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我看赫拉巴尔的时候在想赫拉巴尔,没有在想你》
《我看赫拉巴尔的时候在想赫拉巴尔,没有在想你》 年近六十的单身老汉伍德温左手捧着一本赫拉巴尔的《巴比代尔》来到了住所附近的一家餐馆——褴褛飞旋餐馆,你很难想象在一所偏僻到战争与流感都无法侵入的小村庄里,能有起着这么个洋气名的餐馆。褴褛飞旋开在一个附赠车库里,它大概只有两米高,三米宽,四米深,三张方正的桌子和一个吧台挤满了整个逼仄的空间,天花板上只有一个简陋的钨丝灯——对于这个餐馆来说足矣。幸运的是,餐馆正门面对的是一望无际的原野,近看虽然封闭,但是透气很好,破败的白墙上仍时不时有墙灰落下,临近黄昏时分却被日光照出湖面上波浪闪光的样子。 过去世界一片和气的时候,这家餐馆是艺术家们的聚集地,许多画家来这里写生,他们会挤在这个小车库了,喝上几口咖啡,吹上几个牛,大声争吵着一堆没人知道名字的长名大家与完全没听说过的派系,比较他们的画作。再者有诗人、剧作家,他们喜欢左手捧着一本莎士比亚或者索福克洛斯戏剧集,右手捧着托尔斯泰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他们只是把书本带过来,不一定会翻开,于他们而言更重要的是来这里吹牛或者假意缅怀一下文艺复兴,他们会抱怨和平年代鲜有出头的机会和创作的灵感,又对此欣慰,一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所有人便沉默下来,大多会在心中默诵一首十四行诗,这压抑窄小的房间将黄昏尽收一起,仿佛褴褛飞旋自私地夺走了所有的阳光,只供给这些心系天下的艺术家们。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褴褛飞旋餐馆的样貌愈来愈符合它的名字。一切都来源于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爆发,相伴随着的还有西班牙流感的再次流行,只是,伍徳温所在的国家是一个中立国,战火应该影响不到国家,更别说他所在的这个小村庄,再加上地方偏僻,村庄四处有原野与雪山包围,多年来一直自给自足,流感更是影响不到他们。褴褛飞旋餐馆却渐渐失去了生气,诗人、作家、画家、建筑家、雕塑家、教育家等等像正在坠落的墙灰一样消失了身影,只剩下倔强的伍徳温仍手捧着《巴比代尔》来到褴褛飞旋餐馆。他点上一杯他并不爱喝的寒梅茶,将他满是皱纹的双手,从几层穿了数十年却崭新如故的棉衣中伸出来。他先用右手捧住茶杯,他从口中呼出的热气要比热滚滚的茶水中冒出的水蒸气还要浓厚,但于他而言更重要的是先将书本翻到某一页——这个动作伍徳温重复了无数次,以至于他随手一翻,书本就会在某一页自己卡住,如同卡住的车轮一样不再自己滚动。 伍徳温看了一眼书,他经常会这么做,这仿佛成了一种习惯,他只是会简单地扫一眼,不会带有思考。伍徳温将眼神抬起,再次习惯性地看向远处,今天的褴褛飞旋外飘起了雪,为什么餐馆内的墙灰不像雪一样美呢?伍徳温这么想到。伍徳温的眼神出现了转变,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可能只有十六七岁,手捧着一本赫尔曼黑塞的《荒原狼》走进了褴褛飞旋。单身近六十年之久的伍徳温即使年纪已老,第一眼也先迅速地扫完了姑娘的全貌。这位年轻女孩穿着一身红色衬衫裙,姑娘看着略显肥大,但是你能从她小巧蛋状的脸蛋与忽隐忽现的小腿看出她并不是一位胖美人,只是出于天气原因在裙子内塞了些许衣服,但整体看起来端庄大气,有着她这个年纪少见的成熟知性,不像伍徳温,从他从头墨绿到尾的宽衣宽裤大棉鞋和他那又长又卷不大茂密的披肩的长发就能一眼看出是个老头。伍徳温对于女孩的穿着在心中表达了小小的肯定,但抛不开他固执又自傲的审美,他心想:只不过是个幼稚的小女孩树立独立意识的一个过程中的愚蠢环节,黑塞也不过是我在她这个年纪的读物,没有人会读黑塞了。女孩显然并没有在意伍徳温的存在,只是瞥了他一眼,点了一杯咖啡,在右旁的桌子捋了捋头发,用手摆正裙子背对着门口坐下,抿了一口便翻开书本静静地阅读了起来。 伍徳温一生见过不少漂亮姑娘,虽然他一个得到的机会也没有,但是有这样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来到褴褛飞旋是很罕见的事,更何况,距离上一次有人在这里阅读黑塞已经过去了数十年。伍徳温的面相温和,虽然年近60,但如果面无表情,脸上不出现太多皱纹,可当他稍稍变变脸,皱纹就像狂风呼过平静水面一样掀起波浪。