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LP】《背景小马》(3)无根而固① 伤感 长篇小说

III:无根而固


亲爱的日记本,
是什么造就了小马?是她的梦想吗?是她的思想与志向吗?是她离世之前希望达成的目标吗?还是说是她的恐惧与担忧,她生命里害怕的种种?
以前住在坎特拉皇城,住在家人身边的时候,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我知道自己会从事怎样的工作,会嫁给什么样的雄驹。我甚至知道自己希望生下什么样的孩子。如果有谁问我“是什么造就了小马?”,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我所有天赋的总和。”
还有家的时候要相信这些东西是很容易的。可当我来到小马镇,当我被无情地丢进这永夜之中时,一切都不一样了。像一场大火,就这样将我曾认为理所当然的一切烧毁了。
突然无家可归这种事情是谁都无法做好准备的。一只小马所有天赋的总和给不了她吃的,给不了她住的,也给不了她一个温暖的怀抱,给不了她一个走投无路之际的投身之处。不论学了多少年的作曲,多少年的哲学,在大街上寻找食物的日复一日里,在废弃的房屋里寻找栖身之所的无数夜晚里,这些东西一点用处都派不上。有那么几次我都差点于绝望之中放弃了。正常的小马都只能在绝望中放弃。
但很快我又发现,如此幸事确实是谁都无法做好准备的,而我有这个福气。如果造就了小马的是她的家的话,那么就是小马镇无数比我更加慷慨而更加坚强的小马们造就了我。小马镇的无数居民们可能永远无法铭记我为他们咏唱的歌谣,不过这完全不是我曾认为地那样悲剧。因为构筑我歌谣的一砖一瓦早已存在于他们的心与口中,因为有他们这样善良的马儿,将生活的基石与我分享,让没有家的我在这里无根而固。
* * *
听见她的蹄声,我的颤抖停止了。只能是她。房前通往她果园的这条土路只有她会走。仲夏的暴雨声里,我听见她细碎的蹄声踏上我家小屋的门廊口。
我在面前的纸上最后写下几笔,完成了《夜之悲歌》的谱子,抬起头。面前砖砌壁炉里的火光已经渐渐暗淡下来,呈现出暗沉的红色。专注于工作的我几乎没感觉到那隐形的寒冷。雨点依然劈劈啪啪打在房顶的木瓦上,她的声音也依然在门廊口徘徊。与其说担心她,我更多是觉得好奇,于是理一理自己的外套,站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
阿杰身子一震,嘴巴张开,转过头看着门口。很少能见到她被吓到的样子……更别说全身湿透的时候。可怜的雌驹站在我的门廊口,金黄鬃毛下一张点着雀斑的脸略微红了。
“你好。”我温和地微笑,用魔法扶着门,“这种天气出来散步有点不合适吧?”
“啊,不好意思。”阿杰有些不安,嘟哝道。她身后的世界如同瀑布一般,小屋旁蜿蜒而过的土路已经完全变成了一条暗棕色的泥河,下午灿烂的日光也消失了,只剩下森林上空阴惨惨的灰色。“这个天……确实是不太好。”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发现她的身子上用湿毛巾捆住了一个篮子,贴在她的肚皮上,像是在用自己的身体来保护一般,“我就是借你屋子门廊口歇个脚。这年头的天马下个雨都不说一下。”
我耸肩,“这雨我也没有料到。平常这个时候我本来也该在外面的,不过今天有点事情要做,就留在屋子里了。”我可人地微笑起来,“说到屋子,我看你也需要换换环境了不是吗?”
“诶,莫得来头的!”苹果杰克摇摇头,指着外面的倾盆大雨,“这个肯定……肯定莫得多久就放晴了,你甭操心我,不得打扰你的,我真的不是——”
“谁会把你这样的马儿晾在外面淋雨呢?”我往回退了几步,朝小屋内示意,“快进来吧。里面有个壁炉,咱们给你暖暖身子。”
“这个……”苹果杰克咬着下嘴唇,看看我,看看雨,看看她的篮子,又看着我,“真的不得麻烦你吗?”
我坏笑着,“快点吧,落汤鸡,再不进来我可改主意了~”
“那-那好……”她抖一抖依然绑着毛巾的身子,低着头走进屋内,“呼~这地方我愣个不记得呢。奇怪了——本来我是每天都要走这里过的。附近原来不是有个废谷仓吗?”
“也许吧。”我微笑着关上门,挡住外面潮湿的寒冷,“其实我也没来镇上多久。”
“那可是要欢迎一下。”阿杰说道。我拉起地板上的一个水桶滑到她身边,她会意,摘下帽子,在金属容器上方拧起自己长长的金色鬃毛,“不过这间屋子我硬是觉得像昨晚刚冒出来的。”
“唔,不完全是啦,”我走到壁炉面前,从一旁的金属架上悬浮起三大块木头,“不过你没注意到也怪不得你。”几块木头被扔进烟囱下方,很快明亮的火光又一次温暖起整间小屋,不过这一次暖和的就不只我一马了,“我这匹马吧……不太容易被别的小马注意到。估计我的房子也染上同样的毛病了。”
“我看到你在后边那个小木屋和这块之间种的树了。”她说到一半,愣了愣,翻个白眼,自顾自地笑起来,“瞧我,苹果树我真是见一棵忘不了一棵。”
“谁能怪你呢?”
