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鸥羔】烧不尽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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羔再次睁眼时已是早上十点多,两节课都泡汤了。他呆坐床上,看着窗外的雾气和飘雪,仿佛世界末日。雪散射作无数针芒,苍白的冬日在其间破碎,每一个出走在外的身影,都像挨了霜刃的茄子,在朦胧的白幕里歪七扭八。
手机在开机时震动不止,先跳入眼帘的,是无忌给他发的语音,他说,今天线代课和思修课都给你签了到,你不用担心其他事啦,运气不错,老师没点名。
羔费劲地从被窝挣扎起来,打字回复了谢谢。
宿舍的四人小群像被一个按钮开启了启动机关,登时活跃起来,宿舍里的“大哥”六六问他,想吃哪个食堂的菜,中午给他打包一份回来。
羔连忙说自己点了外卖,不需要麻烦他们了。
然后是相对少话的卡西说,今天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外面风雪正疾,出门的话多穿点衣服。
羔打起精神,对他们小心翼翼的关怀一一应了。无忌作为宿舍里的话痨担当,开足马力屏幕轰炸,叽叽喳喳说起了思修课的老头催眠术有多强,一节课下来睡倒一大片;又说今天线代课老师又点了六哥起来回答问题了,毕竟以他那颗比西红柿还耀眼的头,想不被注意都难。
他们对昨日避而不谈,稀稀疏疏编织着语言的长绳,活跃的珠子不间断地蹦跶在互动中,他们有意不让这根线断,避免尴尬的冷场与留白。羔觉得很累,他知道他们是在努力,想把他从一蹶不振里拉出来。
可他们不会知道自己真正的痛苦,鲜明的悲哀再度活来,沉重得快将他的心脏压倒。室友们的好心和必定的徒然让羔歉疚感加重,终于寒暄完,也觉得自己将无可救药地跌至谷底。
羔像被点了穴,枯坐在床上良久。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想不起来,昨夜激烈斗争下的思绪像太空垃圾,在脑海中空荡漫游着,随手抓来一看,只有一张模糊焦黑的面孔。
羔几近死机的大脑是被外卖电话再唤过神的,他随便裹了件睡袍走下楼,一手攥着宽大的袍子衣领,在当头棒喝的寒风中微弓着身,眯眼推开寝室楼的大门。
他只是向门外随便一瞥,就在那个瞬间,冷空气猛然掐紧了他的皮肤和血管,大脑缺氧,整个人都傻兮兮地皱成一团。
羔看过一则研究报道,人在面对超过承受范围的意外时,不管是惊喜还是灾难,都不能当即做出开心或是恐惧的表情,只会僵直在原地,面色一片空白。这也是为什么人会眼睁睁看着疾驰的车向自己撞来,却不能马上跑开。
现在的他大概便是如此。
这个世界上有且仅有一个人,拥有不分场合不分时间,只要一出现就直接夺走羔所有视线的专横特权。
他有着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萧寂,黑风衣黑长裤黑伞,在稀稀拉拉的人群里,穿着也并不显特别。但因为常年训练健身的缘故,不比同龄少年的单薄,身形高挑且精瘦,撑着伞伫立在雪中,八风不动,都有种不落言筌的模特气质。
过了好一会儿,羔才被解了定身术,眼睛诚实地热了,疑是自己睡眼昏花晃出幻觉,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那个方向,在一地外卖中仓促找到自己的,才慢慢站起身,僵硬地向门口移动。
“小羔啊。”
羔被这一声叫唤捏着命门,他双肩颤动,良久才转过身来,被迫正视这辈子不可企及的欲望,他爱之深恨之切的灵魂本源。
海鸥收了伞向他走近,任由细雪淋至头顶和衣襟,风衣猎猎敞开,被雪沫洇出斑驳的星星。
他戴霜履冰,冰封的过往在这方寸之间被步步凿开,海鸥来到羔的跟前,连带着小羔曾经功亏一篑的九十九步,再由自己亲自走一遍也无妨。
海鸥试图在分崩离析的记忆里,找寻第一声心动的回响。
他看见襁褓中的小婴儿口齿不清喊出第一声哥哥,脸白得堪比珍珠美玉。他看见小男孩捧着玩具歪歪扭扭凑到跟前,被他连人带玩具毫不怜惜摔砸开。他看见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小不点总是跟着自己,一路跟着跟着就长大了,悄咪咪的,不吵不闹。
他看见一同罚站雪地里紧握他的手。他看见校服外套下划伤的手。他看见挽留他不要走的手。他看见一叶一叶包扎玫瑰的手。他看见无数次想要触碰自己,却悄无声息错开的手。
他看见那双猫一样的眼睛,沉默、羞涩、明亮的黑眼睛,懂事有分寸感,不动声色的黏人,曾被他欣喜也被他厌恶,视之为杨小娟的罪证,在恶意的占有下含着受伤又屈辱的泪红。在多年以后,它成为了海鸥情动或情痛时驻足的禁区,在床榻间反复又小心亲吻的珍宝。
他看见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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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结不已的取向,一度作为不可撼动的原则,海鸥为此摇摆不定,犹豫不决很长时间。
他问过立风许多愚蠢的问题,如果两个人谈崩了怎么办,如果要分手该怎么说,总是考虑着最坏结果,这是成年人的思考方式,说来说去,也没有十足信心能走到最后。
立风对这样不聪明的假设回敬了一个白眼:为什么要分手?我炸哥就是最好的,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
–你怎么知道他是最好的?
