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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里奇谈】大擂台篇短篇入围《笹舟》

2021-03-02 23:03 作者:乡里奇谈--狂奔の玉米  | 我要投稿

一种别离

乘车的时候,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这雨水并不怎么招人喜欢,因为它不似夏日的暴雨那样畅快淋漓,只是断断续续、滴滴答答地从空中自由落体,叫人拿不准要不要拿出备用的雨伞来。通常的小雨,只下一会儿便可见出分晓——要么渐渐变大,雨水稀里哗啦,像是要把这天地清扫一遍一样;要么则在不经意间就消失殆尽,天空放晴,重又见到太阳了。

偏偏这雨下了一路。

隔着窗户,望见的尽是阴蒙蒙的天气;车道两旁生长着不知名的奇草怪树,自我有记忆起,似乎这些植物便是这样生长的。二十余年的光阴没能从它们身上夺走什么吗?我不由得生起妒忌来了。然而我又疑心自己,不过是分不开这些草木的区别:时光荏苒,即便缺失了“春风吹又生”的洗砺,岁月的年轮终会在它们体内做下记号。唯独这一点是公平、是亘古不变的。

......也许它们也不曾记得我。

随意浏览着在眼角远去的景色,雨水滴落在怪树的枝条上,让它的身躯弧线式的微微摆动,枝条与枝条之间相互交错,便是像在轻轻拍着手一样,发出“沙沙”的响声,叫我生起兴趣来。我想这大概是在传递某个不知名的信号:也许是怪树成精,要夺人魂魄了;也许是一种警告,让我不要再返回这个地方;又或许是一种恳切的哀求,无论如何,想请求我去办一件事。

要我做什么呢?或者,换句话说,我又能做到什么呢?

我不禁哑然失笑。佛渡有缘人,可我不是什么佛陀,也做不到什么度化的事情。几株怪树被雨水打出了响声就想象成是在对自己做什么请求,恐怕连喝醉了的酒鬼也不会有如此莫名其妙的联想吧。

失心疯的堂吉诃德才会一个人冲向风车,以为自己是在和巨人战斗呢。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下一个瞬间,时间的漏斗连一毫末都未流下的时候,我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了沉重的声音。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往何处去,不知为什么出现,不知该怎样让它消失。

但就是凭空出现了。

火焰——火焰——火焰,去点燃它罢,去燃烧......

燃烧什么

点燃。燃烧。焚烧。然后......

啊啊。我明白了。

......这很对。

只需要一个火星而已。一个微小的火星。

我终于搞懂了那些树木在向我请求什么。不,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祈求、甚至是乞求更贴切些。这些自我有记忆起就在这里生存着的怪树们不停地向我传达的讯息只有一个。

让我放一把火烧了这里,烧的干干净净。

可是,说实在的,这与我无关。老实说,这真的不关我的事。平白无故为了一帮树精,或是树妖,或是树鬼们的愿望就给自己担上风险,并不值得。要是我真的在这里放一把火的话,大概在可预见的日子里都要和白墙壁度过了吧。

所以说,说到底,为什么要将讯息传给我——

正打算堂堂正正地拒绝这个愚蠢的请求的时候,大巴车突然了一下急刹;我沉浸在戏耍这帮树精的喜悦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加上安全带没有系紧,脑袋一下狠狠地磕在了前座上。

“诶痛痛痛......”

还好一上车就选择了最后面的位置,前座没人,不然可能会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想想就麻烦。

司机坐在驾驶位上,狠狠地敲了一下播音板,看来这辆大巴的服役年限已经快结束了;敲了两下之后,播音板里开始传出滋滋的电子音来。

“亲爱的各位旅客,欢迎您乘坐......本次旅行已到达终点......请遵守秩序,依次下车。”

很奇怪的,偏偏就那两块的声音听不清楚。叽哩哇啦的电子音播完以后,车内便响起了悠长的萨克斯曲《回家》,这点倒是和旧时一样。年幼时连这首曲子的名字都不知道,只晓得一旦这声音响起,父母便要拿行李,急匆匆带着自己下车了。

小时候还觉得这段路途十分漫长,因此每次上车之前,都要哭闹很久,乃至于装病、呕吐,每每让大人们感到无奈,现在倒是能随随便便就坐很久的车,倚靠在座位上一声不吭。

司机似乎对这病恹恹的电子音很不满意,可他又猛拍了几下以后,电子播音板反而彻底歇菜了。他站在前面,有点尴尬的样子。乘客们一言不发,不知为何,也没人主动站起来准备下车,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

没办法,司机把嘴里的烟拿了下来。他吐出一圈白色的云雾,嗓子里咳了几声,然后发出了有点中气不足的声音:

“人里站到了,大家准备下车!