“那些树是嫁过芽儿的。你自己种的?“
“唔……”我穿过房间,绕过床,打开一个装满干毛巾的木箱子,“对,不过有小马帮了我一把。”
“路那头我家那趟儿,有一整个果园都种的这样子的树。”
“那我们算是邻居了!”我朝她笑着。
“嗯!算是咯。现在我有点后悔之前没有早些打个招呼。瞧我这出息……”她的视线移到墙上,声音小下去,“诶……这个有看头。”
“嗯?”我跑回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她正看着墙上各种各样的乐器。我俩处在各种长笛,吉他,竖琴,编钟,小提琴,大提琴,单簧管等等的包围之中。火光闪烁里数量繁多的乐器在金属架的支撑下,挂在这间小屋的墙壁上。“啊,这个啊……我是个音乐家。”我哼唱两句,权当作我们四周森林一般管弦乐器的概括,“我不住在镇里面也是有理由的,平常演奏这些东西的时候,邻居们对我最好的态度恐怕是在我屁股上飞起一蹄子吧。”
“你算是写音乐的那种?”
“我追寻音乐。”
“我……”阿杰的鬃毛终于被她拧干,她咬起嘴唇,“我没弄懂嘞?”
“我也没弄懂。”我笑着把毛巾递给她,“等我追寻到我要找的东西说不定就懂了。不过到时候又是另一个谜吧。”她接过毛巾,而我转身去给壁炉里又添了点柴,“顺便,我叫天琴。天琴心弦。”
“苹果杰克。”她用初次见面的语调介绍自己。
永远都是“初次见面”,但每一次都让我如此入迷。当一匹小马觉得她从未见过你时,她说话的声音里总是有一种音乐的气息。阿杰的声音是能让小提琴嫉妒得断掉几根弦的那种,总让我期待着以后还能再听见她的声音。这样的生活像一曲交响乐。
“我这马平常不喜欢麻烦别个,真的。”她继续说道,“只要刚刚雨再下那么晚一点点,我就啥事都不得有了。”
“想知道你跑这么大老远的是干什么去了?”
“为了这个。”阿杰把毛巾披到自己脖子上,拆起篮子上湿透的包装,“赛蕾丝蒂娅在上哟,千万别坏了——呼~”她长出一口气,在壁炉琥珀色的光线里从篮子里捧起一个小小的翼角兽布偶。布偶还是干的,可能是这屋子里最干的东西了。她蹭蹭它,好像它是自己的孩子一般,“要是出了啥毛病我可硬是要找个崖跳下去了。”
“有啥秘密就告诉我吧,阿杰小姐,我不会乱说的。”我傻笑着抛个媚眼。
“嗯?”她眨眨眼,皱起眉头,“诶!没什么!”她清清嗓子,将玩偶放回篮子里,“这是我妹妹小苹花的东西。他妈还在的时候给她的,后来没多久妈和爸都走了……希望他们在上头过得还好。”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出口气,在壁炉的温暖中放松下来,“小苹花这会儿正遭着疹子。我们家里头的娃儿到了她这个年纪都要遭一次。当初我挨起的时候,那日子是真的不好过。所以我希望她能高兴一点,就去镇里头把这个娃娃修了一下,但是回来的时候……就……“她指指小屋的墙壁,还有壁上依然回荡的雨声,“真是把我吓腾了,要是小苹花的娃娃遭殃了我要楞个办呢……所以之前才偷你门廊用一下。”
“阿杰,你什么都没有偷。”我平静地说,“我理解。但要我说,现在该担心的不是娃娃。来……”我从床上拉起一床羊毛毯,“要是害得苹果家的两个成员都生病了就不好了。”
“使不得,天琴,我——”
“别说话。”我把毯子盖到阿杰身上,把她往壁炉那边又推了推,“没什么使不得的,好好休息。你都被雨淋成这样了,这点忙我一定要帮。”
她颤抖着,深呼吸,接着慢慢融化在毯子和壁炉的温暖里,“唔……确实很舒服。”
我微笑,“那可不是。”
“让我想起我们农场那边的壁炉。”她将身上的毯子裹得更紧一些,碧绿的眼睛随着火焰跳动着,“我爸修的。他跟我说,家里头的炉子从苹果家的第一代来到这一块起,设计就一直是那个样子,一代一代传下来。想象得出来嘛?那么多户人家,用得全是一个炉子。”
“这不正告诉我们……”我坐到阿杰身旁,温柔地看着她,“…只要生活的基石还在,我们总能撞上一些美妙的事情。”
十二个月前,我哭得一塌糊涂,独自躺在镇边缘一座废弃谷仓的角落里,蜷缩着,颤抖的蹄子掩着面。体内唯一比悲伤的剧痛还要强烈的感觉就是那一股股左冲右突的严寒,直冻到我的骨髓之内。数日来,这萦绕在我的周围的寒冷就是我的报应,随我走过小马镇的大街小巷。然而此时,在这废弃的谷仓里,在这尘土与干草的包围之中,寒冷的感觉反而讨喜,因为寒冷之下的颤抖里,眼泪似乎就要被抖掉,就要让我相信正在经历的这一切似乎没有发生过。
