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纵横(二)
宁静的自习课当然总少不了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女生们乐着谈论不知哪里搜集来的各种校园传说,悄悄地分享着手里的零食来轻嚼;水笔不慎掉落的清脆声响此起彼伏,叮叮当当地敲击着大理石的地板;夹杂在伏案奋笔疾书的众人之间的,恐怕只有酣眠补觉的了,在沙沙作响的笔动声和低声耳语中睡得很安详;窗外,透过玻璃看见枫杨树茂密的枝叶垂挂,掩映着耀眼的阳光,还有光明炽热的塑胶操场上那群穿着劣质迷彩短装正有气无力哀嚎着口号的人:“艰苦训练,不怕困难,刻苦努
力……”——那是高一新生正在军训。
阿之在此起彼伏的口号声、渐渐躁动的自习生们的话语声,以及不知是谁碰摔了矿泉水瓶的惊响中被烦醒,大好的补觉时光就这样被打断了。刚苏醒的阿之显然精神恍惚,挑起窗帘一角,风从外面路过,早熟的黄叶纷纷扬扬,让那些队伍整齐跑步前进的高一生们的身影更加迷乱。
电铃响了,云老师轻快的步伐和清脆而婉转的嗓音一并踏进教室:“起床了,同学们。看看啊,都趴下了。”
一群仿若越南游击队般趴伏在案板上的学生们接二连三直起身,麻利地换书拿笔掏本。
阿之左手握拳,撑着脑袋听课,尽管思绪保持着高度集中,脸上也和别人一样索然无味的架势。
云老师身着浅棕色的连衣裙,束腰的带子系着蝴蝶结;耳朵上除了扩音器麦克风的白环,银白色耳环闪烁着金粉的光点。
富有吸引力的嗓音开始宣讲:“矛盾即对立统一,对立统一的基本属性有二,即斗争性与同一性……”
阿之拿着红笔在黑色印刷的题干旁边标记各种信息和解析,有些无聊地接话: “二者相互连接,相互贯通,在一定条件下相互转换……”
“对,”云老师点点头,“事物是普遍联系着的,所以矛盾也是普遍存在的。对立着的事物都会随着条件的转变而发生变化,甚至互相转变成为对方的地位。
“矛盾的对立统一性在所有事物中都体现着,”云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两个圈,用两条线联系在一起,“对立性就是差异,所有的差异都可以称为对立……”
阿之打了个哈欠,继续撑着额头。
“同一以斗争为前提,只有在有差异的基础上才能找到相似或者相同的属性。而斗争性又寓于同一性之中,在存在普遍的相似性下,事物之间是有差别和对立乃至冲突的……”
“那么怎么体现呢?”讲台下有人举手提问。
“关键就在于连接,”云老师把粉笔指在那两根线上,“双方相互联结,在某种条件下才会发生转变。”
窗外的风经过,枫杨子挥着翅膀旋舞。
放学铃响过以后,阿之挎着包挤在鱼贯的人群中,涨潮般漫延了整个楼梯,水泄不通地缓缓徐行。金秋的枫叶染红了大地,呼啦啦地洒满了学校里的宋华池。阿之把头盔扣在顶上,车钥匙一插,电动车头也不回地驶出大门。
“快到中秋节了……”阿之把上半张脸藏在头盔的遮阳板里,“该是时候回镇子了啊。”
两边的街景朝视野后方倒退:卖炸串的小摊的旧铁烤架升起的烟火、支了白绿顶棚的杂货铺里间的阴暗、附属小学成群结队出了大门的孩子们、铁路医院刚刚粉刷过的白墙,还有余晖在人造丛林间细碎的留影。骑行在大路上,就像坐在船上,一切景色在岸上,飞快地向视线之外流淌。
果然,老爸的车就停在家楼下。阿之刹住车,打开头盔上的遮阳板。车窗缓缓下降,老爸的上半身出现在视野里,向阿之使了个眼色。
把电动车停好的阿之坐进副驾驶室,把安全带拉到胸前:“回镇子吗?” “嗯。”老爸拉了一下挂挡杆,踩下油门。
“难得的放假还得去乡下……”阿之摁了下车载音乐,双手枕在脑后。
陈慧娴的《千千葵歌》飘了出来:“徐徐回望/曾属于彼此的晚上/红红仍是你/赠我的心中艳阳……”
老歌的旋律在上岛并不繁华的空气中逸散,陶醉了一小片空间后就不知荡漾到何处去了。
“爷爷奶奶现在不方便回河客镇了,今年的我们去主持布置。”老爸一打方向盘,路边的水洼颤动着闪光,“我们得赶在晚会前备齐所有东西。”
“一瞬间/太多东西要讲/可惜即将在各一方/只好深深把这刻尽凝望……”
“就我们?要准备那么多东西?”阿之惊诧,“去年为准备都已经够累死累活了,今年我们还得主持?”
