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舞蝶死终 其五
入夜。
云翳未开，烟雨迷蒙。久无行人的石阶上早已布满了青苔，昔日光鲜的牌匾亦为尘土覆盖而看不清上面的字迹，破败不堪的古旧宅邸中，一抹斑斓的色彩于残砖碎瓦间悄然显现。慢慢张开美丽的双翼，若有所感地望了望天空，随即，默然起舞。被落下雨幕沾湿的翅膀愈发沉重，但，不曾停歇，不可以停歇。若己身之舞，是为世人所献上最真挚的祈祷，那，就绝对不能停下。
几度坠落，却一次又一次挣扎着于雨中奋起。撕心裂肺的歌声无人问津，凛然起舞的身姿无人相识。千疮百孔的内心呐喊着，支离破碎的灵魂祈祷着。无数次地强压下心中的崩溃与绝望，早已知晓道路的结局，即便如此，又有何妨。此身若存，前进的步伐就将永不停止。
无神的瞳孔中划过了一道微光，不远处的前方，两柄没于土中的剑刃正默默地静候着她的到来。剑锋闪烁着锐利的寒芒。而那双刃所立之后，竟是没有半点雨水的痕迹。此番场景，简直如同将雨幕分隔成了两半一般。
亲切之意于心中涌出，一敛此前的失态，她竭力张开自己的双翼，仿佛是向着不存在的人展现自身的美丽与安然。振翅而起，触及剑柄的那刻，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转瞬即逝。
影过，雨歇。她的轮廓淹没在了茫茫黑夜中，屹立至今的双剑微微晃了晃，接着，轰然倒下。不息的落雨早已将刀身染上了斑斑锈迹，虽是如此，借着刀刃的特殊形制，展现给来人的那面必然永无瑕疵。
直至断裂的那天……
灯火无言地消失，沉入暗夜之底。静立树下，她早已知晓了此身的终点。纷扬的花瓣如雨般随风飘散，点染一抹苍白的殷红，落于地面化为墨。花开十分咲，此番芳华，恍若梦中窥得之盛景。
那凌空起舞的无数花瓣，一如走向终点的芸芸众生般，无比绮丽。
此，谓之“死”。
华胥一梦将息，怀着前所未有的安心闭上了双眼。不觉春风起，紧拥着这转瞬即逝的梦幻，墨染的花瓣自由地舞蹈着，埋葬于空，终得消散殆尽。
幽幽暝月琉璃世，不见旧时西行人。
“幽幽子大人……”
“嗯？有什么事吗？”吟至半途的和歌戛然而止，少女回过头，带着些许疑惑地注视着身后那位单膝跪下的年迈老者道。
“时至今日，属下已守候于您的身侧三百余年……”
“这三百年，不，这千年间，我一直在思考着某个问题。虽然愚钝的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找到答案，但从您刚才所吟的这首和歌中，我突然明白了自己该追寻的，究竟是什么……”
“大人您啊，大错特错，大错特错了啊。”
“啊啦，我也只是一时兴起而已。”不明白老者所言意味，少女有些惊讶地回应道。三百年，那位刻板而顽固的老者，第一次舒展开了自己紧皱的双眉。
“因此，虽然非常抱歉。请允许我从今日起卸任西行家护卫一职。”
牵过躲在爷爷身后那个小小身影的手，老者将她抱到了少女的身前，冰山似的面容上难得出现了一抹笑容道：“从今往后，就需要由你来继承我的职位了哦。”
“她叫魂魄妖梦，是我的孙女。这些年来她也偷着学了我不少的招式，或许，也可以让她担任您的剑术指导师，愿您能在她那逐渐成熟的剑刃中，瞥见某人的身影。”
“那你呢？”
“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姑且先拜托八云离开这幻想乡，于外界徘徊一段时间吧。才过了几百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如今是什么样的一番景象呢。”
“再见到那个男人时，老夫也不至于没法交代了，哈哈哈哈……”
“虽然不明白你说的这些，但，祝你一路顺风。我也会与妖梦一同在此守候你的归来。”
“爷爷，要离开妖梦了吗……”二人中间的女孩扁了扁嘴，一副要哭的模样。
“嗯。接下来，就得交给你啦。哪怕是献出自己的生命也一定要守护好的主人。爷爷不曾完成的事，现在得由你继承了哦。”
“说起来爷爷，你身后的那棵樱花树，好大呀。”
“是呢，若是待到十分咲，可是非常惊人的樱花哦。”
“不过，想必不会再次绽放了吧。无论樱花，还是……”
荒树，衰草，残垣断壁的清晨，世间万物归于死寂，唯有薄暮下初绽的雨花静落，空灵之音回荡山涧。
这时，响起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在这早已无人问津的山谷中，时隔百年再一次出现了人的气息。腰挂双剑的少年面无表情，怀中抱着沿途所摘下的朵朵寒樱，踏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向前。许久，一声叹息响起。
“如你曾言的那般，我回来了。”
“若有后人相祭奠，烂漫樱花供灵前……”
踏过的水洼中荡起一圈波纹，他拨开额前的新枝，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早已逝去妹妹的灵位不知何时被人修整了一番，被石头围着的矮小佛塔前放着一支插上了茅草的竹筒，而那一方宝篋印塔前正摆着一束尚滴着水的白百合。
以及，佛塔前所立那熟悉的身影。
一言不发地缓步上前，少年慢慢地放下了怀中抱着的樱花。而一旁那位身着印着泽地萃卦纹样的紫色道袍，手握款式奇特阳伞的金发女子打开手中和扇笑道：“哎呀，好久不见呢。”
“确实，好久不见。”
