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之旅第三卷(四)
第三卷 第十章 狼人或是某种别的东西之故事
我快步走在夜路上。
我在两天前造访这个国家。第一天纯粹在国内观光,第二天整天都在游历国内的景点,接著第三天的今天,我也努力造访观光胜地。
据说,国外附近有个能看到美丽夜景的小山丘,因此我特地在傍晚离开,到了晚上才迟迟归来。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独自一人在路灯点亮的夜路上行走。我频频摩擦双臂不时回头张望,加紧脚步走在通往旅馆的路上。
夜晚的街道相当诡异。白天应该走过的路曾几何时改头换面,看起来甚至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
雾气受到夜晚幽深的黑暗吸引弥漫整条大街,令视野模糊不清。在路灯的照耀下,映照在我眼前的影子看起来格外巨大。
「……唔唔?」
不,不对。
眼前的影子不是我的影子。我停下脚步,影子却依旧在黑暗中摇曳蠢动。
——有东西站在我前面。
「……那个,请问你是哪位?」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取出魔杖指向前方。
对我些许颤抖的声音做出反应,黑影在黑暗中一晃,令人焦急地缓步朝我走来。
喀、喀——靴子的声音响起。
接著,暗影终于现出原形——
「呼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是从几天前开始潜伏在这个国家的狼人!一个人走在夜路上很危险喔,小心被我这种怪物吃掉!」
我大吃一惊。
眼前出现的是,没错——
是个狼人!
「……」
是个狼人!
是个!狼人!
「哎呀怎么啦?吓到说不出话来了吗?呵呵呵一定是这样,给我害怕吧!」
「……」我抬头仰望眼前的狼人。「……唉。」
顺便叹了口气。
「喂你给我等一下。你叹什么气?我是狼人耶,是怪物耶,你等一下可是会被我吃掉耶?」
「啊,是。」
「是个头。」
「不好意思,从浓雾里登场的你反倒有点微妙,让我相当失望。」
「失望?我可是狼人耶,你知道狼人是什么吗?在怪物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超有名怪物啊?」
「难道说你没照照镜子看过自己的模样吗?」
「你说什么?」
「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吧。首先大前提是——你不是狼人。」
「……啊不然我是什么?」
「你是狗人。」
「狗人。」
「还是吉娃娃。」
「等等,吉娃娃是什么?」
「犬种中最可爱的一种。」
那么请各位想像看看。
我眼前的是面容有如吉娃娃、身型虎背熊腰的男人。不仅如此全身还长满骯脏的褐色毛发,声音则是帅气的熟男大叔。可是脸是吉娃娃。
把世上所有秽物塞进大锅里熬也煮不出这种程度的反胃感吧。
如此光怪陆离的景色出现在我眼前。
我都特地假装害怕,替他营造了几近完美的登场舞台了说。
我满肚子火。
「现在是怎样?长这样你怎么有脸说自己是狼人?白痴吗?笨蛋吗?你这自不量力的废物。」
「……会不会讲得太难听了?」
「总之你给我坐下。」
「啊,是。」
他乖乖坐下。不知不觉间,狼人(自称)的语气也跟著尊敬起来。
顺带一提,狼人的坐姿是坐没坐相的在地上盘腿。
「你看不起我吗?当然要给我正座坐好啊!」我踹了狼人膝盖一脚。
吉娃娃男发出「汪!」地可爱的叫声正座坐好,用湿润的双眼抬头看我。气死人。
「再怎么说,你知道就算在夜路上遇到长得像你这样的怪物,大部分的人会有什么反应吗?」
「会害怕。」
「No。」我对他摇头。「甚至还会耻笑你。」
「为什么?」
「是因为你只有脸可爱。想自称狼人先给我去整形再说。」
「从刚才开始就这样,你说话会不会有点太毒了?」
「这是你不对。」
「是这样吗?」
「就是。」
「……」
继续说吧。
「追根究柢,你到底为什么想吓人?」
「这个呢,是有很深很深的原因——」
于是吉娃娃男娓娓道出一个悲伤的故事。
吉娃娃男是人类与吉娃娃间生出的孩子。顺带一提爸爸是人类。各位一定会怀疑人跟狗之间究竟要怎么生小孩,但在有魔法的世界中这种堪称奇迹的无聊事时有所闻,真伤脑筋。
言归正传,过去吉娃娃男与双亲一同住在人烟罕至的深山里,可是吉娃娃男是年少轻狂的男孩子,理所当然也有青春期。
「我要离开这个家!」
某天,吉娃娃男因为无谓的争执与双亲决裂。爸爸摇头说:「别闹了你没办法独立。」妈妈则是「汪呜」地叫著伤透了心。
接著下山后抵达这个国家的他想先找工作,但是他去餐厅应徵遭人嫌弃、去旅馆应徵也遭人嫌弃。不论去哪都遭人嫌弃。别说工作,他连栖身之所都找不到。
这是当然的。与其说是狼人,其实他更像吉娃娃人,不只在月圆之夜会全身长毛,他无时无刻不处于吉娃娃与人类之间的样貌。
当然会遭人嫌弃。
这番经历让他闹起脾气来。
听到这里我嫌麻烦,开始当作耳边风,不过看来正是如此,才害他找不到工作自暴自弃决定变成狼人抢劫路人。
话说回来,我好像是第一个受害者。
「不过呢,你长这副德行想当狼人实在太困难了。这样吓不到半个人,请你别再当狼人了。」
「那要怎么办?」
「……唉。」居然把皮球踢给我。
算了也罢。「总而言之,首先先想办法处理这张可爱满分的脸吧。原本恐怖的都不恐怖了。」
「我又没钱整形……」
「不要紧,没有钱还是有办法。总之你先把毛剃光吧。全身都剃光。」
「剃光不就不像狼人了吗?」
「本来就连狼人都不是了,把毛剃光会有什么问题?」
「不,可是……」
「不必担心,只要听我的话,你马上就能大赚一笔。没问题,你很有资质。」
「连狼人都不是的我……有资质吗…?」
「是呀,那当然。」我点头说:「可是你得先把毛剃光。」
「剃了毛之后要怎么办……?」
所以我说了。
我脸上浮现些许恶劣的笑容。
接著这么对他说:
「剃光之后就这么办……」
○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天。
我在浓雾密布的夜晚大街等待那个男人到来。
