“好生在家歇息,待我回来。”
“去做什么?”小虎前月便弃了挑夫活计,一心在家中照看她,除采买外极少出门。
“今天是拿药的日子,我去去便回。”
拿药的日子?蓝兔略有些茫然:“这月不是去过了么?”
“掌柜说过,自这月起就是每半月去一次了。”
“……原来如此。”她笑得有几分无奈,“我无事,你且去罢。”
如今已经入秋,虽雨水渐少,却较先前更为阴寒,且天中浓云郁结,始终幽晦。
不久收拾妥当,黑小虎出门时披了一件做工精巧的薄衫,一针一线皆出自蓝兔之手。
她到底还是闲不住。
无雨亦无晴,蓝兔眼望窗外,算着自家夫君差不多出了弄堂,便于榻上盘腿坐起,舒臂展式。
运气周身,疏活经脉,冰魄真气寒冽刺骨,缕缕冰蓝缭绕于她指尖。骤然她二指凝力,猛刺心门,喋出一口淤血,后又重重下指点在胸膛,更突起一掌直击面门,登时青丝乱散,四肢百骸皆为至寒真气充盈。
是为燃命之法,却也可一用。
蓝兔将血迹拭尽,整好妆发,换上一身陈旧的青蓝劲装,佩起昔日长剑,轻功跃出了小院。
飞花踏雪,穿檐走壁,这般自在酣畅,许久不曾有过了。
城南荒院,杂草丛生,尘瓦遍布。她莲步轻点,徐徐落于院心老树旁。
一枚枯叶颤动着自枝头飘下,坠向泥尘。她迅疾拔剑出鞘,响声铮然,不过眨眼间,数十柄白亮长刀不知自何处飞出,直指她的颈项。蓝兔扬剑荡出一道青光,游蛇般破空而来,霍然将群刀震开,嗡鸣阵阵,一时无人敢近前。
蓝兔收剑挺立,眸中霜雪漠漠,话音泠然:“既有所图,又何必遮遮掩掩。”
那边一人上前几步,躬身行礼道:“蓝兔宫主言重了,小的们不过是奉命前来查探情况,并无他想。”
美人冷笑一声,眸间寒意更甚:“别以为我不知,你们觊觎此城已久,妄想以此为据点染指中原,其心可诛。”
闻言,那人一改谦卑之色,扬刃指她:“宫主既知我等来意,还是识相些为好!”
蓝兔听罢便啐:“真真可笑,你们以为亡了七剑、亡了玉蟾,便可以亡这江湖,亡这天下吗!”长剑冷肃,她飞步闪现那人身前,剑锋抵其咽喉,渗下丝缕腥红。
“蓝,蓝兔宫主!”
她并无慈悯,声若凝霜:“我早已放出消息,玉蟾宫主隐居在此江南小城,护佑一方安宁,若你们胆敢造次,届时西南诸州豪侠群起而攻,也不知你们这武林正道的位子可还坐得安稳!”