“不是我们,”路灯的黄光映在老爸面前挡风玻璃上,“今年你来主持。”
“我?要我一个人在全镇面前?”阿之的声调越来越诧异,“怎么也轮不到我啊!爷爷奶奶不在,姑姑呢?大伯大妈呢?你呢?”
“别废话,我们都有其他活干。这次让你锻炼锻炼,以后你还得接这个担子呢。” “……”
“来日纵使千千葵歌/飘于远方我路上/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
红绿灯的密度越来越稀疏,周边的房子也矮了一截——已经离开上岛城了。阿之看着窗外光线暗淡,熟悉而陌生的城乡结合部,心中泛起一阵涟漪。 “我的作业可怎么办……”阿之心里还是想着学校的事。
“喂,”老爸拿起电话,“我们已经出城了,事情怎么样了?好的,知道了。”放下手机,方向盘忽然转了向。
“去哪?”阿之坐起来,“不是回老街吗?”
“我先去趟镇子里买东西,”老爸挂上三档,加速前进。“你嘛,去照顾老祖奶。”
这座宁静的小镇维持了上千年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几百年以前,来来往往的人们在这里会聚、相逢。在连接江南的远行商路上,河客镇是无法绕过的枢纽,人们因各种原因而联系。这个镇子从无到有,从河野到乡村,从农庄到城镇。码头聚散,大小船只来往于时间之河;马车去留,多少货物徘徊在青石板路。清早刚卸了门板的店家、沿街一深一浅踏着水洼晃荡扁担的货郎、道旁揭开滚滚汤锅的馄饨贩、路边姑娘小姐盈门的胭脂水粉铺,行商人的板车拉着遥远塞外的奢侈品,远行者唱着流传已久的民歌,吆喝绵长而悠远,一直优雅到江边的船浮桥,勾进摆渡人的心头。对岸山
丘晨钟辽远,寺里的僧侣开始新一天的修行,虔诚地祷告:江、林、青山、白水与朝阳万丈,都是自然无私的馈赠。玄烨帝国时代无疑是小镇的巅峰,从河里来的客人,从河里去的客人,因为小镇而联系在一起。
不知从何时起,“河客镇”的名号,就传开了。
阿之缓缓搀扶着老祖奶到老宅外的空地上乘凉,杂草丛生的水泥缝里,夏末的蝉鸣居然一直唱到秋天到来。几近圆润的黄月还不团满,比起月饼,现在更像是荷鲁斯的左眼,正凝视着苍凉的大地。
年已耄耋老祖奶坐在竹藤椅上,仰着头看见月光,满院的清澈。
“囝仔,来这坐啊。”老祖奶拍拍旁边的板凳。“给老祖奶缠线。”没办法,阿之不得不摘下耳机,坐到老人身边,拿起竹筐里的线头。 “看啊,月亮要满了。神仙也会降临的吧……”
“封建迷信。”阿之心里想。
“囝仔,你知道月线吗?”老祖奶眼里满是月光。“这可是河客镇执守了千年的信念啊。”
“知道。”阿之从小就不知听了不知多少遍这个故事。至于这故事的真实性,谁知道呢?没人活一千年两百年以上,那是老妖。
