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家
已经,多久没有回过家了呢? “想你了,什么时候回来看看呢。”这句话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明明已经是很先进的时代了,她却依然坚持着最传统的沟通方式——写信。当我收到信的时候,即便信封还没有拆开,我也已经能够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心意。它仿佛在呼唤我,呼唤我回到我许久未曾回去的故乡。犹记得那时候年少轻狂,总是将这些信件放在抽屉里置之不顾。我自以为离得很近,不用这般牵肠挂肚,现在看来似乎是我想的太过简单了。 身在另一座城市,又何谈什么归属感呢?可能是我太恋家了,也可能只是我还没有在这座新城市找到自己的位置,我始终觉得自己和这里的人们有一种隔阂。它像一堵无形的墙阻隔着我们,让我难以触及他们的内心,让我难以融入其间。 即便是这样,我也在这里坚持了许多年。从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到那个眼中已经没有任何波澜的壮年,我不想说是什么改变了我,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始终认为,我没有变。是的,我没有。我一直是这样地固执,从小到大。毕业的那年母亲希望我能够回家,而我却选择了离家数千公里之外的城市工作——“大城市的机会更多,挣得也多,我应该去这样的地方。” “但是那样你就回不来了,”母亲倒是很心疼我,“回家来不好吗。上学的时候你总是想离开家,直到毕业了也不肯回来吗。”我怎么可能不想回家呢。但是,我心心念念的家,她没有属于我的位置,没有我的容身之地。这是一座正在日渐落寞的城市,这里的年轻人除了依旧在上学的小孩,就只剩下那些寒暑假才会回来的学生了,街上能看到最多的还是老人的身影。我时常会想,如果家里一直这样下去的话,它又怎么可能会变好呢。 所以我选择了离开。我希望能够有更多的收入,更好的待遇,就算自己回不去家,多给父母寄点钱,让他们过得富足些也好。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执念吧,在大城市即便每天过得都很辛苦,我也不曾抱怨过——你已经工作了,该变得坚强些了。 一晃已经来这里多少年了呢,我已经没有印象了。只是再一次握着母亲寄来的书信,我却有一种必须回应的感觉。不知道是我老了,还是出于对老去的恐惧,思乡的我最终说服了那个固执的我,我请了假,然后买了回家的车票。 飞机或许是更便捷的选择。但,对于那个地方来说,飞机却是一种奢望——因为离省会很近,她并没有机场,也没有建机场的规划。如果想坐飞机,只要额外买一张去省会的火车票就好了,和飞机票的价格相比它显得微不足道。 坐上火车,心情似乎也轻松了许多。几十个小时的车程,一包一箱的两大件行李,我似乎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简装出行了。车速不是很快,沿着铁轨行进的同时还可以看看窗外,现在正是草木丰茂的时节,即使相隔遥远,等我回到家也一样能够看到故乡的一片翠绿。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小的时候,我常常和父母到外面去郊游,在草地上,在森林旁,那片翠绿和其中多样的昆虫几乎填满了我的暑假。可等我长大之后,这样的事情就再也没有过了。 又开始念旧了。有时候我真的不愿意承认自己又念旧又恋家。这可能就是成年人才有的特质吧,即使在外面过得并不顺心,也会努力在电话里给父母表现出一切都好的样子。因为工作的事情而焦头烂额的时候努力压住火气温顺地和父母通话,受了委屈之后强忍着泪水不让声音颤抖,生病了也努力装出没事的样子只为了不让远在家乡的他们担心……为了什么?也不为什么,只为了一个并不真实的交代,仅此而已。 坐到一半的时候,有个很年轻的姑娘坐到了我的对面。她不像是刚上车的样子,似乎只是觉得这附近有座位才过来的。这辆车因为中间的停靠站比较多,座位和卧铺一直都不是很满。那姑娘梳着马尾,穿着长袖衬衫和牛仔裤,看上去像是个旅行爱好者,但双臂却搂着一个很大而且很精致的盒子。因为坐在对侧,我们的目光不时地会有些交集,正觉得无聊的我便主动找话题想和她聊聊:“姑娘是要去哪里呢?”总觉得这样问很不礼貌,但姑娘似乎并不在意这些,还主动告诉了我目的地。没想到我们竟是一起在那个城市上的车,而且我们的终点站也是同一个——这可是我此前从未想过的。 “那可真是太巧了,”她笑着和我说,然后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盒子,“我朋友也要去那里。” “你是和朋友一起来的吗?”我继续问道。但我面前只有她自己。对方难道还在其他的车厢吗?还是说他们其实并没有在同一辆车上,只是有着相同的目标呢? “是呀,”她点点头,然后又将目光转向这个盒子,“她就在这里。”当她的手指指向桌上这个盒子的时候,我不由得脊背一凉——这哪里是什么普通的盒子,这是个骨灰盒啊!我恨不得马上就向她道歉,但她却摆摆手,示意我不用道歉,也不用太在意。我刚刚的漫不经心马上就转变成了同情,想必她的这位朋友身上,一定有很多的故事吧。 “您似乎被吓到了,”她满脸歉意地对我说,“如果吓到您了,请让我我向您道歉。不过呢,这里面并不是骨灰,只是一些她的遗物。”她主动打开盒子,给我看里面放着的东西:一件叠的整齐的白裙子,一对耳环,一个信封,仅此而已。我一时间无言,而姑娘却只是笑了笑,然后又重新将盖子合上,“现在您还会觉得害怕吗?”这一次我,我摇了摇头。 “能不能,请你和我讲讲她的故事呢?”我主动请求道。 “你是什么作家吗,”她笑道,“怎么感觉像是在采访一样。” “哪里哪里,”我连忙摆摆手解释道,“只是这一路实在有些寂寞而已。”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像你这样的人。”姑娘虽然年轻,嘴却叼的厉害。