话音未落,一剑挥出,血雾喷涌绽开,而她已闪身至院墙之上,一径飞踏而去,未惹半点腥骚。
黑小虎这日归家之时,爱妻正安睡在榻。
梦中的她毫无防备,玉面无瑕竟似孩童一般。他自颊边抚到发端,又坐在榻边默默观望许久,最后才恋恋不舍前去煎熬汤药。
他原以为她是久病疲累才日间贪睡,不想待药煎好后连唤几声也无人应答,方知变故陡生。
榻上蓝兔全身滚烫,流出的汗却是冰冷异常,且无论他如何呼喊皆无法醒转,只是眉目紧锁,犹困梦魇。
黑小虎心急如焚,终不知是何症。
蓝兔确乎做了很长的梦。
她梦到七载前二人初抵这座小城之时。宅院久荒,瓦木凋朽,黑小虎将她安置在院中梨树下,拖着将将伤愈的身躯攀上屋脊四处修补。她望着他辗转忙碌,片片白梨落她满身,他回首同她四目相对,在晴空之下朝她远远地笑。待修整完毕,他对她言:“今后这便是我们的家了。”说罢又忽觉有些唐突,但她也只缓缓一笑。
她有过家,栖居数载的玉蟾是家,生死与共的七剑是家,然最终尽毁于贼人之手。
如今她又有一个家,在烟雨之中,在江河之畔。一座城,一个人。
她爱这个人吗,爱又是怎样的呢。
当初对抗魔教,他拼死护下她性命、拥她在怀中时,潸然泪下。那滴泪坠在她颊上,好疼,好烫,原来魔教少主竟会这样爱一个人。那年匪寇攻山,她眼望姐妹们一个个倒下,断定今日命绝于此,决意要与贼人同归于尽时,那人驾一匹红鬃烈马,持一杆玄铁长枪,自远天残阳下厉厉驰来,索命修罗般杀入敌阵,护在她身前。他拉她上马,挥兵一径砍杀,她和他面上身上溅满不知是何人的炽灼的血,目之所及唯有一片残红。他说,他喊:“蓝兔,我定会护你周全!”她用满是血污的双手将他环紧,他们好似化作了一股狂啸的风,暴戾地席卷了世间万物,最后那些刀光剑影人喊马嘶都渐次在身后远去,当她再抬首时,唯有漫天绚烂的云霞。
生于潇湘莽山中的女儿并不喜多情的江南,但如若是这个人,如若是这个人的话……
甘之如饴。
萦思漠漠,无数景象在她眼中跌宕、聚散,万千往事交叠着、融混着,最后汇成一团无尽的黑,正是如墨的夜色。浩浩夜穹中,亿亿万万的星点渐次亮起,一条长河漫流,延绵至天际的那方……好美,那是成亲那夜同他看过的星汉。
喜房中她红衫渐褪,露出道道狰狞伤疤。“丑吗?”她如是问。黑小虎不语,默默脱下衣衫,精壮肉身之上,无一处不是疮痍遍布,旧印添新伤。蓝兔素手抚过他寸寸肌肤,蓦地酸了眼眶。他仔细吻过她的每道伤疤,将自己的热烈温柔嵌入她的身躯,遍体鳞伤的二人在异乡的浓夜中热切地相拥,从而变得完整、变得充盈,直至彼此生命彻底交融为一体。
……
远去,远去,她的意识在不断下坠,连感知都变得迟钝。
冥冥中,好似有什么自远端游来,渺渺茫茫却又坚定有力,将她失却的神识从无边的黑暗中捞起,将她沉重的躯壳自不断的坠落中托举。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她睁开了眼。
挚爱的夫君正握着她的一只手趴在榻边,双肩随吐息而微微起伏,棱角分明的面庞尽显疲惫。
蓝兔一动他便瞬间醒来,苍白的唇角缓缓绽出一个笑,下一瞬便将她拥入怀中。她回抱他,带着久别重逢的眷恋。
“傻子,你莫不是将真气都……”恍惚间,她语声哽咽。
黑小虎将一指轻轻抵上她的唇,平静地开口:“无事。”遂又将她环紧,一手轻抚她的脊背,“蓝兔,今年的中秋我带你到明月楼去,无论圆月朗星,都去看一看,好吗?”
“好……我伴你去……”她倚在他怀中,止不住地泪流。
窗外又下起了雨。
(五)
云,无尽的云。
渲出水墨的世界,渲出忧郁的江南。
“黑家阿郎!”河滩边,走街串巷的挑担老翁喊住他,“你家娘子的病……如何了?”
