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纵横(三)
阿之抱怨着乡下糟糕的信号,一面四处摆动身体找信号,就跟跳健美操一样。 “啊,有了。”
电视机跳出新闻画面:“上岛最近的天气会很晴朗,在经过秋天第一阵雨后,气温有所回落。中秋节前都会晴空万里,十分适合广大居民出门。”
阿之靠在床上调频道,忽然收到老爸的信息:“正经事,到广场来。”
翻身下床,看着浓郁的阴云,绵绵细丝飘在窗里。阿之一边骂着天气预报是不是又喝高上头了,想着中秋晚会得和自己没写的作业一块儿泡了汤,一边抓着雨伞跑出老宅的高门。
天青色的烟雨淋淋漓漓,好像刚从饱和的水蒸气中分化出来。发丝间都挂着露珠,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蚊虫路过阿之身边时都打着冷战。跑过青石板路,石板碰撞的干脆 响声一直随着踏碎的水洼一圈圈蔓延开去。两边旧时代的牌楼垂着头,闷闷不乐地看 着少年在细雨中奔跑。

一群全身或漆黑或纯白或灰色的成年人们站在广场的中央,旁边搭建了舞台的合金地基,在空旷的低地之中亭亭独立。天色阴暗,蒙蒙江南细雨敲打着小镇的青石板,历经千年,砸出一个又一个凹凸不平的小坑;凉风习习,带着来自遥远时代的思念, 撩动着屋外人的发梢,随风飘荡。
“来了,”老爸摆摆手,“介绍一下,这是李家今年的主持人。”一排成年人用诧异的目光盯着少年:“你们认真的?”
“毕竟老人年纪也大了,而且我们也忙,要不然怎么会让孩子来呢。”老爸示意各位无需质疑:“各位,不必担心。李家不会让镇里失望的。”
成年人们窃窃私语起来。
阿之认识那些人里的领头人,就是镇长。镇长不大放心地把阿之拉到旁边:“小之,我知道你们家对这活动很重要,但是你还在准备高考吧?这会影响到……”
“镇长,没事的。”阿之一脸平淡,“反正我的作业都没带来,就当做社会实践 了。而且这不就是个自娱自乐的活动嘛,谁还真的相信几百年前的事。就当图个乐了。况且今年可是回归年,您也是知道的吧。”
“那好吧,祝你成功。”镇长叹口气,回头带着他们到镇办事处去了。撑伞的身影在连绵的细雨中被淹没了,只留下越来越模糊的脚步声。
“不行,这部分全都不行。”大叔摘下耳机,眉头紧锁,“我不是让好好练的 嘛?怎么到现在节奏和频率完全错乱,这么些天都在干什么?等到音乐会的时候看你们怎么收场。”
打扮得极具叛逆色彩的少女们面面相觑。耳机里的音乐停了,操作乐器的手也不知放在哪里,只有呆滞地听着训话。
“Jaccia,你过来。”大叔勾勾手指,“把吉他拿过来,你的速度太慢。而且经常犹犹豫豫,完全是没有果断的爆发力。”
“Marshall,我们也很想做好啊,可是已经开学了,我们也没空花那么长时间练啊。再来每天上课也够累的了……”
“所以你在跟我抱怨?”大叔一下就不满意了。“你们是真不知道有多幸福,你 们是多宽松的环境,这要换了内地的学习制度你们还不都得哭着喊着退学?再来一次!我跟你们一起来。”
“Marshall 真是越来越不通人情了,”乐团成员们在休息的中途瘫在墙边抱怨, “手都酸死了……”
“没办法啊,谁让那次的音乐会打击太大了呢。到现在当然要补偿回来啊。”洛洛放下手里的苏打水,给阿之发信息:
“Marshall 要我们接着练,手都快断了……”
“坚持啊,我还得去你那布置会场呢。别到时候让我白忙活一场。” “你还真是有兴趣,你的主持准备的怎么样?”