紧闭的车门随之打开,乘客们像鸡鸭出笼一样一个个相互倾轧着下车,急匆匆地去取大巴车厢里的行李。我因为只是顺便回来一趟的缘故,只带了一个随身的小包,所以等到最后,车里没人的时候才慢慢踱着下车。下车的时候,我回头了一眼司机,他又把烟重新叼回了嘴里。他的胡子稀稀落落地分布在脸庞四周,顶部的头发发量稍有点不足,鼻子红的带些酒槽色,眼睛盯着手里的手机屏幕。人里是终点站,现在也是黄昏,大概是最后一班车了。到他休息的时间了么?

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想和他搭上两句话;我想知道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镇子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想知道他一遍又一遍每天从城市和镇子之间穿梭,到底有没有感受到破落与新生、时代的变更。

这个想法有点愚蠢。因为时代的变更明明白白地摆在我的眼前:司机和乘客之间用一块玻璃板给横隔开了,只有驾驶员本人才能从内部打开。

真见鬼。我想。然后我快速下了车,底盘不稳,被绊了一下,差点摔一跤。

灰蒙蒙的小雨仍然没有停歇。我从包里摸索出雨伞打开,有种奇怪的感觉。刚才的怪树已经离我远去,四周尽是水泥的围栏;说到底,根本只是在车上做了一个怪梦而已吧?但我也不能肯定。我静悄悄地走出车站。因为下了雨的缘故,扑在车站牌子上红字的灰尘反而被清洗了一遍,变得干净了起来。

这红色鲜艳地流出铁锈的味道。雨水顺着站牌挂落,一滴滴落在地上的一块洼地,染成了色的水流。

我轻声念出站牌上的名字。

“人间之里站。”

 

那时候我还是个小鬼。对我来说,夏天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就像我的弥赛亚。每到这个季节,我就能避开喧嚣漫长的学校,去自由自在地在大街小巷里跑来跑去。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无拘无束,如野草一般胡乱地在阳光下生长,谁也管不到我、什么也约束不了我。踩在晒得滚烫的鹅卵石铺成的路面上时,我能清晰地感受到猛烈生命的质感——凹凸不平的石子挤压着无处安放的脚掌,以致于留下许多的伤痕和血液,让一个孩子从中汲取到痛苦和快乐的滋味。

在那个时间点,我觉得一切都金灿灿的,连酷烈的骄阳也不足为惧。这个世界宛如一个巨大的花房,随处都流淌着甜蜜的汁液;除了学校里倒楣的作业、老师,以及在拿了糟糕成绩会责骂我的父母以外,一切都在向好的地方发展。即便遇到再糟糕的事情,一气之下,大不了可以回村里、回老家,回到我爷爷奶奶的住所去。他们永远都会包容我的。

......就是这样一种毫无道理的乐观。认为世界除了自己以外是静止不动的,完全没有对时间流逝的自觉。

很久以后,在我变得快要接近一个正常的人类而非本能的野兽的时候,才逐渐意识到这点。夏天就是个讨人厌、喜欢和人作对的小婊子,她变出另一副面孔的时候,连通知也没有。在夏日里就只剩下空洞洞黏糊糊的汗水,我张开口,像狗一样吐出自己的舌头,让自己能够切身体验这发涩的味道。

出站的道路不像我记忆中的那样破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回镇上的路被翻新、扩张,变得宽敞了起来。道路两旁原先歪歪斜斜没有名字自由生长着的树木们,也被护栏给细致地隔开,车站远方则是大片大片无垠的田地——现在还有人在附近种植庄稼么?原先的农户又去往何处了呢?这些疑惑不断地在我心中盘旋,因为扫视一周,便能望见已经破落了的、被废弃了的旧房子,我想时代都变化成这样,大概是不会再有人继续顽固了。可我又分明望见庄稼和野草彼此拥抱在一起,是有老去的神明在悄悄打理么?