不均匀的呼吸里,我闻着四周的土味,和身下粗糙的地面融为一体,躲进不受铭记的角落中去。一瘸一拐走进来的时候,没怎么装东西的鞍袋就被我随蹄扔到了一边,现在正躺在另一边的角落里,贫瘠的阳光从屋顶的细缝里刺下来,如此暗淡,让马分不清地上哪里是我的竖琴,哪里又是谷仓里的其他破烂。
又一声抽噎,又一阵颤抖。我的哀鸣从开裂的嘴唇里挤出来,变了形,听起来完全像是另一匹马的声音。要是我能把自己也忘了该多好。我这样想着。要是能忘掉这些讨厌的感觉,或许我的生活还能更轻松些吧,比如一匹马漂泊在这座小镇上的感觉,比如暮光闪闪像看空气一样看着我的感觉,比如看着身下慢慢拉伸的高度,站在窗边摇摇欲坠的感觉……
我呜咽起来,把脸埋进自己的蹄子里,像个小孩子一样。我试过逃走,往东边跑,就这样一路跑回坎特拉皇城去。但出了镇外还没一公里,一堵严寒凝成的墙挡住了我,直到我差点失去四肢的知觉。我跑回镇中,平息住混乱的自己,然后试着往西边跑,结果一样。在那隐形的暴风雪里,我只得退回到自己的囚笼。
让谁帮忙都没什么用。其实我连看都不想看她们。小马镇的居民总是那么高兴。自然她们本就如此,我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恨她们。我恨的是我自己。看见她们美好的生活只能让我更加想起自己多么冷,多么饿,多么怕。一切的一切将我逼到了这里——让我躲起来。
我跑到镇西的边缘,这里的寒冷没有严重到无法承受,但又刺骨到能让我保持清醒。接着我在土路边找到一座废弃的农庄。我想整理自己的思绪,但很快发现根本不可能。承载思绪的灵魂已经碎了,如同自己蹄缝间滑落的一滴一滴眼泪一般,碎成几百块,散落在泥地上,再也捡不起来。
就算啥时候我真能再站起来,又有什么必要呢?那时我自己究竟又会是什么样子,又要面对怎样的命运,我不敢想。没有家不过是没有家,没有名字完全是另一回事。我完全可以住在全世界昂贵的豪宅里,再往自己的蹄子里揽下一百万间房子,一百万亩土地,再来一百万个仆从对自己言听计从,然后还可以在全世界最圣洁的墓地里订一片最好的位置。但只要自己没有名字,这样的一切就不是‘家’,生前身后都不会是。
我想着,哭着,绝望地颤抖着。
接着她出现了。
“我的个天诶——!”她拉长的声音回荡在谷仓破旧的墙上。我的耳朵接收到蹄子与木质门框碰撞的四重奏,一个身影从外面明亮的世界中走进来,“我刚刚肯定听见了啥子……那个……有谁没得?你好?”
我以为体内残留的能量早已不够我再站起来了,直到我发现自己还是一骨碌爬了起来,吸了口气。我的视线触碰到她的脸上时,我第一次注意到了她脸上的雀斑,看着她青绿色的眼睛在一束太阳的光芒下闪烁着,脸上是我这饥肠辘辘的三天里见过的最温暖的微笑。
“哇哦!你好!”她举起双蹄挥一挥,示意自己没有危险。我看着她棕色的牛仔帽,看着她长得不可思议的金色鬃毛,还有她身上背着的两筐苹果,“莫激动,甜心。我不是故意吓你的。”她身子健壮,散发着无畏的气质,是陆马的完美典范。但下一秒这整个硬朗的形象融化成了大姐姐一般带着担忧的注视,“哎哟,你这个样子真的糟透了!刚刚在外头的时候听你哭得稀里哗啦的。你莫得事情嘛?”
我要对她说什么?我要对一个总是愿意为其他小马承担一切的小马说什么?生活好似给了我一把锤子和凿子,再给我一个充满泥土和沙子的世界。说不定一开始装死才是正确的选择,说不定那样,就能再一次地被忽视掉。
但她依然看着我,问道,“你知道这个谷仓已经废弃了好久了嘛?你哪里来的?家里离这里远不远?”
直到这一刻才让我有幸发现,她的声音很甜,像是舒缓轻柔的音符。这声音里的亲切在我的眼里又挤出一丝湿润。但我没说话,只是抽泣着,因为我一直忙着看——不是看她,是看着她身上背着的那两筐苹果。突然我觉得自己的嘴很干。接着是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好像我们周围木头搭起来的谷仓就要垮掉一样。
她也听见了,但比我更清楚那是什么意思,“哈哈……饿了嗦?”她顺着我的视线看去,笑着,“莫得事,我叫苹果杰克,来,拿到起。”她一转头,用鼻尖顶起一个苹果,向我扔过来,“吃个橘子。哈哈哈……咳咳,我家里马喜欢开这个玩笑。”
我听不见她的声音。味蕾的尖叫声盖过了一切,不到一分钟我咽下了整个苹果。呛着也没关系,接着往喉咙里塞就好,直到终于咬到果核。虽然自己还是那么饿,但我的眼泪终于停了下来。
阿杰低低地吹了声口哨,“哎哟,妹儿,慢到点!……嘿,还好送到菜市场之前我都洗过咯。”她走到我面前,坐到地上,“我已经告诉你我叫啥子咯,那你愿不愿意说说你呢?”