剑刃出鞘之声嗡鸣，一息之间，锐利无比的刀锋已横在了女子光洁的颈前。强忍着胸中涌动的几近无法压制的杀意，少年一字一顿厉声道：“没想到，你居然还敢出现在我的面前！”
“数百年来，我可是无时无刻地……”
“想要杀了你啊……”
“哦？为什么呢？”女子转过头，微笑着看向竭力保持镇定的少年。
“为什么？你还有脸问我为什么？”少年全身颤抖着说道，“你可知这数百年来，我都经历了什么？这深至骨髓的痛苦与恨意，你明白吗？你明白吗！而这一切，正是拜你所赐啊！”
“当然，毕竟，我可是一直见证着的哦。”说着，金发女子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一分。
“……难不成，你始终窥伺着我？”
“只是偶尔看看而已。你可是她的亲哥哥，理所当然地在我的重点关注名单上啊。”
“闭嘴！像你这样的妖怪，怎么可能懂得人类的感受！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为幽幽报仇！”
“事已至此，要杀要剐随便你咯。”女子摊开双手道。
“你难道以为我不敢吗？”鲜红的血珠自刀锋处渗出，与天际中所落之雨相交融，滴落小水塘中泛起了一阵涟漪。少年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这个为自己恨之入骨的女子，只要再一用力，千年的恩怨就将宣告落幕。面对近在咫尺的死亡，她的脸上，那潜藏的一分哀伤却未曾褪去。
“当然不会。只是这样做的话，她会不会伤心呢？”
“你说什么？！她？她指的是？！”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半晌，终于反应了过来的少年发疯般地冲上前一把揪住了面前之人的衣领，迫不及待地问道，“幽幽，难不成幽幽她？”
“你这是向人请教问题的态度吗？”金发女子有些不高兴地说。
“咳咳。”少年略一停顿，随即立马恢复了他那处变不惊的冷厉性格，“那么，告诉我吧……幽幽她若是和我处于相同的境遇，那，她现在身在何方？”
“这个嘛，自然是……”咽了咽口水，少年静静地等待着他追寻了上千年之久的答案。女子微微一笑，缓缓开口道：
“自然是冥界啦。”
“你这混蛋！居然，居然敢如此愚弄我！”少年被彻底激怒了。剑光一闪，霎时间鲜红的血液溅了他一身。出乎少年的意料，面对能轻取自身性命的刀锋，女子竟是没有半点动作。
“这一刀，是我欠你，也欠她的。”
毫无由来地叹了口气，紧盯着少年的眼神中却满是真诚。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虽不明所以，少年还是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鲜血，警惕地盯着八云道人不敢有丝毫放松。
“别紧张，我们，或许可以好好聊聊。”强忍着胸前被斩开巨大伤痕的疼痛，金发女子把手伸进隙间，端出来一杯仍冒着热气的茶朝着少年递过去，“来一杯？这可是当今幽幽子居住之地的樱花瓣所制，刚泡好的哟。”
“花言巧语什么的，我决不会相信第二次！”
“好好好。”女子无奈地应声道，接着在少年的注视下缓缓品了一口。
“八云紫，你到底有何居心！”
“没什么，来祭拜，顺便看看你而已。”八云道人注视着少年，挤出了个笑容，“还挺精神嘛，也好。”
“不过，就算一切早已无法挽回。即便如此，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这生死两隔的现实……”
“曾为西行家栋梁的你，是否找到了答案呢。”
“……”
“若是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是会这么选择的吧？那么，结果不会改变。哪怕没有我的介入，这一天的到来也是早晚的事。她还是会死，再一次，自尽于你的身前。”
“而你，傲慢的人啊……”
“如此的觉悟，又如何配得上那曾让你引以为豪的‘西行’二字。”
抓住少年愣神的刹那，金发女子果断地张开隙间消失在了原地。手中的刀刃无力坠落，颓然坐倒在地，少年望着水洼中倒映出自己模糊不清的身影，不自觉地喃喃着。
“幽幽……”
“啊啊，啊啊啊……”
烂漫樱花，何罪之有。
老僧注视着面前的樱树，摇了摇头。
“樱花之罪，诞于其身。无瑕绽放，盛极一时，而后终于散尽，复归尘土。其美若转瞬即逝之死生，引人哀思，牵人恸情。华彩尽而幽明分，诱人往而性命终。故樱为怀罪之花，是为天下之害。”
身畔之人一笑，伸出手，接住了那落下的红色花瓣，淡然道：
“此言差矣。樱独立于天地间，径自绽开而不卑，芳华绚烂而不亢。孤芳自赏，零落而散，自尽于天地间，独留余香久久不散。如此而已，汝言之罪，实为人所加于其身之罪也。”
“暴雨将至，凛然而立，身怀世人所言之罪孽而前行，难觅此生真谛。樱花尽散，其身亦殒。华胥之魂灵，永不复还人世间。轮回不得报，徘徊不得终，奈落千载亡我乡。”
“纵然永世难得无余涅槃，跌落冥土失却过往荣光。墨染樱华悠然绽放，消诸百般人心业障。以舞相授，敬请铭记于心。此为樱之葬歌，亦为无名者之镇魂曲。”
天际微白，悠悠起舞，如花般绚烂，如蝶般优雅。落花尽散，四下无人，唯有那巨大的樱树静静地呼吸着。
一如千年前他所见到的那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