他转头,面目在冷雨中看不真切,缓缓道:“承蒙老人家关心……”
他没有再说下去。
小城的人们望着他,望着那扇紧闭的乌木宅门,眼中潮起不知名的哀恻。
而他没有言语,没有回头。
走进曾踏入过千百回的弄堂,寂寥雨幕中,忽而漾出几声清响。
他快步入了宅门,入了内间,只见他的妻正端坐在榻沿,玉手揽一把四弦琵琶,纤指徐徐拨弄。
“好久不弹,都生疏了。”她歉疚似的,柔柔一笑。
倒真像个江南的女子。
黑小虎在她身侧坐下,静静听着弦声、雨声。
他的妻最是聪慧。当年来此,不过两载便已将琵琶吴语等吴地风俗通晓谙熟。前岁犟着为他庆生,奏起一曲《夕阳箫鼓》,弦音嘈切如玉珠滚落,舒紧有序,将那烟波江南娓娓画来,漪声、橹声偶缀其间,皆是清朗幽远之意象。待那暮鼓送昏、清箫迎月之景一一现于眼前,又似泊一叶轻舟,漂漂漾于晚江之上。
画中确是大好的江南。只是,他深知她终究不是那般的江南女子。
一曲已终,蓝兔按停了弦,仿佛略带几分怅然。
黑小虎为她放好琵琶,要去煎药,她却突然拽了他的衣角:“夫君,我想喝梨花酿。”
他每年都在梨树下埋好一坛清酒,今年亦然,只是她久久卧病,便迟迟不曾开封。
他摸摸蓝兔的头,哄孩子般道:“好,但只许喝一盅。”
坛子前月已经挖出,黑小虎便将封口的红布揭去,为她斟好一盏。酒液清透,幽幽匀散一缕甜香。蓝兔檀口微张,一饮而尽,面颊缓缓潮起一抹红霞。
“好酒。”她朱唇绽笑,露出一行贝齿。黑小虎提起坛子豪饮一口,和着酒气吻她。看似狂乱,落下时却极轻柔,唇舌间尽是酒的清冽与梨的芬芳。雨声缠绵,语声缠绵,好想永远就这样依贴。
天地默默,唯你我二人。
黑小虎是不信命的。
他命中劫数颇多,皆被他一一化解。他甚至自鬼门滚过一遭,从未屈服于命数。
他曾以为自父亲走后,他是无所畏惧的。什么苍天,什么神佛,在他眼中皆为虚妄。只是他未曾料到,他尚非失无可失。
他怕过,真真切切怕过。
那年得知匪寇围攻玉蟾宫,他单枪匹马杀上天门山,无一刻不是万分焦灼。若是赶不上,若是赶不上……
他不敢再想。
所幸此劫亦解,虽有不甘,虽有愤恨,也终究未生变故。只是那份深重的恐惧,已被烙入了他的骨髓,长久以来,灼灼刺痛。
江南很好,虽烟雨氤氲,虽浓云郁结,然他在这方土地上度过的年岁却是一生中最为怀念的日子。
只是,夜半无人,他仍会在恐惧中醒来。
蓝兔,他的妻,他的一生所爱。他常在静夜借着轩窗透来的月光将她的面容细细打量,将她的所有都一一装入眸中。
他的小姑娘,惊鸿照影来般闯入他的生命,将他裹携入未卜的洪流。爱与恨都在此间汇聚、萃炼,到最后,只余下最本真的模样。
他拥她入怀,她拥他入怀。
好长好长的一生,好短好短的一世,就这样一起走下去。
天不遂人愿,天不遂他愿。
江南的烟雨太过渺茫,将她的身影淡泊消泯,他快要抓不住她了。
他不信命。他从不信命!
那天她昏迷不醒,他便启用禁术,以武功尽废为代价将真气与内力皆传予了她。什么顽症旧疾,他说要救便是要救!
然而,不信命又能如何呢?