伍徳温挑起眉头盯向少女许久,很难想象伍徳温现在在想些什么,伍徳温缓缓地从位置上站起,他拍了拍自己的裤子,将茶杯与《巴比代尔》拿起来到了少女的对面,他放下茶杯与书籍,拉开凳子慢慢地坐下。伍徳温盯着女孩,女孩只是看了一眼伍徳温,并没有说什么话,继续自顾自地阅读黑塞。 “你知道,上一次有人在褴褛飞旋看黑塞,已经过去数十年了,可能有三四十年了。”伍徳温的嗓音像呼出的热气一样浓厚。 “然后呢?”女孩看了眼伍徳温,又低下头回答着。 “你多大了?” “十六。” “您呢?” “五十九。你很难想象,是西班牙挑起的战争,原因是因为和平太久人类停止了进步。西班牙流感随着战争一起爆发,西班牙在夜间偷袭了意大利,那是一个雪夜,已经很久没有下雪了,就像今天一样。西班牙流感和雪一样落满了意大利,都有说西班牙流感其实是西班牙自己研发的病毒,他们等待这一刻已经等很久了。哦……你还这么年轻,你知道这些吗?” “您一定不少看朝鲜日报吧,我认为上面的话不可信。” “你不觉得黑塞的书写得很无趣吗?” “我觉得赫拉巴尔很有趣,您不这么认为吗?” “小姑娘,哦我很久没有这样称呼人了,你知道那些战争的策划者、政府官员,或者赚得盆满钵满的批评家、迎娶像你这样的美人的贵人,他们的天赋其实都在艺术上吗?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们年轻时也十分喜欢黑塞。” “您的意思是,我也有可能变成那样?” “你喜欢赫拉巴尔多一些还是黑塞多一些?” “黑塞。” “我很难说你会变成什么样。” “您之所以无法像他们那样,是因为您觉得黑塞无趣?” “两者之间不存在必然关系。” “是这样的先生,如果您的一生以荒原狼为终结,不如做一个巴比代尔,依我看来您做到了。战争爆发,您没有责任,流感盛行,您没有责任,人类进步,您没有责任,人类毁灭,您没有责任,您的妻子因为您在褴褛飞旋读书没有回去陪她而生气,您才有责任。” “你没有读到后面吧。如果生活是以绞刑架上的微笑为目标,我或许做到了,如果让我与书融为一体,我将成为一名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可现在我成为了前者。你读着读着就会发现,黑塞在《荒原狼》中还是败给了生活,可赫拉巴尔仍有他所坚守的东西,但我却认为他是可笑的,生活并不会因为浪漫的自我越变越好,只会因为过度的自我而越来越糟糕,围绕着你转的只有烦闷的小事,于是有人失去了激情选择了落俗,于我而言,平庸又安详地度过晚年或许是我最大的愿望,我没必要像某位伟人一样演一出荒诞的大戏,或者在某个无人问津的深夜自杀,等到后世有人发现再来纪念,因此战争爆发、流感盛行,我没有任何责任,我不用像那些艺术家一样为了这些累死累活的。” “因此您就不能像三四十年前在这里读黑塞的艺术家们一样,起码您还能待在褴褛飞旋,这个曾充满香甜气味的地方。但是他们想要从政界回到这里,也并不是件难事,等他们再回来的时候,褴褛飞旋留给他们的是美好的回忆,于您却是一生的禁锢,您年轻时也是真心希望一直待在这个小村庄吗?” “我没有妻子。褴褛飞旋的墙灰从他们离开时就开始掉落,到现在还没落完,墙灰还在继续……” “我认为您仍然对战争与流感抱有不菲的想法,您能说说看吗?” “听着。耶稣是一位充满激情充满理想的年轻人,老子是一位淡出尘世的智者,我认为这样的生活是可行的,虽然痛恨这样的生活,但离开这样的生活却又无所依存,过去我当然可以凭借过人的聪颖与才华在众人间脱颖而出,可后来我发现,我的一生都与这里绑定,就像只有墙灰在我身旁掉落,只有褴褛在我身旁飞旋,现在我却连老子都无法成为了,或许是你才带来了动人的雪花。” “您看赫拉巴尔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有时会很像黑塞,你在生活中体会到了可贵的孤独,结果你发现所有人都孤独,你便觉得孤独一文不值,直到所有人带走了他们自己的孤独离你而去,你再也发现不了他们的孤独,你又觉得孤独难能可贵,又为这永恒而延续的孤独感到厌恶,你的生活背负着战胜孤独的使命,但是你战败了。如果人的一生注定无趣,起码得给记忆中的自己留些东西。喝……我看赫拉巴尔的时候在想赫拉巴尔,没有想这些……” 傍晚,日落闪光穿透像雾一样的雪照进了褴褛飞旋,这一次,褴褛飞旋体现了它的大度,自私的只剩下了墙灰,他们不像雪一样会将亮光反射,他们只一味地吸收。 伍徳温走出了褴褛飞旋,走往回家的路上。伍徳温走上了一座小桥,伍徳温站在桥边望着桥下的流水。流水流尽了伍徳温的眼泪,伍徳温面无表情。伍徳温双手捧着赫拉巴尔的《巴比代尔》。“如果我会跳下去就好了,如果我会跳下去就好了,如果我会跳下去就好了,如果我会……”伍徳温这样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