我抖了一下,躲避着她的目光,还有她的问题。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说出自己的名字不过是自我安慰而已。名字显然不是我发明的,如果我真的要给自己一个合适的代号的话,还有什么能比我的竖琴更好呢?那时在意的只有一种感觉,一种比寒冷和饥饿更加折磨着我的感觉——孤独。苹果杰克那么真实,那么温暖,让我做什么,说什么的都可以,只要不让孤独将她从我面前带走就好。
“天琴,”我终于低声说道,“天琴心弦。”
“天琴。”她嘟哝着,点点头,拿蹄子点一下自己的帽檐,平静地向我微笑着,“你的名字挺好听的,天琴。”
我的视线又一次模糊了,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我想抱着她。我想她抱着我。我想要温暖,想要安全,想要幸福——可我知道这些东西都不会长久。这一切都不会长久。本来那一刻我就该结束整个对话,然后拿起自己的鞍包跑出谷仓,躲进森林里,躲到一个不会有什么生物拥有足够的人性来向我微笑的地方,一个不会有谁提醒我自己是个值得珍惜的小马的地方。可阿杰温柔的声音继续抚慰着纷乱的我,好像我不是什么浑身泥污,沾满泪水的垃圾。
“这座镇子大大小小我也都认识,”苹果杰克继续说道,“但我确实还没见过你呢,天琴。你是过来探亲访友啥子的吗?要我带你去找谁吗?莫得必要在这个破谷仓后头转悠,对吧?”她眨下眼睛,接着眯起眼睛看我,“……那个,天琴?”
开始我还奇怪她为什么不停地在问问题。直到她的形象倾斜起来,被反反复复的黑暗包围住,我才明白了。我要昏过去了,整个身体软下来,像一个可悲的少女一般昏过去了。饿不可怕,怕的是饿久了发现自己有多么能吃东西的时候。
再次醒来的时候,世界似乎比谷仓里面明亮了千万倍。我看着面前不断移动的地面,抬起头,看着地平线似乎也在一摇一摆地前进着。
“啊,你好!”我听见阿杰的声音,颤抖着吸了口气,反应过来自己正趴在她的背上。我们正在一条土路上,路的尽头通向一座被美味的苹果树海洋所包围的果园,我们正向着那海洋中心的谷仓前进。远离小马镇的世界越来越冷,但阿杰身体温暖的感觉融化了我身体的一切颤抖,“你歇到,亲爱的。我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你不得有事的。”
“这里……”我趴在她背上,有些困难地呼吸着。在小马镇四下奔逃数日之后,四肢百骸难以忍受的酸痛直到这一刻终于钻进了我的脑海里,“这里就是你住的地方?”
“那还用说!香甜苹果园,全马国最巴适的红苹果产地!”我们经过木质栅栏和运货马车,听见远处传来牲畜的声音,闻着干草淡淡的清香,“不过一会儿再带你去逛,你现在这个样子烧得怕是有点严重,天琴。先进去暖暖身子。”
我吸了一口气,“你……你记得我的名字?”
“当然了,亲爱的!我们种树归种树,脑壳也不是木得!”
有些时候我觉得世界上唯一源源不断的东西就是眼泪。我闭上眼,露出一个陶瓷一般破碎的微笑,轻轻抱住她。周围的世界很明亮,像是一股正义的火焰,正焚烧着我头上多日来噩梦编织而成的面纱。
放蹄的时候我多少有些不舍,睁开眼睛,发现自已已经在她的房子里,身子被放到一个柔软的沙发上,四周是装饰古朴的客厅,墙上挂满全家福,柜上各类传家宝,手工艺品摆放着。面前有一座壁炉,同我一样,空虚着。壁炉里空洞的景象让我打了个冷颤。阿杰应该是看见了这一幕,因为紧接着她就开始往放木材的金属架子那边走去。
“来,我给你点起,你好好歇到,然后我去找史密斯婆婆给你弄点汤。”
“史密斯……婆婆……”我嘟哝着。突然,我的耳朵听见屋子的另一端传来说话声。这里除了阿杰和我还有别的小马,依然充满生气。而我鬃毛蓬乱,浑身泥点地坐在她们干净的沙发上,在这样温暖的家里显得格格不入。
“她的名字叫天琴心弦,奶奶!”我听见苹果杰克接着吼道,不过她们说话的内容在我麻木的脑袋里已经留不下什么印象了,“我在镇外头找到她的!这娃儿真的是不太行了,要马好好照顾一下。”
“我……”我咬着嘴唇,颤抖着,“阿杰,我-我真的谢谢你。你没必要做这么多,没必要……”我的声音在迎面包裹而来的温暖中小了下去。壁炉点了起来,耳朵拥抱着木柴美丽的噼啪之声,身体融化在沙发里,“啊——赛蕾丝蒂娅在上,真舒服。”我带着醉意微笑起来。
阿杰的微笑显然比我有魅力得多,“苹果家的壁炉,给你说绝对的包治百病。”她眨眨眼,“哎,还记得我第一次遭疹子的时候。就蹲到这个炉子前头睡起,多少个发起烧的晚上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没生病,”我尽量礼貌地说道,“我……”我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我不想太多接受这匹善良雌驹的慷慨,但这几天来,我第一次有了……能够放下一切的感觉。我想把我所有的问题都倾诉给别的小马听,但又不想让自己都不理解的事物成为其他小马的负担。“我走丢了,苹果杰克。”我有点结巴,用一只蹄子梳理一下自己的鬃毛,抑制住自己,继续说道,“把自己丢了,都不知道要怎么说起。”
“你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从家开始说是最好的。”
“家?”