我想象不出来。老实说,虽然在这个田野上、这片土地里长大,我可从没把自己当成是这一边的居民过。我的父亲、母亲......他们或许还承认是由这方的水土养大,然后才去往的城市,我却一直都以城里人自居。我不是这里的人,在这里住着也觉得分外不痛快。

何况,再过没有多久的时日,我便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了。高耸的象牙塔已经不能再成为自己苟且的居所,终于,我要向这个社会发起挑战,去到遥远的外部世界,去到一个我只听说过名字的大城市,去那里工作。

也许工作几年还会回来。也许就在那里生根、发芽,如同随风飘荡的蒲公英,就这么生活一辈子。

......谁知道呢。

我满意自己的工作,也满意自己的选择。总得来说,尽管有着这样或那样的缺陷和遗憾,我的人生大体上还是往上走的,能获得这样的一份工作,是幸运的、也是付出了许多汗水才换来的,应当珍惜。

我应该继续向这个世界挑战。继续成长,成长到足以保护其他人,就像......就像我小时候,一被人欺负、或是与人争辩的时候,就能够顺理成章地把我祖母搬出来吓唬其他孩子一样。

我有这样的能力吗?我不禁自我质问。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在这样的社会中生活,既然选择了去往更大的地方,就不得不接受这些挑战。

“巫女不会输!所以不论遇到怎样的异常状况、如何强大的妖怪,她都不会退缩、不会畏惧,把这些麻烦顺利解决。是这里的英雄。”

幼时同其他孩子争辩时,自己嚷嚷着试图说服他们的话语一下子在脑海中复苏了。这些该死的记忆片段偏生在过了无数年月后,在不经意间又被自己想起。想到自己编造出来的这些害羞的话,我不由得脸颊微微发烫;其实我一点也不了解镇子里一直传说着的巫女到底做了什么,只是听说在很久很久以前,镇子还没有与世界接轨的时候,曾经有个热闹非凡的时代。

在那个时代里,除了像我这样普通的人类以外,镇上还生活着许许多多形态各异、千奇百怪的妖怪,甚至还有传说中的神明居住,当然,最重要的,是镇子上有位守护神,她来庇护人类的安全、解决人类制造的麻烦。

听说,叫做博丽的巫女。

妖怪、神明、还有博丽的巫女,都是太久以前的事情了,流传到我耳朵里的,只剩下几个不知所谓的称谓而已。但我小时候仍然坚信这些事情都是真的,并且编造了许许多多博丽巫女战胜妖怪、解决异变的事迹,来让我的朋友们佩服我、认为我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这里面的原因非常简单。

祖母是镇上的最后一位巫女。后来她和祖父结婚以后,就不做巫女这个行当了,从此镇子上和这些奇奇怪怪的传说,再没有任何关联。

祖母年轻时当的巫女和传说中的博丽巫女是否有联系,我不得而知。但我愿意相信祖母是博丽巫女的最后继承人。也许是这样。反正她就算不是镇子的英雄,也是我的英雄。

这次回来,就是为了......

“诶!江江回来啦。真好。你是来看你奶奶的么?她还在湖西庄那里捏虾呢,估计还有一个多小时。要我去喊她么?”

一路想着心事的路上,忽而遇到了认识我的熟人。说起来,熟人这个词汇还是了不起,只消是认得你、或者说能够喊出自己名字的,都可以称得上是熟人。我努力分辨着这个和我搭话的熟人的面容,试图想起她的姓名。大概能知道她是在我幼年时,抱过我,还时常逗我玩的乡里邻居之一,可我既想不起什么具体的细节,也不能得知她的名字。

“是的,您好——不用了,我带钥匙了。奶奶是知道今天我回来的,所以没关系。”

只能这样唯唯。

“那就不用了。江江,你是回来替你爸爸祭祖的吧?哎。说起来,这一代一代的,都溜出去了,想要回来个人都难。”

“......是的。我爸他还在外地,有工程要做,比较忙。”

我不太明白熟人的话是什么意思,在我听来,好像是某种讥讽或者责备。自然,父亲不在家,照理来说,作为家中的独子、长男,七月半的时候,按理是该回来这里,祭拜祖先。

以前是我父亲来做的,拜一拜太祖父和太祖母什么的——自祖父去年的那一年后,这些事就轮到我来做了。

可是,再过一些时日,我也要远离这里,远离我熟悉的土地。到时候这些工作由谁来做呢?这些仪式、习俗,还能够继续这样维持下去么?

