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文、曼达林、老爷话和普通话
文/张广天 因汉字形声字的表音功能而大书特书其“进步”的论调,基本上还是受了进化论的影响,把书写从象形到字母看作正途。实在地讲,文字的表音功能很不牢固,没有一点一划是用来表音的。音之于字,乃是强迫的;强迫之后,难以维系,便不断强迫,渐成习惯。这样的习惯,受地域差异和朝政动荡以及人文变迁等诸多因素的影响,以至于表音很不稳定,音义之间的隔绝越来越大。通行普通话之后,广播电视和互联网传播时代,一方面情况好转,另一方面陷入更复杂尴尬的境地。比如QQ谈话,很多村镇青年几乎不写文字了,直接发明一套记录方言的拼音,在圈子里流传,久而久之,一个字对他们的意义,也就只剩形义了,读什么反而无所谓,我知道什么意思就行了。或者形义之间的联系也越发疏松不定,先往这个空形中装点什么,再去理解这个字形。 字形有义无声,数书有音无义。前者的声是规定的,后者的义是规定的。音义的分裂现象,造就了语言学派,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哲学。音形的分离,如果不考虑中国各民族语言交流的方便性,倒也无甚大碍,也不必产生什么痛苦的哲学做喟叹唏嘘状。反正历史和区域的文书交流,已经证明利大于弊。方言不消除,人为地统一语音有什么意义呢?这是一项成本很大,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我说上面的现象,不是想讨论音形联接的改革问题,而是想着重引出表意文字形义关系的核心地位。
在中国古代,有这么一个文字研究的另类学派,被叫做“右文”派。仅从字面上看,右文学是研究字右部分的学说。但实际上,它真正的研究对象,是文字的声符。声符大部分在右,有时候也在上在下。比方说,晋代杨泉在《物理论》中举出:“在金石曰坚,在草木曰紧,在人曰贤。”他的意思是,那个在上的相同的声符,亦有表意的作用。后人受这个杨泉的启示,在文字的实际应用中不断发现声符不仅表音,很多也用来表意。这就丰富了许慎的观点,或者说更细化了许慎的分类。后世学者,尤其当今学者如王力一派,直以为右文说冲撞了许慎的正统字学,其真心并不发自维护正统,恰乃受到了西学表音胜于表意的抽象论侵蚀。一厢情愿地希望汉字主体为表音,越来越表音,简化向表音偏移。似乎许慎就已经统计出形声字占百分之九十。其实,许慎只归结出形声一类,并未做出字数统计。真实的情况是,作为形声的会意字,占到文字的百分之九十。
到了宋代,出了个王圣美。他的著作《字解》二十卷并未流传下来。只见《梦溪笔谈》中有描述记载。其卷十四中说:“王圣美治字学,演其义以为右文。古之字书皆从左文。凡字,其类在左,其义在右。如木类,其左皆从木。所谓右文者,如戋,小也。水之小者曰浅,金之小者曰钱,歹而小者曰残,贝之小者曰贱。如此之类,皆以戋为义也。”其类在左,是形声字中的义符;其义在右,是形声字中兼带表意的声符。这就是右文说的主要观点。更进一步阐发之,并非右文如是,而是很多表音的字部都有表意的作用。造字之初,不会随便拿一个独体字或一个笔画来表音,多数情况下会考虑其用意。意义乃文字的中心!
从造字的进程来看,先是会意,会意不尽完善,于是考虑会意兼声。不会兼声失义,只粗略从类。也还可以举出一些例子来,如沦、轮、伦、论、纶,取“仑”音,亦依“仑”有条理次序的意思。于是,沦为涟漪,伦为人伦,论为语类,纶为丝巾。木偏旁最说明问题,若形声只从类表意,右文皆注音,那么我们怎么区分椅、橘、棍、杖、柱、桃、杨的不同呢?
按王圣美的观点,那个表音的声符,甚至比从类的义符承担更多更细致的功能。即部首从类义,声符从子义。如“樱”,左边从木类,右边“婴”声,还有“婴”义。婴,为女人颈项上的装缀,玲珑瑰丽。那么,这个木类的结出玲珑果实的树,就是樱树。红的、黄的樱桃,的确很像黄玉赤珠,剔透和暖。一个属类义符,一个具体义符,兼带注音,就是一个完备的字。又“酒”字,《说文》解:“从水从酉,酉亦声。”事实上,许慎也早就注意到声符亦表意的现象。从水为大类,水装在右边的坛子里。酉是一个酒坛子,“八月黍成,可为酎酒。”另外,有一点亦须关注。即古人借符注音,不全对应,有的相近,有的类似,有的甚至相差甚远。这个酉的读音,与酒便有差别,只是韵同,声母却不一样。借韵表音而已。故对于声符,真的不可以太认真,只可作读音的参考而已。
右文说的研究成果,明确了文字义大于音的本质,也提供给我们一些汉语语音依附于字义的史料信息。因为义的相对固定,语音才渐有标准,才可能在众多方言中求同存异地诞生曼达林(Mandarin)这样的官话。官话,也即古代所谓“雅言”,一种便于文言或者依文言而有所变通的在朝廷和庙堂上传播的口音,经由隋唐切韵、唐韵,到元代中原音韵,又明代洪武音韵,至清代文读、白读,逐步演变为现在这个样子。欧洲人还称之为Loutea,或者Louthia,意思是老爷说的话。这个,就是后来国语和普通话的基础。由此可见,如果丧失了文字,这样的老爷话是很难有生活的语言基础的。而如果文字一直被使用,那么老爷话变做普通话,也实在就有了在广袤的方言阻隔的国家中交流的方便。我这里回溯普通话的历史,着重想要突出同文而同音的观点。中国语文,是文在前,语在后,文字决定语言。通行统一的简化字决定着普通话的使用,其他方言又受文字和普通话的双重影响而嬗变。工业化和后工业化时代,交流越频繁,影响也越大,将来或者方言会消亡。
王圣美之后又有一个王观国,著《学林》十卷。他从另一个角度研究右文。书中说:“盧者,字母也。加金则为鑪,加目则为矑,加黑则为黸。凡省文者,省其所加之偏旁,但字母则众义该矣。亦如田者字母也,或为畋猎之畋,或为佃田之佃,若用省文,惟以田字该之。他皆类此。”他提出“字母”,即为当今西语界时髦的“义素”研究。西人从音探义素,觅踪寻迹,类比穿凿,横出斜进,几近殚精竭虑,终究所获颇微。而造字伊始,从字母起,孳乳万象,层出不穷。可见,文字中,确实存在意义的最小单位。以义素为缘起,借六书七书之为用,文字成矣!
右文之说,未必尽然。但右文的字学研究,揭示出,会意是造字的核心。无论象形指事,抑或形声转注假借简化,都为了会意,会意才能表意,表意才是造字的目的。
(选自《手珠记》第三卷“字主义” 张广天 著 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