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的调侃也紧随而至,这句话一下子把她逗笑了。 “那不妨就讲一讲吧,”姑娘如释重负般地长舒一口气,一边注视着面前的盒子,一边将她的故事娓娓道来:“嗯……那,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我和她从小在一起长大。我们一起玩耍,一起上同一所小学,初中,然后是高中。平心而论,我自认为不算那种很会读书的人,她的成绩总是要比我好一截,但也只是班里的中游水平。从初中开始我就没和她在一个班了,但因为家住得很近,我们交集的机会依然很多。” “她家里条件尚可。父母都是工人,他们也比较开明,愿意支持她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犹记得她和我提起过,她希望以后能当个老师,把热心和爱心投身到孩子们的教育中去。不仅是因为她喜欢小孩,而且也喜欢那种将知识以自己的方式传授出来的成就感和满足感。我不想去嘲笑她的梦想,但她在给我讲题的时候,我真的看到了这种可能。” “可惜我们的成绩都不是很好。高考的时候她和心仪的学校失之交臂,最后兜兜转转和我到了同一所学校。她没能如愿以偿地读上师范学校,而且家里也不支持她复读——‘和学历相比你的时间更宝贵,不要因为一时的荒唐决定葬送你的前程’,她是这样和我复述的。” “由于不在同一个专业,我们能够见面的机会很少,基本上只有临近回家的时候才会见面。我本来想和她一起回去,但她却拒绝了。她不想回家,因为父母总是问起她学校里的事情,有时还会对她处事的方式指指点点,就像是被远程操控的木偶一样。” “但在我看来,她其实也不想留在学校。起初我并不知道缘由,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她被同宿舍的同学们孤立了。因为没有共同话题也不是很合群,加之成绩不好带来的自卑感,让那个原本文静的她失去了应有的色彩,变得忧郁和孤僻。等我第二年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比我们刚上大学那时候瘦了很多,而且脸色也很差。” “我知道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必须要想办法帮她摆脱现状。我想办法帮她预约了学校的心理咨询,但她说什么也不肯去,因为她不想把这些阴暗的事情告诉其他人。那次咨询最后不了了之,而我也因为日益严重的课业而暂时无暇去顾及她的事情。” “所幸当我们毕业的时候,我再一次在操场上见到了她。那时她正穿着学士服,孤零零地站在热闹的操场上,忧郁地看着无云的天空。我本想上前祝她毕业快乐,但看到她这副样子,我真的既难过又心疼,每次问她她也什么都不肯说,再加上她父母嘱咐我要我多关照她些,我实在不忍心放弃她。不过幸运的是,我们在同一座城市工作,而且相距也不是很远,见面的机会还有很多。当我租好房子想要邀请她一起住时,她却再一次拒绝了,理由是她不想给我添麻烦。我当时没觉得会发生什么事,虽然她的面色看上去有点憔悴,但总体来说精神风貌还是很不错的。正当我以为生活会渐渐步入正轨的时候,大概工作一年之后,我收到了她跳湖的噩耗。那是个很热的夏夜,她来到湖边脱了鞋子,将耳环摘下放在一个随身带来的盒子里,然后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湖水很深,而且她不会游泳,为了不被人发现,她甚至连鞋子和耳环都是随意丢弃在一旁的树丛里的,一眼看去只会觉得那是被丢弃的衣物和饰品,根本看不出是自杀的痕迹。实不相瞒,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失眠了一整晚。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要用这样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更想不通究竟是什么让她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她的声音渐渐哽咽,“……抱歉,我有些失态了。” “这件事很快就被她的父母知道了。虽然他们很失望,但父亲却执拗地不肯认领自己的女儿,坚持要和她撇清关系。但是,遗体又必须要有人来认领,不然她就只能像无主尸体那样,从此失去了存在和名姓,不为任何人所铭记……在她的书柜里我找到了她留下的遗书,那上面只写了一行字,‘带我回家’。我若有所思地看着这行字,暗暗下定决心要带她回去。于是我来到了这里,然后遇见了你。”我呆呆地看着她,只觉得这是个十分痛心的故事。 “这就是她的故事,”她摸着盒子,看着我问,“有没有让你有什么触动呢。”我一时无言,只是默默地看着那精美的盒子,低下头陷入了沉思。家,许多人心心念念的家,许多人欲归不得的家,对她而言竟是这般奢侈。反观我自己,其实我也一直在抗拒着回家,不是吗。 那之后我们一直没说话。到了终点站,她先站起身收拾行李,而有些疲倦的我则是刚刚被列车的广播唤醒。她看见我醒来,主动向我打了招呼,起身前还和我道了别。 “再见了,以后……有机会再见吧。” “你也是。祝你一路顺风。” 下了车,出了站,那些常在火车站揽客的人们又凑了过来。我摆摆手回绝了他们,贪婪地环顾着火车站面前的景色。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火车站又翻新了一次,但站前的小店和附近汽车站的客车告诉我,这里还是我熟悉的那个车站。正当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尽管她已经比上次见面时苍老了许多,可我依然认得那件衣服,那张面孔,还有那个一直守望我直到长大的身影。我喜出望外地向她小跑过去,送给她一个久违的拥抱。此时此刻,或许千言万语都不及这一个拥抱能够表达我的思念。 “你回来了。”她紧紧地搂着我,用有些哽咽的声音说。 “嗯,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