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上) | 第56届美国星云奖最佳短中篇提名


本篇小说是本届美国星云奖最佳短中篇提名作品。我们将发布第56届星云奖获奖及入围科幻小说,欢迎关注!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作者简介
梅格·埃里森是一位美国作家,生活在旧金山的湾区。她的长篇小说处女作《匿名助产士之书》赢得了2014年的菲利普·K.迪克奖,并入围当年的提普垂奖长名单,这部作品于2016年再版发行,入选了《出版人周刊》、柯克斯评论和PBS等媒体的年度最佳作品名单。她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也入围了菲利普·K.迪克奖评选。本篇小说收录于她的短篇小说集《大码女孩》中。

药(上)
作者 | 梅格·埃里森
译者 | 耿辉
校对 | Isaac
那种药还不为人知的时候我母亲就已经开始服用。她说自己感到无聊,所以总是参加大学的那些试验项目。我猜她那么做是因为他们会问关于她的问题,并在她回答时认真倾听。别人都不会这样。
她参与过多项试验项目,比如睡眠研究和过敏治疗。他们测试首款3D打印的宫内节育器时她想要参与,可他们说她超龄了。我记得母亲为此恼火了好几天,等后来参加那个项目的人都得了子宫肌瘤,她又得意起来。不过她倒没建议我参加节育器试验,她知道我没跟别人上床。就连亲生母亲都觉得十六岁的我不可爱,压根没机会跟人约会,这可真让人难堪。我尽量不在乎她的看法,现在也庆幸没得上子宫肌瘤。反正我是绝对不想当实验室小白鼠。特别是最流行的(也是妈妈一门心思想要参加的)研究是减肥研究的情况下。
那些试验她一项不落:在手腕脚踝连续佩戴六周的数字卡路里监视器(这东西让我翻白眼,不过至少她没有一直挂在嘴边);某种超级纤维素制成的类似透明扭扭糖的线绳,本该积累在胃里形成内衬,不用手术就把胃缩小,结果只是导致她(和所有吃的不是安慰剂的试验对象)严重便秘(她不停抱怨这项试验,因为害怕她突然就冒出来跟我的朋友讲拉屎的困难,好几周我都没法邀请朋友来我家)。没完没了地服用实验药物让她患上了心悸、掉光了头发、(甚至还有一次让人尤其难忘地)产生了精神病妄想。只要有办法减肥,她就会尝试,什么办法都行。
在各种试验的间隙,她还采用常见的方法节食,像原始穴居人和兔子一样进食,一天七小餐,每周禁食一天。厨房里每间橱柜的最里边都塞满了瓶身落灰的苹果醋,外边摆着成排的纽曼果馅饼干和乐芝饼干[1]。
[1] 均为高糖高热食品
她还让全家人一起节食,劝我们在晚上出门“集体散步”。她会扔掉所有垃圾食品,逼我们发誓更爱自己。爱自己的意思是每天早晨称体重时掉眼泪,然后抽泣着吃半个柚子[2],对不对?都没用,没有任何效果,我们都瞒着她,在自己房间或者在外边偷偷吃东西。我寻找耳机时发现,爸爸把鱼肉卷包装纸装入一个袋子,藏在驾驶座底下。我去扔掉时被妈妈抓住,她吼了我一个小时,我没有揭发爸爸。她一直对我的体重最为苛责,就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胖。可我们一家人都有这个问题,妈妈跟我一样胖,我们仿佛一个模子抠出来的,爸爸也胖,哥哥最胖。
[2]一种减肥方法称坚持在餐前吃半个柚子,可以产生饱腹感,抑制食欲,从而达到减肥的目的。
如今别人都摆脱了肥胖,只有我还照旧。
原因?当然是那种该死的减肥药。
药物试验跟往常一样开展:妈妈工作的校园里贴满传单,承诺为一种新型高效减肥药的特定实验对象提供报酬,妈妈也一如既往地火速加入。她拍摄了一张招募海报的照片,这样就能回家坐在破旧的扶手椅中,舒适地发送电子邮件。扶手椅上有个电视托架,摆在离她很近的地方,笔记本电脑就放在上边,从来都不挪动。我记得曾经问过她,既然从来不带电脑去任何地方,为什么要配一台笔记本电脑。她甚至从来都不切断电源!不如使用老式的机箱和显示器,既然从不挪地方何必要买便携式的呢?
她耸耸肩,“如果我大腿上没有空间,为什么要把这种电脑称为膝上型呢?”
她把我问住了,我也完全不能把电脑放在“膝头”上,坐下时那块地盘被我的肚腩占据,而且屏幕位置那么低,看起来特别不舒服。我见过人们在车厢里使用笔记本电脑,他们都弯腰弓背。可是妈妈想要弯腰弓背,想在平坦空闲的膝上空间放置一台热乎乎的电脑,希望屁股和飞机座椅之间有充足的空间,想买橱窗模特身上的衣服。她想要的跟所有人一样,尊重。
我猜我也需要,只是觉得不值得像她那样不遗余力地争取。没有哪项试验真正有效,除了那种减肥药。
于是,妈妈跟往常一样参与试验,把回访和用药时间写在日历上。爸爸翻了个白眼说,希望她这一次别再拉不出屎,然后背对着她跟我使了个眼色,我们一同笑起来。
妈妈只是朝爸爸咂咂嘴,“天呐,卡尔,注意语言,你已经从海军退伍好久了。”
妈妈忙于新的药物试验期间,爸爸忙着点击平板电脑,输入自己跟桌游伙伴见面的时间。我笑了一下,为他能有些消遣而感到高兴。他最近情绪相当低落。我也忙于参加学校的“幻想家”电影俱乐部。我们要制作一部怪诞恐怖电影,讲一种病毒把一支橄榄球队变成了食人族,之前连续两周每晚都在进行拍摄工作。(其实,电影剧本不是我执笔,我只是摄影导演。)
妈妈离开我们去服药并回答关于她生活习惯的问题。我已经听说这套流程她以前都走过,也学会了不多管闲事。然而我知道试验最终的结局:妈妈穿着一套漂亮衣服,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尝试翘起二郎腿,但是无法保持那个姿势。她的大腿会一上一下铺开,然后上边的缓缓滑落,两条腿横向分开,堆在椅子的扶手旁边,显得体型比之前更宽,仿佛一颗灌水的气球铺在炎热的人行道上。对于真实的情况,她总是有所隐瞒,这也许是我最讨厌她的一点。
“噢,没错,我每天锻炼!”