“完全没准备。”
“你可真够胆量…… 明天就是中秋节,到时候我去看看啊。” “我没准备诶…… 你真要看啊?有些活动可能有点中二……” “反正在怎么样也比看书练琴强。”
“大叔到底是把你逼到什么境界了……”
“Marshall,”洛洛站起来问大叔:“荔枝这些天也在帮忙布置吗?”
大叔吐出一口烟雾,“是啊,那个小子干的还挺投入的。收了个助手也不错啊。”洛洛坏笑着趴在椅子上:“那,您给多少钱啊?总不能让人家白干活吧。”
“看我心情。”“啥?”洛洛瞪得眼珠子都快出来了。
“反正那小子也从来没对这事有过异议,没问题吧?”大叔瞟了一眼窗外的大海,涛声阵阵,在夜晚的阴暗下涌动着。“海风挺大啊……”
阿之系上左腋下的绳扣,拾掇拾掇身上,站在镜子面前。
紫红的长衫马褂十分平整,下摆一直遮盖住脚踝;领子整齐地卡在脖子一圈,袖口上的扣子也捯饬好;脚上套着老年间的黑布鞋,给人四平八稳的感觉。阿之扮得仿若民国的青年学生,用妆台上古老的木梳子顺了顺刚用肥皂水洗过的蓬松头发,迈步向外走。在门口还得把马褂下裙撩起来跨出高门槛——这是老宅子的通病。
李氏家族汇聚在堂屋,注视着从里间迈着方步出来的阿之。
穿着复古的服装被这么多人看着确实挺令人容易想点啥,不过反正待会儿还得被全镇子的人看着呢。
罢了,人不尴尬枉少年。社会性死亡又怎么地。
这么一想,阿之立刻昂首挺胸,踏着稳健的步伐滑到屋子中间。 “嗯,像个样子。”长辈们点点头赞许,“像是联系的使者。” “封建迷信……”阿之耸了耸肩,没敢把话说出来。
“囝囝,长大了啊。”老祖奶端坐正当中,“很像啊,真的很像……” “您高兴就好……”阿之只能赔笑着。
“行了,离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去外面转转。记得按时去广场。”老爸招呼家族的大人们,“到广场去。”
阿之赶紧给洛洛发信:“在教室了吗?” “在啊,你那儿有钢琴?”
“有个地方有,我去那儿领你。”
阿之放下手机直奔磨坊。一路上镇里的男女老少都指指点点:“这就是李家的小子啊,能主持得了晚会吗?”
太阳落山的时候,阿之跑到了磨房门口。打开大门,里边空空荡荡。阿之四处张望正愣着想人到底在哪呢,一双手忽然从背后盖住眼睛。 “这里,眼神真差。”洛洛调皮的声音。
“你别耍我了。”阿之转过身去。“你怎么不…… 啊,我忘了没有信号。”
“是啊,要不然我怎么在这里等那么久。”洛洛打量着四周的景象,“风光挺好。真是乡下才有的特色啊。群山绿水,草坡树林,还有这阳光……”
洛洛伸出手臂,透过指缝看夕阳的光:“啊,真是太美了。就像在梦里一样。” “行啦,走不走啦?”阿之快速从旁边擦过,“再这样我不带你去了啊。”
“你敢?可是你要本小姐来的!”洛洛赶紧追上阿之的脚步,“给我慢点!”
