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晨宇水仙文】浮生记•第五十七卷

华先生带飒先生回家,用的是共进晚餐的由头。一路车开回去,两个人什么话也没有。飒先生低着头剥花生糖,放在嘴里细细嚼着。
到了家中后,母亲和华小姐也许久未见飒先生,见飒先生回来,都很高兴。母亲病郁的眉头也松散了些,像是一团被水化开的浓墨。看着两个人肩并肩地回来,难得露出了笑容,老先生死后,她很久没有笑过了。
华小姐自然也是高兴的。她从心底里喜欢并感激飒先生。这些年若不是飒先生的帮助,她一个人没办法撑过来。甚至可能要随便嫁个富商来解决家里的经济问题。如今虽是过了结婚的年纪,多少成了一些三姑六婆街坊邻居的谈资,但到底自由得很。
华小姐不顾母亲的劝阻,遣了佣人,亲自下厨,折腾好久才做出一些难以下咽的菜。飒先生定是不会驳人面子的,华先生也不愿伤了自家长姐的热情,皱着眉头硬吃。反倒是华小姐自己吐了出来,叫回了佣人重做一些。
总算是能吃上顿正常的饭。只是这桌上除了华小姐,都不是爱说话的性子。从前华先生话多,如今倒拘束得很,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吃饭。似乎十四年中所有的莽撞,都积攒起来,用在了那句没由来又蓄谋已久的“婚否”上。
而飒先生十四年来所有的冲动,仿佛也一点一滴都积攒起来,用来了那句下意识的“等您良久”上。
这两人都无言。华小姐觉得闷,想找些话来聊聊。
“对了,飒先生。约瑟夫前些日子又投了一笔钱到华家。”
约瑟夫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华先生低着头嚼着口中的米粒,不动声色在脑海中回忆。飒先生听到华小姐的话后一愣,不知道华小姐为何此时在餐桌上聊起了公事,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华先生。
华先生没什么反应。飒先生才回应她。
“他是个商人,投资华家也是看华家产业有前景。”
华小姐狡黠地笑了笑,摇了摇手中的筷子。
“啧,有前景的产业这么多,非追着华家投资?我看他,八成就是为了见你。听说你还在上海的时候,他就已经对你有意思了,倒也是长情,前几年酒会上碰到,那洋人蓝幽幽的眼珠子可就没离开过你。”
这下华先生总算是想了起来。当年在舞厅里,的确有一个叫约瑟夫的香港大亨时常缠着飒先生。
华先生皱了眉头,握紧了手中的筷子。
飒先生的神情依旧是雪落无痕的淡然,面对长姐的“质问”,并无隐瞒之意。前几年华小姐要出席酒会,男伴临时有事,华小姐只得挽了飒先生来应急,好巧不巧,碰见了故人。约瑟夫也在酒会上,看见飒先生,眼眸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从此便是缠着华小姐不放,左右要打听飒先生近况。
的确是没什么的。只是华小姐刻意添油加醋地说了些约瑟夫的追求之事,听得华先生嚼饭的力气都大了些。偏生他用余光看了眼身旁之人,飒先生云淡风轻,并没有什么解释的意思。仿佛这种事,他早已习惯。
华先生闷声不响吃完了饭。飒先生也拘束。这顿饭吃的别提多拘谨。
等母亲吃完放下了碗筷,飒先生习惯性地起身去收拾,华先生才伸手拦住他。
“有佣人的。”
华小姐点点头:“前几年家境不好请不起佣人,如今华家走上正轨了,有佣人帮忙的,飒先生你不必做这事。”
飒先生坐回位置,又觉得坐如针毡。他看了一眼华夫人,母亲朝他微微笑了笑,苍白的笑容略带深意。
“飒先生,今日小女下厨浪费了些时间,入了夜,你再回去实在不便。你的房间我一直没有动,不如留下过夜,明早再走?”