老祖奶自顾自地讲起来,似乎是念着着虔诚的圣礼赞歌。
“距今有一千两百年了,在上岛还叫信州的时候,镇子就已经出现了。来自北方的人们成群结队,在这里安居下来……”
门头高挂着老祖奶几十年的作品:各色丝线编织的福袋、麟囊、红结…… 在晚风吹拂下如风铃般摇晃——只是没有响声。
“人们来了,镇子就兴盛了。越来越多,辛勤种植、努力劳作,这地方就繁荣了。丰收是土地的嘉奖,风调雨顺是上天的恩赐。特别在那时的大丰收,大家欢欣雀跃, 打算举办个庆祝。
“中秋日,月亮很明。张灯结彩,河边都是灯笼的火光。带着大家希望的河灯船向下游而去。那时风起了,河灯就在河中央被风卷漩涡吞没了……
“河水高涨,淹没了岸边的低地,漫过了旁边的栈道,吞没了旁边的农屋,扑灭了手里的灯笼。
“那些原来站在浅水里的船夫都失踪了,云团聚集,雨越来越大,半个小镇都成了水乡泽国…… 奇怪的是,暴雨之中,月亮却依然高挂在当空。”
老祖奶停了下来,喉咙蠕动着,没有出声。
“一阵乐曲声飘过水面,所到之处月光如缕。大风随着月光的脚步驱散了云层,”阿之早就烂熟于心,接上故事的话头,“明明白白的月光照耀的地方,雨停了,乌云 散了,洪水也退去了。小镇奇迹般地获救了,最后月亮挂在当空,光芒缩成一条线, 汇聚成白净如丝的细线,平直地摊在河岸边,化成了丝般的线。
“每到某个特别年份的中秋,月光会缩成一条细线,联系着信河与天空,总会伴随着悠扬的乐声。人们为了纪念‘月线’,用白纱纺成线,在信河里漂白了,再浸染编织成各式各样的工艺品,进行祈祷以保佑未来,成了小镇的一大特色…… 我们李家就是被选中的,是有使命为河客镇传达祈愿的存在……”
阿之重复着这个耳朵听起了老茧的狗血故事,脸上一副怎么可能,谁也没见过的表情。
“囝囝啊,去门上拿一个吧。”
阿之抬头看着高高的门框上琳琅的布织手艺品,那是祖辈留下的宝贵财宝。风一吹,轻盈的物品晃荡起来,就像在荡秋千。斑斓的色彩在月光的黯淡下也不是那么明确了,只有那些形状还隐约浮现的晚风中。
一个洁白无瑕的线织物与其他作品格格不入,那就像一个四分音符的模样,白净如风,在一串串传统工艺的造型中特立独行。阿之踮起脚尖取下来,仔细端详着。
“布线织的音符吗……”阿之想问问这是怎么织的,回头却发现,老祖奶已经在竹藤椅里睡着了。老祖奶干涩的嘴唇微微蠕动了两下:“潮……海潮……”
夜色渐浓。
“还有两天就到节日了,你准备了什么?”

老爸背着手踏在浮桥的船板上,声音明亮:“到时候别给家里丢脸。”河里的风呼啸着吹拂阿之的头发,顺便把上游来的河水卷起浪花。
阿之漫不经心地跟着,忽然看见了山坡上的老磨坊。 “那磨坊还有人在吗?”阿之不经意间脱口而出。
“似乎从管粮食的老头走了以后,那里就没有人了。”老爸停下脚步,“你还想去练练琴吗?”