「嗨,魔女小姐你好。」
来了。全身剃得光溜溜的男人面容变得清爽无比。
「你好,我等你很久了。最近收获如何?」
「这个啊!超猛的耶!我照魔女小姐说的把毛剃光,在晚上不管谁遇到我都会吓得逃跑!」
「我想也是。」
把毛剃得一乾二净的吉娃娃本来就很恶心。
「我只要说『呼哈哈哈哈!把钱拿来!』甚至还有人丢下钱包直接落跑,整个城镇已经完全陷入我的恐怖之中啦!」
「我想也是。」
顺带一提,这件事还传了开来。我在巡回观光景点时常听到「晚上镇上会有超级恶心长得像哥布林的东西出没。超恐怖。」的传闻。
「既然如此,不只在这个国内,我在别的地方也能——」
「啊,闲话到此为止。」我打断他的话,朝他摊开手心。「你没忘记跟我的约定吧?」
「……」他一瞬间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接著翻翻衣服的口袋,「拿去,这是今天收获的两成。」在我手中放下几枚硬币。
一共是一枚金币。
也就是一天五枚金币。
赚得还不少呢。
「谢谢。」
「不过魔女小姐,你好厉害呀。居然能从我的长相想到这招。不过一天五枚金币也不好赚,这主意虽然是魔女小姐出的,但这些收入应该可以说是出自于我的才华吧!」
「你得意忘形了呢。」
「可是这是事实吧?我果然有当狼人的天分!」
「少开玩笑了,我只要认真起来,一天能多赚你一倍。」
「嘿,要怎么赚?」
「这是秘密。」
说完我小心翼翼地把两枚金币收进钱包。
「嘿嘿嘿……这下我就是一流的狼人……」
「只不过是被误认为走失的哥布林吧?」
○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天。
某个流言在街头巷尾流传。
「喂,你听说了吗?」「哥布林男好像又出没了。」「人家不想遇到哥布林!我要回家了!」「遇到哥布林要怎么办?」「听说只要付钱他就会放你走了。」「什么鸟哥布林啊?」「搞不懂。」「总之只要随身带钱就好了吧?」「应该吧。」
原来如此,他干的好事传遍了大街小巷,就连为了钱四处恐吓取财的事情都泄漏得一乾二净。
镇上人们对哥布林男的厌恶与困惑已经超越了对他的恐惧。
时机差不多了吧。
「哎呀哎呀,各位怎么了吗?你们好像很伤脑筋呢。」
我走向某团谈论哥布林男的人群,挂起虚假的笑容。
听了我的话他们打量了一下我的穿著,一句「啊啊,就是——」轻而易举地告诉了我事情经过。
魔女这个身分还真方便。
我仔细聆听他们的话,不时穿插回应与夸张的反应,以全新的角度观察早已无所不知的事晴。
接著——
就在他们将哥布林男的事情说到一段落时。
我向他们做出一个提议。
「哎呀,那还真伤脑筋呢。话说,我其实是以消灭哥布林维生的魔女,需不需要我帮忙呢?只要十枚金币就好。」
第三卷 第十一章 回溯之叹
悄悄置身于平原地带的,是个名为时钟乡罗斯特洛夫的美丽国家。
高耸的平房栉比鳞次,国家中央的广场上则是耸立著一座巨大的钟塔。她在广场上的长椅坐下时,钟楼的指针正巧全指向蓝天,宣告十二点的钟声庄严肃穆地响彻国内。
沉重的巨大钟响震撼全国,远方受到惊吓的鸟群慌张地起飞。
她茫然地望著这一幕。
少女具有灰色的发丝与琉璃色的双眼,年龄约在十来岁后半。
她是魔女,亦是旅人。
美丽的街景似乎使她心灵祥和,她「唉……」地叹了口气。
「肚子好饿……」
不对。
她只是肚子饿了而已。
「没有钱……」
还有纯粹缺钱而已。
……
总而言之。
如此在美丽街景中饱受空腹与贫困折磨的魔女究竟是谁?
「……」
没错,就是我。
不幸地,正是我。
好想哭。
想解释我到底为什么会落得这般下场并不容易。
言简意赅地解释就是,我没看清自己钱包的状况。常有的事。
我心想「只要在下个国家赚钱就好」而继续旅行,来到这个国家碰巧看了一出以《二丁目杀人魔》还什么为题材的舞台剧,看完心想「哇~真好看~」在路边面包店买面包的时候,这才发现自己阮囊羞涩的现实。
钱包中只剩几枚铜币勉为其难地幸存,除此之外我一贫如洗。换句话说,舞台剧的门票贵得出乎意料。
正因如此,我现在相当缺钱。
「……」
这个事实解释起来比想像中容易。
然后这个结果多么令人情何以堪。
无可奈何,我只好在以钟塔为中心的大街上徘徊,寻找有没有能大赚一笔的机会。
这个城镇似乎十分喜爱《二丁目杀人魔》,街上到处贴著那出舞台剧的传单。这么说来,我去看的那场似乎也人数爆满。
「欸,你看过那出戏了吗?」「看了看了,特别是最后处死那段超精彩!」「惨死的感觉真的很赞呢!」「我懂~!」
到底是懂什么?至少应该不是身有同感才对。
我只能拚命压抑想问个明白的冲动。
想解释我看的那出舞台剧的剧情也不容易——倒也不会,那只不过是个单纯描写连续杀人魔半生经历的故事,是出常见的悲剧。虽说经过夸大,但内容大半是真人真事。
说到故事剧情为何,大概是这种感觉。
至今约十年前。
有个名为瑟琳娜的少女,在平凡的家庭中过著平凡的生活。
然而某一天,强盗闯进平凡的家庭生活中,家中的双亲因此过世。那时碰巧出门的瑟琳娜虽然逃过一劫,却就此失去了父母。
可怜的她被叔叔收养。
不过,她却在叔叔家遭受虐待。在叔叔的凌虐之下,黑暗悄悄在她心中滋长,使她开始憎恨人类、憎恨这无可救药的世界。
最后冲动终于化为行动,她刺杀了自己的叔叔。叔叔身亡后她便步入歧途,为了寻求快感而杀人。
就是这样,在那之后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杀人,不知不觉间获得了《二丁目杀人魔》的名号。
可是杀人魔、坏人这种存在终将邪不胜正。
至今三年前,她被年纪轻轻便当上魔女的天才——薰衣魔女艾丝黛儿缉捕归案,处以死刑。
于是,这个国家稍微和平了一点。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这是个坏人诞生并被英雄消灭,随处可见、平凡无奇而不幸的故事。
「……唔嗯。」
话虽如此,连续杀人魔这类脱离人类常理的存在似乎很能魅惑人心。
举例而言,来到书店一看,架上充满条列杀人魔瑟琳娜所作所为的书本,甚至不少「其实『二丁目杀人魔』会不会是好人?」这种下猛药的书。加上还附上了「畅销」的流行要素。
该怎么说。
究竟为什么会引起这种现象?