到了镇里,太阳基本上沉了下去。天空一擦黑,涂抹了半个世纪的黑暗般越描越浓。风夹着树叶在小巷子里旋舞,冲锋在一条又一条空空荡荡的平房间隔的小道。大风在狭窄的建筑物间被放大了,洛洛的头发后面散飞着,绣着紫色纹饰的黑色鸭舌帽也差点被甩飞,只能勉强用手按着。岁月的灯火都睡了,从窗户外边只能映着低矮的瓦檐。信河流淌,宁静地只有蝉鸣;草丛晃动,还剩下晴夜的目光。
转过道口,道路尽头的亮光如同篝火在明亮地摇曳。人们的闲谈阔论越来越大,小孩子们相互追逐,老婆老汉们拉着家常,壮年的男人们在前后台做着最后的准备:木栅栏上的纸灯、舞台上的麦克、大道两边的摊位…… 还有几个大汉扛着满满当当的纸箱子吆喝着穿过人群,卸到广场舞台后的空地上。
“这么多人啊……”洛洛高兴地四处张望。
有个小鬼头回头看见了俩人,兴奋地大喊:“李之哥哥来啦!大家都在!”大大小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相继看过来,议论和谈天的声音消散殆尽。 “这怎么了,”洛洛诧异地看着阿之,“怎么看见你就都安静了。”
阿之没有回话,神情端庄而严肃,目不斜视,一步一步地踏出阴暗的弄堂,走进光芒之中,留下少年长长的光影在后面摇晃。镇民们纷纷让开道路,一直通向广场中央铝合金搭建的简易舞台。
“这帮人搞什么呢…… 不就是个中秋晚会嘛。”洛洛的眉头快拧成问号了,“不是应该歌舞表演吗?这是做什么……”
舞台的聚光灯汇聚成圆月的形状,和天上的月亮交相辉映。阿之撩着马褂下摆一步一步上了台面;在舞台另一侧,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一身素衣,双手捧着纯洁如月光的白色丝布,等待着阿之。阿之到老者面前欠身致意,虔诚地两手接过丝布,反身走到舞台中央的清水盆前,对着月光抽出最洁白的丝线,缓缓放入凉水之中。
聚光灯熄了,月光如水。阿之拿起舞台桌上的一块晶莹剔透的东西,月光汇聚,集中成线,映射在水面上。待阿之把手拿开,月光细成了一条丝线,连接起水里漂浮的白线。大风顺着街道横冲直撞,阿之拎起丝布,浸泡在满是光芒的清水里,奋力摔向大风飘扬的夜空——水珠和气流相互成伴。
灯恢复了。
阿之握住舞台上的麦克:“亲爱的镇民们,回归年的月亮仍旧保佑着河客镇。我现在宣布,中秋晚会正式开始。”
“好!”上了岁数的老人们玩儿命鼓掌,仿佛看见了一个过去的人。
人群开始沸腾,舞台后面的人点燃了导火索。
一发信号弹窜进云层,展开紫罗兰盛开般的灿烂图案。
随即,无数大大小小的烟花绽放在漆黑而明朗的天幕,追逐着群星的高度。烟花有圆的有扁的,色彩纷致,甚至在一个大花火绽放后爆裂出无数小烟花。烟火好似流星,从天而降,雪花般纷纷扬扬洒落在安宁的大地;烟花在寂静的夜空爆开,绽放的美妙让人忘记了空寂的夜晚,忘记了震撼的爆燃。烟花破灭前的壮丽,那倩影就像在风中旋舞的歌女。消失是瞬间的事,记忆留下的是永恒的魅力。
“这真是……”洛洛已经诧异地说不出任何话来了,只能靠着阴暗的房檐边,呆呆地望着天上绽开的花朵,还有烟花下的灯光中伫立的少年。
庆祝的镇民们依次上台,展示自己的节目。欢乐的歌舞满是江南地方的色彩,绰约的舞姿有着东吴地方女子的清纯与娇媚,男人的歌声仿佛能传递到世界的尽头去与烟火相融。
阿之退到后场,和看不清面容的人说着什么。洛洛什么也不敢做,就只能靠缩在旁边的墙角下。
那些人都各自散去,阿之回头看看,光影层次地照在身上。阿之笑了,拎着一串红绳系着的油纸包向洛洛走过去。
“怎么啦?被这阵势吓住了吗?”阿之咯咯地笑着,“我说过了你可得够胆。” “谁怕了,真是有够奇怪的习俗。”洛洛一脸疑惑,“这刚才那些都是什么鬼
啊?什么月亮,还有那丝绸是干嘛的啊?你们搞得跟邪教似的拜神仙——不会真的是
那样吧!我的天啊,我要回去啊!”
看着双目圆瞪作震惊状的少女的脸,阿之想尽力保持姿态,但一秒破功:“哈哈哈…… 你还真是想象力丰富……”
“你们才是想象力丰富啊!”洛洛嘟起嘴,“哪里的中秋晚会会像你们一样啊!”
