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屠龙之主·弑君》(5)
熏风暖阁里,满帝都的豪门贵胄整衣起身,围绕着静静相依的两个人影。
公子的白色舞袖缠绕在叶雍容的红甲上,如同白云中托举着火焰。
“这就是我家的蔷薇花啊!”少年掀开了主座外笼罩的珠帘,轻声说,“何时才能再盛放如火?”
“殿下觉得好,就赏吧。”谢奇微站在少年身后说。
少年忽然露出了一丝窘迫,摸了摸身上,“身上没什么可以打赏的东西……”
“皇家贵胄,一个掌声就算是赏了。”谢奇微说。
少年点了点头,深深吸口气,用力鼓掌。
掌声在寂静的暖阁中格外地突兀。宾客们顺着看去,是年仅十二岁的建王,此刻这个孩子鼓着腮帮子用力,目光中透着孩子的认真,和倔强。直到这一刻绝大多数宾客才知道,有幸和谢奇微一起占据主座,坐在珠帘后饮酒的,是当朝皇帝的嫡亲弟弟。
虽然贵为皇帝的亲弟弟,建王在白氏皇族中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成员,在继承皇位的顺位上列在第三,年纪又小,无权无势。天启城里有几十几百人比他更有资格坐在谢奇微的身边成为今日熏风暖阁里首席贵客,但是谢奇微还是请了建王,这份邀请意味深长。深受嬴无翳重用的谢奇微,心里还以白氏皇族的臣子自命?
“好!好!”谢奇微跟着鼓掌,大声喝彩。
掌声如海潮。
难得少有的,“有理太傅”没说“有理”,而是坚定地说出了“好”字,宾客们不能不跟着捧场。琴好舞好剑也好,皇家贵胄鼓掌,当朝太傅叫好,实在没有道理不出力鼓掌。年轻的世家公子们眼睛里闪动着羡慕的神色,他们出身尊贵,却还未出仕,心里揣测着今晚舞蹈的两个幸运儿下一步在帝都的权力场上将会怎样平步青云。
没有出乎他们的预料,谢奇微一个眼色,宫装姬妾引着项空月和叶雍容到珠帘后入座。
酒又重添,倾世雄歌之后,靡靡之音不合适了,舞姬们盈盈退场,乐师们铮铮奏起古乐。宾客们交头接耳,这才发现居然没有一个人认识那个白衣的公子。
“若是造一份《帝都公子谱》,这位妙人兄大概要排在你我之上了。”息泯啧啧赞叹。
嬴真黯然不答。他倒不是黯然于自己在所谓《帝都公子谱》中的排位,而是隔着珠帘隐约看见一红一白两个人影并坐,只觉得那树海棠花只怕今夜就要盛放,纷纷花雨却不是洒落在自己脑门上了。
谢奇微给叶雍容杯中斟上甜醴,微笑,“叶将军怨我么?”
此刻的谢奇微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没有醉意,没有老态,更不显得庸庸碌碌,笑容冲淡温和,一派谦谦长者的风度。
“不敢。”叶雍容只得顿首,一口饮尽。
“禁军幕府的参谋?职位太低了啊。云中叶氏几百年的军道,在一个参谋的位置上怎么施展?”谢奇微摇头叹息,又斟上一杯,“所谓‘军道’,无外乎杀人,不造杀孽,无以成其‘道’。”
叶雍容吃了一惊。“所谓‘军道’,无外乎杀人”,这句话出自兵书《腾蛇之卷》,是云中叶氏从不传给外人的“秘学”,却被谢奇微随口道来。她一低头,又是一口饮尽。
“我年纪大了,又有昏聩的名声,可我也是个上过阵的军人。凡是见过血流成河的人,谁敢不敬重云中叶氏的‘破阵之舞’?”谢奇微斟上第三杯酒,“我想看这舞很多年了,今天看到,不负我多年的等待。”
谢奇微自己举杯,“敬将军!”