“对啊。因为家造就了小马。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她将砖制壁炉上的金属炉栏放下,朝我这边走来,“我还小的时候,有一次就离家出走咯,离开农场往大城市那边跑,觉得自己可以过上和家人们不一样的生活。嘿,那时的我硬是笨得不得行了。在外头那会,我哭了几天几夜,直到最后又跑回了家,然后一切又都好了。”她站在我面前,俯下身子将蹄子伸进我的鬃毛里,挑出一段不知何时卡在里面的树枝,“有时我们会逃离自己的家,逃离这个对自己最为重要的地方,因为我们太急于去追寻自我。结果呢?不过是迷途更深而已。”
“苹果杰克,我不是离家出走。”我叹口气,坎特拉皇城的景象在脑海里闪过。不知哪里突然吹来一阵风,将一旁的壁炉吹出几公里远。“我想回也回不去了。”
“怎么了呢?甜心?”
我咬着嘴唇,皮毛之下鸡皮疙瘩耸起。我抱住自己的胸口,试图抗拒那冰冷的阴影。苹果杰克对我这么好。不能让她看见好端端的一匹小马就这样在她的客厅里崩溃。我这辈子都没料到自己会成为现在这幅模样:一个无业游民,一个流浪者,一个没有目的没有名号的独角兽。以前曾经在坎特拉皇城里见过那些乞丐,聚集在街道阴暗的角落。那时的我总是会带着好奇和同情端详着她们,而现在,我也和她们一样了,身上散发着同样恶心的气味。而即使那些贫穷的小马们也比我有希望。就算现在我能回到家里,那些曾与我深深羁绊着的小马们现在又能怎样呢?我的父母又能怎么帮我呢?
爸。妈。
* * *
“什么也没有了。”我的嘴唇颤抖着,“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回去的了。”我缩到沙发的更深处。有那么一瞬,我多么希望身下的沙发能变成我的棺材,就让我长眠在这里。
“唔……没事,就在这里,就现在,我们这里有你的位置,亲爱的。”苹果杰克说道。她无私的光辉只有脸上灿烂的笑容才能胜过。我看着她转过身向衣柜跑去,在里面挂着的一排外套里翻找起来,“而且我还有别的东西要给你。怕你冷到起。”略微寻找之后她抬起头,嘴里咬着一件石灰色的衣服,走过来放到我身边,“来,拿到起。原来我年轻的时候秋天出去到果园里头干活要穿,不过现在我毛厚实了,用不到了,嘿。”
我看着她,又看着她的礼物。眯着眼仔细观察之后,我发现那是一件长袖帽衫。我没有多想,便用自己的魔法将它包裹起来,披在我的前半身上。一番挣扎之后,我终于设法将自己的蹄子穿进了它的袖子里面,在外套舒适的包裹中坐着。很快鸡皮疙瘩消失了,好像这件外套正源源不断地吸收从壁炉那边散发出的热量。现在想起来,可能让我暖和起来的不是什么衣服,是阿杰。是善良的阿杰将她的一小部分放到了外套里,让给了我。穿着它就像被包裹在她永无止境的拥抱中一样。我不住笑了,这一切让我回想起身边还有不陌生的小马的感觉。那时的我觉得,可以将这匹礼貌又贴心的雌驹称为我的“朋友”了。
“谢-谢谢你。阿杰,真的。”我蜷缩在沙发的扶手上,沐浴在壁炉的火光中,“谢谢你做的这一切。真希望我能够报答你。”
“我家就是你家。”她只是耸耸肩,“好好休息一哈,养养身子。以后我们看看能不能给你弄个地方住,楞个样?”