我这么问用鸡毛撢子撢去书上灰尘的大叔(店员)。
「我也不懂啊。不论是好事坏事,能若无其事做到一般人做不到事情的怪人,就是容易引人注意吧。」
「喔喔。」
「所以书才会畅销啊。」
「原来如此。」
好像可以接受,又好像不行,感触十分微妙。
顺带一提,在那之后店员大叔问我「所以你要不要买一本?」时,我只好让他看看我的钱包,结果他居然破口大骂「不买就给我回去!」吓死人了。
理所当然,那个杀人魔时常犯案的时钟乡罗斯特洛夫二丁目现在热闹非凡,堪称圣地。
「你看!这里就是瑟琳娜杀人的圣地!」「好棒!啊啊,她就是在这里杀人的对不对?」
「有种人在这里被杀的气氛!」「躺在地上看看吧!」「好棒,有种被杀的感觉!」
我开始担心这些人的脑袋是不是全有问题。没问题吧?那里只不过是地上而已啊。
每每与这种人擦身而过,我便以冰冷的眼神对他们献上注目礼。
罪不可赦的大坏蛋还真受欢迎。我实在无法理解。
「……」
不过,我趁势跟风来到这里,看来追逐《二丁目杀人魔》的身影寻找大赚一笔的机会果然是正确答案。
我在一如往常贴满舞台剧传单的巷子里,发现一张别的东西混杂其中。
上面写著:
『徵求能超短期工作的魔法师!大赚一笔的好机会!』
这句话。
大赚一笔?这什么真好奇。
「……唔。」
不仅如此,张贴传单的人更令我好奇。
『意者请即刻入内洽询(来凑热闹的请回去)。』
传单上还写著这句。
以及看似本人的签名。
是个名为薰衣魔女艾丝黛儿,似曾相识的名字。
○
虽说我多少抱有一点疑心,但我的好奇心与对金钱的执著却胜过内心的怀疑,结果我还是敲了敲那栋房子的门。
她立刻出门迎接。
「嗨嗨,你好。初次见面,你是哪位?」
打开门、摇摆著长及肩膀的淡紫色头发,她以一双金色的瞳孔看著我。身上的长袍、三角帽都是配合发色的淡紫色,繁星造型的胸针则是在三角帽上摆荡。
「你好,我叫做伊蕾娜。我是看到外面贴的传单来的。」
「你是魔女对不对?看起来有种那种感觉。」
「你就是艾丝黛儿小姐对不对?看起来有种那种感觉。」
「外面不是贴了有我签名的传单吗?」
「用眼睛看不就知道我是魔女了吗?」
「呵呵,也对——」她微微挑起眉毛,笑了两声。「不过,你既然会来敲我家的门,就代表起码有工作的意愿吧?」
「我有赚钱的意愿。」
「工作意愿呢?」
「如果可以,我希望能不工作就赚到钱。」
「不想工作……」她叹了口气后放弃似地说了声:「算了,就算不想工作你好歹也是魔女。请进。」
「打扰了。」
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她便将我请进家里。
这时的我对工作内容还一无所知。
○
她的家经过适度的整理,说好听点是整齐,说难听点就是几乎什么也没有。房内除了窗边摆放的薰衣草,就只有满足最低生活需求的家具。
「请坐这边。」
在艾丝黛儿的带领下,我在沙发上就座。
她慢我一步捧著两个茶杯坐在我正对面。
「谢谢。」我鞠躬致谢顺便偷瞄一眼手边的红茶,接著以一句:「那么工作的酬劳有多少?」直接切入主题。
「你在意的不是内容而是钱吗……」她无奈地露出放弃似的笑容。「你还挺年轻的呢。今年几岁?」
「我今年十八岁。」
「喔喔,那么你几岁当上魔女?」
「十四岁的时候呢。」
「啊,比我晚一年。」
「……这么说来你几岁成为魔女见习生?」
「十岁的时候吧。」
「也就是你花了三年才从魔女见习生当上魔女吗?」
「的确是这样。不过我忘了说我是从八岁正式开始训练,所以两年就当上魔女见习生,然后再花三年当上魔女。」
「我一年就成为魔女了,你比我慢两年呢。」
「……」
隔了短暂的沉默后,我又问:
「你今年几岁?」
「我十九。」
「啊,比我老一岁。」
「……你是在找碴吗?」
「哪里哪里,怎么会。」接著我把话题转了回来。「所以说,工作内容究竟是什么?还有酬劳也麻烦你详细说明。」
「……既然你在意酬劳到这种地步,我就先从酬劳说起吧。」
艾丝黛儿把一包东西放在桌上,朝我推来。包袱离开她的手顺势变形,从中发出叮铃铃的声响。
有一大笔钱的预感……!