她每天总共步行二十分钟,下车到办公室,下班从办公室返回汽车。她的跑步机上满是挂着衣服的衣架,她的哑铃上猫毛和尘土粘成了一层包浆。
“我尽量合理饮食,但也有排解压力的不良习惯。”
妈妈每天风雨无阻,准时在夜晚十点吃三勺淋上焦糖酱的冰淇淋。
“我知道自己肯定会胖,我父母都胖,我的姐妹和大多数表亲也都是。”
这倒不假,全家肥胖。在上一张全家福里,我们穿着各种亮色衬衫,仿佛一篮成熟的圆形水果。我还挺喜欢那张照片的,但恐怕除了我之外别人都不那么觉得。摄影的构图合理,我们看起来都很快乐。显然,快乐是不够的,妈妈花钱拍照,但是从不挂出来。
头一两次治疗回来后,妈妈就激动不已,喋喋不休,在社交媒体上留言说自己有幸尝试真正的创新产品,对这种药物信心满满。她签署过保密协议,无权披露太多信息。后来,我觉得她应该庆幸没人可以询问细节。
我听到尖叫的头一个晚上就知道这次试验将会与众不同。当时过了午夜我还没睡,而是在努力剪辑电影。日落时分的橙色天下,橄榄球运动员们行动笨拙,渴望吃肉,在球门柱的剪影中伸出双手。我的眼睛通红,而且不得不在笔记本电脑下放两个冰袋来冷却CPU。(那台电脑根本不适合那么多的处理和渲染任务。)四点钟我被尖叫声吵醒,猛然坐起,耳朵里听见心脏砰砰直跳,仿佛脑袋里塞了一面小鼓。我疲惫不堪、神志不清,差点搞不懂听见了什么。不过那是妈妈的声音,是妈妈在尖叫,好像她被火烧着了似的。震耳欲聋的叫声绵延不绝,我都不知道她到底怎么呼吸的。尖叫、尖叫、尖叫,几乎就不吸气。
我冲进走廊,直接撞在安德鲁身上,他也正要去同一个方向。我们肚子撞到肚子,像一对卡通人物,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现在都能在脑海里丝毫不差地构想出这个场景,想象出我该如何取景,如何叠加声效。可是在当时,没时间大笑或争论,我们只能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奔向父母的房间。
然而房门上了锁。
“爸!”我用拳头猛砸六合板空心门,“爸,怎么回事?妈妈还好吗?”
爸爸发出了一串难以分辨的声音。妈妈正像汽笛一样尖叫,我们实在没法听清他在说什么。
“我报警啦。”安德鲁一边喊,一边拿出电话。
房门一打开,妈妈的哀嚎声就直冲而来,铺天盖地。我和安德鲁都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此前房门只是稍微掩盖了声音,可这声音如果是你母亲发出的濒死的声音,再小声也振聋发聩。
爸爸也在卧室里,他蓬乱的灰发朝各个方向张扬,仿佛在同时指责每一个人。他朝安德鲁伸出一只手,圆睁双眼,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别,别找任何人。你母亲说这是她参与的试验过程,还说这比自己的预期要难受,但是只持续十五分钟。”
安德鲁看了看手机,“我十分钟前被吵醒,当时她就在嚎叫了。”
“嚎叫,”我问,“真的?”
安德鲁翻了翻白眼,“发生核爆你都醒不过来。”
爸爸一边点头,一边看自己的手表,“就快结束了,再等等。”
“爸,”安德鲁说,“她声音那么大,邻居恐怕已经报警了。”
爸爸的表情更加扭曲,“我不得不——”
尖叫声停下来,我们三个面面相觑。
“卡尔?”妈妈的声音听上去疲惫而沙哑。
爸爸表情严峻地来回盯着我们俩,“你俩别给任何人打电话,不许外传。你们的母亲有权保守一点隐私。明白吗?”