我轻声笑起来,“‘莫得’问题。”我让灰色的袖子末端挂过我的蹄尖,在空中晃悠着。年轻的时候我曾经羡慕暮光闪闪,羡慕她在父母不在的时候有个大哥哥照顾自己。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吗?“不过应该没有什么地方能有这么好的壁炉。”
“确实是个好炉子,”阿杰点点头,“爸修的。原来他说过,‘不论楞个样,基础一定要打好。只要基石有了,剩下的不过是时间问题。’”她朝火焰中看了一眼,一下子似乎老了许多,脸上浮现出与平常小马不一样的忧伤,但又有着一股坚毅,“老人家说得对。他就是我生活的基石。”
温暖里的我有些恍惚,但我还是听出了她言语里的沉重,“你肯定让他感到骄傲了呢。”我说道。
“嗯。能做的也只有努力让他更骄傲吧。”她绿色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微笑起来,跑开了,“我去看下婆婆的汤做得怎么样了,马上回来。”
“嗯,好。”我调整了一下自己在沙发上的坐姿。火星碰撞在面前的炉栏上。我看着火焰,让近来纷乱的思绪都慢慢融化在那温暖里,拉上兜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是将无数个绝望的夜里,带着僵硬四肢蜷缩着的那个黑暗的自我呼出去了一般。
几天以来的第一次,我终于有个机会坐下来好好思考一下。结果,某种黑暗而神秘的东西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某种引诱着我在数日里断断续续前行,直到现在终于发现的东西。我越是去想,耳朵便抽动得越厉害,因为我正听见一段从自我的最深处飘然而出的旋律,从我在那个漆黑幽深的巷子里醒来之时便诞生于我思维的空隙之中的旋律,一曲不受吟颂的歌谣。
沉迷于此的我并没有注意到视野边缘那个快速接近的黄色身影,然后……她吸了口气。
我向那边看去,一只小雌驹正用自己大大的琥珀色眼睛看着我。她的身子有些发抖,红色的蝴蝶结在她洋红色的鬃毛上晃荡着。冷的不只我一个吗?不对,她是害怕我
“诶,你好。”我用自己最温柔无害的声音说道,微笑着稍微往前探了一些,“你一定是苹果杰克的妹妹。”
面前的小小马往后退去,眼睛睁得和盘子一样大,“那个……”她的嘴巴微张,瞳孔周围闪着乳白色的光芒,像是月色反射在池水上一般,“那个……苹果杰克?!”
“诶——别怕!”我苦笑着,“看来你的姐姐忘记说今天有——”
“怎么了,小苹花?”熟悉的橙色身影跑回客厅,然后一下愣住了。我的心猛地一跳,因为苹果杰克突然吼起来,“小苹花!给我过来!马上!”
小雌驹喘着气跑回姐姐的身旁,躲到苹果杰克身后。我看着这一幕,迷惑地眨着眼睛。阿杰拦在我们中间,瞪着沙发上的我。之前脸上的甜蜜和好客都不见了,在她深深的皱眉下被碾得粉碎,“日嘛你是哪个?你咋在我家房子里头?!”
“什-什么?!”我的心跳得更快了,似乎要把外套撕出一个洞来,“可是……可是我……我还以为——”
“你穿的那是我的外套?”苹果杰克翠绿的眼睛紧紧眯着。我听见她身后小苹花呜咽的声音。姐妹之后,一匹年迈的淡绿色小马从另一个房间里走了出来,“你一直在翻我们的东西吗?”苹果杰克几乎是叫了起来,“快说!”
“苹果杰克,我——”
“你……你知道我的名字?”苹果杰克脑袋一歪,怒火在疑惑的覆盖下突然消失,但她的怒容很快又回到脸上,“是不是有哪个唆使你干的?给你讲可莫得意思!几个月前才有一群闹轰轰的娃儿跑来我们谷仓捣乱,这里真的是不需要哪个再来闹了!现在你到底说不说?”
“我不明白!我是天琴啊,忘了吗?我们才——”我说到一半停住了,心跳也短暂地停了下来。似乎整个客厅的温暖都在离我而去,接下来的话语变成了呜咽,因为我才明白自己有多么蠢,“赛蕾丝蒂娅啊……又开始了……”
“什么开始了?妹子,快点!赶紧告诉我为啥子你要私闯我们的房子!”
“那个……听我说……”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四肢颤抖着,“就是……我……”我咽了口口水,往后退着,挥着蹄子,“我不是很清楚该怎么解-解释……”
“先说!”阿杰依然冷冰冰地看着我,火光照映出她脸上每一根坚韧的线条,“不然我报警了。”
“我们一分钟前还在说话呢,阿杰!你把我从镇边上背过来——”
“背你?!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你!”
“我知道会这么想——但是真的,我发誓!”我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结巴着,“我们说过话的!你还给我点起了壁炉,送我这件外套——”
“说得好听。你当我傻哇?”
“不-不是!露娜在上,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身子的颤抖更严重了,骨髓像结了冰一般,视线在墙上的一幅幅全家福之间游走。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陌生小马的脸庞。只有面前三张永永远远陌生的脸。我痛苦地笑起来,“我很抱歉……我-我该走了——!”
“给我站到——”
我转身向门口跑去,“我很抱歉!”
“苹果杰克——!”老马的声音响起,“她要跑咯!”
“不可能的!大麦?!”
我狂奔过一个角落,向前门跑去,她们的叫喊声在身后渐渐小了下去。接着我撞到了一个高大的红色身影上,“哎哟!”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头昏脑胀地抬起头,吸了一口气,“唔!”
一只高大的雄驹正俯视着我,深红色体毛覆盖着壮实的肌肉轮廓。若不是今天这种情况,他一定是我这样的雌驹流口水的对象。不过现在,他和一只不怀好意的牛头怪一样可怕。
“大麦克!”身后阿杰不断逼近的蹄声里混杂着那个老婆婆的声音,“抓到她,别让她跑了!”