叶雍容微微地战栗,直视谢奇微的眼睛时,她看见那双昏花的老眼中,闪过鹰枭般的光。
她只能一饮而尽。
谢奇微点点头,“这三杯算是我赔情的酒,今天在帝都公卿面前叫将军难堪了,可只怕不逼将军,也逼不出破阵之舞。”
“太傅……请我来不只是为了凑数?”叶雍容想了想,干脆实话实说。
谢奇微笑笑,“我姓谢,谢家是个不出名的家族,出的都是些贩夫走卒。我追随先帝征战,几番浴血,才得以出仕皇家,自负是个没根基、没背景的人。能爬到今天的位置,背后人家都叫我‘不倒翁’、‘墙头草’。可须知不倒翁墙头草可也不是好当的,在这帝都的权力场上,聪明人太多,想当不倒翁墙头草的人也太多,没根基没背景的人,稍不谨慎就会失去自己的位置。所以这么多年来我都是小心经营,即使坐在太傅这个位置上,手中的每一个筹码也都是省着用。实话说,今天来的宾客名单,我反复考虑,能不请的一概不请,怎么会有人来只是凑数?”
叶雍容心中凛然。她相信帝都里,包括谢奇微那些身居高位的门生,听过谢奇微这样坦荡说话的人不多。
父亲教过她如何跟敌人在战场上谈判,坦荡的开场是最危险的。坦荡意味着尊敬,意味着彼此都把对方看作聪明人,不隐瞒,不伪饰,要开始的是一局露出全部底牌的赌局。坦荡也意味着刀锋般的犀利,一局定胜负般的豪赌,彼此都必须押上全部的赌注,甚至于生命。
此刻坐在她对面的谢奇微,是个在赌桌上横着一柄利刃,向她发出邀约的对手。
“请云中叶氏派遣最优秀的子弟入京勤王,是我的主意,他们送来了你,我觉得很好。透过你的剑舞,我可以看得见你的志气。”谢奇微淡淡地说。
“刚才我已经猜到了。”叶雍容说。
“谢奇微是皇族白氏的臣子,我发誓效忠的,是白氏的蔷薇家徽。”谢奇微直视叶雍容的眼睛,“方今诸侯竞相称雄,皇室一蹶不振,长此以往,我大胤朝必然分崩离析。如果心存志向,这是你的机会。你如果愿意追随我,我会全力以赴,重铸叶氏七百年光辉!”
叶雍容扭头看了一眼旁边面色肃然的建王,起身,整理衣袖,跪下长拜,“是!”
一切都是局,从那封来自帝都的诏书开始。那是一张邀人入这场天下赌局的请柬,如今那些已经身在局中的人正向她招手。
她无从拒绝,因为邀请她的人是拥护皇族的一派,甚至,皇帝本人。
云中叶氏,七百年的“军道”,如果要用四个字概括,无非“杀人事君”。叶家人过去现在,乃至于将来,始终都是皇族的先锋。
这是她肩头的重量。
有人轻轻地把手放在了她的肩上,叶雍容回头,看见白衣公子微笑的脸。一瞬间叶雍容有些恍惚,不知道此时此刻,这个陌生人这么做的用意。在你最重要的时候,把手放在你肩上以示支持的,难道不该是你最好的朋友么?这个人,又算什么?
但她没有想要拒绝,她微微点头,回报了这份善意。
“至于你,”谢奇微转向公子,“阁下白衣而来,今夜一舞,明日天启城大街小巷里都会讨论你的名字。可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我的宾客名单上,也绝没有你的名字。”
“项空月。”
“倒也不是什么出人意表的名字嘛。”谢奇微微笑。
“我自己起的,那时候,不懂的东西还太多。”项空月也笑,“不过无论什么样的名字,最后的结果无非是被记住还是被忘记罢了。”
“你想被记住?”