我们俩对视了一下,没有说话。
妈妈又喊了一声,爸爸离开我们,回到了屋里。
我没有再次入睡,我猜安德鲁也是一样。我们在各自的房间里熬过接下来的三个小时,直到早饭时间。我继续剪辑电影。我很高兴等天亮了能有新成果可以提交给幻想家俱乐部。这部电影将会按时完成。能忙于一项工作,让我不去回想夜里的诡异经历,这感觉还挺好。我打赌安德鲁肯定在打游戏,他只有这一件事可做。
我听见他在隔壁房间关掉了闹钟,然后哼唧着从电脑旁的破旧座椅上站起身。他比我胖得多,所以我觉得自己有资格厌恶他的某些习惯。安德鲁坐下或站起时都会发出一个傻兮兮的喉音,我还见过食物残渣被夹在他脖子上的褶皱里。我曾非常努力地避免成为“那些胖子”之一,像强迫症一样保持卫生,无微不至地护理皮肤。无论在什么场合,我从不露出上臂或大腿。我处处小心,把肥胖看成像打嗝那样失礼,最好用手背遮住,然后毫不例外地,每次都向人道歉。
当时我真是一无所知。
安德鲁在我之前走到楼梯,所以我有机会看他摇摇晃晃地拖着脚步下楼,心中充满憎恶和厌烦。我不记得那一周我们该遵循哪套扯淡的节食方案,但我对自己发誓,不管早餐配额有多么少,我都要比安德鲁吃得更少。我会在盘子里剩饭,让安德鲁去舔着手指抱怨吧,我没他那么不堪。等我们来到厨房时,早餐的全麦吐司面包和苹果切片已经在桌上等待我们了。
妈妈站在咖啡壶旁边,瘦了快五十斤,她的睡衣挂在身上,仿佛是身材大很多的姐姐给她的旧衣服。她转过身,手里拿着咖啡杯,我看见她眼睛下方的黑眼圈。不过,她笑容灿烂,这可是多年未见。
“有效果了,”她的声音仍然沙哑,略显疲惫,仿佛刚从摇滚演唱会或通宵篝火晚会回来,“这种药真有效果。”
我们就这样度过了两周,爸爸尽力给他们的卫生间做了隔音处理,把地毯、泡沫材料和鸡蛋托盒钉在墙上,从网上购买便宜的毛茸浴垫,在地上铺十几层。后来爸爸告诉我,他曾打算用破布堵住妈妈的嘴,只为了再消除一点声音。“不过我担心她堵住喉咙,引起窒息,”他忧心忡忡地睁着双眼告诉我,“我忍受不了多久了。我知道她在减肥,可这就像是我被困在梦魇里醒不过来。”
那时候爸爸更倾向于把这事当做谈资,然而一年之后他也决定服用减肥药。当那只是妈妈的隐私,与他关系不大时,他愿意给我描述那有多恶心。你可以看网上的视频,当初的试验跟现在的情形是一样的:人们服药,然后拉出脂肪细胞。先是大量不受控制的黄色液体,所以他们不停地高声尖叫。一次排出近五十斤身体组织,想像一下吧。如今人们去特殊的疗养院,那里有燃烧脂肪的油脂卫生间。爸爸说妈妈严重堵塞了马桶,他买了一大桶碱性清洁剂把脂肪都溶解,才疏通了下水。我能想到的最恶心的情形也就是这样,可是爸爸说后来变得更严重。
到最后妈妈(以及跟她一样的服药者)把所有多余的皮肤也都拉了出去。皮肤的分解意味着不会留下肥胖纹,也没有弛下垂的皮肤,否则身上就像挂了一团过度发酵的面团,仿佛在告诉别人你曾经是个胖子。
这招可挺了不起,也正是因为这个,还有些其他原因,过了很久这种减肥药才作为非专利药物登陆市场。他们在新闻上说这是一个“商业秘密”,还提到“奇迹”、“突破”和“具有历史意义”。结果奇迹般拉出的皮肤看上去像是血、胶原蛋白和烂肉。恶心的程度类似,但实际不一样。下水管道的弯管需要更多的碱液,每天早餐时的妈妈也变得越来越瘦。
药物试验结束时,我都已经认不出母亲。她的体重最多不超过五十公斤,研究药物的医生说她的体脂率是百分之十八,而且余生都会保持这个水平。她变换了脸型,比较明显的变化就是深层的结构更加凸显,眼睛变得又大又圆。隔着肥大的运动裤,我能看见里边的髋骨,裤子的抽绳在她如今的细腰上系得很紧。她两侧的锁骨上都能放下墨西哥玉米卷,脖子上青筋毕露,仿佛皮肤下罩着鸡骨头。就连她的双脚都小了整整一个鞋码,原先撑大的凉鞋和球鞋都归我所有了。
我把脚穿进她的鞋里,思考着这就好像是妈妈已经去世,另一个女人搬过来住。当天深夜,我收拾她给我的衣物,全都塞进了垃圾箱。那些衣服很丑,而且穿在身上也会让人觉得有点难堪。我无法解释那种冲动,幸运的是,她从没问过送我的衣服哪儿去了。那段时间她只关注自己。
“终于成功了,”她眼含泪水对我说,“他们终于发明出一种实现完美身材的特效药。”
没错,她想吃啥就吃啥,而且不必运动,只要服用很少的维持剂量就不会长胖。她终生都会保持这种体态,既然如影随形的糖尿病和心脏病的威胁已经被摆脱,她觉得自己会多活很久。
记得有一天,我走进家门,撞见她和爸爸正坐在餐桌旁哭泣。他们试图隐藏,爸爸把脸埋进毛衣的青果领,妈妈飞快地用手指抹眼泪。
“你们怎么了?”我尽量避开目光问道。
“没事儿,亲爱的。你要吃零食的话,冰箱里泡着新切的胡萝卜和芹菜梗。”
妈妈发出低沉的喉音;她之前肯定一直在哭。
我既没问他们为什么悲伤,也没听从妈妈的话,而是去水槽上方的橱柜深处翻找,最后掏出一个独立包装的巧克力纸杯面包。
“吃这就行。”我说完就要离开厨房。
“甜心,你觉得我这样减肥是为了离开你们吗?”
我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原地转身,仿佛脚下踩着转盘,就像微波炉里旋转加热的披萨。真应该径直走开。
“什么?”
爸爸把脸埋得更深,妈妈直视着我,两眼放光,“你有没有觉得我减肥的想法跟你有关?比如,你觉得我要抛弃你们吗?”