我咬着牙左右看了一眼。一旁不远处有一个浴室。面前红色雄驹冲向我的那一刻,我一跃躲开,朝浴室门口跳去,空中魔力已经包裹上门把手,落地,将门在我身后关上。地面在她们的蹄子下微微颤抖着,我蹄下一滑,差点摔倒,踉跄着站稳,锁上锁,用身子死死顶住浴室门。
门被撞了一次,两次。我叫出了声,依然颤抖着抵住门,饥饿的身躯和脆弱的魔法在一家小马的义愤之下毫无抵抗之力。“赛蕾丝蒂娅在上,赛蕾丝蒂娅在上。”我哭了出来,眼泪滴在那陌生的幽灵送给我的外套上。门又被撞了第三次,我差点摔倒,努力在光滑的瓷砖上寻找着放蹄的地方。
“把门打开!”我听见苹果杰克的声音,“妹儿,我们不得害你。但你硬是要给我们解释一下!”其他家庭成员的低语声也嗡嗡响着,“你不晓得小马镇私闯民宅是要遭关进去的嘛?”
“求你们不要管我了!”我喘不上气,呜咽着,对着木质的门表面说道,“警察什么也做不了!相信我!对我,谁也做不了什么!露娜在上啊……”我抽噎起来,滑到地上,抱住自己的头颤抖着。脑中的旋律越来越响,似乎要将我的头撑开,把浴室的四墙涂满我灵魂仅剩的那一点点东西,“我只是希望有谁能帮帮我而已,就像你们差点做到的一样。难道就这么难吗?”
另一头没有回答。我坐在地上,抱着自己,抽泣了一分钟……两分钟……三。我眨眨眼,用灰色的袖子抹一抹自己的眼泪,抬起头。
“有-有谁在吗?”我紧张地问道。依然没有回复。“苹-苹果杰克小姐?小苹花?”我咽口口水,“大-大麦?”
寂静无声。
我慢慢起身,盯着门把手,很久,很久。最后我终于积攒起足够的勇气,用魔法打开了锁。魔法光辉包裹之下的门打开,我朝走廊望去。看不见谁。我调整好自己略快的呼吸,悄悄顺着走廊走回去。蹄子下的地板吱呀叫起来,我只得苦着脸,一步步挪着,终于挪到了一切灾难的起点——站在客厅边缘,躲在转角后悄悄地向里面看去。
苹果杰克正站在壁炉前,尾巴对着我,“唔……大夏天的点这么旺真的有点浪费木头。”她摘下帽子,挠着自己金黄的鬃毛,看着噼啪作响的壁炉,“这是哪个整的?小苹花?”
“姐,不是我!”娇小的黄色雌驹从她身旁跑过,“没有你或者大麦的允许,我是不准往炉子里加柴的,你们不老是跟我这么讲吗?”
“我确实是喜欢你听话的样子,不过有些时候我还是觉得……”
“喂!你什么意思?!”
“行了,孩儿们,莫为这种事情吵吵,”苍老的绿色身形正坐在摇椅上,微笑着,享受着壁炉的温暖,“医生不也说过了吗,这样对我骨头好。嘿嘿嘿。啊……小苹花,乖孙女。给奶奶把被子拿来。”
“知道了,史密斯奶奶。”
“那我还是赶紧去帮大麦做点家务好了,”苹果杰克嘟哝着,向后屋走去,“真是的,”她微笑着摇摇头,看着天边渐红的夕阳,“那么快又到晚上了。时间咋过得这么快呢?我一定是老了。”
“呸呸呸,说什么呢,猴娃儿!”史密斯奶奶叫道。
“哈哈哈……”小苹花忍住笑意,将被子盖到奶奶的身上。后面苹果杰克翻了个白眼,不见了。
我咬着嘴唇,退了回来,毫无气息地站在走廊里,只有微微颤抖的气息与我作伴。我看着一旁墙上挂着的镜子。镜中一只沾满泥点,鬃毛凌乱,神色忧伤的独角兽也看着我。我抬起一只蹄子摆弄脖子后面的兜帽。那一刻,我明白了在这样的生活里,所谓友谊究竟能持续到怎样的程度。
我的肚子又叫起来,我渴望地看向大门,但视线里大门的距离慢慢拉长了起来,身体在带着我向另一个方向走。想到自己要做的事情,罪恶感在我的心里慢慢凝结。一闪之下,我跑进厨房,翻开我遇见的第一个纸板箱。里面躺着两条面包,我拿起来塞进自己的兜里。厨房里还有很多东西——不少昂贵精美的小装饰品,在小马镇中心或许能卖出不少金币。但我一样也没有碰。那是我第一次偷东西,不要偷大了好。我向赛蕾丝蒂娅祈祷着,祈祷这一次是我的最后一次。
我在和自己的竖琴再次相聚的渴望里跑出了果园。
唯一能告诉我“家”是什么的东西,可能也只有自己的竖琴了。
清晨,阿杰跑过路弯时,我一下看见了她。离我在她家的那一次“经历“才过去不到一天。这一晚我眼没有合,身体在隐形的寒冷中保持着清醒,肚中塞满偷来的面包。带着愧疚和孤独的感觉,本该躲在谷仓角落里的我站到了门前,站在不远处路上正小跑着的橙色雌驹的视野内。
很快,她看见了我,停在路中间朝我微笑着。那笑容让我不知是难受还是松了一口气。
“诶,你好!”她笑得很有活力,像是初升的太阳一般,“这么早能碰到别的小马真是不容易!”她挪一挪身上担着的两筐苹果,“想不想吃点早餐?平常我都是卖一块钱一个苹果。不过今天早上我心情好,你觉得买一送一怎么样?”
