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凫舞的赐物。 

第2节，畸形

小马一出生，就试图马上站起来。像蜘蛛一样拼命地操作着纤细的四肢，和预想中的一样，挣扎着。最快15分钟、最晚3小时后，他就可以自行站起来，吸食母马的乳汁。

可是，这个孩子的样子很奇怪。虽然总算是站起来了，但是很快就失去平衡，又倒了下去，而且一直是往右前方倒。

“怎么了？不会是站不起来吧？”稲葉裕治靠近观察小马的右前肢，发现蹄子很明显是向外偏的。这是“外向”。

人类的幼崽也有先天性外翻足的形态异常，类似的情况在小马身上被称为“外向”。

新生儿自力更生是铁则，所有个体总有一天会进入残酷的竞争社会。从小娇生惯养是培养不出斗争心的。但是，在那之前，还有比训练小马更重要、更紧迫的问题，那就是喂奶。

分娩后第一次哺乳的，是“初乳”。初乳中含有需要从母体接受的免疫球蛋白抗体。免疫球蛋白在新生儿的肠道内被吸收，之后外界的病毒细菌等微生物进入体内后，将作为新生儿的抗体发挥作用，保护幼崽不受感染症的影响。如果因为某种原因喝不到初乳，那这个孩子就会和艾滋病患者一样，无论遭到多么弱的病原菌感染，都没有抵抗力，很容易死去。

另外，初乳还有促进新生儿肠内宿便排泄的作用。不喝这个的话，新生的小马会便秘。这种情况下即便被迫进行灌肠，宿便也很难顺利排出干净，最终还是要兽医频繁照顾。如果不想花那样的工夫，只要让他顺利喝到初乳，后面的事情就轻松多了。

新生儿能用肠道吸收免疫球蛋白的时间为出生后18小时。过了这个时间，就会失去吸收能力。这是与时间的竞争。如果生产者发现小马不能立刻喝到初乳，就要试着挤出一些初乳保存在奶瓶里。如果过了一会儿小马还是没喝，就要用胃管强行灌进去。

“喝不到吗？”

裕治抱起小马，将他带到母马的乳房位置。小崽子用鼻尖碰一下乳头，努力地吸了起来。

裕治叹了口气。

总算是喝到初乳了。但是以后又该怎么办呢？这匹小马竟然站不起来……这幅样子，到底能不能走路呢？

稲葉裕治开始怀疑起了自己：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这么辛苦呢？在没有暖气、和土房一样的地方铺上被子，连续几夜睡不好觉，最后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裕治再次大声叹气。

小马被他抱在怀里，流着口水，还在津津有味地不停地吸着奶。

第二天早上，裕治告诉父亲不奈男，小马右前肢外向。

老爹：“不用担心。给他削下蹄子，还是可以解决的。去看看吧。”

不奈男从仓库里翻出削蹄用的镰刀，打磨起来。铁锈下面逐渐露出了锐利的刀光。

用这把家伙给小马削蹄，通过在蹄子上切削出合适的角度，使腿重新朝向内侧，进行矫正。因为这个角度的寻找过程很微妙，所以外行人想做很困难。虽然有专业的削蹄师，但是人数很少，即使委托了，也要十几二十天后才能来，到那个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不奈男把小马的右前肢抱在腋下，左看右看，从角度观察着蹄子，没一会儿就看出来了，用削蹄镰刀把还很软的蹄子削下来一些。

“如此极端的外向是很少见的。但是，如果频繁地进行削蹄的话，应该能治好吧。”

不奈男不是从专业削蹄师那里学到这门技术的。在从小和马接触长大的过程中，少年逐渐学会了如何检查马的外表。

不奈男的少年时代，是大正末期到昭和初期。在当时没有其他产业的农村里，削蹄技术就像一种高科技。和现在的少年们憧憬摩托车和汽车的工程师一样，孩子们认为削蹄师是值得尊敬的“机械师”。

“快点长大独当一面吧。”看着削完蹄后走路跌跌撞撞的小马，不奈男嘟囔着。

第3节，绝症

进入三月，歌笛地区开始流行感冒。

这一年比往年更冷。从深夜到凌晨，有好几天寒暑表显示气温为零下6度到7度。下午的时候，即使太阳当空，也只能上升到摄氏两三度左右。裕治记得町役所发行的宣传册子上曾说过，这个地区三月的平均最低气温是零下4.6度，最高气温是5.7度。虽然已经是三月下旬了，但气温冷于往年。

进入四月后，气温迟迟没有上升。母亲幸子依旧咳嗽不止，看起来很痛苦。

听说邻居家的老爷爷因为肺炎住院了，她说：“我最近也发烧了，总是感觉很累。如果真的是得了肺炎的话，那就麻烦了。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四月八日上午十点多，裕治带着母亲，坐车前往位于三石町本町的町立国民健康保险医院。

诊察后，从候诊室里，被叫出来的不是母亲，而是裕治。

医生一边出示X光照片，一边说：“请马上住院。”

裕治：“是肺炎吗？”

医生：“不是，情况似乎有些不妙。”

或许是更麻烦的病，一时半会儿不能马上了解清楚。说起重病，除了肺结核还能是什么呢？

裕治：“这么说来？”

医生：“很难说，恐怕是癌症。”

裕治好像无意中走在路上突然被车撞了一样，感觉突然遭到了意料之外的袭击，一时间不能相信。

医生：“总之，先让她住院吧。”