熟人似乎还想与我说些什么,但我已经同她告别了。走过了被商业化开发失败后像是末世景象的街道,来到雾气升腾的湖畔。这条湖泊大概在我去城市上学的时候才修建起了桥梁,更早的时候,要想从车站走到老家,得绕一大圈才行。现在倒是方便多了。

这桥用白色的砖瓦砌成,桥身的两侧上有着各式各样的图案——去年新年同母亲聊天的时候,她说那是镇子里远古的风俗和传说,人里是个有着悠久历史传统的地方,还说指给我看,这个是天狗,这个是河童,这个是在天上飞行的巫女......可是这些传说颠三倒四,没有逻辑,没有体系,更为关键的是,没有什么价值。乡政府原先有旅游开发的计划,这座桥便是成果之一,听说还打算把祖母请过去,让她穿上锁在铁质柜子里的,红白相间的传统服饰,后来却不了了之了。这中间有着种种流言,有说是资金链断裂了,有说是原来力推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卷款跑路了,还有说本来就没有这个打算的。但不管怎样,最终的结局都是一样的,这个小镇恢复了原先死气沉沉的状态,直到现在。

在桥上行走的时刻,因为雾气浓重,还需要减速慢行;如果能包装一下的话,会成为很有名的景点吧。我想。但我更为怀念的不是这座桥。在我六、七岁,这座桥还不存在的时候,祖父会带着我在这条湖泊里游泳。夏天的湖水清凉,游泳游累了的时候,我和祖父懒洋洋地靠着岸边晒太阳,感受白雾里的自由自在,觉得开心的不得了。祖父告诉我,在很久很久以前,这条满是雾气的湖泊即便在夏天也有能凝结成冰块的温度,那时候的人们在举行宴会的时候,会用雾之湖的冰块来做酒水,一直欢闹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才结束。

“你没有经历过那个时候,真是太可惜了。”

祖父笑嘻嘻地和我说。他那时候的头发还是非常漂亮的黑色,时常为自己的样貌一点也不显老而自傲。仔细回想起来,在我童年时期,和同学们吹牛炫耀的那些奇形怪状的故事,大都是从祖父口中听来的。他是村里难得的知识分子,也当了一辈子的老师,听说他做老师的时候对学生很凶,不知为何,对我却相当和蔼,甚至称得上是好玩。也许是因为在我出生的时候,祖父就已经退休、不做老师了,只是这样。在我的记忆里,无论如何,我想象不出祖父去凶学生的样子。他是个对我很好很好、而且很好玩的老头。

只有一次让我怨恨祖父。

是成长时的某一天,我到了全新的城市,换了全新的班级,有了全新的同学。兴致冲冲地把我幼时听到的传说趣闻同刚交来的朋友诉说,却很不幸地遭到了对方的鄙夷。

“你是小孩子吗?说的东西,都是故事书里老套的套路了。不要把我当傻子。”

这让我大吃了一惊,花了好几天时间研究一番之后,我才意识到童年的真相。

原来祖父同我说的东西,他也没有亲身经历过,只是把道听途说来的随便删删改改,混上一些故事书里的事情,随口说给我听打趣而已。

祖父当然不是笨蛋,他怎么可能信这种不着调的东西。我的新同学们也不是有意的,这种荒唐的事情只消听一下就知道是编造的了。只有我这个把从爷爷那里听来的事,添油加醋说给其他人听以满足自己虚荣心的家伙才是蠢货。

“我操。”

意识到这一点后的那天晚上,我用被子蒙住头,不停地回想自己的蠢态,甚至开始怀疑起是不是以前的同学也没跟我当真,只是没说实情而已。

“真傻逼啊。我操。”

这种耻辱感伴随了自己几个星期,可是等到放暑假的时候,我还是乐乐呵呵地去湖里游泳了。

 

等我掏出钥匙,哐里哐当打开家里的大铁门的时候,已经大概应付了十来个熟人和四、五条农村土狗。很奇怪,虽然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记得,这些邻居却能每个都非常热情地喊出我的名字,和我打招呼;这种现象甚至不光只是人,连狗也是。小时候被我喂过骨头的黑色小狗,现在已经长到大的有点吓人了,但看到我的时候,还是会高兴地汪汪叫唤。

也许是我太薄情了吗?我不知道。我不能说自己爱着这个小镇,爱着人里,无论如何,我和熟人们口中离开这里的人一样,是不能够忍受在这里生活的。我是城里人,城市里的生活、便捷的生活、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熟人和莫名其妙让我回来忍受的习俗的生活才是我要的,我这样告诉自己。