我凝视着她,但是哑口无言。除此之外我怎么会有别的想法?她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意图有多明显?每次节食、每次筹划、每次参加研究都表明她在想办法摆脱我们此刻的胖人身份。每次她要改变自己、改变我们,都意味着背叛。
我把目光投向爸爸,意识到眼下的情况跟我无关。爸爸担心妈妈真要离他而去,因为妈妈觉得自己身姿曼妙,配得上任何人。我一下子全明白了:为什么她从不操心我是否避孕,为什么爸爸在超市会那么看别的女人。我们都如此关注自己的外形,似乎它至关重要,似乎只有瘦人的生活才有意义。
于是我撒了个谎。
“没有,妈,好像我根本没觉得,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离开他俩,安心地一边吃纸杯蛋糕,一边查看高三学年开始时我在手机上定下的倒计时:结束时间是我离家上大学的日子。早在那时我就想要离开家,然而我还没有发出申请。在当时看来,两年以后似乎遥不可及[3]。
我猜爸爸妈妈和好了,他们从没告诉我们实情。反正,在那之后死亡的消息开始流传了。
平均死亡率一直没有定论,因为先存情况[4]无法被排除,不过人们似乎认定大约是十分之一。早期研究的每组三十个人当中,十人属于对照组,十人服用安慰剂,十人服用减肥药。最后这十个人有九个拉出了完美身材,然而还有十分之一瘫倒在马桶上,眼中血管迸裂。把数百磅体重转换为排泄物的压力撑爆了心脏。
[3]美国高中为四年学制。
[4] 治疗或投保之前就已存在的各种影响健康的因素的总称。包括既有病史,遗传基因,生活习惯等等。
我绝没想到百分之十的死亡率能够获批,不过估计还是我太天真吧。结果这种药物快速推进,一年内就获得了食品药品管理局的批准。妈妈在一个电视广告里大谈减肥药如何让她重获新生,而且是前所未有、难以置信、甚至不敢想象的新生。在广告里,她穿着一款水绿色运动文胸,化了浓妆,我完全认不出来。她跟第一个使用减肥药的名人站在一起,那位名人叫做艾米·布兰顿。
记得那些广告词吗?“拥有艾米·布兰顿的身材!”生完孩子后她胖了一点,可是她以前的照片和妈妈以前的照片让她俩看起来像是不同的物种。在广告里,她们以前的形象匆匆飞走,她俩走到一起,完全一样的身高和体型,稍微修一下图,她们就变成了一对双胞胎。妈妈拥有了艾米·布兰顿的身材。没过多久,人们就会在街上拦住她,问她是不是艾米·布兰顿。这种事很快就过去。那会她假装自己不是电视上的双胞胎姐妹时,我总是拖着肥胖的身躯走开。
我眼看着爸爸对于妈妈的改变越来越缺乏安全感。在加油站,妈妈弯腰时,有个家伙盯着她的屁股打量。我看见爸爸对此大为光火。
“卡尔,上车吧。老天,你净大惊小怪。别人只是在恭维!”
爸爸怒气冲冲地坐上车,但是面红耳赤地不愿关上车门。安德鲁在玩手机游戏,完全置身事外。我观察父亲努力平心静气。
“恐怕从小你就没吃过妈妈的醋,是不是?”
他像公牛一样从鼻孔喷出一股热气,“从来没有。”他紧绷着声音说。
“妈妈年轻时身材不好吗?”
我在后视镜里看见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她一直很胖,本来……只属于我,该死。”
这话让我有点吃惊,他以前没有这样谈论过妈妈。我也从没想过,作为橄榄球运动员的爸爸跟不太完美的妈妈在一起,也许是因为他知道妈妈永远不会出轨。不可能出轨,就跟妈妈觉得我绝不可能出去惹麻烦一样。我猜是因为胖女孩没资格做爱?
我转头看向安德鲁,他胖得系不上安全带,堆叠的身体靠在车门上。胖男孩有资格做爱吗?会有人因为可以完全拥有他而选择他吗?我不愿想象,不过就在我为全家感到难过的时候,妈妈轻盈地回到车上。
“别傻了,亲爱的,”她说着把手放在爸爸的膝盖上,“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结果这成了谎言。
食品药品管理局批准这种减肥药大约一个月之后,爸爸宣布也要服用。
我忍不住恶狠狠地瞪着妈妈。要不是妈妈先减肥并让爸爸担心失去她,爸爸绝不会步她后尘。安德鲁听到这个消息时跟遇见别的事情一样,只是咕哝一声,仿佛世间一切都他都不感兴趣。
我讨厌哭泣,但泪水还是夺眶而出。我甚至无力朝妈妈怒吼,只想劝爸爸放弃。我劝了几个星期,最后在他开始服药的那天又试了一次。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会成为那不幸的十分之一。
“十分之一,”我已经哭得走音,只能用沙哑的声音朝他嘶吼,“十分之一,爸,只比拿左轮手枪玩俄罗斯轮盘赌的死亡率低一点点。”
他躺在水疗病床上笑笑。床下安装了特殊的导槽,他穿着一件纸质手术服。我想象拉屎的时候死在一件纸袍子里将是多么愚蠢。值得吗?怎么可能会值得呢?