我立刻打开包袱。
「……」
不出所料是一大笔钱。不,甚至超出我的预期。
包袱中装著一大堆金币,数量多到数不完,甚至用两手都装不下。
单纯计算,这笔钱能让我连续奢华再奢华地旅游整整三年。
我吓到顿时哑口无言。
「这是成功的酬劳。只要平安达成我的委托,这些就全都给你。」
「真的假的?」
「真的假不了。」
「……」然而,这笔钱太大也令我犹豫。「那个,要做什么工作才能拿到这一大笔钱?」
「嗯,难道你怕了吗?不过不用担心,伊蕾娜只要陪我去个地方就好。」
「陪你是吗……?你究竟想去什么地方?」
「这里。」
边说,她边将指尖比向下方。
「啊,茶杯里吗?」
「不是那里,是更下面。」
「也就是?」
「我想去的是这个国家——正确来说,我是想去十年前的这个国家。」
「十年前……?你要去做——不,在那之前你打算怎么去?」
「你从刚才开始问题真多。」她轻声笑了笑。「我呢,自从身为魔女开始在这个国家工作以来,就一直为了回到十年前不停研究魔法。目的是回到十年前,好避免不幸的结果。我说伊蕾娜,你知道距今十年前这里有什么吗?」
「十年前这里有这个国家。」
「不只如此喔。」
「……」
「十年前的这个国家里有她。有还没误入歧途的她。」
接著她说出那个名字。
那又是个似曾相识的名字。
○
艾丝黛儿和瑟琳娜是儿时玩伴。
两人自幼便是好朋友,旁人甚至说她们如同姊妹。一边是天才魔法师,另一边则是普通的平凡女孩。就这点而言两人毫不相似,但即便如此,她们仍非关魔法十分要好。
亲密的两人从距今十一年前,从瑟琳娜的双亲离世前一年开始不再见面。
年纪轻轻便崭露魔法师长才的艾丝黛儿为了成为魔女,离开时钟乡罗斯特洛夫前往别国修行魔法,两人因此各奔东西。
艾丝黛儿历经五年的修行,终于从魔导士晋升为魔女。
身为天才,艾丝黛儿的能力在时钟乡罗斯特洛夫自然受到极高的评价。当上魔女一回到故乡,她立即被国王传唤并获邀成为「国家专属魔女」。这是一项极高的荣誉,她也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艾丝黛儿想第一个跟挚友瑟琳娜分享这份喜悦。
她便是在这时得知过去的儿时玩伴早已今非昔比。她这才知晓,历经了五年的岁月,自己的儿时玩伴变成了以杀戮为乐的杀人魔。
纵使哀伤,艾丝黛儿仍多次尝试说服瑟琳娜,然而全都无疾而终。即使埋伏逮到瑟琳娜并对她投以说服的字句,艾丝黛儿的话也早已传不进她耳中。在瑟琳娜眼里,就连过去的挚友也成为可恨世界的一部分。
正是从那时开始,艾丝黛儿开始在工作空档研究某个魔法。
回溯时间的魔法。
她想回到过去,除去令瑟琳娜丧心病狂的原因。
「我想,在我离开的时候,她一定过得非常难受——所以我才想救救她。」
艾丝黛儿这么说道。
「我来到这个国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了以那位瑟琳娜小姐为题材的舞台剧——」
「那么就好说了。瑟琳娜她在三年前去世了。已经不在了。」
「我记得是被处死了。」
「没错,执刑人是我。连续追了三年,明明终于逮到她了。原本以为她有可能回归正常,我却在国王陛下与国民要求尽快处死的压力下,砍下了她的头。」
「……」
「所以我想重新开始。」
我不想继续活在她不存在的这个世界了——她这么说。
边说她边紧咬嘴唇、紧皱眉头。
我不忍看她令人痛心的表情,低头用红茶浸湿自己的嘴唇问:
「我理解来龙去脉了,但我不懂你想用什么方法。即使回到过去,又为什么会在那里需要我的帮助?」
听我这么一说,艾丝黛儿缓缓从沙发上起身,打开房间深处的门。我看见后方幽暗的房间里并排著两张椅子。
而那两张椅子后放置著一个巨大的窑。
「我完成的魔法没有那么简单,也不是完全不需要代价。」
「……意思是?」
「没有魔力的时候,魔法师不是能牺牲自己的一部分产生魔力吗?」
「……是的。的确,是这样没错。」
比如说自己的声音,或是自己的记忆。
魔法师能藉由事先牺牲自己的一部分存在,换取庞大的魔力。
由于太过鲁莽——不,在那之前我也不曾遇过需要这么执著的事情,所以我从没用过这种方法。
「我呢,在这五年之间不断抽取自己的血液,还将魔力削减到几乎见底,不断累积魔力。因为回到十年前所需要的魔力多到让人难以置信。」
「……」
「可是光靠我的血,以及不停累积的魔力还是不够。还差一点点。」
「还差多少?」
「投入我现在体内剩下的所有魔力刚刚好足够。」
也就是说……
「换句话说,因为回到过去后魔力会见底,所以你想请魔女陪你,以防万一保护你是吗?」
「嗯,可能有点不一样。」艾丝黛儿从口袋里拿出两枚戒指。「伊蕾娜只要戴上这个戒指,跟我一起回到过去就好。剩下我会自己想办法。」
边说,她边将戒指交到我手中。
那是个镶有漂亮宝石的小戒指,碰巧能戴在小指上。
「这是?」
「我为了让瑟琳娜开心,在修行时替她做的。有这个就能共享两人间的魔力。我想只要用了这个,瑟琳娜可能就可以使用魔法。」
「……」我将戒指戴到小指上。「换言之,你想让我戴上这个,让自己即使回到过去也能使用魔法是吗?」
「就是这样。既然要回去,我想以我原本的样子和保有理智的她见面。」
「……这样啊。」
听了我的话她缓缓点头。
「怎样?你愿意帮我吗?」
接著她试探似地问。
听了她的话,我看著闪闪发光的戒指,将手掌举向天花板回答:
「我对十年前的这个国家也有点兴趣。」
毕竟我是旅人——我说。
我们并排坐在后方幽暗房间里的两张椅子上。我大致上有所预感,不过看来只要坐在这张椅子上,就能回到过去。
「准备好了吗?」
艾丝黛儿用双手握住魔杖,看了我一眼。我一点头她就说:「那么开始了喔——」将魔杖指向背后的窑。