飒先生看了一眼窗外。天已黑了,从这里到教堂,起码得一个时辰。华先生若是送他,再回来,那是太晚了,便答应下来。
母亲又道:“小华,你回来的仓促,我也没什么准备。你的房间我没有让人整理出来,不如……”
飒先生心中一紧,生怕华夫人说出什么“不如今晚两个人暂且凑合一晚”这种话。倒不是担忧什么,只是莫名地觉得慌张和无措。华先生也是一样的。
好在母亲并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让华先生暂且睡在从前老先生的房间里。
二人都是松了口气。明明已有婚姻之诺,竟拘谨成这个样子。明明华先生想念飒先生想到了骨髓里,不知为何靠近了却不敢亲近。
很多东西,终归是会变的。人会经历许多事,没有人能做到始终如一。水在山海间流,鱼在河海里游,流云花开一朵又花谢,车马转了一轮又一轮,月残了又缺,时光改变了太多东西,也让两个人不敢靠近那熟悉又或许已经陌生的人。
飒先生帮着佣人去洗碗。母亲瞥了华先生一眼,叫佣人去收拾房间,让华先生帮忙一起洗。
于是两个人在厨间里洗碗。华先生接过飒先生手里的碗,试了试水温,确定不凉,才把碗还回去。然后自己从槽里捞了一个,细细洗着。洗碗槽也就这么点大,难免两个人的手就碰到了。
飒先生被华先生温热的手碰到,他倒也没躲,只是心神难免晃了晃。华先生的眼眸黯了下来,他微微侧头,看飒先生认真洗碗的样子,看着飒先生近在咫尺的黑发,柔软皙白的颈肩,以及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淡淡的纸墨香气。
飒先生却在暧昧缓缓升起的时候,不合时宜地开了口。
“先生比从前会收拾了。”飒先生弯了弯眼睛,偏头看他,眉眼间藏着清浅的笑意。从前华先生洗碗,战况惨烈,可是到了叫人心疼满地碎碗的程度。
然着飒先生这一偏头,一看他,华先生便被撞见偷看他了。华先生瞬间挪开了视线,又觉得自己矫情,目光很快重新落回飒先生脸上。那与记忆中没有什么区别的面孔,仍是让山河失色的容颜,又无法控制地挑拨着他极力隐藏的深情与欲念。
华先生只得再次移开视线,低头看着槽里的碗,道:“一个人过的久了,慢慢的就会了。”
飒先生眼中隐隐的是心疼。他咽下苦涩,把华先生手里的碗拿了过来,默默地洗着。最后一个碗洗完后,华先生去拿了布,把飒先生的手裹在干燥的布里,细细地擦干上面的水珠。
布放回原处,手还握着他的不放。抬起飒先生的手,华先生在他的手背上落下一吻。进退有度,矜持克己,再普通不过的吻手礼,在洋风裹挟的香港几乎是随处可见。可情意却随着空气滋生,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飒先生原本苍白的脸色也因为这一吻,有些颜色了。本清淡的人,由着这颜色,蓦然如隔岸燃烧的灯火般明媚。虽仅仅只是那一瞬,在对方眼中却足够叫人铭心。
“天色已晚,该休息了。”母亲有些不适时地走过来,因为病魔缠身,她看起来疲惫,神情却是温柔,“小华,碗洗好了就带飒先生去房间休息,房间都收拾干净了。”
华先生点头。这个家,飒先生比他熟悉很多,说是带飒先生去休息,其实还是飒先生带的路。
过往的许多年里,飒先生都一遍一遍地踏过家里的木地板,不厌其烦地照顾他病魔缠身的父母。
飒先生带他去了原本老先生的房间。老先生的房间没怎么动过,还残留着淡淡的中药气味和病体的若有若无的腐朽味道。飒先生站在门口停留了会,似乎陷入某种回忆里,没多久,他忽然对着华先生说了句“晚安”,便仓促离开了。
回到自己房间,有些焦切地关上门,拿出手帕捂着口鼻,疯狂地咳嗽起来。因病态而有些苍白的脸涨红,连带着干涩的眼眸扬起了雾气,他痛苦而用力地捂着口,蜷缩在房间角落,以免自己的声音漏出。
半晌咳嗽止住,可每口呼吸都带着痛感。空气如刀刃,无情地刮着他的鼻腔和呼吸道。这种痛不欲生的感觉,已经持续了很多年。飒先生的脸色惨白,连着唇色也没半点血色。
因为痛苦,他几乎是把自己缩成了一团,背靠着墙,像一只冬夜里无助而寒冷的流浪猫。
第二日,华先生早早地起来,和家里佣人学着做了些早点。飒先生从房间出来的时候,华先生刚好装好食盒。
昔日少年张扬的模样已经不见,如今华先生一举一动,都是成熟的模样,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都散发着某种陌生的老成。
收拾整理后,华先生开车送飒先生回东边教堂。一路上,无非几句“昨夜睡得好吗”这等无话可说的问候。华先生比从前会照顾人很多,把飒先生送到后,陪飒先生吃早点。
飒先生夸他做的还不错。可惜没多说几句,孩子们就晨起了,看到飒先生便涌上来,好奇又害怕地看着华先生。
“飒先生,这位先生是谁呀?”一个小孩爬上了飒先生的腿,钻进飒先生的怀里,亮晶晶地大眼睛就这样小心翼翼又好奇地看过去。对面的男人昨天也来找飒先生了。
飒先生一笑:“自己去问问呀。”
小孩不敢,一溜烟跑了。飒先生轻快地笑了起来:“跑什么呀。”
华先生有些吃瘪,孩子怕他。好在飒先生不怕他,弯着笑眼,吃着华先生做的早点。阳光、恬静的教堂,只有钟声敲响时才能偶然察觉的时光的流逝。飒先生教孩子们弹琴,偶尔会有人来教堂祷告,安静地来,安静地走,只留下了安静的心。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冬日里寒雪纷飞,屋里的玻璃窗蒙上白雾,点着一抹浅浅的烛光,与世隔绝,让人心安地忘记了所有的痛苦。
那时候华先生看着飒先生耐心温和地教着顽皮的孩子们,看着光流淌在他含笑的眼眸里,第一次觉得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