“可是如果我一直这么胖,那么英年早逝的几率要高得多。”他用甜美的声音告诉我,同时伸出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听见他的纸罩袍沙沙作响,跟沟渠里的垃圾被风吹动的声音一样,“别担心,小珏珏,尽人事,待天命吧。”
我想也是,可我从不相信老天爷不会失手搞砸。
爸爸撑到了第三个疗程。那感觉很残忍,因为我刚开始放心,并相信他也许会没事。
第一天我们去探望时,看见他减了四十多斤,那样子好像有人揍了他一整晚。
“亲爱的,你看起来好极了。”妈妈温柔地说,一边亲吻他,一边把他搂在自己腹部。安德鲁留在家里,我上下打量爸爸,回忆起妈妈也是最近才减掉脂肪,显露出一个陌生的她。
“你看上去不错。”我勉强说。
“早就跟你说过,孩子。”爸爸吃了一些全麦饼干,喝了大量水,我们就坐在旁边,父母手拉着手。
第二次探视他的时候我没有去,我心里有个大疙瘩,根本无法面对。妈妈回家时吹着口哨,沾沾自喜。
“他就快大功告成了!我等不及让你们俩看看爸爸真正的样子。”
我只是坐着,好奇自己是否真实存在。胖人就不是人吗?我们没有灵魂?我身为一个胖子做什么事都没有意义吗?以前我从没考虑过这些问题,现在父母冒着生命危险变得跟我不一样,我突然被迫思考很多事情。
我知道第二天妈妈接起电话的时刻,我能看出她措手不及,她盯着电话多看了一秒才接起来。我的电影教授把那叫做一拍,类似鼓点或心跳。一拍时间就够,足以让我知道。
一次心跳就够了,爸爸的心脏承受不住。
我们俩都没有陪妈妈去处理尸体,安德鲁甚至不愿离开自己的房间,那几个星期我记得不太清楚,只记得一些奇怪的部分。
妈妈给爸爸买了一套新西服,用于他的葬礼,因为他原来的衣服都已经不合适。妈妈说,既然已经瘦下来,爸爸不会愿意火葬。跟他一起玩《龙与地下城》的伙伴们瞻仰遗容之后说,他看起来很不错。葬礼招待时,厨房里有永远吃不完的炖菜和蛋糕。后来的夜里我能听见通风孔里传来妈妈的哭泣。
这本应该是最后一次。别人有可能死,甚至是名人,可是减肥药杀死了我爸爸。这种事应该到此为止,不再发生,永远禁止。可是偏偏事与愿违,世界就是有资格随意伤害你,然后继续滚滚向前。
你认识的人也都是一个德行。
安德鲁提出要减肥的时候,我差点笑出来。有了爸爸的遭遇,妈妈不可能同意。或许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但我也不希望他死去。
我能听见妈妈在他的房间里,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事。安德鲁的房间永远黑暗,窗户上挂着遮光窗帘,屋里只有显示器发出幽幽的蓝光。我能听见他们在交谈,我来到墙边,都不用把耳朵贴在墙上。
“我的年龄已经超出了你的保险覆盖范围,”他说,“但是他们说一年内就会普及,所以应该会便宜些。”
“我认为那样最好了,宝贝儿。可你还是得付住院费。你父亲的保险给我们留了一点钱,所以那部分我能帮你。你父亲在的话,也会这样决定。”
我推开门的同时已经开始大喊,“不,不,不,不,爸爸不会这样想,他会选择活着。你也不要命了吗?”
他们都盯住我,仿佛我穿过了一扇着火的房门。
“你怎么回事?”
“对,”安德鲁讥讽我说,“你不敲门吗?”
妈妈手叉着腰说,“这是私下交谈,孩子。”
“我才不管呢,”我说,“爸爸才刚刚下葬,你还想吃让他丧命的减肥药。你是有多蠢啊?”
安德鲁耸耸,“百分之九十也是很优秀的数据表现啊。”
“死亡并没什么差别,”我立即说,“这可没有曲线能解释。”
妈妈过来拉住我的臂弯走回门口。“你让情绪牵着鼻子走了,”她说,我能听出她的声音在颤抖,在卧室幽暗的蓝光中,我抬头看见她的眼睛已然湿润,“我也想念他,但我不会让这件事阻碍我的判断。你哥哥需要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他死了也比发胖好,”我反问道,“你真这样觉得吗?”
我们都转头看向安德鲁。
他绝不会告诉我真实的体重,不过我有次听他说自己属于“五字头俱乐部”,除了极大号的衬衫和弹力腰围短裤,没有衣服适合他,他不穿必须得系带的鞋,手指粗得几乎无法使用手机,不得不换成一款带有手写笔的型号。
他对我们俩叹了口气,“我受够了这种生活,”他对我说,可是妈妈哭了起来,“受够了永远不能出门和坐进座椅,受够了注视的目光和被迫躲起来进食。你没厌倦吗,妹妹?”
我耸耸肩,“我还没有厌倦存活于世。”
他没有被我说服,妈妈也是一样,安德鲁拿着妈妈给他的钱登记住院。我随他们一起去了医院,只是因为我不想在出现意外时没有机会道别。
安德鲁减肥时二十四岁,还是免不了先被医生挖苦一番。我记得医生让我哥哥靠墙站在一张图表旁,像老年人一样笑出了声,“唉,孩子,你不会再长高了,我们趁早也别让你再长胖了,好吗?”