她的雀斑很好看,隐隐透出那个慈爱的大姐姐的影子,一个我再也见不到的大姐姐。我看着看着,那张脸慢慢扭曲,变成昨天厨房里那些箱子被翻开的样子。我将自己的视线从她脸上掰开,连她试着卖给我的那些美味的苹果都不愿意再看。
“啊…谢谢,不用了。我……我就是在等别的小马。”
“嗯,真的?我认识吗?我在小马镇交了不少朋友呢!”
我咬着自己的嘴唇,尴尬地靠在谷仓的木质门框上,“你……你不会认识的。”我叹口气,用蹄子梳理一下自己的鬃毛,尽力不在她面前表现出那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乞丐的样子。“不过或许……只是或许,以后有一天你会认识她吧。”我试着微笑,尽管微笑和长出天马的翅膀再飞上天一样难。
“你没事吧,甜心?我可能有点管闲事,但你好像有点伤心。”阿杰扶一下自己的帽子,带着同情,温暖如壁炉的眼睛看我一眼,“这么好的早晨,老把你的独角对着地怎么好呢?朝着天空看看吧,就当换换风景。”
我感到自己的嘴角终于有了向上翘起的知觉,一个我独自如何也做不出来的动作。呼吸略微轻松起来,寒冷也不知为何渐渐消散了,“我就是……那个……”一个一个字从我嘴里不自觉地跑出来。不知道要再排演多少次,我才能编出一个够好的故事,来应对目前这种情况,“我就是在想这个谷仓……”
“嗯?谷仓怎么了?”
“我在想它是谁的?”我抬头看着那破旧不堪的木头谷仓,那个我断断续续住了两个夜晚的地方。竖琴和鞍包还在里面,像古代墓穴里中被诅咒的宝藏一般,沉睡在不为马知之处,“是谁的财产吗?”
苹果杰克窃笑两声,跑到我身边站定,“你不如问‘有谁想要吗?’”她漫不经心地朝门框踢一蹄子,一块木头应声而落,掉在面前的地上,“据我所知,这座谷仓比我还老了。我爸妈也没提起过它。可能是在臭钱家的小马转行开店之前的财产吧,怎么说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哎,反正,这谷仓现在谁想要都可以——不过恐怕也没哪个想要。”她看看土路另一侧上密密麻麻的树林,“就算把这些树都砍掉,没个几百只小马或者几打几吨的魔法打点,这下面的土地也没法种东西。长话短说,亲爱的,这谷仓已经是马上要消逝的记忆了……和这年头其他小马镇的历史一样。”
我抬起头,一只蹄子轻轻抚摸着门框,“消逝的记忆……我也懂一点吧。”我小声嘟哝着。
“唔,有点好笑。”
我好奇地看她一眼,“真的?”
“不,不是说你的话。”她揉揉自己的下巴,眯起眼睛看着我脖子下方,“就是我原来有一件外套,和你现在穿的这件一模一样。”
我咽口口水,长袖下的蹄子不安地颤抖着,“难道……?”
“嗯……嘿嘿……我不穿那东西也有好些年头了。”
我挑挑眉毛,“我猜猜,在寒冷的天气里工作了那么久以后,你的毛长厚实了?”
苹果杰克的眼睛一晃,“嗯,这话说得没错。”
我深呼吸一口,清清嗓子,看着面前摇摇欲坠的谷仓,“那个……在镇上的话……想要挣点钱有什么办法吗?”
“钱?”
“对,金币。”我看着她点点头,“有没有小马镇的居民想雇……”我想到如此计划的种种不可能,咬起嘴唇,“……想雇打零工的那种小马?”
“要是想找工作的话,去主街上的公告板那里看看就行,”阿杰说道,“不过那里贴的应该都是全职工作。”
我盯着泥土咽口口水,“也对。早想到了……”
“不过做音乐的想打打零工应该有很多路子吧。”她可人地说道。
我抬头看着她,惊讶地眨眨眼,“做音乐?”
“对啊,妹儿!”她指着我的可爱标记嘿嘿一笑,“这东西肯定不是因为你喜欢舔邮票才出现在你腿上的吧?”
“我-我的天赋。”云开雾散一般,我呆呆地说道,“对啊……”我朝谷仓里藏着竖琴的那堆干草看去,“唔……”我又转过头来看着阿杰,指着她的可爱标记,“那我看你的天赋应该是卖橘子吧。”
她一愣,笑了,笑得帽子差点掉下来。我也一起咯咯笑起来。
因为天气暖和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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