他走出宅门,看到天中一只断线的纸鸢,飘飘悠悠,消失不见了。
他的妻半坐于榻,某些时刻似一缕游魂,依旧唤他:“小虎,夫君。”
“我哪儿也不去。”
他多想她这样说。
“小虎,是下雨了吗?”蓝兔躺卧在榻上,抬眼望着窗,如是问。
“嗯,下雨了。”黑小虎坐到榻边,握起爱妻的一只手。
下了很大的雨。
“不要下到明日啊……”她口中喃喃,回握了他的手。纤瘦腕上仍戴着那只成亲时他所赠的木镯。
黑小虎剑眉微蹙,没有答话。近来蓝兔的五感已逐渐失却,看物聆声都似隔一层厚纱。他心中哀戚,却苦于无法。那天传功于她,虽得了一段时日的安宁,终究也只是杯水车薪。
蓝兔疾发那日,咳了满地的鲜血。血迹湮染,宛若一簇簇盛放的罂粟,将她环围其中。
他忘了自己是怎样声泪俱下,怎样悲愤地咒骂苍天,又是怎样悲哀地乞求其不要带走自己的妻子。
他只记得她笑颜依旧,用颤抖的指尖抚去了他纵横的泪行:
“小虎,不哭……”
窗外雨声默默,屋内昏黑,只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飘摇灯火依稀将她的面庞照亮,莫名带了几分朦胧之感。
“今年的雨水格外多呢。”蓝兔幽幽开口道。
“……是啊,怎么也不见晴。”他应着,笑得苦涩。
“那年我们来时……”她语声渐微。
“也是这样的雨天。”他话音闷重。
许久许久,沉默无话。只是她的吐息起伏,起伏,微弱,微弱……
倏尔她笑笑,唇瓣轻启:“小虎。”
“嗯?”
“我要睡一会儿啦。”
他心头陡然一痛,但也只是颤着声温和答:“好,你睡。”
蓝兔松开他的手,缓缓,将那只木镯褪下,放入他的掌间。
“夫君,我……”语未完,两行清泪流下。她怔了怔,露出一抿无奈的笑,“对不起……”
不能赴约了。
黑小虎为她擦干泪,也为自己擦着泪。恨翻涌而出的泪水模糊了她的容颜,令他看不真切。
好恨,无处可去的恨意与悲恸犹如巨龙般腾啸而起。他要去找那些武林败类,将他们一个个千刀万剐!便是玉石俱焚也再所不惜!
蓝兔望着他,双眸却逐渐涣散,光泽不在。四肢百骸也早已无了气力,唯有唇间仍在嚅嚅。
黑小虎贴近她苍白的唇瓣,方听得她一字一句道:
“小虎……好好活……”
黑小虎枯坐了整宿。
他握着蓝兔的手,感受着温度一点点自指尖退却,感受着生命一点点从躯壳抽离。
案头的油灯烧啊烧,灯丝浸入灯油里,火灭了。
他心底的火亦然。
飘零半生,恍然发觉,原来在这世间,连安然老去也是种奢望。终老江南,不过一个久远的梦而已。
他的妻留下一纸遗书,要他将冰魄剑挂到明月楼,不必扶灵回乡,只需与南山的六剑合葬。那只木镯留给他,当作牵挂。
人一旦有了牵挂,便不会轻易以命相搏。
他的妻最是聪慧。
蓝兔走的第二日便是中秋。清早他浑浑噩噩走出房门,却见檐下那盆金贵的兰花全株长满了细密的白点,已然枯萎生腐。
留不住的。
他将冰魄剑挂上了明月楼,重重击鼓三声。城中人闻之,见之,哀之。
那年的中秋无一户喜庆佳节。待暮色四合,人们身着缟素来到河滩边,将无数盏写了她名姓的白纸河灯顺流漂下,到江南的更南边,到那片生她养她的湘西大地。
黑小虎忘了自己是如何收尸、封棺、修起坟茔。他在她坟前久伫,话音逸散在了雨中。
这片渺茫烟雨,终究没了他的容身之处。
后世有书,义熙三年,玉蟾宫主蓝兔病逝江南小城,悬冰魄于城楼之上,匪人见之畏之,不敢来犯。
此后数十载,无数世人不远万里前来吊唁叩拜,为其修建祠堂,重塑金身。
那已是他所不知的事了。
他走时是一个寂寥的秋晨,风过枯枝,冷烟霏微。
窄湾畔,他将一盏河灯放入寒水。葳蕤灯火漂过石桥,游入层雾,再也看不见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