“是啊,项空月,京都制防司的一名三等文书。京都制防司有几百名文书,我这样的人怎么能拿到熏风暖阁的请柬呢?原本注定是要被忘记的人。”
“算起来你的职位比叶将军还低了两级啊。”谢奇微挠头,“今夜真是妙不可言,抵天之柱,倾世之才,居然都是出自那么低的职级。”
“年纪还比叶将军长了几岁,来天启城也好些年了,觉得时光不能那么虚掷,于是不请自来,以求闻达。”
“以求闻达?”谢奇微看着项空月的眼睛,“叶将军的闻达,我可以给她。可你不同,你自负抵天之柱,你要的闻达,我怕没法给你。”
叶雍容心里一惊。她听得出谢奇微话里若隐若现的那股寒意。“抵天之柱”?谢奇微自己够不够得上“抵天之柱”四个字?那么自称“抵天之柱”的项空月又怎么是能屈居在谢奇微之下的人?
谢奇微还在微笑,项空月也在微笑。这一刻的沉默中杀机四伏。
项空月挠了挠头,“太傅见谅,都是些自我吹嘘的话……卖货的也得有两句顺口溜嘛。”
“哈!”谢奇微也不知是吃惊还是忍俊不禁,一愣的同时,发出了这个短短的笑声。
寒意悄然消融了,项空月踏足珠帘后一直保持的那股锐气也弥散了,这个人好似天生就有两张脸,说起这种白扯的话来也是满脸真诚。
“就算真有经天纬地的才能,也要英主肯收才行!好比一片好鱼翅,汤锅不要它,它再好也没有用武之地。”项空月说。
谢奇微似乎有了兴趣,眉峰一挑,“那不知在下可能当得了这口汤锅?不过在下着实忧心,项公子刚才歌中的意思,我朝文武两位皇帝都被项公子笑了,那世上还有什么英主?公子要的汤锅,莫不是烧沸滁潦海才够大?”
胤朝皇帝祭天的时候赞颂祖先功德,文帝武帝是必提的。
文帝偃武修文,鼓励诸侯抚恤农户,开山造田,在位三十年,大胤的户册上从九百万户猛增到一千七百万户,造就了帝朝中兴局面。
武帝白清羽又称“风炎皇帝”,星命诡奇,命中就是“吞噬天地”的雄主。大胤朝的宿敌是隔着天拓海峡相望的北蛮,北蛮骑兵犀利,从事农耕的华族难以抵挡他们的骏马快刀和弓箭,所以历年来都以黄金丝绸换取和平。但武帝不同,谁也不知道他对蛮族哪来的深仇大恨,但是这个皇帝威逼勒索着所有诸侯出兵,协助他两度北征蛮族,把一个又一个蛮族部落领袖的人头悬挂在旗杆上,一直打到蛮族人的圣城北都城外,逼蛮族人签了城下之盟。
“文武皇帝的丰功伟绩,在下都是知道的,不过太傅也懂,我们这些写诗的,若不夸张几分,便显不出气魄了。”项空月摊手,“何况文武皇帝的功绩,也的确不是无可指摘啊。”
“文帝年老后昏聩,才有慕长生、吞白玉的举动,武帝两次北征,打寒了蛮族人的胆,也让我帝朝气血大伤。公开不好说,不过私下里皇兄也有类似的话。”建王似乎想为项空月解围,轻声说。
谢奇微点头,“那项公子以为,什么样的才算英主?”
项空月笑,“便是那个创破阵之舞的男人了!”
“蔷薇皇帝?”谢奇微眼睛一亮,想了想,“我朝开国之主,当然是雄才大略。不过按照项公子的说法,他的功绩也不是无可指摘。七百年前蔷薇皇帝强攻阳关,本部死伤十万人才攻入天启,大大折损了自己的实力,让部下和盟友趁机坐大,不得不分封诸侯。才导致了今日诸侯擅权的局面啊。”
“嗯,这件事太傅说得有理,但我很想听听项先生的说法。”建王挪动位置靠近了项空月,看得出自从项空月入席,这个少年的全副精神都放在他身上。
“建王这意思,是考我么?”项空月笑。
“想要求你的闻达么?你面前的就是贵人中的贵人,皇帝的嫡亲弟弟。”谢奇微也笑,“如何,项公子,匣中之剑,可以拔出了吧?”
“什么匣中之剑?”