安德鲁跟他一起笑,似乎他肥胖的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一个可以随意嘲笑的人。我苗条的母亲也笑了,在属于瘦人的天堂里,爸爸也在笑吗?如今我已经成了街头的异类,根据了解到的情况,我确定生活在洛杉矶或纽约的胖子以前也很艰难,可是住在俄亥俄州代顿,意味着餐厅的卡座从来都够你坐下,你绝不是屋里唯一的胖子。等到安德鲁服用减肥药时,这些事已经不再符合原来的预期。一年后我周围的整个世界都在缩小,我几乎可以体会到那种压迫感。
安德鲁出院回家时仿佛换了个人,仿佛变成了一个被人叫做“瘦猴”的篮球手,眼中闪着光芒。
“小珏珏,我等不及让你也去减肥了。真的很神奇!我知道过程十分恶心和痛苦,可熬过去之后的感觉绝对是最棒的。”
从小时起,他们都叫我小珏珏,不是因为我小巧玲珑,而是因为他们说我总在嚼东西吃,所以他们选了个发音相似的昵称。我讨厌这个昵称,他也清楚得很,现在这样称呼是为了提醒只有我还没去减肥。
“你看起来跟躺在棺材里的爸爸一样。”我说。
他鼓起勇气出去享受减肥后的新生,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始。他不会跟人交谈,想念线上的朋友,他讨厌阳光、噪声、以及周围总有别人上下打量他的感觉。他有了一具新的身体,但那无济于事。
我看着安德鲁返回家里的游戏舱。破落的座椅上裂开的撑杆已经被他用胶带缠好,他坐下时,椅子不再沉陷或咯吱作响。电脑上还是同样的亮块,他的双手以同样的姿势放在那里,每天连续十四个小时,他在韩国的服务器上假装自己是高大健硕的维京勇士。我看着他用新的身体回归旧有的生活,想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他自己已经有了维京勇士的身板,大可以穿上靴子离开家,来一场真正的冒险。可是他对真正的冒险没兴趣。
我在家被困在他俩之间,一向如此,不过爸爸跟我曾经互相理解,我们俩同舟共济。我猜我是爸爸宠爱的女孩,但他也没过于溺爱。我们只是意气相投。安德鲁总是沉默不言,而妈妈则说个没完,能跟我交流或者相对无言也不觉尴尬的人,就只有爸爸。
结果家里只剩下我一个胖子。就连姨母和表兄弟姐妹们都开始登记服用减肥药,过程虽然缓慢,但进展确实无疑。我开始跟空想家俱乐部的朋友们开玩笑,说胖人即将成为濒危物种。
有些人付之一笑,但是有几位建议,我们真应该据此拍摄一部短片。我们到处鼓吹这个想法,可是基本上他们只想拍摄别人围观我在笼子里进食。我不明白这传达出什么含义,他们也不清楚身为瘦人如何不伤害别人。于是我们抛弃了那个想法。
妈妈比安德鲁强些,至少她会利用自身的改变,享受现实生活。她总是穿着颜色亮丽的紧身运动装,像条鲜艳的美女蛇。人们看她时表情愉悦,眉毛上挑,不再是找机会第一时间溜走,这让她每天都享受其中。
“如今大家对我的反响改善了太多,”她在一次采访中说,“减肥彻底改变了我的日常交流。身为一位寡母,我不需要太多关注,”她害羞地笑着说,“可是就连邮递员见到我都比以前更高兴。”
她说她不需要关注的时候我听得想吐,她早先就渴望关注,绝对是跟任何人交谈她都愿意,甚至报名接受注射或催眠来得到别人的关注。现在她总是搔首弄姿,注意谁会看她。别人的关注像毒品一样让她上瘾。每个夜晚她都坐在沙发上爸爸曾经压出的凹痕旁边,吃同样一碗冰淇淋。是啊,妈妈,你不需要关注,你服用减肥药,任凭它夺走爸爸,全因为你对自己的身材完全满意,是吧?
减肥药的销量前所未有,原创版、通用版、仿冒版,满足当地标准的不同版本在欧洲和亚洲飞快地通过测试,获准入市。流行性肥胖终于有了治疗方法,胖人成了濒危物种,所有人都高兴得不得了。
十分之一的死亡率保持不变,平均数据没有改善,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是一样。名人和准名人赌上性命后失败,然后等着他们的就是追悼会,这里一位国会议员,那里一位笑星,不过大家特别以他们为傲,因为他们为了提升自己而亡,所以所有的讣告和悼词都有一种诡异的伤感基调,似乎死亡是仅次于瘦身的好事,至少他们不用再过胖子的生活。
每次新闻说有人因此去世,我们都在沉默中端坐,闭口不谈爸爸。
妈妈成功参与的最初的试验促成了这种药物的面世。那时候我还只是孩子。无论在哪里,青少年都没有获准使用这种药物。别误会我,青少年和家长们一样,早就准备要经受十分之一死亡率的考验。可是一直研究这种减肥药的科学家明确表示,没有完全停止发育的人不得使用,十八岁是最低使用年龄,但他们推荐的保障安全的年龄是二十一岁。
我十八岁生日那天,妈妈为我举办了一场派对。她邀请了我所有的朋友(大多是空想家俱乐部成员),用黄玫瑰和气球装点了后院。
自从爸爸去世后,家里似乎头一次有了欢乐的氛围。妈妈在高档烘焙店购买了一块超大的柠檬蛋糕,里边夹着层层蛋奶沙司和草莓切片。我记得每个人嘴里吃着蛋糕,含混地夸它是那么好吃,像夏日一样甜美。大家都在跳舞,可我有自知之明,没去品尝蛋糕。妈妈最后跟一位邻居一起跳舞,他也很瘦削,是被音乐吸引到我家来的。他们俩在一起让我无法直视。
我们吃了烤肋排,我还得一遍遍告诉别人我选择哪所大学。西北大学、罗格斯大学、康奈尔大学、以及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我会去哪呢?哦,我还没决定呢,不过得抓紧时间了。
只不过实际上我肯定是选好啦。一直以来,我只想学习电影制作,幻想家俱乐部里人人都知道,他们也都申请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和南加州大学。我们有几个人被录取。那不仅仅是我梦想中位于电影圣地的大学,还是我能前往的最远地方。妈妈反复提醒我,因为她工作的缘故,我可以免费上州内的任何大学,眼神期待着我不要离开。可是即便得徒步前往,我也要去洛杉矶。
等到拆礼物的环节,我收到了祖母送我的几件首饰。她没有亲自出席,因为爸爸的事,我也不能怪她。我的朋友们送了我一把太阳伞,她们都认为我很快就需要遮挡加州的阳光。接下来是书籍、唱片、一套冲咖啡的聪明杯和一支钢笔,都是标志着成年已经来临的那类礼物。