裕治：“请稍等一下。突然这么说我也很为难，但请让我考虑一下。”

医生：“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必须尽快住院。”

“……好的。”

裕治犹豫了。

怎么办呢？就这样办理住院手续吧……不，等等！像这种小地方的医院，或许是发生了误诊。是的，这里头肯定有什么不对，是……

催促在候车室的母亲上车后，马上去了附近最大的町，浦河町，的浦河红十字医院。

在等待新的诊断结果的期间，裕治希望之前的诊断结果是错误的。他告诉自己，在这家医院一定会被告之“没大碍”。

似乎等了这么久，裕治觉得自己已经等了大半天，但看了看表，实际上好像还不到三十分钟。

“怎么样？”裕治反复询问医生，想知道正确的答案。

医生：“毫无疑问，是癌症。”

裕治瞬间觉得自己的意识远离了自己的躯体，他觉得这就是所谓“失去血气”的感觉。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他却陷入了一种强烈的超脱感，仿佛一下子自己就不再是自己，而是在另一头观看电视或电影里的画面，充斥着不真实与虚幻。

但这不是戏剧。到现在为止，他想到过很多种可能，可现在是在现实里啊！为什么偏偏是我的母亲，患上了这样的不治之症呢！

裕治战战兢兢地问：“情况是不是很糟糕？”

医生就像公务员一样，不掺杂任何感情地开始说：“是的。两肺已经全部都是了，大概还有三个月吧。在这个部分是……”

稲葉裕治当场就大脑宕机了。

天呐，三个月！难道不应该是三年吗？！三个月里要做什么呢？这点时间够做什么呀……

医生还在不断絮叨着什么，但说的话完全没有进入裕治的大脑回路，只在记忆里留下了嘴巴开开合合的样子。

之后的事情，他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他带着母亲回到了家，但是完全想不起来路上是从哪里经过，在这期间又和母亲说了什么话。

虽然必须向父亲不奈男报告母亲的病情，可是话到嘴边，就停了下来，说不出口。

陷入迷茫的裕治，脑海中浮现出了长姐寿子的面孔。姐姐曾说：“家里亲人生病的时候，请马上联系我，我会想办法照顾的。”

裕治给在札幌的姐姐打了电话。

不愧是在医院工作，姐姐用坚定的语调说：“我们医院专业不对口，我马上把妈妈介绍到癌症中心。”

裕治：“对妈妈该怎么解释呢？”

寿子：“是啊……就和她说助膜炎吧。”

和姐姐聊过之后，裕治的心态变得轻松了一点。接下来是父亲。

得知消息后，不奈男的表情一瞬间就僵硬了，什么也没说。

这一天是四月八日，是释迦牟尼的生日。各处都有人举行花祭。但对裕治来说，这是一个没有神、也没有佛的地狱的开始。

裕治熬过了一个不眠夜。第二天早上，长姐联系他，说已经在札幌的国立札幌医院北海道地方癌症中心做好了住院准备，希望母亲能尽快过去。

裕治和妈妈说，要带她去札幌。

妈妈说：“如果只是得了肋膜炎的话，在附近的医院治不就好了吗？去札幌要花好多钱呢。”

对于母亲的顾虑，裕治解释说：“城市的医院功能更齐全，能很快治好，这么算下来反而更经济。”

从三石町到札幌，坐汽车需要三个小时左右。手里握着方向盘，不知为什么，裕治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各种和母亲有关的微不足道的记忆。或许是因为现在是入学季，沿途看到了很多带着孩子的母亲的身影。于是，二十五年前的记忆突然觉醒了。

在自己入读歌笛小学的那天，校方把家长召集去开说明会，新生们则被留在教室里一起玩游戏。可是，由于裕治的幼儿园只读了一半，不擅长集体生活，和大家凑到一堆后怎么都玩不到一块儿，被折磨得不行，终究是放声大哭。

母亲出现在附近，裕治一溜烟地跑了过去，紧紧抱住，表现得和学龄前一样。回到家后，母亲对家人笑着说：“有个孩子当时哭得很大声，我寻思这肯定不能是我儿子，所以就走了，没想到真的是裕治。”

多年后，裕治考上大学。虽然家里条件困难，但还是每个月都会寄来生活费和零花钱。毕业后，他说“我要留在家乡养马”，母亲高兴得哭了出来。

刚开始做牧场的工作时，裕治总觉得很辛苦，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样的生活是那么甜蜜。

凌晨三点左右，裕治带着肉马，坐着马运车去了苫小牧和白老的配种场。母亲提前准备好早饭的便当，送他出门。等到下午，配种完回来，母亲说：“真是辛苦了。马交给我来照顾，你快去休息吧。”那个时候的裕治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这么去睡觉了。

在母马预产期的时候，母亲也说：“等到要分娩了，我就去叫你起床。”所以彻夜守在马厩里的也是母亲。到头来，母亲付出了这么多，自己却和没长大的小马驹一样一点自觉都没有。就这样浑浑噩噩到了今天，对母亲的恩情没有一点报答……

裕治对自己感到羞耻与愤怒。

“裕治。”母亲的声音从后座上传来，“想抽烟的话，就抽吧。”

在母亲看来，裕治平时开车的时候总是喜欢抽烟，如今半天没动静，大概是在担心自己的病情吧。

裕治更加烦躁了。

在患有肺癌的母亲面前，无论如何，也不能抽哪怕一根烟！

转自NGA：CHINA_XK《夢、オグリキャップ》（已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