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
凌晨3:50,我从地上爬起来,赶紧收拾一下。10分钟后,我出现在预定位置,接替战友进行站岗。
天空中本应有满天繁星,但那星空在探照灯的影响下黯然失色,而我也无心欣赏那浩瀚的星空。敌方曾不只一次在夜间发起冲锋,每次都是像我一样的哨兵用自己的生命才换来我方的及时得知。
不过今日他们无意冲锋,阵地外一片寂静,只有中间的小河发出微弱的哗哗声。我知道,在敌方的阵地里,也一定有这么一位不知来自何国的哨兵,在密切观察着这边的动向。
这就是世界大战,每一个国家都卷入其中,每一片土地都成为战场。对战的双方无论是文化还是意识形态上都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这正是战争的导火索。
5:00,我从阵地中钻出来,巡视一下四周,顺便到河边洗把脸。尽管这样于我来说很危险,但我坚信我的迷糊会给整支军队带来更大的麻烦。我警觉地注意着对面。突然,我看到了一个人影。显然他也注意到了我,而且他发现得更早一些,因为他已经用枪指着我的要害了。
我下意识地握紧自己的枪,但不能把它拔出来,因为在我拔枪的那一刻,对面飞来的子弹就能置我于死地。东边的天空,晨昏蒙影已经开始。河的两岸,两个世界正对峙着,胜利的天平却向对面倾斜着。
面对枪口,我的心情却是莫名的平静。之前经历的一幕幕生离死别不断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杀了那么多的人,今天终于要还回去了。我轻轻地闭上眼睛,嘴唇蠕动着:
“很高兴见到你。”
“Nice to meet you.”
“Enchandé.[1]”
“Bone rekontas vin.[2]”
我静静地等待着我的归宿。出乎我意料,从对面传来的不是子弹,而是一句“Ĉu vi povas paroli esperanton?[3]”
我睁开了眼睛,回答了“Jes.[4]”
“Vi iru.[5]”
幻听?
“Vi iru.”
我确信了我所听到的。但我除了嘴巴弯成O型,全身上下都动弹不得。
“Vi iru.”
“Donkon.[6]”我面对着他,拼命跑回阵地,手仍然紧紧握着那支枪,全然不顾他的“Ni estas esperantistoj.[7]”
回到阵地后,我的腿“刷”的一下软了下来,再也站不起来。我就那样趴着,完成了我的任务。
中午12:00,我们的援军到了。按照上级的指示,我们当即对对岸的敌人发动总攻,6小时后,我们踏上了河对岸。
映入我眼帘的,只有黑黑的焦土和黑黑的尸首。我们照例打扫战场:把敌人遗留的物资收入囊中,把尸首埋起来。在我抬起其中一具尸首时,我觉得有些异样:他的肌肉还有弹性,体温也保持得很好。莫非他只是晕过去了?我号了一下他的脉,很微弱,但毕竟还有。不顾战友“农夫与蛇”“东郭先生与狼”的忠告,我赶忙把他扛到医疗点。
天上,银河正闪耀着它的光芒;地下,我正盯着手术场上的点点灯光。医生告诉我,那个士兵十分好运,身上没有中弹,只是遭受了几轮冲击波,很快就会醒来。当他脸上的血污被洗去时,我才发现,他,就是早上放走我的哨兵。
22:00,他动了一下身子,随后睁开了眼睛。
“Wo bun ich?[8]”他嗫嚅着。
我没听懂,于是把头凑近了再听一下。
他像是认出了我,目光中露处惊讶的神情,然后问道:“Kie mi estas?[9]”
“En nia malsanejo, vi estas sana.[10]”
他沉默了许久,眼眶里晶莹的泪珠一直在打转。
“Donkon.”
我也忍不住落下泪来,紧紧握住他的手,挤出了那句“Ni estas esperantistoj.[11]”
[1] 法语,很高兴见到你。
[2] 世界语,很高兴见到你。下文未注明的外语都是世界语
[3] 你会说世界语吗?
[4] 是的。
[5] 你走吧。
[6] 谢谢。
[7] 我们都是会说世界语的人。
[8] 德语,我在哪里?
[9] 我在哪里?
[10] 在我们的医疗点,你没事。
[11] 一语双关,既指我们是会说世界语的人,也指我们是希望者。参见创作谈。
(本文写作于2016秋)
创作谈1(2016秋):
我一直在寻求能够一种能超越文化和意识形态鸿沟的东西。当我接触到世界语后,我想这就是一种符合条件的东西。文化和意识形态的鸿沟导致了残酷的战争。而在战争中,希望是支撑人们战胜困难的巨大力量。Esperanto一词除了“世界语”这个意思之外,还有“希望”的意思。Esperantistoj(既指会说世界语的人,也指希望者)相信,世界语可以搭起希望之桥,跨越文化和意识形态的鸿沟。纵然前路坎坷,但重建巴别塔的希望永不熄灭。
创作谈2(2023春):
这是我高中时刊登在飞絮文学社月稿集的文章。实际上,这篇文章和同一本月稿集中的其他文章风格格格不入。至于这种风格是什么,我曾经长期难以描述,仅以“小布尔乔亚”一笔带过或者以“怎么都是发生在国外的故事”以偏概全。但是前不久和当年同学的讨论,似乎给了那种风格一种新的注脚:那是一种“飞絮”一般的风格,乘着想象的翅膀,能够飞到很高很高的地方,但那只是一个完全脱离现实关照,纯粹存在于个人虚空中的世界。我的这篇文章当然也是一个想象中的世界,但实际上还是有一定现实关照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和其他几位飞天教徒(同时参加了天文社和文学社的朋友)似乎都对这种脱离现实的风格越来越反感,但目前的飞絮似乎仍然是这种风格,只能说随着时间流逝,大家终究还是渐行渐远了。
至于这篇文章展现的重建巴别塔的理想,现在回头看来,竟无意间成为了时代的见证。2016年英国脱欧,美国特朗普上台,逆全球化思潮刚刚抬头,如今已声势浩大。这种人和人的割裂不仅体现在民族国家之间,人们分化为各种团体(或许是种族、或许是性别、或许只是一些兴趣爱好),彼此之间之间割裂开来、相互攻讦。这时候,人和人时间的交流、联系和团结就显得更加难能可贵。我依然认为,人们应当求同存异、多谈团结、少谈分裂,或许在短期之内并不容易做到,但我会依然一直为之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