–当你看向他的眼睛时,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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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鸥看着羔的眼睛,仿佛走进了追溯光阴的镜像长廊,在与过往无数次的对视里,睫毛翕张,所有宇宙的裂痕也随之开合。
他找到了答案。
无关乎性别、身份、年龄等一切外物,如果口袋里只有一片面包,他只想送给羔。如果手中只有一束玫瑰,他只想送给羔。如果,如果心脏的位置只允许一人通行,他会扫除路径上所有障碍,拔掉身上所有利刺,放出所有怨毒的、肮脏的陈旧污血,再欢迎羔的入住。这扇心门自母亲去世就再也没打开,这里荒草丛生,锈迹斑斑,但拥有最完整的、不曾被任何人扰动的核心,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自己可以给羔什么了。
他好想亲一亲那双躲闪的眼睛,告诉他就算是大逆不道千夫所指,你也不是一个人跪着背负所有骂名,我永远是你的共犯。
他们的关系无法具体称呼,一锤定论,在初次结合过后,这份亲密便突破了浅显的色//欲之欢,形成一条难以言喻的纽带。它勾画出闭合纹路的镣铐,一头铐着海鸥,另一头铐着羔,他们相互制约也相互侵占,在非同寻常的厮磨间,啜饮彼此的泪水与疼痛。
时空漫长,星夜荒凉,雪一直在下,像上帝不容拂逆的权威,共同的寂寥飘舞在他们相距不远的眼睛里。
羔看见海鸥从荒原深处走来,和他出于同源的乌黑长发,冷白肌肤,下巴的小痣。风燃烧着絮雪,也亮不过海鸥瞳孔里倾覆日月的烛火。
这个世界假得像一场梦,而他是唯一的真相,尽管这个真相也被世俗断论为荒谬。梦里那只灰白色的鸥鸟张开翅膀,顶着乌蒙磅礴的厚雪,突破霜浓露重的封锁线。它用尖锐的箔边,割开梦与现实的隔阂,它飞来,它向他飞来。其他别的什么,统统都变成了喑哑的背景板。
就像这么多年宾客往来,人迹杂杳,羔也看不到记不起其他人了,海鸥的存在正如他的长相,强势而富有侵略性地惊艳了羔整个人生。
太阳挣扎出半个角落,赤金色的光透过裂缝倾斜下来,海鸥展开双臂,他的风衣被星星点点的落雪覆白,而温暾的阳光尾随而至,将他的后背与臂展都照出金茸茸的质地,在纯黑里流光溢彩。
白的纯洁,金的神圣,他带着天使的祝福,以全部饱满,用力拥住尽头那朵落雨的云。
还是熟悉的背头,露出犀利的眉目轮廓,桃花眼一贯锋利,没有柔波万种的余地。海鸥的眼睛里雕刻着雪花,凌厉又精致,就像浸洗过银河之水的黑曜石,每个锋面都闪耀着锐不可当的流虹,底色却是漆深的肃敛。
羔在近距离里抬眸一瞬,就看见自己不偏不倚落在眸子中央。他缩了缩脖子,隔着鼻间漫起的冬雾,忽然不敢相视。
“小羔啊。”那声音徐徐而沉缓,宽厚的胸膛震颤着,传到了另一片心房,险些让羔直接飙出眼泪花来。
羔憎恶这样的酥麻,让他丢盔弃甲,让他原形毕露,让他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强硬瓦解,沦为亲人眼中永远没有话语权的稚儿。
海鸥不放他走。
“小羔啊。”
羔前一天没睡好,头发也乱作一团,他再次低下了头,无措又无助地垂着手,只觉得自己现在红肿着眼睛,顶个鸡窝头杵在雪地里,傻透了。
他渴望逃走,回到那熟悉又可怖的幽寂中,自己现在这丑陋不修边幅的模样,毫无预兆地放大在最在意的人面前,是多么难堪,却又被一声声“小羔啊”粘在怀抱里,放弃反抗,成为温柔的战俘。
那些过于浓烈的情绪在夜晚抵死纠缠,它们互相厮杀,残余只有疲惫的安静,更准确地说,是一层烂稻草般的麻木,随便一阵风来就能捅破。
这个拥抱以沉默起始,再以沉默收尾,羔揉去了眼角的酸楚,尽可能地,用没有起伏的声音问道:“哥,你怎么来了。”
海鸥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羔,眼底还漂浮着血丝。他再抬起手掌,将羔脸侧的乱发拨至耳后,端详许久,轻描淡写地说:“很想见你,所以就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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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篇文章的主要灵感是“看见”,看了《阿凡达》和第二部,电影里出现频率比较高的一句话也是“I see you.”男女主之间说,对他们的子女说。
心理学上有个说法,叫“爱就是看见”,人感觉到圆满,感觉到全然的幸福,其实也是潜意识里能够感觉到自己被另一个人全然的关注,自己的想法、感受、做的事情被另一方关注——也就是“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