我妈妈面带着着笑容,赠予我特效减肥药。
“当然,我不能实际把药物送到你手上,”她说完看周围有没有人被逗笑,结果收效甚微。她递给我一台iPad,“这上面有全套文件,表明你已经通过认证,我的保险支付所有费用。而且我还为你订购了延期疗养,这样你就有时间在上大学之前购置新衣服。”她笑起来仿佛爸爸根本不是死在她手上。
“我……无以言表,”我终于开口。要是实话实说,她大概不会为我支付学费,而是让我自己解决。我不得不忍住,但是与其服用那种减肥药,还不如让我去死。
聚会的人群慢慢散去,不请自来的邻居没有离开,要跟妈妈继续聊天。最后妈妈发短信,让安德鲁下楼把他送走。我收好所有礼物,尽力真诚地谢过妈妈,并为想要带点蛋糕回家的客人打包。整个过程中我强压怒火。
我提前两周动身前往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而且告诉妈妈,我计划在感恩节假期回家使用减肥药。她说她理解我为何推迟,我只是害怕抽到死亡签,感到紧张也是人之常情。她眼含着泪水把我送上飞往洛杉矶的航班。
飞机上还有另外一个十岁左右的胖小孩。紧挨我坐的女人长吁短叹,不停抱怨,最后空乘免费请她喝了一杯,她才闭嘴。那是我头一次乘飞机,我坐在那里琢磨,坐飞机难道都这么不舒服。我能看见坐在前几排的胖小孩把一侧的手肘和膝盖伸进过道,他还没有发育完全就已经坐不下飞机座椅。真希望我们俩挨在一起。我们会发现彼此是同类。就好像两个家人久别重逢。除了我们俩,其他所有人都服用过减肥药,有着同样的体型。
真的都是一模一样的身材。没有了粗腿和浑圆屁股,也没有了大乳房、厚胸肌和环绕腰间的赘肉。每个人的身体都瘦成平板和线条的组合,他们不仅仅是瘦,而且还都瘦得一模一样。
洛杉矶的改变更加显著,我听说就连瘦人都吃减肥药来确保自己永远不会增重,然而在电视和电影中看到这种变化后我才相信。独特的体型一个接一个消失,她们都跟我妈一样,拥有了艾米·布兰顿那种身材。男性都拥有了伊桑·费尔班克斯的身材,他也曾跟某个无名之辈拍过不少广告。你只能通过面貌、发色和身高上的些许差异来区分两个演员,时不时地,还是会死人。值得,人人都这样小声念叨,仿佛这是一句祷词。值得,值得,值得。
我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熬过了几个月,同学们都很棒,我很快就开始结交朋友,然而小问题开始日积月累。我去学生商店想买一件印有校名的连帽卫衣,可是没有我能穿的型号,而且还差得很远。我试了男款最大尺码,可它还是像肠衣一样紧箍在我身上。我确定自己没有那个无处不在的校标也能活,但还是被气炸了,甚至考虑买下一件,好把标志剪下来缝在一件大卖场售的合身的卫衣上。
后来大卖场也完全停止销售加大号服装。
校园里没有我能坐得下的桌椅,几间教室里配备了长桌和分离的椅子,那些地方还可以。不过新生的大多数课程都安排在大讲堂,使用一排排木质的一体式桌椅,我拼了老命也挤不进去。最初两天我非常努力地在后排尝试,不厌其烦,可唯一的成果是在自己最下方肋骨增添了一块淤青。日复一日,我只能坐在过道里、台阶上,或者靠在后墙上。根本就没有给我使用的空间。
我的宿舍也是一样。床太窄,我一躺上去就能听见它的框架咯吱作响。卫生间小得可怜,我坐在马桶上,双腿都能碰到两侧的墙壁。我的室友特别瘦小,我知道她没吃过药——看起来是她原本的身材。不过第一周过去以后我才发现,那是因为她从来不吃东西。有几次我请她一起吃午餐,可她总是拒绝。我无法拯救她,因为我还在忙着拯救自己。
时间一天天过去,感恩节假期即将来临,妈妈不断打电话告诉我,等我带着理想身材回到学校,那将多么美好。
“我不觉得那是我的理想身材,”我告诉她,“只是变了个样子。”
“难道你不愿意像别的女孩那样去约会吗?”她的声音特别招人烦,我几乎都无法忍受。
我看着对面的室友,她穿着文胸,每次呼吸我都能看见后背的皮肤上凸显出根根肋骨。她正在一边读书一边嘬下嘴唇,仿佛她的口红可以提供一点卡路里似的。
“我不觉得自己有其他女孩那样的需求。”我对她说。但那不是实话,大多数女孩都有父亲。
“你不清楚自己错过了什么,”妈妈说,“回家我们帮你搞定。”
“快了。”我对她说,同时心里数着他们扼杀那个真实自我的日子。
入学大约一个月左右的时候,我发觉自己要坚持不下去。别人的目光已经变得无法忍受。我莫非已经成为了洛杉矶最后一个胖女孩?校园里的人都躲着我,好像我是具有放射性的人狼,浑身还散发出酷热车库里死猫的气味。我记得有一次,我要拍一张自拍照发给老家幻想家俱乐部的伙伴,有人看见时大声惊呼。我在照片里看见他大张着嘴,就好像撞见鬼一样。
我想,在某种意义上,我确实就是个鬼魂,代表着往日的肥胖,游荡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开放长廊上,我展现了他们过去的样子,以及他们一直害怕变成的样子。我开始被自己肥胖中的可怕力量给迷住了;胖成我这样可能是某些人最悲惨的结局,一定比死亡还可怕,因为爸爸正在某地的棺材里腐坏,那比活在我这种身躯里更轻松。我知道自己何时会吓到别人,于是发挥自身优势,占据他们的空间,用温热的呼吸和柔软的手肘吓唬他们。他们的恐惧让我满足。
十一月初,我无法适应没有季节的更替,天气依然像七月的加州海岸一样温暖明媚。我想家,可又排斥回家的想法,所以需要慰藉。
我独自走到平价薄饼屋,点了无限续杯的咖啡和不限量的薄饼。管够吃的薄饼特价套餐一直都是大学里那些饕餮少年们的最爱,自从减肥药上市以来,它的热度只增不减。真正爱吃的人终于可以大快朵颐,而不必担心那样会毁掉自己的人生。
女店主要把我领进一个卡座,我直接翻了个白眼。我可不要在塑料桌面顶着我腹部的地方吃下超多的薄饼。
“我要一张桌。”
她把我塞到后边厕所旁。我不在乎。
前四张薄饼上桌时热乎乎的,品相极佳,我多要了一份黄油,抹好(黄油滴落,但薄饼没有因为被浸透而变得软塌塌)之后我往嘴里塞了一大块,充分享受无与伦比的进食快感。动物园里的伙食那么美好,哪种动物会在乎自己是濒危物种呢?