还在人里生活的,放眼望去,除了还没有到上学年龄的小孩子,就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了。这个古老而腐朽的地方怎么能满足年轻人的欲求呢?它是落伍的,是讨人厌的,是被时代所淘汰了的。

我不停地告诉自己。

然而,我还是要为自己的出生,为人里的风俗所束缚,不得不回到这里来。将包袱放下后,我就老老实实地去厨房,洗菜择菜、开灶煮饭,把该做的菜都准备好。等到了时辰,就要恭恭敬敬地把菜供到桌上,请我的祖先,请已经逝去的先人们吃饭。

毕竟是中元节嘛。七月半。也是没办法的。

我做菜的手艺称不上好,充其量就是只能依靠现代电器来做傻瓜式菜肴的程度,什么火候之类的完全搞不清楚。但是,就这么慢慢弄着,倒也能让我平静下来。我希冀先祖们能够宽容自己的蹩脚手艺,至少,就算太祖父和太祖母不满意的话,我知道祖父是不会责怪我的。

就这样慢慢等候的时候,听到门口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我知道是祖母回来了,很奇特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大喊了一声。

“奶奶!”

祖母听到我的喊声以后,高高兴兴地“诶”了一声,然后顺着声音的来源,到厨房来找我了。她头上戴着黄色的斗笠,穿着深红色、戴着花纹、十分俗气的衣服,皮肤黑黑的,脸上的老人斑又深了一点。可她看到我回来了以后,眉角一下子舒展开了,笑眯眯地看着我。

她说:“江江,你回来啦!不用你来烧饭的,晚一点也没事的。我来看看做成什么样了。”

然后她就凑近去看,看了一眼之后,就叹了口气,把火关了,让我回屋子里休息。

“下次这种事应该我来......”

祖母强调道。然后她又将我弄好的菜重新洗了一遍,手法非常娴熟。老实说,祖母现在的做的一切,都特别符合“我的祖母”这个身份,我也从来都对此习以为常。

可是,祖母曾经是人里最后一个巫女这件事,我听祖父说过,听父亲说过,听母亲说过,听到镇里许许多多的熟人说过,唯独祖母自己从来没提起过这件事。在我的印象中,祖母一直都以“我的祖母”而存在,或者说,我根本没法将一直关心我热了冷了、哪里不舒服、帮我做好吃的的祖母,和传说中故事中能在天空中飞行、降服妖怪的巫女联系起来。告诉他人,眼前的这个黝黑瘦弱、穿着普通的老妇人曾经是一名巫女,任谁也不会相信吧。

只有一次而已。在我的记忆中,只有那么一次。

孩童时期,我生过一次可怕的高烧。对于那个高烧的全部印象,就是我烧的瘫软、神志不清,看到太阳就跟看到了催命符一样,全身发冷。父母都在城市里工作,祖父临时外出有事,老家里只有我和祖母而已。

我是怎么害的这场病呢?是中了什么邪祟么?还是得罪了哪里的神明和佛陀?这些,全都不存在记忆中了。我甚至不记得自己躺在床上时候的感觉,只能想起自己一直在路上行走,被阳光照射,觉得如坠冰窟,下一秒就要和这个不美丽也不可爱的世界说告别了。

拉住我的,将我一直拉在这个世界里的,是祖母的手。祖母粗糙、带有伤疤的手,始终拉着我小小、柔弱的手。祖母带着我去找了镇子里最好的医院,让他们给我开药,给我挂水,救我的命。

......但是,好像还是没有管用。

折腾了半天,我还是上吐下泻、没有好转的迹象,到了最后,祖母和父母吵了一架。她捧着一碗里面有着黄符的符水,让我喝下去。

“是得罪了附近的妖怪吧。”

祖母后来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这样和我说。

我勉强喝了两口符水,然后呼哇哇全吐了出来,依然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可是,又过了几天,这场病就像突如其来的到来一样,也突如其来的离开了。我又恢复了健康。

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祖母做出“巫女”这个身份的事。也许只是偶然,小孩子病来得快去得快,算不上什么神奇的。不过,我对此仍然抱有着感激;至少祖母爱我的心意是不会作假的。