“好。”
阿之回想起那些在老磨坊里的时光,管粮食的老头似乎曾经是个高级音乐教师,谁也不知道他在那个火红的年代经历了什么,就来到了河客镇。镇公所给老头安置了磨坊主的工作,顺便把不知从哪里淘来的一架破旧钢琴也搬了进去:老头便陪着老钢琴一直生活在那里,一直到数年以前。
在阿之的记忆里,音乐的启蒙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钢琴声在河岸的田间飘扬,一个小孩循着找来,老头把怯生生站在磨坊门口的小阿之抱上琴凳,慈眉善目地手把手教音:“Do 二三四、Re 二三四、Mi——”阿之的小手在黑白琴键上费力地寻找着,颤巍巍地按下去……
这样的 Enlightenment time 很快就过去了,记忆开始褪色,阿之离开了河客镇,一头扎进了学校,同样是黑与白,白纸黑字却是冰冷无趣的,连钢琴的黑白温情都不曾有过。阿之真正学过了钢琴课,学会了怎么弹奏优美的舞曲,却再也没有过应和着旋舞的笑脸,而且那些小时光里的快乐似乎也被遗忘在脑海的角落甚至消失不见。
“还在这里吗……”阿之来到斑驳的木门前,轻轻推开门。
乱遭的干草堆放在角落,火炉灰烬藏了许久,直到再次重见天日的时刻扬起满天;碾子在原先应当谷堆高耸却空空荡荡的石盘上躺着,似乎睡了不知多久。
老钢琴倚靠着土红的砖墙,外罩的红绒布挂满了灰尘。盖顶上积了一层灰白的粉:像落寞的法国贵族,披着玫瑰红的披风,鬓发花白年老体衰而颤巍巍地支撑着路易十 四时代荣耀的黑漆手杖,高傲地昂着头透露蔑视的眼光;钢琴前的黑皮琴凳仿佛随从 一般,和主人一样高贵地看着旁边的磨盘碾子。
阿之小心翼翼地擦了琴凳上的灰,虔诚地坐下,开启琴盖。
八十八个黑白排列的琴键,如同法兰西至高无上的近卫兵,阵型密集,枪刺如林,黑色升降键的棱角闪着外面阳光的灵瞬。阿之双手摆上钢琴,轻轻开始了弹奏。
西班牙斗牛士的歌曲节奏顿挫,每个重音都恰如其分。仿佛歌剧中打扮花枝招展的舞女们和燕尾服一前一后,脚步错乱。阿之手指一转,进入抒情阶段,仿佛卡门在呼喊,像是倾诉,又是反驳。一股西南欧的伊比利亚风情冒出来,卷着脚边的枯叶,在空旷的磨坊里旋舞。阿之闭上眼睛,手指加快速度:风卷残云,光影交汇,在空中交互来往。
“你来了?”
阿之睁开眼,坐在音乐教室里。
洛洛头发上扎着一溜花彩的发卡,叼着小棍糖,翘着腿坐在旁边,嘴里嘟囔: “音乐会就快要到了,可我还没准备好。”
“所以你刚刚在这练琴?”“是啊,只不过稍微离开一下,你就到这来了。”洛洛忽然眼神放光,扑过来摇着阿之:“要不然你替我去吧?我把那几个超
pretty 的乐团成员的联系方式都告诉你作为报答,这可以吧?”
“少来,”阿之挣脱开,“你们不是女乐团吗?我去算怎么回事?”洛洛没趣地瘫在椅子里。
“我看你是懒得练吧。”阿之眉毛挑了挑,“我忙着呢,过两天镇里的中秋节晚会还得我去主持。”
“你?你主持一个镇子的晚会?镇里没人了吧?”洛洛一脸嫌弃,“话说你不是住在城里吗?”
“要不然你来一趟?看看我们怎么过中秋的?前提是别被吓怕了,到时候我可没空救你。”
“行啊,”洛洛走下楼梯,“谁怕谁啊。反正最近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