“拿着,”阿之托起洛洛的手,把一个纸包放在掌心,“跟我来,我慢慢告诉你。这些都是什么‘鬼’。哈哈哈,还邪教……”
“喂,你等等我!”
日夕中时,太阳已经落山,天空被银河擦成黑蓝;河水流淌,唱着不知疲倦的歌 谣;花草打着哈欠,揉揉眼睛准备入眠;蝉鸣起伏,如同悠扬的牧笛。阿之在前面走,马褂下摆随风摆动;洛洛跟在后面,手里拿着油纸包,另一手摁着气流里的帽子。
“你不回去主持吗?”洛洛张口了。
“最重要的部分结束了,”阿之坐在河边的大青石上,“你觉得奇怪是吗?” “当然!”“我也觉得奇怪。这个故事我从小就听,我想镇里人大都能说出来个
一二吧。”
阿之抬起手感受风的经过:“这个小镇曾经就是个港口,商业繁荣了这个向来不知名的地方,并让这个地区获得了可以和诸多重要城市平起平坐的地位。在那些古老的时代,小镇繁荣昌盛的时候,欣欣向荣……
“但可惜这是个被诅咒的地方,根据地理条件,明明不是季节洪水区,却总会在历史上某个周期一般的时刻爆发突然洪水,辛辛苦苦几十年甚至更长时间人们的辛勤建设就会付诸东流。本来在更久以前,小镇就能够发展起来,只是因为这有周期却无法预测的洪水,迟迟不能更进一步……”
“等一下,”洛洛做了个打断的手势,“不是周期性的吗?怎么会无法预测?” “就知道你会问……”阿之苦笑着摇头,“因为除过近八十来年。以往没有留下
过任何准确的时间记录,经历过的人们也都会记忆混乱。从据传说的第一次洪水开始到现在,已经有一千两百多年了,洪水的次数也数不清了……”
“……”洛洛把目光看向这片月光的河水。
“每一次突然洪水,都会伴随着下雨。奇怪的是,月亮都会挂在天上,而且伴随 着阵阵大风。在某些时候的突发洪水中,一曲乐声伴随着大风和月光,就把洪水逼退,让小镇恢复了祥和…… 这样的风月音同现的景象平均每六年就会发生一次,人们认为这是自然的守护,认为是自然之神的回归日。从那时起,小镇就把每第六年称为‘回 归之年’。有些莫名其妙产生的习俗,貌似是有着深远的含义,可谁也不知道是为了 告诉神还是干嘛,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继承下来了。”
“你居然也信这个?”
“我当然不信,智商在 36 以下的谁不知道这玩意是封建迷信啊?”阿之冷笑着鄙夷地瞥了一眼,“没人活五百年以上,老妖那是。比我们长一辈的人也半信半疑这种东西,只不过……”
“怎么了?”
阿之低头去解开油纸包上的红丝线:“只不过,老人们好像经历过什么,都坚信着,而且一直传到了今天…… 谁知道呢?”
洛洛也剥开油纸包,就着月光端详着那块圆饼。
层层起酥,金灿灿的洇着油,饱满而规则的外形;饼面上雕刻着红糖色的文字:玫瑰月饼;洛洛低头咬下去,一股沁人心脾的玫瑰清香和凉爽透彻在口腔里,整个人都振奋起来,仿佛一瞬间就能升到高空的云层当中,甜蜜地让人有一种清醒却眩晕的快乐。
“好甜啊,”洛洛眼睛大亮,满足地咀嚼着,“你们镇的手艺不错嘛!”
阿之正打算拿起月饼,看见洛洛心满意足的样子,顿了一会儿。随即,嘴角如月牙般弯了一个弧度,脸上是欣慰的神情。阿之抬起头,清风挑逗着撩起马褂下摆和蓬松的头发。
“对了,到时候音乐会,你可得给本小姐来。不来有你好果子吃。” “好吧好吧。”
皓月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