到了晚上,祖母把烧好的菜饭逐一摆到家里的大红色木桌上,然后将门口的火盆拿到院子里,让我从纸钱袋里取出一个个元宝来。

“放几个进去。然后点啦,让你爷爷,还有你太爷爷太奶奶,在下面有钱花,有福享。”

祖母如此吩咐我,可是我做事笨手笨脚的。拿着打火机,怎么也对不准纸钱的点火点,她就手把手过来教我——要我试了好几次以后,才算成功。

纸钱元宝呼啦啦在火盆里燃烧了起来,烟雾缭绕,将黄色的纸逐渐舔舐为焦黑色,许多纸屑顺着晚风飞向未知的地方。祖父、太祖父、太祖母他们应该能收到这份心意吧?我不由这么想,然后我又笑自己,这不过是迷信的一种,尽人事、安慰自己罢了。

人死如灯灭。

然而,在朝着饭桌的方位磕头敬礼,请先人们吃饭的时候,又会自然而然地想到,要是祖父还健在的话,一切就都简单多了。

“好了!保佑江江在外面也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升官发财!”

祖母也恭恭敬敬地磕头。

等到仪式完毕的时候,我和祖母一起收拾东西。收拾途中,祖母忽然问我:“江江,你去的地方是有多远啊。”

她像是很不在意的样子,这样打听我的去向。我想祖母应该是知道的,因为这件事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定下来了才对;父母早就告诉亲戚朋友们不止一遍啦,还专门开了个庆功宴。然而我又疑心自己是在以己度人,对于从来没有离开过人里居住的祖母而言,也许不论在哪里都是可怕的远方。

于是我老老实实地把方位又告诉了她一遍。

“......回来一趟的话,大概要坐大半天的车吧。毕竟是外省了。”

“那么远啊。”

她抱怨道。

“是啊。但是,也没办法。毕竟是难得的机会,现在好工作也很难找......”

我不想在长辈面前吐露自己的苦恼。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难和遭遇,只是这样诉说的话,听着就很像是抱怨。

但是,祖母竟然说:“江江,你一个人去那里不适应,要不然我也跟过去吧!我还能照顾你呢。”

......这都什么啊。

我感到无话可说。原来祖母问来问去,就是想跟我说这句话么?之前家里连房子都准备好了,百般劝说让祖父祖母来城里居住,他们也不愿意,像个小孩子一样赌气说“住着不适应、不舒服”,等到祖父过世之后,祖母就更加不愿意离开人间之里了。她宁愿去捏虾、去打扫卫生,“挣点闲钱”,和她熟识的人聊天,也不愿意安心到城里来享福。到现在又说要跟去一个百公里外的地方?

“不用啦。我自己能照顾自己的。”

“真的不用吗?”

她仍不死心。

“真的不用。我已经是大人了。”

我这样回答。

这样,祖母就也无话可说了。她默默地看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末了,祖母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

我问。

“我在想。你爷爷要是能看到你今天,出息了,他一定也特别高兴。”

祖母笑着说。

 

夜深了。我躲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祖母睡在旁边的床上,发出轻轻的呼吸声。小的时候,我非常害怕黑暗、害怕没有光亮的地方,所以那时候,就由祖父、祖母轮流抱着我这只小毛球一起入睡,在这张床上。

在我逐渐长大之后,凡是我回到老家,床就由我一个人独享了。祖父祖母两人在隔壁的床上睡觉。

再后来,祖父过世的时候,也是在这张床上。

他生了重病,在医院里治疗的时候,身体上插满了大大小小的管子。一天夜里,祖父忽然感觉到了什么,然后就大发脾气,要他支撑起来的这一大家子都集中起来,听他说话。

“以后,你们就是大人了。要晓得做事。”

祖父颤颤巍巍地,从嘴唇里吐出这些话来。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叔叔嬢嬢四人在那里老老实实地听着,忍不住流下泪来。但祖父的精神却仍强健的很:教我的时候,祖父是个很好玩的老头儿,作为一家之主的时候,却很难找到比他还要稳重、会做事的人来。他把祖母喊来,非常冷静地将自己的身后事逐一吩咐完,然后说:“你记住了吗?”

祖母就点点头。

然后祖父就让医生来拔他身上插着的各种管子。他下定了决心,要落叶归根,决计不在这个倒楣晦气的医院里同世界告别。祖父指挥着医生干这干那,喊来了救护车,说自己要回老家去。

老家是在哪里?

人间之里!