她的手有些颤抖。
「……你还好吗?你的手在发抖。」
「不要紧,这是贫血的症状。」
「还流了好多汗。」
「这也是贫血的症状。」
「……你根本不是不要紧吧?」
「可是我要做。因为不趁这个时候,机会马上就会消失。」
「……」
「准备好了吗?」
她又再次对我说。
「艾丝黛儿你又准备好了吗?」
我一问她就这么回答:
「早就好了,从五年前开始。」
她挥舞魔杖,朝窑射出青白色的光芒。
下一瞬间窑的盖子翻开,伸出一条和魔杖相同的青白色的光束,如蛇一般不停扭动。光束以我们为中心的半球状不断旋转,最后将我们关在白光之中。
又冷、又温暖的神秘光芒占据我的视野。
坐在椅子上茫然望著这一幕时——
「啊,抱歉。有件事我忘了说。」
艾丝黛儿说。
「什么事?」
我一歪头,她便回答:
「谢谢你。」
语毕,她阖上双眼。
看到她的样子我笑了笑。
「不用客气。」
○
庄严肃穆的钟声将我唤醒。
我好像睡著了。
视野中映照出的是与刚才不变的风景,只有无关好坏十分简朴的房间。
这里真的是十年前吗?在我看来只像是从光芒中解放罢了。
「看来成功了呢。」但和心存怀疑的我不同,艾丝黛儿具有一定程度的信心。「伊蕾娜你看,房间变回十年前的样子了。」
「不好意思我完全分不出来。」
「完全不一样,比如说这里还有这里跟这里。」
「全都跟刚才一模一样嘛。」
「在我眼里看来完全不一样的说。」
那当然,一直看在眼里的你当然分得出来。要是没有每天看在眼里,自然不可能察觉有什么变化。
「至少景色和我刚来的时候一样。」
「那么就出去确认看看吧。」
艾丝黛儿轻轻摇摆淡紫色的头发从椅子上起身,接著直接走向屋外。
我也跟著她,在身后带上她打开的家门。
「唔。」哎呀,这是多么大的变化呀。「的确有点不一样呢。」
艾丝黛儿的家外面——巷子里应该贴著多到令人厌烦的传单,然而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不仅如此,街景原本应该浮现相同的色彩,但却莫名地与我的记忆中有所出入。
比如说在巷弄里摆出桌椅的店家名称不同,或是在民宅阳台绽放的花朵颜色不对。
眼前呈现出细微变化不断累积而成的街景。
在民宅另一头可见的钟塔和我茫然望著它时相同,不停刻划著时间。告知五点的钟声残响依稀传进我耳中。
艾丝黛儿顺著我的视线看去。
「时间限制只有从现在开始一个小时左右,下午六点的钟声响起时我们就会回到十年后。」
「只有一个小时吗?」
「以我的魔力回到十年前一个小时就已经是极限了,可是有这么多时间也绰绰有余了。」接著她说:
「只要有这么多时间,我就能轻易消除从今以后的十年。」
一面走在小巷里,艾丝黛儿一面翻开笔记本。
「现在开始二十分钟后应该会有强盗闯进瑟琳娜的家,所以我们要去她家里阻止这件事发生。」
「那本笔记是什么?」
「我替国家工作,所以能活用权力到处探查十年前的事件,取得各种情报。」
「喔喔。」
「这本笔记详细记载了当时的状况与目击情报。从现在开始二十分钟后,会有头戴黑色斗篷的可疑人士闯进瑟琳娜家里。她的父母会在那时惨遭杀害,犯人还会抢走家里所有值钱的财物。」
「嗯。」
「我们只要埋伏起来解决可疑人士就大功告成了。」
「你打算把他打跑吗?」
「那当然,我就是为此而来的。」艾丝黛儿用力点头。「她的父母只要还活著,瑟琳娜的人生就一定不会脱离正轨。」
「原来如此。」
换言之,只要除去一切的主因,被瑟琳娜杀害的人们也会起死回生吗?
那么未来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藉由避免一个杀人魔诞生,我们所回到的十年后景色不就会改变不少吗?
至少那出舞台剧应该不会上演。
艾丝黛儿对陷入沉思的我说:
「不过话虽如此,我们就算在这里改变过去,回到未来我们应该也会在什么都没改变、原本的未来生活。」
「……?什么意思?」
「也就是,即便在这里干涉瑟琳娜的过去,也不会改变我在未来杀了瑟琳娜的事实。研究回溯时间的魔法时我收集了很多文献,但完成回到过去魔法的人每个同样都得到『即使回到过去也什么都没有改变』的结论。」
「……」关于回溯时间的魔法我也稍有研究。我用来疗伤的魔法就某方面来说也属于回溯时间的魔法之一。
「也就是这样吗?即使改变了过去,也会因为某种因素发生完全一样的进展。」
也可说是命运使然。不论做什么试图改变过去,也会迎向相同的结果。
但是她却缓缓左右摇摆淡紫色的头发说:
「不是这样。我们本来就无法确认过去本身是否受到改变影响。我们的过去是已经确定的过去,无论如何都不能改变。」
「唔嗯嗯嗯……?不好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的眉头皱成一团。
她无奈地微微叹了口气说:
「我就简单明瞭地解释给你听吧。假设我们生活的世界叫做A吧?那个世界十年前的这个时间已经确定了,所以我们无可奈何。因为我们没有干涉,因此才会有现在。」
「那么我们现在所在的过去又是什么?」
「应该是我们能够干涉的过去吧。就假设这个世界叫做B吧?我们原本不是在A世界的十年后吗?不过我们来到的是B世界的过去。然后,我们仍然会回到A世界的未来,回到原本的世界。」
「……」
「所以说,不管在这个世界做了什么,我们都无法得知会发生什么事。」
听她解释到这里,我终于了解。
但她说的话若是属实——
「你的意思是,不论怎么挣扎,都不能改变过去吗?」
「没错呢。」
她点头同意。
「……那个,这么问很失礼,可是这样做有意义吗?」
「你真的有够失礼耶……」
「毕竟如果你的假设正确,这也是事实。」
为了无法改变的未来,她究竟为何想干涉过去?
