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
本来要给这篇文章起个《我的爷爷》的名字,想想还是算了,改了个书面一点的。
主要是担心会跟写作文的小学生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牵扯。
祖父这个人,是个农民,也是个老兵。
我不知道他的地耕的怎么样,但是指定没有枪打的好。
枪这玩意儿,他毕竟抱着睡了几十年。
不过肯定没有跟我的感情好。
因为他打了几十年的枪,没打过我。
按理说,在他们那个年代,几十年的兵,退了伍,肯定是能转业的。
但是也是那个年代,退了伍的兵,没几个还能留下几分脸面。
祖父等了三年,没有等到通知,跑东跑西,问上问下,才知道是被县里的贵人顶替了。
告是告不赢的,祖父虽然是个老兵,但也是个农民。
祖父当兵的时候,家里的条件很不错,在村里算是数的上的人家。
父亲有读书的机会,可惜不争气,不是块读书的材料。
祖父说,
当年你爹为了不念书,生生扛了我十八下皮带,要是把这功夫用到念书写字上,怎么说也得跟你三叔一样,读个一本。
我爹苦笑,讨好说,
我哪能跟飞比,他继承了您念书识字的本事,我不行,只能做点买卖。
祖父是识字的。
当年在部队,祖父是技术兵种,能修坦克。
前年过年下雪,我们去沈爷爷家吃饭。
沈爷爷是祖父的老连长,每次年节去看望他,他都要回忆一下当年的峥嵘岁月,也顺便夸夸祖父。
不过主要是还是自我欣赏,自我陶醉。
外面零下十几度,真冷,我头一次主动把羽绒服的拉链拉了上来。
我妈挺乐呵,还夸我终于不傻了。
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那次沈爷爷说,
你爷爷当年,是我们连里的牛人,指导员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的。
我撇着个嘴,不信。
沈爷爷看到,吹起了胡子瞪起了眼,揪住我的脑袋说,
你小子别不信,我就给你打个这比方:他敢当着指导员的面抽烟!
我是真不懂当着指导员的面抽烟是个什么水平,直到他说祖父修坦克的技术在团里都是前三,我跟打点计时器一样的不停点着的头才算真正带了点诚意。
我见过抽烟的,也见过会吐烟圈的,还见过会连续吐好几个眼圈的。
说实话,显然不如三这个数字有分量,毕竟量化起来更好理解。
能连续吐四个烟圈的不算,跑错赛道,判零分。
技术好这三个字,在部队里就变成了技术过硬这四个字。
看着就有份量,字数都比不在部队里时多了一个。
所以祖父还是个兵的时候,腰板挺得笔直,说话做事很硬气。
后来祖父退了伍,当回了农民,腰板开始变得没有以前直挺,脾气也就慢慢磨的平了。
大概是年纪大了,也可能是看透了现实。
祖父很少提起当年在部队的事,唯一还留着的照片,还是他刚入伍那会儿和战友的合照。
照片里的祖父不如现在让人亲近,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杀气,但是是真帅,换个词,英俊。
一米八的大个,比一块入伍的战友都高了半头,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这是我亲祖父。
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嗯,遗传。
我真没有别的意思。
今天三叔在群里发了张图,一张靶纸。
三叔对我爸说,
咱爸打的,五发,五十环。
于是我爸发了三个大拇哥。
我觉得他挺敷衍的。
我记得有年过年,祖父喝醉了酒,难得聊起他当兵时候的事。
祖父说,
那会儿打靶比赛,我们连,我第一。
我没当回事,只觉得他吹牛。
因为我问过他,你这么爱喝酒,年轻时候能喝多少。
祖父摆摆手,没说话。
我试探,
两斤白的?
祖父摇头,然后搓着我的脑袋,说,不知道。
我有点懵。
祖父又说,真不知道,没喝醉过。
可是那次祖父真的醉了。
所以他算是有吹牛的前科,我就觉得他又是在吹牛。
我看着那张靶纸,疯狂放大,一个一个往仔细了看,想要找出子弹脱离十环那个小圈圈的证据,可惜没找到。
盯着这张纸好一会,我才回过神,吐了口气。
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事。
祖父没有吹牛,也没有丢掉他当兵的时候拥有的一切。
他只是把那些都藏了起来。
应该是身上的担子太重,现实也太难让人抬得起来头,祖父就弯了腰,低了头,把所有的硬气都藏了起来。
于是祖父再没提过一句过去。
后来父亲,二叔,三叔,都各自有了事业和家庭,祖父终于能安心放下身上的所有包袱。
可几十年的辛劳和苦难,祖父大概早就筋疲力竭。
于是他借着酒,把所有的清醒的藏了起来。
没有了清醒的制约,他终于能拿出久违的硬气,说起了当年。
我又看了几眼那张靶纸,它就在那,一个个圈,几个洞,再没有别的。
可我总感觉它上面写满了字。
我恍惚了一下,好像看清了上面的所有的字。
一字一句,好像,写的都是祖父的过去。
还有旁边站着的那个人,一身军装,满脸杀气,腰板挺直,分明就是祖父。
还是个兵的时候的祖父。
我愣了很久,往群里发了几个字。
还得是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