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夜谭随录(四十一)
夜谭随录(十二卷足本)·卷十一
117,王侃

王侃排行第三,是房山县的农家子弟。一天他在田里耕耘,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正想逃开,忽见一个穿彩衣的女子,披发赤脚,冒着风跑来。连声叫道:“三郎救我的命!"王侃慌忙间来不及详细问,就问道:“用什么办法救你?”女子说:“只要把我藏在芦棚下,一会儿有旋风刮来,就是追我的,你只消说我已朝西去了。”说完,女子就钻进了芦棚。不一会儿,果然有旋风从东北刮来,像宝塔那样大小,快得像飞跑的马,绕着田转了几圈,树叶全被吹落。王侃就像女子所说的,对着风朝西一指来骗它。旋风雷鸣一般向西追去,好像懂得人语,王侃非常奇怪。
风过了后,王侃打开芦棚门,那女子已端正地坐在里面。她撕裂裙角裹住自己的脚,含笑绾好自己的发髻,汗还在淌着,喘息还未定。她的眉毛又长又黑,眼睛晶莹明亮,近前一看,艳丽无比。王侃正当少年,见到此美女真是又惊又喜,柔声安慰道:“追你的旋风已远去,你可以不必担忧了。只是不知道,你有什么可以报答我的?”女子起身行礼道:“你的深恩大德,我永远记住不会忘记。”王侃道:“那你用什么来报答我呢?”女子说:“钱财珠宝,只要你想要的都可以。”王侃笑道:“我对这些有什么想头,我只想要求我最大的欲望。”女子就说:“那郎君最大的欲望,能说给我听听吗?”王侃笑而不说。女子生气地用眼睛瞪他,一边笑着说:“郎君真不是个好人,我不得不做个忘恩负义的人了。”说完就想走。王侃张开两臂拦着,女子从他腋下钻出去,十分轻快,根本来不及抓住她,一眨眼已经没了踪影。王侃非常失望,很是怨恨。天将黑了,才闷闷不乐地扛着锄头回家。将要过小桥时,女子已先坐在溪边石头上,笑着对王侃说:“怕是把我当中山狼来看了吧?”王侃一下见到女子,化忧为喜,故意做出生气的样子说:“你已逃过灾祸了,不自己去找个乐处,留在这里做什么?”女子急忙上前抓住王侃的手说:“稍微开个玩笑,为何就这样怨恨?假如你真把我当作负心人,这是只懂石头而不懂璞玉了。我愿和你一起回家,希望郎君无弃葑菲。”王侃不胜狂喜,就带她回家。【无弃葑菲:比喻夫妻相处应以德为重,不可因容颜衰老或其他原因就加以遗弃】
王侃才二十一岁,父母都去世了,只有一个妹妹操持家务,很是辛苦。见王侃带了个美人回家,就惊讶地问她是什么地方来的,王侃把事情全告诉了妹妹。妹妹仔细看着女子,笑道:“这俏模样我见了都喜欢,何况三哥呢?”王侃说:“人言可畏,该想一个法子。”妹妹说:“这倒不值得担心。要说需要担心的,不过是东面的邻居钟八。这人平日话多,喜欢说邻居坏话,搬弄是非,很是讨厌。但如今他远走他乡,杳无音讯。我看三嫂长得这么好,秀气在外,内心一定聪慧,正好一起过日子。只怕三哥福气薄,消受不了罢了。”女子连忙施礼说道:“三郎对我有大恩,我托身伺候他,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本来只担心小姑不能容我罢了。假如小姑能可怜我,能多加包涵,那么家庭和睦必为吉祥,安稳得很,别人说什么也不值得考虑了。”妹妹听了这一番甜言蜜语,更加高兴,就杀鸡烧饭,让两人做了夫妻。此后夫妻情深,和妹妹也相亲无间。
王侃问她的家乡姓氏,女子说:“我是良乡人,已经十九岁了。自幼父母双亡,独自一人。昨天偶然出来春游,不料被妖风追赶。不是三郎相救,定然被阎罗王叫去了。”王侃说:“你一直孤身一人的话,住在什么地方呢?"女子说:“没有一定的地方,日常四处漂泊。幸亏守身很严,不曾失身。"王侃说,:“那么靠什么为生呢?”女子说:“针线活罢了。”妹妹说:“只要问心无愧,何愁没有家。从此以后三哥种田,嫂子做饭,我送饭,不愁不做一个好人家。三哥明天先去买几匹布,给嫂子做衣裙。几时见过农家妇女,穿这样漂亮衣服的?”王侃答说没钱买。女子就说:“不要为难,我积了十匹布,收藏在溪边土地庙的香案下,辛苦你去拿来吧。”王侃开始不相信,女子再三催促,王侃试着前去,果然找到十匹布。回来告诉妹妹,妹妹说:“古庙荒凉,嫂子什么时候置下这些东西?”女子只是随口答了几句。