要回自己的家去,要回到自己的那张床上去。

不可思议地,虽然在救护车上已经是半昏迷状态,到了老家,大家慢慢将他抱到床上去的时候,祖父又恢复了意识。虽然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他还能用眼神还回应别人。

“爷爷。爷爷。”

我靠着床边,拉起他的手,轻轻呼唤着他。他看着我,眼角还能露出笑意来。我感到既痛苦又难过。

我想我无法理解祖父祖母们对于人间之里的执念,对于家的执念。也许只有他们自己能够了解。

到了傍晚,约莫六点的时候,祖父的精神一下子好了起来。祖母照顾着他,喂他喝水的时候,他还能摇摇头,说不想喝。

祖母急了,说:“你还是不听我的话......这一辈子,你就没听过我几句话。”

但是祖父似乎有了气力。他颤抖着身体,想要坐起来;祖母一下子领会了他的意图,拉住了他的手,祖父就借着这力气,慢慢的靠在床上的靠垫上。

他的眼神里有了亮光。轻轻的,轻轻的,祖父说出话来。

“这一辈子,跟着我......苦了你啦......”

祖母让他说话不要这么急。可是祖父还是没有听话,他本来就是老小孩的脾气。他握住祖母的手,眉角又弯了起来。

“让我看看......怎么变这么瘦了......”

祖父最后是觉得不对劲。也许在他人生的最后,又重新经历了一遍光阴的流转;那时候他看到的祖母就不再是眼前这个相伴一生的老妇人,而是那个明眸皓齿、顾盼生辉、聪慧伶俐的小巫女。那个时候,人间之里还没有破落,传说还没有远去,妖怪仍还存在,一切都刚刚开始。

......祖父就这样向世界告别了。

将他从床上拿下来,装到棺材里的时候,祖母一直手脚伶俐、忙前忙后,只是沉默着,不怎么说话。等到给祖父衣服换好,换上他年轻时候最爱穿的一套衣裳,棺材盖子封上的时候,忽而发出了一声动物似的凄厉悲鸣。

她猛的冲上去,抱住棺材,看着棺材里静静躺着的祖父,大哭起来。

此前我从来没有见过祖母哭过,这是第一次。

这样凄厉而可怕的大哭完全超出了我的心里预计,祖母一边哭着,一边还唱着用方言编制,我无法理喻的曲调——就像,就像我看的那些怪奇的故事书里一样。我以前不能理解什么叫做“哭丧”,关于这个词的全部释义,是我在看过祖母的哭声后才明白的。

这场哭丧持续了快半个时辰。

哭丧结束的时候,祖母把头上的白布巾拿下,把身上穿着的红白色服饰脱下。她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

祖母说:“这下就好啦。没有出错。”

很高兴的样子。

这种态度起码让我有点不解,难道祖母刚才夸张的大哭,全都是表演出来的吗?但我很快就明白,这不过是遥远的传说中,巫女职责的一部分。超度死者的仪式就像机械一样严谨。

我走到祖母身边的时候,她重新又把那身红白色的衣服锁进了深深的柜子里,仿佛这些并不存在。

“全都是按你爷爷说的来做的。”祖母轻声说,“要一步步走完。才让你爷爷走的高高兴兴的。我们也都高高兴兴的。”

但她说着说着,又默默地流下眼泪来。这泪水跟刚才的哭丧并不相同,它显得深沉、无言,祖母用衣袖擦着泪水。

“你要努力用功,江江。”她说,“爷爷一直希望你好。这样他也会高兴的。”

我点点头。我说嗯,我知道了。

祖父已经离开我快三年了,在这三年里,我曾无数次地梦见他。有时是他在给我讲奇特的故事,有时是他鼓励我要跨过难关、继续前进,有一次,我高兴地告诉他,自己要去遥远的城市工作了,他轻轻拍着我的头,说很好,你要加油。

但是,无论如何,祖父在我心中都是我的祖父,也只是我的祖父。在床上辗转反侧地思索,这时候我意识到,我其实对祖父祖母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祖父年轻时是怎样的,不知道他是如何追求我的祖母的,不知道那个时代的背景,不明白那个时代的风俗,更无法想象祖父是做了怎样的事,能让人间之里最后一个巫女来做他的妻子。

我所能知道的,我所了解的,仅仅是我出生后的与我有关的琐事罢了。我不了解祖父祖母的忧愁,不了解祖父祖母的烦恼,不了解他们的欢欣喜悦,也不了解他们的悲伤痛苦。祖父祖母是属于这片土地,是属于人间之里的,他们和我不一样;他们的人生,他们的时代,他们一切的一切,都早就和这个镇子绑在一起了。