“就是你要用来经天纬地的才学啊!”谢奇微悠悠然地说。,“许多人的一生可能只有一个机会,错过了再扼腕就来不及了。”
项空月拾起案上的醒木,托在掌中,“每个人生来,都像是块木头。”
“木头?”建王一愣。
项空月点头,“木头,就是薪柴。不过每一块木头,都不一样大。有的人生来就是天潢贵胄,譬如建王殿下;有的人生来聪明绝顶;有的人生来体魄强健;有的人生来妩媚多姿,譬如叶将军……这些人就是好柴,只要他们想,就能烧出一片大火。可有的人不一样,有的人生在贩夫走卒之家、住在污水横流的破屋里、连学文练武的机会都没有、身无所长,这些人就是枯枝败叶,就算他们想要奋发,也不过是星星之火。”
“那我看起来是枯枝败叶了。”谢奇微笑。
“不。就算太傅生在贩夫走卒之家,曾经住在污水横流的破屋里,但是太傅的犀利、太傅的隐忍、太傅的睿智,都绝非一般人能企及的,太傅是一块好柴。”
“用柴来比诸位先皇有些不敬,不过我还是想知道,项先生以为文武皇帝的‘柴’,如何?”建王说。
“绝世好柴,”项空月笑,“单说武帝,如果他不是那样绝世的男人,又怎么能有‘铁驷之车’那样绝世的英才辅佐他?可惜他把自己燃尽了。”
“燃尽了?”建王睁大了眼睛。
“以当时东陆时局,真正的权力掌握在诸侯和世家门阀手中。他们并不希望北征,他们已经习惯了纳贡换平安。武帝虽有羽翼,却还不丰满。他以这样的羽翼挟裹着诸侯的大军北征,原本就是很勉强的事。最后他遭遇了蛮族天命的少主钦达翰王,这看起来是武帝的劫数,其实是早已埋伏的祸根。只要有一个敌人阻挡在武帝的路上,让武帝无法越过,集合在他旗下的诸侯就会生出二心。带着这样一支军队远征北陆,武帝已经筋疲力尽了,看起来最强大的他,其实已经燃尽了自己的一切。他所以失败,是没有逃过月满则亏、水盈必溢的天道。”
“这么说却也有道理,功亏一篑,终究还是武帝那时候未给自己留下任何余地。”谢奇微点头,“那么蔷薇皇帝又如何?”
“蔷薇皇帝,说心机权术,不如文帝,说霸气和决断,不如武帝,蔷薇皇帝的柴不如自己的子孙。”
“哦?”谢奇微一扬眉。
“在下自负读遍了我朝开国的历史,每每觉得以蔷薇皇帝这个人的才具,以及当时天下大势来看,登上帝位的人并不该是他。他这块柴在那个乱世中,烧烧就烧尽了。”
“放肆!这话怎么能说?”谢奇微嘴里说着,却还是微笑,看不出喜怒来。
“可最后恰恰是蔷薇皇帝白胤被称作‘举火之帝’,恰恰是那个男人,每次都能在绝境中奋起,别人以为他死了,可他不死,他的薪火早该燃尽了,可是他不熄灭。敢问一个人烧尽了自己的生命,只剩下灰烬,又怎么会有火焰?”项空月吸了口气,“就像《破阵》之乐,从一开始,就是《绝顶》!从一开始,就无路可退!那是嘶哑了嗓子也要唱上去的雄歌,那是对着枪戟如林也要破阵的骑兵!蔷薇皇帝是个以不能为可能的男人,他从自己的灰烬中取火,以灰燃火,阳中生阳!七百年来,再没有像他那样的男人生于东陆的土地上!”
一阵微微的战栗从叶雍容的顶心流向后脊。就是这种感觉,刚才听着风临晚的琴声起舞时也是这种感觉,让人惊惶不安,也让人喜不自胜。她没有读过蔷薇皇帝的什么历史,但是在那舞蹈中,和从项空月的描述中,她和那个“以灰燃火”的男人,仿佛对坐,看他冷峻的容颜。
她相信是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