女子心灵手巧,女红针线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妹妹什么都及不上她,对她更加喜欢敬重。正逢旱灾闹蝗虫,几十亩地,收成只有二三成。兄妹两人日夜焦虑,莫说受冻挨俄已顾不上,所担心的是没有钱粮来交官租。只有女子高高兴兴,一点也不放在心上。王侃和妹妹商量,去向同村的牛大户借钱。女子劝阻说:“你们二人的想法错了。那牛大户是个守财奴,另有一副心肠。假如没有势力来压服他,即使是至亲好友,稍微向他请求一些帮助尚且眼睫老长的,眼晴直楞楞好像不认识。何况是关系疏远的一个穷人呢。年轻人脸皮薄,跑去白白找一场侮辱,对事情有什么帮助?不如听天由命,事情到了十分危急的关头自然会有救星,郎君暂且等等吧。”王侃不听,穿戴整齐地前去借贷,果然遭到牛大户冷落,心里闷闷不乐。
等回到家,催科税的差吏已到了门口。一见王侃就大作威福,揪住胸口不放手。王侃极力躲闪辩解,请差役先在草堂上坐着。稍后王侃进人内室,一起商量缴科税的办法。女子问道:“该交多少?”王侃道:“连旧欠在内共欠七两多银子。”女子笑道:“我以为欠了成千上万,该费几天筹备。只有这一点点,有什么不能了结的!土地庙内西北角地砖下有一坛银子,取回来交了科税,还能余下不少银子,足够日后柴米的费用了。”王侃一下听了,非常高兴。后来又怀疑她在说笑话。妹妹催促说:“根据以前十匹布的事情来看,这话该不是瞎说,快去,不要再迟疑了。”王侃就越过屋后的短墙,急忙前去庙里挖掘,果然挖到一个黑磁坛,打开一看,满满一坛白银锭,顿时狂喜得好像多年的穷书生一下中了举人。连忙脱下衣服,赤着膀子把坛子背回来,如数交了官租,差吏再不能刁难他,于是只吃了一顿酒饭就回去了。
王侃秤了秤银子,正好还有五百两。买了田地房屋,渐渐富裕起来。凡做生意,只要听了女子的话,没有不获利几倍的。不到两年,成了全乡最富的人家。王侃有时说起没有儿子的事,女子生气道:“郎君才得到温饱,就想讨妾,为何薄情到此地步?”王侃说:“我不是说没良心的话,我只是担心我家的香火要从我这里中断了。”女子说:“那你不要啰嗦了,马上给你生个儿子。”王侃笑她爱开玩笑。这天晚上,一起坐在房里,女子叫王侃先不要睡,独自上床放下帐子,轧轧作响不知做什么。大约一顿饭工夫,忽听见婴儿哭声,女子换了衣服出帐子说:“何不去看看你的儿子?”王侃非常害怕,撩开帐子,已有一个孩子在床上,眉眼美得像画中人。王侃十分惊喜,就来告诉妹妹。妹妹来看,也非常高兴,就在房里开酒席庆贺。女子说话喝酒吃饭,和平日没有两样。王侃兄妹暗自有些疑虑,就给孩子起名为异生。
同城有个富户刘老头,家财巨万,有个儿子叫刘璇,是个秀才。刘璇二十岁还没娶妻,听说王侃的妹妹很美,就派媒人来求亲。王侃想答应,女子却极力阻止,认为不能结亲。王侃说:“刘家富有而懂道理,刘璇也是年轻老实,妹子嫁给他,也是得了个好丈夫。你为什么要作梗呢?”就不听女子的话,答应了这门亲事。女子叹息道:“姻緣真是老天定下的,违背老天是不吉利的。只是我和刘家的八郎有旧仇,即使成为亲戚,还是要回避的。郎君到那里时,切不能让他和我见面,假如强迫我这样做,那么祸事就要发生了。希望你能牢记不忘!”王侃随口答应。
等到妹妹出嫁,夫妇间十分要好。但是刘璇一直听说王侃家的女子很美,很想一见,极力请求王侃。但王侃不答应。刘璇就和妻子商量,设了酒席请王侃来喝酒,找个时机偷偷到了王家。正逢女子在庭院里奶孩子,刘璇突然上前行礼。女子慌忙间来不及躲避,只得用袖子挡住脸,站着不敢动。刘璇仔细一看,大吃一惊,踉踉跄跄跑回来。等到了家,脸色还很不好,王侃兄妹原讶地问他什么原因,刘璇好久才平静下呼吸,转而向王侃说:“嫂子是谁家女儿,你们夫妻几年了?其中大有蹊跷,希望能明白告诉我,不要稍有隐瞒。”王侃开始支支吾吾,不把实话告诉他。刘璇严肃地说:“我们是骨肉至亲,用不着说假话。我连连追问,自有我的深意,舅兄为何如此见外呢?”妹妹本来也怀有疑问好久了,听到刘璇话出有因,也从旁附和。王侃没办法,吐露了全部实情。
