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麟厚神道碑銘 【朝鮮李朝】宋時烈.撰
河西金先生神道碑銘 並序
國朝人物,道學、節義、文章忒有品差,其兼有而不偏者無幾矣。天佑我東,鍾生河西金先生,則殆庶幾焉。先生諱麟厚,字厚之。蔚州之金,蓋出新羅金傳王。鶴城府院君德摯,其別子也。以至於本朝直長義剛、訓導丸、參奉齡,寔先生曾祖、祖與考也。妣玉川趙氏。參奉公孝謹好善,有古君子風。
先生生而形貌端正,風神秀朗,數歲,行必正,履不由側逕,身外之物,一不經意,惟書籍翰墨是好。嘗手劈菜皮,必盡其心乃已,曰:“欲見生理之本末。”九歲,奇服齋遵見而異之曰:“子當為我世子之臣。”蓋仁廟性質生知,臣民咸仰其聖德故也。稍長,常穆然默坐,儼若對越。講論到意會處,輒欣然自得,達曙不寐,其所造已深遠矣。
嘉靖辛卯中司馬,時年二十二。時經黨禍未久,士諱學問之名。先生與退溪李先生志氣相得,往還講磨,極有麗澤之益焉。庚子登第,分隸槐院,賜暇湖堂,拜弘文正字,升博士兼侍講院說書。仁廟毓德春宮,聖學日躋,得先生,大悅,恩遇日隆。或親至直廬,從容問難。且特賜書冊,又為墨竹,以寓微意。先生作詩以謝。其印本為世所寶。為副修撰,因東宮火變,上劄曰:
“自古善治之主,莫不以親賢才、正士習為本。蓋必親賢才,可以專輔翼而養氣質;必正士習,可以明彝倫而正風俗。且如向來己卯之禍,朝野無不愍其冤枉。然而至今不能開陳本心,顯白非辜,上以釋殿下一念之疑,下以灑諸臣九原之憤。而一有端言正色之人,則輒斥以小學之徒,士習不正,職此之由。願殿下虛心靜慮,深惟致災之原,研幾於講學,而致曲於存察。要使本原澄澈,表裏皆實,無一毫私偽以雜之,則邪正不難辨,是非有所定,可以起已偷之士習,可以振已解之紀綱。教化之陵夷,風俗之頹敗,有不足虞矣。”
辭意剴切,自此中廟益知靜庵諸賢之冤,頗示悔悟,而厥後申請者益眾。卒至仁廟初服,快下伸雪之命,先生蓋發其機焉。乞養得玉果縣監,務循民情,一境賴之。明年乙巳,詔使張承憲至,召為製述官。時仁廟初即位,時議咸欲留先生以補新化,而時事顧有可憂者,先生辭以親濟而歸。七月,上猝然賓天,先生聞訃,驚慟幾絕而蘇,因以疾解縣任歸。自是,凡有除拜,皆不就連。
丁內外喪,克盡情文,至於衰服之制,一遵《禮經》。喪除,以校理召,又上箋辭。明廟論以君大義,先生亦極陳疾病難進之狀,並辭食物之賜。庚申春,忽感疾,屬當上元,命家人具時食薦於家廟。事訖,遺命勿用玉果以後官爵。遂以翌日壬午,壽五十一而歿。訃聞,上驚悼,特致賻儀。
先生清明溫粹,胸次灑落,人以為清水芙蓉。至其立志為學也,積之以窮理主敬、謹思明辨之功,則其造詣之深,人不能有所測知者矣。蓋先生初從金慕齋受《小學》書,用功最深。至於《大學》,則兀然端坐而讀之,至於千餘遍,反復紬繹,不得不措。自後,雖以授門人弟子,未嘗以易此也。嘗曰:“《大學》一部之中,體用具備,條理不紊,捨此無以進道矣。不讀是書而欲看他經,猶不築基址而先作室屋。”又曰:“讀此書無疑者,未必有實得。苟字字研窮。句句思量,則必有未透處。如于《章句》未透,參以《或問》;《或問》未透,參以諸家之說,久久必見冰釋之效矣。”
其於《語》《孟》《詩》《易》,覃思實踐,而曰:“得力莫如《語》《孟》。”又嘗謂:“《太極圖說》義理精深,《西銘》規模廣大,不可偏廢。”常玩索不已。至其持守,則必以敬為一心主宰,日用之間,儼然肅然。辭氣安定,視聽端直,表剋無間,動靜如一。情意之發,獨先照於幾微。事物之應,必揆度於義理。善利公私之分,益致其謹。自其性命陰陽之妙,以至人倫孝悌之實,體在一身。本末備具,卓然乎大中至正之規矣。故有言學當專務篤行者,則曰:“知有不明,行必窒礙。”有言學當專治其內者,則曰:“外不整齊,風必怠慢。”又嘗曰:“學莫如知行並進,內外交修。”至其證訂諸說之未安者,毫釐必辨。於花潭,則慮其弊流於頓悟之捷徑;於一齋,則病其道器之混為一物;論人心、道心,則黜羅氏體用之說。至於退溪李先生有四端、七情、理氣互發之論,高峰奇先生深疑之,質問於先生,沛然無所凝滯,遂以論辨於李先生,殆數萬言,世所傳退、高往復書者是也。