当然了,别人都在看我,这是我出现时的常态,而我已经习惯并且变得不在乎。我咕嘟嘟喝下热咖啡,用最后一口薄饼擦光了盘子。
“再上。”我说。服务员撤走盘子,几分钟后一摞新出锅的薄饼放在了我的桌子上。
我不知道我能吃得下几轮,不过那天我想要弄个明白。
然后,一个男人坐到了我的桌旁。
他有棕色的头发和眼睛,外表毫不出众,黄褐色西服下是减肥药塑造的身材。我上下打量他一番。
“有什么事吗?”
他盯着我的嘴看了一会儿,我一直等待。“你知道自己有多好看吗?”最后他问。
我用力翻了个白眼,然后开始往薄饼上抹黄油,看来得再要一些了。“滚,变态。”
他把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请相信,我无意冒犯,说的都是真心话。你很可爱,世间罕见。我快一年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了。”
我朝服务员招手,可她没看见。我盘算了一下。黄油当然需要,可是假如薄饼凉了黄油才送来,那就没什么意义了。我挪了挪自己的盘子,然后开始切薄饼,把来到我身旁的怪胎晾在一边,希望他会离开。
他清清喉咙,点了一杯咖啡。“拜托了,就吃饭这会,请跟我聊聊,然后我会为你买单。”
我叹了口气。很少有什么能像免费吃喝这么诱人,于是我让他坐下来。
他询问我电影艺术以及为何来洛杉矶。我在吃薄饼跟喝咖啡的间隙回答。
“我曾有些故事创意,总以为只有来到这里才能讲述,从我的人生经验来看,都是独特的故事。如今看来有些好笑,因为我的经验并无特别之处,我猜人人都觉得自己独一无二吧。”
他微微转头看了一下,然后推过奶油罐,让我往咖啡里加。“看看四周,你几乎就是独一无二的。”
我耸耸肩,“我也觉得。可是没办法把这个故事讲得大家都能理解。你见过胖人在街上被拍进新闻时的样子吗?分不出头部和四肢,宽得像一堵墙,总是在漫无目地地闲逛。如今人们只了解这样的故事。我们从来就是个笑话,总是不为人所见。现在我们要灭绝了,因为一开始我们就不该存在。”
“是吗?”他挑起一道眉毛问道,“要灭绝?”
“你究竟是谁?”我终于问道。
他叹了口气,饮尽咖啡,“这我不能告诉你。不过我可以给你看些东西,或许会改变你的想法。”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同意,也许是因为我害怕回到无法容身的学校,也许我只是不想回答是否要吃减肥药,也许只是因为他看我的神情——他在认认真真地看我,而不是像正常情况下那样,把我看成一个要解决的问题或某种行走的谬误。
我来到薄饼屋外,登上陌生人的汽车,让他带我去他的目的地。
俱乐部位于穆赫兰道附近山间的一栋华丽大宅之中,是在好莱坞的黄金时代为某个死于艾滋病的健美男子所建。草坪完美无瑕,一踏出汽车我就能嗅到泳池中消毒的氯气味。这片社区算得上安静,你甚至觉得,就连园丁都会给自己的设备消声。
没有告诉我姓名的同伴沿着石路走向前门,一扇宽大遮蔽的黑色大门。他回过头,朝我瞥了一眼,“进来吗?”
当然要进。
一开始我感觉房屋里黑漆漆的,从明亮的阳光下进屋,我的眼睛难以适应。过了几分钟之后,我看见屋中仅有几分昏暗。客厅的家具奢华漂亮,明显注重质感和厚实的填充效果。屋中只有一个女人坐在贵妃椅上读书,显得有些空荡。
我们来到她身旁,她抬起头,展现出一个绝世美女的样子:火红的头发、饱满的嘴唇,胸部傲人的沙漏形身材。她穿着紧身的裙子,显然是喜欢成为目光的焦点。她并没有展现出艾米·布兰顿那种身材,而是原本自然的形态。
带我进来的男人用手指敲了敲她读的书说,“在巧克力战争中,我为奥古斯都将军[5]而战。”
[5]《查理的巧克力工厂》中第一个被淘汰的德国小胖子名为奥古斯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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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Mahat
题图 |《爱,死亡与机器人》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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