刘璇惊慌地说:“舅兄遇到妖怪了。”王侃说:“你怎会知道?”刘璇说:“不敢骗你,小弟早仰慕嫂子贤淑,深以没见一面为遗憾。刚才留舅兄喝酒,特地到府上去拜见嫂嫂,在庭院中相遇。小弟很惊讶她的美丽,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祸害小弟的那个人。小弟三年前到野外扫墓,在途中遇见这女子,非常爱慕。回来后,女子已在房里,说是白家女儿,和小弟有前缘。那时小弟已神魂颠倒,无所顾忌,就和她要好了。经过两个多月,小弟日渐消瘦,父母知道是被妖邪作祟,千方百计也赶不走她。正好有个姜道士,法术神异,在山东很有名,父母以礼招请,求他作法。姜道士只画了一道朱符,吩咐其中一张在中堂上焚化,另一张叫我藏好,说几年后还有用处。父母遵照姜道士嘱咐,当日就焚化了朱符。小弟亲眼看见有一个神人,样子像庙里塑的王灵官的模样,进房间来捉那女子。女子慌忙间披发赤脚驾风逃窜。神人追去,就没再回来。小弟的病也渐渐好了。今天听舅兄得到嫂子的日子,正是神人捉妖的日子,舅兄与她夫妻恩爱,肯定不相信小弟的话,朱符虽然还在,也不足为凭证。但假如她真是妖女,身上有奇异的香味,又小心护着自己的尾骨,不让人摸到。假如嫂子也如此,就确定是妖物了。只不知嫂子是否有这些证据?”王侃听了,张口结舌,开口不得。妹妹说:“尾骨的事我不知道,身有香倒是不假。三哥该早作打算,不要日后悔恨。”王侃缓缓以了口气说:“据妹夫说,她真是妖女无疑了。但是我和她要好以来,家境靠了她才富有起来,儿子靠她养育,妹妹也靠了她才能嫁好人家,她对我王家的恩也够大了。我曾听说要以德报怨,没听说以怨报德的。何况妻子贤淑,必定不会害我。虽说是异类,怎忍心抛弃她呢!不要说了,愚兄不忍心再听这种话。”刘璇又说:“毒蜂蝎子都有毒,何况妖物?不听好言相劝,不久老兄必有生命之忧。”相互不欢而别。
王侃走后,他妹妹终不放心,就暗中带了朱符回家,在房门外焚化了。顿时狂风大作,女子从房里跑出来,没几步就跌倒在地化为一只黑狐,冲出门外去。这时有一般旋风紧追在后,像闪电一般快,片刻就不知去向了。王侃惊慌之后,非常悲痛,绝食几天而死。女子也没再来。只有儿子异生还在,仍然是一个富户。
兰岩说:受恩图报,人类中尚且少有,更何况异类呢?王某的吃穿养育都要靠这个女子,为她而死,也不算过分。
118,台方伯
原来有个布政使姓台布,罢官住在家里。晚上起来上厕所,把灯笼挂在墙上。一会儿,听到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忽然看见一条红袖子从门下的缝隙伸出来,宽有一尺多,慢慢接近墙壁,遮住了烛光。台公喝骂了一声,红袖子连忙缩回去。不久又伸来,再骂再缩去,总共三四次。台公心里害怕,急忙起身,用烛光一照,什么都没看见。他回房告诉夫人,夫人一向有胆量,就带领丫头拿着蜡烛去看。才到门口,丫头害怕不敢进去,夫人呸了一口骂道:“就你的命最尊贵,怕吓死吗?”夺过蜡烛走进屋子,发觉有人藏在屋角。逼近一看,是一个红衣女子。面长近一尺,雪白如粉,翘着嘴唇皱眉头,直挺挺站着像僵尸。夫人怒声骂道:“你是鬼吗?你现形想干什么?”一巴掌打去,那红衣女一下子不见了。台公随后来到,扶夫人回房休息。灯下看夫人,脸无人色。没过多久台公就病故。过两天,夫人也得急病死了。
兰岩说:布政使是达官显贵,鬼物怎么敢接近呢?难道是积蓄着冤气?现出形来而不知道躲避,方伯夫妇的命数当尽了。
119,瓦器
京江陈扶青先生,有个佃农正在耕地,牛忽然跌倒,鞭打它也不起来。仔细一看,牛蹄陷在淤泥中,已没到膝。把牛蹄拔出来,发现一个地窖,里面都是瓦器,颜色只有黄、白两种,总十二件。这些瓦器质地十分粗糙,像盆但小一些,形状极像腰鼓。沿盆口点缀着磁珠,像鸡头米那样大小,联起来看又像腰鼓上的钉头。佃户碰掉了十几粒磁珠,过了一夜又完好如初。陈先生试验了一下,果真如此,深以为怪异。又命人重新把它们埋了。有人说:“掉了钉又能完好,肯定是只聚宝盆。”再叫人发掘,却再也找不到了。
兰岩说:既然已经挖出来了又为什么埋回去,陈扶青先生是怎么想的呢?此物夺目于人世,却又消失而不可复得,难道是知道这并非人世该有东西,所以隐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