蓋先生於道理洞然無疑,叩之斯應,若取諸袖中而與之,而無不曲當。故雖以退溪之精密,亦屢捨己見而從之。文元公金先生以先生說,考證禮書者多有焉。先生論議為惑於新奇,不亂於繳繞,平正明白,使人易知,顛撲不破。然未嘗以知道自居,常若有不足者。嘗有詩曰:“天地中間有二人,仲尼元氣紫陽真。”先生識趣大概,此可見矣。
先生少有經濟志,當安老伏法之後,金慕齋、李晦齋諸先生稍稍進用,而先生獨見幾微,即有斂退志。及仁廟賓天,驚號隕絕,如不欲生。杜門自廢,屏棄人間事,頓無送往事居之意。每值七月一日,輒入家南山谷中,慟哭竟夕而反。蓋當時不敢問,故只自隱痛於心,而未嘗形諸言語,人終不能知也。嘗作《有所思》《弔申生》諸詞,寄意激烈,一篇之中,屢致意焉。讀之者自然髮豎而膽裂,然竟莫測其旨意之在也。
歷覽古今,至奸臣媒孽,使君父嬰其禍者,必扼腕慷慨,不翅躬親當之者。蓋以一心而函三才造化之妙,以一身而任萬世綱常之重者,終有所不可誣者矣。其家政必以正倫理、篤恩義為主,閨門之內,和順雍睦,而濟以嚴整。入其家者,如入治朝焉。飲酒微醺,繼以吟哦,音調洪暢,令人莊以和。暇日必攜冠童,逍遙徜徉。顧謂諸生曰:“學者時時體義沂水、庭翠氣象,然後方能少進。”爾後學之被其引接者,如襲春風而睹慶云也。
其述作根於風雅,參以《騷》《選》、李杜。凡有感觸,一於詩發之。清而不激,切而不迫,樂而不至於淫,憂而不至於傷,皆所以理性情而涵道德。其疏章適通暢典雅,必以理勝,真仁義之言也。文集若干編,行於世。《周易觀象篇》《西銘事天圖》諸作逸而不傳,惜哉!至於天文地理、醫藥占筮、算數律曆,無不通曉。筆法勁健,無妍媚態,所謂德性相關者然也。
配尹氏,縣監任衡女,二男從龍、從虎,三女,婿趙希文、梁子徵、柳景濂也。從龍男仲聰,參奉,無嗣。從虎察訪男南重,其子亨福、亨祿、亨祐、亨祉,二女,婿李奎明、奇震發也。亨福男昌夏、泰夏,亨祐男器夏,亨祉男鳴夏、大夏,其出後亨祿者仲男也。昌夏生翼瑞、斗瑞、時瑞,泰夏生天瑞、地瑞、元瑞,鳴夏生致瑞,李婿男逸之、實之、苾之、密之、佶之,奇婿男挺然、挺之、挺漢。內外曾玄總若干人,以文行相尚。其年三月癸酉,葬於長城治西願堂山先塋面陽之原,門人創書院以享之。崇禎壬寅,顯宗大王賜額曰“筆嚴”。復命贈吏曹判書、兩館大提學,謚文靖。道德博聞曰文,寬樂令終曰靖,嗚呼!聖朝崇報之典,至是而無遺憾矣!
蓋海東自殷師世遠,聖學不明。至我中明之世,治教隆盛,莫不以洛閩為準則,然於道器危微之說,尚多聽瑩者。而先生自能獨見大意,學問思辨,直尋正脈。本朝宗儒名賢,往往致身於蔑貞之際,周旋委蛇,志欲扶社稷,救士林,身且不免。而先生自能知微知彰,遁世無悶,以沒其世。由是觀之,其明知達識,超乎事物紛糾之表,而深造厚積,進乎精密正大之域,至其清風大節,聳動震耀,使之頑廉而懦立,則雖謂之百世之可也。然而本之則實根於道學之正。然則人不可以不知道,而欲知道,捨學問何以哉?世徒以節義論先生者,可謂淺之為知也。銘曰:
達道有五,君臣父子,此其大經。
欲盡其理,盍究聖經,有知有行。
學問之道,亶在於是,捨是曷程?
於惟先生,天賦之異,質粹氣清。
志豪力雄,勇邁終古,廣大高明。
既極群言,反以約之,允矣集成。
君臣之義,父子之仁,各得其貞。
其所及人,沛然旁達,式圍式型。
世道人文,天秩民彝,炳如日星。
循古訖今,計功論德,孰歟先生?
聖朝褒崇,多士尊慕,岱宗魁衡。
願堂之陽,銘此豐碑,維千萬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