我想这只不过是不理性地、无谓地逆转时间,结果只会使无法拯救未来所产生的愧疚膨胀。
然而——
她却无视我的担忧对我摇头。
「这当然有意义。因为这么做能让我放下。」
接著她说:
「只要知道有她能得救的未来存在,就足以让我释怀了。」
○
在那之后我们边走,边一起望著现在与未来的不同之处好一阵子。
——现在那间是面包店,可是未来店倒闭了。老板娘好像还趁夜跑路。
——那边不是有个在挥剑的小孩吗?十年后他变成了勇猛的士兵。现在的他梦想好像就是从军。
如此这般,我侧眼望著开心地这么说著的艾丝黛儿继续向前走。
「这么说来,瑟琳娜的家就快——」
艾丝黛儿说到这里忽然停下脚步。
到底怎么了,我回过头却看到艾丝黛儿目瞪口呆的脸。
她的视线朝向我们正在行走的小巷前方。
「……?怎么了?」
我侧侧脑袋,沿著她的视线看去。
前方有一位少女。
她是个约莫十岁的小女孩,一头长发是和我的双眼相同的琉璃色。她看似刚买完东西正要回家,双手满满抱著一大包东西,心不在焉地走在路上。
「瑟琳娜……!」
艾丝黛儿这么呼唤那个少女。她发出勉强挤出喉咙的沙哑嗓音,跑到少女身边在巷子里跪下,温柔地将少女搂进怀里。
「咦……?哈?那个,大姊姊是谁?讨厌好可怕。」
突发状况使少女瞪大双眼,打从心底感到害怕。
「瑟琳娜,真的好久不见。对不起,你那么害怕,我却一直帮不了你。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那个,大姊姊你是哪位……?」
「你等我,我一定会救你!」
「……大姊姊是新兴宗教的信徒吗?」
瑟琳娜就这个年纪而言相当早熟。
一放开些许惊吓过度的瑟琳娜,艾丝黛儿说:
「嗯,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对不对?对不起。」
「我现在还是觉得很奇怪。」
「真的很对不起,我只是想抱抱你而已。」
「大姊姊是新种的可疑人士还是什么吗?」
「大姊姊我是从未来来的喔。」
「是喔……」瑟琳娜发出虚应的感叹,并说出为了想趁早结束这场对话的谎言。「那个我现在赶时间。对不起,没有空理大姊姊。」
「……嗯,对不起。」
被冷冷回绝的艾丝黛儿有些寂寞地皱起眉头,从她前方退开。
自艾丝黛儿怀里解放的瑟琳娜边走边连连回头,确认突然现身的诡异大姊姊不再跟来,消失在巷子尽头。
「……你等我,瑟琳娜。」
艾丝黛儿低语说了这句话。她的语气似乎蕴藏著一股不容动摇的决心。
「她对你还真冷淡呢。」
「她从以前就是这样。可是她只有嘴巴冷淡,内心却是个非常温柔的孩子。」
毕竟我们从小天天见面,这点事情我当然清楚——艾丝黛儿望著瑟琳娜消失的小巷,目光追随著她的幻影说。
她的眼神充满温柔。
○
抵达瑟琳娜的家后,我们立刻执行拯救瑟琳娜双亲的计画。
计画感觉像是这样——
首先,先由艾丝黛儿敲门。
「请问哪位?」瑟琳娜的爸爸出来应门。
「嗨,我其实是艾丝黛儿同父异母的姐姐。」
「喔喔,的确跟艾丝黛儿妹妹长得一模一样。可是怎么会同父异母呢?」
「那件事就先别管。」
「可以不用管吗?」
「可以。其实,我有传话想跟伯父伯母说,请你们听我说。」
「嗯……什么事?」
「艾丝黛儿说有件很重要的事,想请伯父伯母跑一趟。她说希望你们两个现在马上过去。」
「重要的事是什么事?」
「不知道,这我也不太了解。」
「你是为了这种不太了解的事特地跑一趟的吗?」
「就是这样。总而言之好像非常重要,麻烦你们立刻跟我来。」
「……嗯,究竟是什么事?」
如是,她计画将瑟琳娜的父母赶出家门。
然后我们就这样顺利成功了。
在那之后的计画更是简单。艾丝黛儿趁瑟琳娜的父母准备出门的同时偷偷跟我说:
「伊蕾娜你在瑟琳娜家里待命。这本笔记给你,请你仔细预习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艾丝黛儿打算怎么做?」
「我要保护瑟琳娜的爸爸妈妈。因为不知道改变两人的命运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我得保护他们才行。」
「……」
也就是她把麻烦事推给我处理就对了。
于是……
我在瑟琳娜家里独自翘首引领强盗到来。
我望著艾丝黛儿留给我的笔记本,边等时间到来边发呆。
「……原来。」
瑟琳娜的笔记上详细记载著十年前——也就是现在开始即将发生的事件始末。
事件将在几分钟后发生。
身穿黑色斗篷的可疑人士大摇大摆地从玄关走进家里,杀害瑟琳娜的父母后夺走所有金饰与财物逃逸无踪。瑟琳娜的家颇为富裕,因此成为下手目标。
的确,抬头一看我现在所在的衣柜里挂著一整排昂贵的服饰。从半开小门可以看见厨房不但格外乾净,还有华而不实的金色装饰。
原来如此,看来是常见的谋财害命。
「……」
但是整个事件有一点令我在意。
瑟琳娜的双亲都是被锋利无比的利器攻击,身中数十刀身亡。
单纯就强盗而言有点做过头。艾丝黛儿对这点也感到怀疑,在笔记的最后写下:
『有怀恨寻仇的可能。强盗的目的不是钱财,而是父母?』
原来如此。既然这样,艾丝黛儿为了保护两人跟去倒也不无道理。把我安排在这里,只不过是无法舍弃强盗纯粹只是强盗的可能。
「……唔。」
然后,无法舍弃的可能就在刚才化做了不可能。
我小指上的戒指发出光芒,光芒化作青白色的烟雾朝衣柜外延伸。
身体传来魔力被吸走的感觉。
也就是说——
艾丝黛儿正在使用魔法。
恐怕——
艾丝黛儿正在与强盗对峙。
○
艾丝黛儿好歹也是魔女。
甚至还是能将时间回溯十年的天才。
遇见区区强盗,究竟会不会使她陷入苦战?不,我想打从一开始,强盗就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依照情报,袭击瑟琳娜父母的人只有一个。就算手持利刃,也不可能敌得过她。
因此我非常冷静。
我心不在焉地走在黄昏的街道上,跟著从戒指延伸而出的青白色烟雾。
因为很麻烦,希望我到的时候事情就已经解决了。
——我乐观地想。
「……」
然而。
我抵达现场时。
碰巧就在戒指不再吸走魔力时。
转过转角,走进几个垃圾箱并排的昏暗小巷时。
我发现自己心中所想的前提全部遭到推翻。