这个落后于时代的讨厌镇子。这个有着各种各样的规矩和习俗来束缚我的地方。这个让我对城市里的种种有着自卑感的糟糕地方。这个......这个我所出生、成长的地方。

人间之里。

不知什么时候,我发现天已经微微亮了起来。祖母已经离开了床铺,她坐在窗户旁边的藤椅上,静静地看着窗外的一切。

鸡鸣声响起了,然后是阵阵狗吠声,随之而来的,升起的炊烟,人类的影踪也开始渐渐出现了。

祖母仍然只是坐在窗边看着。

......我从来没有理解过祖父和祖母。从来没有理解过他们任何一丝一毫对于这片土地的情感。

突然我意识到了这件事。

什么过去的时代,什么神明、妖怪、宴会、人间之里,还有那条满是雾气的湖泊里的冰块,都是只属于祖父祖母他们这代人的。已经和我无关了。从来都和我无关。

也许祖父说的那些事并不是在骗我,拿我打趣,那是他真真实实经历过的事情。

在祖父向这个世界告别之后,能够保存这份记忆的就只剩下祖母了,而祖母还能停留驻足多久呢?我不由得害怕恐惧起来。这并非是关于失去生命的畏惧,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仿佛是停留在了过去的时光里,被时代给远远抛在了身后。

祖父祖母都只活在过去的时间里。

我哭泣起来。我被这无法抵御的、巨大的压迫感挤压的哭泣起来。忽然我能明白树精树妖们让我将它们点燃的意味了。我只能哭泣、颤抖,因为我明白,这巨大的无力感,是光阴造就的荒诞,是任谁都无法改变的悲剧。

光阴一去不复返。再没有这样的好时光了。

祖母发现了我的哭泣、颤抖。她转过身来。她没有问为什么。而是就这样子,抱住了我。

“江江,不怕。不怕哦。不怕。”

她静悄悄地说。

祖母干瘪的乳房碰触到我的胸膛,我因此能够感受到心脏勃发的跳动;这心脏不停地跳动提醒着我自己的生命尚且存在,也渐渐让我安静了下来。

祖父祖母的世界并非是我所生存的世界,他们生存的世界还在光阴的前头,只是走的稍有点急,过了头而已。就像被祖母锁在深深的柜子里的红白色巫女服一样,只是现今世界的一个裂隙罢了。

“好了嘛。不哭哦。”

祖母轻轻摸着我的头。

然后她重新坐到藤椅上,看向窗边的未知,一切的一切;也许在祖母的眼中,看到的人间之里世界与我并不相同。她还能望见在空中飞行的天狗,看见雾气弥漫冰凉刺骨的湖泊,听见妖精们在林间笑语晏晏的嬉戏,还有人来人往、繁华昌盛的人间之里街道。也许在下一个瞬间,就能从窗间落下一封信来,邀请巫女去参加彻夜的宴会。

可是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有。祖母只是将视线投向窗外的远方,远方的远方,超越了时光的地方,随着风的足迹,去往上个时代的幻想乡。

(完)

 

主线任务4:裂隙

加分项选择:空无之门

作者按:笹舟是一种用叶片折成的小船,两头翘起来,又像上弦月,又像元宝,专还挂著叶梗做的楫属,可以载著河灯在盆祭上漂流,或者装上心愿,让它和梦想一起随波逐流——因为叶片就算粉身碎骨,也会持续漂浮,比起容易倾覆的油纸船来要讨好许多。

本篇的主题是沉重的、无法可解的,既是归乡也是离乡,既是相见也是告别,既是爱意也是憎恶,既是亲人也是生人。我们每人都是一座孤岛,既渴望心意相知,又害怕私心被窥见;文中对祖父母的爱,和对他们的陌生感均不是虚假的,作家必须真正剖析这些细碎情感的根源,因为这是一片土地、一个时代的寂寞与孤独,正如悼念悼亡,真正消亡的并不是形体,而是身处世界的每个角落。

换句话说,本文也是一则彻头彻尾的、对幻想乡的悼文,并非是有什么阴谋诡计要发生,并非是有什么世界的大危机迫近,只是时光荏苒,好时光过去,最后的一代人被丢在世界的缝隙中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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