我们好像误会了。
「……」
艾丝黛儿也好、我也罢,全部都错了。
「——啊,大姊姊你是刚才跟这个女人在一起的人呢。哇啊,真伤脑筋。」
她不是因双亲遇害而丧心病狂。
「怎么办?连大姊姊一起杀掉好了。」
即使每天见面,只要打从一开始就有问题,只要显露在外的表情一切都是虚伪,她也不可能察觉。
「既然被你看到了,就不能让你活著回去呢。」
就连斜阳余光也无法照进的小巷中,那个女孩嘴角一歪看向我。她的脸沾满鲜血、穿著浑身是血的衣服、手中拿著小刀。沐浴在脚边三人的鲜血中,她全身染成鲜红色。
「对不起喔,大姊姊也请你去死吧。」
那位少女是十几分钟前才刚擦身而过的——
瑟琳娜本人。
○
要推测在我抵达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并不困难。
艾丝黛儿警戒的是身穿黑色披风的强盗,没有变装的瑟琳娜出现在她眼前,她也不可能起疑。
「这个女人说她是从未来来的,难道说你也是吗?大姊姊?」
说不定,瑟琳娜在刚才被艾丝黛儿搂在怀里时就察觉到了什么。
「……如果我说是呢?」
「那就是吧。反正我本来就得解决目击者。」
「……」
「这个人身上有魔女的胸针,我还以为她很厉害非常小心,可是根本算不上什么呢。垃圾,弱毙了。」
她以冰冷到令人诧异的眼神望向脚边的艾丝黛儿这么说。
「……你为什么要杀自己的父母?」
听了这句话,瑟琳娜面不改色地回答:
「其实我受到父母虐待,所以我才杀了他们。这么说你肯原谅我吗?」
「……」
「我自从出生以来就在爸爸的凌虐、妈妈的欺侮之下长大。爸爸只肯用色眯眯的眼神看我,妈妈则是将我视为另一个女人嫉妒。就算是这样,他们在外人面前依旧扮演一副幸福家庭的模样。我的家庭早就扭曲了。」
「……」
「因为早就坏了,所以我才弄坏的。」
她莞尔一笑。
那不是与年龄相符的可爱笑脸,而是无比扭曲、使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瑟琳娜缓缓朝我走来。
「——吓了我一跳。谁叫大姊姊你们那么会选时间干扰我的计画。」
「穿上黑斗篷伪装成强盗就是你的计画吗?」
「正确答案~你真清楚。是因为你是从未来来的吗?」
强盗在时间过后还是没有来到瑟琳娜的家,一定是因为应该扮演强盗闯进家里的人身在别的地方。
刚才擦身而过时瑟琳娜手上拿的东西掉在地上。
露出一块黑色的布。
「欸,大姊姊。你如果真的是从未来来的,能请你告诉我吗?未来的我是怎样的人?」
「我是旅人,并没有一直待在这个国家,所以不清楚你是怎样的人。」我取出魔杖,摆好架式。「应该说,我所在的十年后你已经死了。」
「咦?我被杀掉了吗,被谁?」
「被你的挚友。」
「我有什么挚友吗?」
「……」
「啊,难道说是艾丝黛儿吗?」
我一点头,瑟琳娜便开心无比地敲了一下手掌。
「啊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终于懂了。死在这里的女人就是十年后的艾丝黛儿对不对?」
「……」
「果然没错!我就知道!」我刻意沉默不语,但她一定是将我的沉默视为肯定,开心地拍手。接著她不解地歪头问:「可是,她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变成了杀人魔。」
「我变成杀人魔,是吗?」
「没错——」
二丁目杀人魔。
这就是她未来的名字。
说巧不巧,我们还没离开罗斯特洛夫二丁目。结果,我和艾丝黛儿还是无法阻止杀人魔诞生。
…………
不,比起无法阻止,或许更应该说为时已晚。
「原来如此~因为我变成杀人魔吗,那也难怪。」
瑟琳娜早在十年之前就已经丧心病狂了。
她将手上的刀转向我,一蹬地面朝我冲来。
「谁叫杀人这么愉快呢!」她喊。
「——!」
接著,就在我朝逼近自己的她举起魔杖的瞬间——
巷子里的几个垃圾箱突然从旁撞上瑟琳娜,将她压制在墙上。接著垃圾箱散落发出酸臭味的内容物,接二连三冲撞瑟琳娜直到不留原形。
「……不可原谅。」
臭气弥漫的彼方传来一声细微的低吼。
以颤抖的手握住魔杖,压著不断流出鲜血的腹部,艾丝黛儿站起身来。
即使浑身是伤、满身疮痍,她还活著。
「啊哈!」
瑟琳娜从酸臭味中仰望艾丝黛儿。「什么嘛~你还活著呀?真应该更认真刺你才——」
艾丝黛儿没有听她说完。一挥魔杖打断她的话,青白色的魔力块便如子弹一般源源不绝地落在瑟琳娜身上。
我手上的戒指更加闪耀,发出刺眼的光芒。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艾丝黛儿发出怒吼,一次又一次挥舞魔杖。
「啊哈哈哈!好痛!好痛呀!」
瑟琳娜沐浴在魔力的弹雨中,却依然放声大笑。
「你一直都在骗我吗?你一直都在笑我吗?我把你当作朋友啊!」
「啊哈哈!艾丝黛儿在杀我!啊哈哈哈哈哈!」
「我把你当作朋友!相信你一定会变回好孩子,结果你一直、一直一直一直——都在骗我吗?回话啊!」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哈哈哈!」
「你这个——恶魔……!」
接著艾丝黛儿将魔杖指向瑟琳娜停了下来。
魔杖吐出的青白色魔力如烟雾般伸了出去,紧紧勒住瑟琳娜的脖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魔杖尖端缓缓向上,使原本坐倒在地的瑟琳娜双脚腾空浮起。
「——哈、哈哈——」
战栗的笑声逐渐失去力道、一声一声枯竭。
但是……
即使双手不停蠢动试图抓住无法触碰的烟雾、嘴角吐出白沬,瑟琳娜仍旧不减笑意。
她俯视著眼底的艾丝黛儿,脸上确实挂著笑容。
「——你这个……杀人魔……」
她如此低语。
「……」一股寒意窜上我的背。
眼前恐怖的这一幕过后,只有最坏的结局。
「艾丝黛儿,请等一下,等等——这样——」
这样非常不好。
就算对方是杀人魔,也没有人期盼以这种形式结束。
我立刻朝戒指伸手。只要摘下戒指,魔力供给应该就会停止。这么做至少能避免艾丝黛儿成为杀人凶手。
如此一来,之后——
之后又该如何是好?究竟该怎么做才能使这令人悲痛的故事落幕?
…………
或许是一时迷惘,紧攀在小指上的戒指似乎完全拿不下来。
不仅如此,我的手还不停颤抖,害我连握住戒指都有困难。
我比我自己想像得还要害怕处于这个现场。
在我止步不前的同时,瑟琳娜沙哑的笑声渐渐变成惨叫,触碰脖子的手开始挣扎。
宛如临死哀嚎的声音,使聚集于双手之中的焦急膨胀。
在漫长的数秒过后,我才终于从手上拿下持续供给艾丝黛儿魔力的戒指。
戒指在血糊上弹跳,描绘出红色的拋物线滚落在地。
「艾丝黛儿请你住手,不可以!这种事——」
我立刻劝戒她。
希望她能重新思考。
然而勒住瑟琳娜的烟雾却没有消失。
「我不需要跟你的回忆。我全都不要。最好能跟你一起消失。」
我明明已经拿掉戒指了,明明不再供给她魔力——
那份魔力究竟从何而来?
「你根本不值得我救。你根本不值得我回头。你根本死不足惜。」
充满恨意的双眼似乎与瑟琳娜重叠。
我无能为力,只能以颤抖的双手握住魔杖,愣在当场茫然而立。
犹豫和恐惧紧紧束缚我的身体,使我动弹不得。
「再见了,瑟琳娜。」
接著——
就在艾丝黛儿放弃一切似地松开嘴角,如此低语的下一刻。
钟声响起。
宣告正巧一小时过去的钟声在这时响起,光芒包围我与艾丝黛儿。光芒外的景色逐渐模糊,直至消失。
时间到了。
血的腥臭味、少女窒息的声音,全都消失无踪。
最后眼前的一切化为模糊的一片纯白。
于是。
拯救一位少女的故事,以没有任何人获救的结果落幕。
○
钟声回荡。
张开双眼,我回到原本的世界——她所说的A世界,也就是原本的世界。
映入眼帘的尽是似曾相识的景色。空空如也的房间、并排的椅子、窗边的薰衣草。
以及身旁的艾丝黛儿。
「……」
她以呆滞的眼神望著天花板,面无表情地发呆。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该对她说什么才好。
只能在一旁等待时间流逝。
「……奇怪?我刚才在做什么?」终于,她开口说道:「我怎么会坐在这里……?奇怪,想不起来。」
「……艾丝黛儿。」
「啊,你是……伊蕾娜,对不对?我刚才在做什么?」
「……」
我没有回答。
「我好像忘了……某件重要的事,某个重要的人……可是究竟是什么?怎么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
「……」我说:「你记得瑟琳娜的事吗……?」
「?那是谁?」
她——
在回到未来的时候,就已经忘了瑟琳娜的事情,忘了回溯到十年前的事。
在与她交谈过后我终于理解。她那时——在我拿下戒指时就已经用胡来的方法,自己产生了魔力。
她把真心珍惜的挚友之记忆,全部转换成了魔力。她一定割舍了一直以来绝大部分的宝贵回忆。
回到未来的她只能一直发呆,变得有气无力。
「怎么会想不起来……感觉好不畅快。瑟琳娜,欸……那个人是谁?」她不停歪头。「伊蕾娜,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她对我们是什么人?」
她对我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为了从她身上别开眼而站起身,只回答了一句:
「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
悄悄置身于平原地带的,是个名为时钟乡罗斯特洛夫的美丽国家。
高耸的平房栉比鳞次,国家中央的广场上耸立著一座巨大的钟塔。
我经过广场时宣告三点的钟声正巧庄严肃穆地响起,巨大的钟响使远方受到惊吓的鸟群慌张地起飞。
我回头茫然地望著那一幕。
「……」
结果在那之后,我逃跑似地离开了那个家,当然也没有收下任何酬劳。我本来就不能收下对她而言不存在的过去的钱。
而且,我也没有在所前往的过去尽到能够领取酬劳的责任。
不,打从一开始。
只要能使过去重来——只要能回溯时间,就绝对能够获得幸福的这种想法或许十分懒散。
即使能够回首望向过往的时间,也或许不该改变过去。与此同理,将人际关系重新修好,和以魔法操纵时间治疗伤口也截然不同。
然而即便如此,十年前世界中的我实在是太无能为力。
我害怕。
眼前人被杀害的惨剧与绝望太令我畏惧。
也许是因为历经长时间的旅行,也有可能是因为我的感觉早已麻痹。
我只是个旅人、只是个魔女,仅此而已。既非无所不能,也不可能万事如意。
回到过去让我回想起自己的不成熟。
甚至为此痛心疾首。
「……」
温暖的泪水滑下我的脸颊。
我不愿面对不知不觉间开始哭泣的自己,抬头仰望钟楼。
连钟声的残响都没有留下的钟塔,依然一如既往地刻划著时间。
不停刻划绝对不容反悔,无从改变的时间。
「……差不多该走了吧。」
语毕我迈开步伐。
一步一步,绝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