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里
3
跟“下一位”的交往总要费点心思。下雨天得给防水外壳罩一层塑料薄膜,再夹进门格;雪吹进拐角平台的强风天则要通过对讲机直接叫出本人,把东西交到她手中。
将供整间公寓使用的传阅板①放进入口处统一设置的信箱是心照不宣的规矩。这间公寓有两层楼,每层八户,总计十六个不锈钢小箱子上下各八排成两行。一般大家都是扫视一下里面的内容,或者干脆读也不读,直接塞进隔壁的箱子。
但“下一位”是不会允许这种做法的。每月都有个一两次,我得从一楼东南端爬到二楼西北角,挨家挨户送去传阅板。铃村婆婆八十多岁了,跟我祖母一辈,这间公寓的房东据说是她的姐妹。这个消息是本地区的春季清扫会上进行市内除草的时候,从跟我一组的某人那里听来的。
她初次拜访就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夜安。”讲究的客套话与得体的理解推门而入。时值十一月的夜晚,一瞬间我以为是传教人士,不由得全身防范。只见来人一身齐踝的深蓝色连衣裙,配上白色半截式围裙,筒型的黑色帽子弥合了头发的稀疏。她的信箱在上一排最外侧,下雨天常常打湿,于是请我下次记得夹进她的门格。我没办法,心想真是个麻烦的婆婆。
然而即使是二楼的门格,缺乏相邻的建筑物,也有雨水不时随风向飘进来。一个下雨的早晨,我特地机灵了点往外壳上罩了一层塑料薄膜,当天晚上她就亲自登门道谢了,用一口漂亮的标准语说着承蒙费心,不胜惶恐。有一次我省掉了这个步骤直接放进了信箱,是因为那天陡然收到了假期取消的通知,我自己心里也有几分沮丧。
“淋得皱巴巴的都没用了,这样像话吗!”
初夏黑沉沉的阴天,一场大雷阵雨于午后倾盆而至。那天晚上,老婆婆用指尖拈着湿了个透的传阅板无比愤慨地上门了,我别无办法,只有一个劲地道歉。她气势汹汹,嗓门大得简直不像个老年人。打那以后铃村婆婆就成了我心里的头号警戒人物,不再用姓,而是偷偷改用“下一位”来称呼。
关掉引擎,悄悄看了眼后视镜,“下一位”婆婆正在将什么一张一张地投进信箱。我一直待在车内,等她全部弄完了才下来,拿起自己那份进屋,点了根烟,在荧光灯下读起来。乍一看挺扫兴,似乎是从报纸的投稿栏里裁下来的复印件。投稿者为N——小学六年级学生,高桥爱月。标题是“三月十一日记事”。
文章开头是一段简淡的描写,讲述了作者是如何度过大地震②的夜晚,接着记叙了之后几天发生的事,夹杂着对海啸罹难者的追悼与灾后重建的祈祷,全篇干净利落。细细读来,令人惊叹。我想象了一下她的样子,大概是擅长语文、自由出入办公室的开朗女孩。拧开水龙头,细细的水流冒出来,我将烟头轻轻摁入水槽残留的水滴中,进了卧室准备换衣服。
铃村婆婆分发的理由并未遮掩。仔细观察,A4纸的留白部用中号黑色签字笔写道,“I——日报四月七日晨报集锦。爱月是我从前学生的女儿。”角落里还特别用小字署名了制作者铃村早苗,下方甚至盖了Shachihata③的印章。
这位婆婆从前竟然是位教师,并且至今以此为荣。其实这几点都没太引起我的注意。反而是这种小事都忍不住要向邻居奔走相告的背后,寂寞导致的自制力衰退,以及能够交流此类话题的友伴匮乏,一样孤独的日子让我感同身受。
取暖器已过季了,春分最后一次加的油用完,发出灯油告罄的警示。得赶快换用空调了。我将挂在椅背上的羊皮斗篷披在针织衫外面,打开了笔记本。距离地震发生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供电恢复后依旧时有停电,因此我养成了没事关掉家电的习惯。除了电脑,电视及影碟机类的家电也小心翼翼地拔了插头。房间各处配备的落地灯更是全部收进了储物间。
打开邮箱,与此同时浏览器也连上了网,邮件雪片似的飞来。今天又收到一封新的,来自大学毕业后再无联系的友人的,都不知道是从哪里知道的地址。收信数在震后第十天达到了顶峰。家人亲戚的倒不奇怪,意外的是过去的同事、后辈也纷纷来件问候。为了重温旧交,我认真地回了信。虽然震级很强,万幸盛冈市受灾不算严重。余震每天都有几回,有时分外剧烈,我边发邮件边想起了当天的境况。另一方面,很多人对盛冈毫无概念,还需要加以地理说明,告诉他们这里不是青森④的县政厅所在地,而是岩手的,深处内陆,海啸不会过来。
地震后和哉同样立刻给我打了电话。不过自从那个秋夜,我们之间一直保持着每月数次的联系,所以并没有带来其他急件的稀罕感。妹妹的电话也来了几通,有一次她的声音听上去极度疲惫,问了问才知道,东京的情况比盛冈严峻许多,便利店跟超市里的日用品都严重不足。我让她列个单子,好把必需的物资寄过去。“真的吗?”她顿时情绪高涨起来,却又有些顾虑。我只好稍加夸张地解释了一下我这边轻伤不下火线,叫她放心。
第二天下午趁着休息时间,我检查了一下邮件,妹妹的“救援物资清单”夹在快讯里传了过来:卫生纸十八卷。五个装的纸巾各一包。什么牌子都行,只是卫生纸务必是双层的。
***
连假结束后第一天上班,不知怎么格外累。我从下午开始就跟两名刚入职的新人一起,把市内各处医疗设施跑了个遍。回到公司,又大概指导了一下他们必要文件的写作方法以及简单的附带业务,晚上七点后才解放。我到通道上抽了根烟,打卡走进了停车场。
最近我基本上都是自己开车上班。之前有一回公交车运行时遭遇了一场剧烈的余震,其中一个乘客惊慌失措,引发了很大骚动,导致后来迟到了很久。摆弄着口袋里的车钥匙,身后一个声音叫住了我。停车场入口的栏杆对面,站着一个微胖的人影,原来是兼职的西山。我惊讶于她加班到这么晚,也再没有更多的感想。
“工作辛苦了。”我微微颔首,拉开驾驶座的车门,转动钥匙发动了车。快上国道了,突然从人行横道窜出来一个人,闯进了前照灯光。我大吃一惊,使劲踩下了刹车。这会倒是操心起新换不久的夏季轮胎,会不会磨损得厉害。
“那个……现在是要回家,对吧?”西山小跑向驾驶座,急急地说。像是要抢先一步赶到车库出口,不住地吐出白色的气团。
“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青黑色夜空的低处,月亮跟剪下的指甲似的,白生生地露出头。西山手忙脚乱地将车道变换到四号线,我紧跟在她尾灯后追上。途径全家和麦当劳之类的快餐店,在国道边十米之隔的圆木屋风格的面包房门口,西山的小面包车停了下来。
“就点了普通的咖啡。”
面包房被中高层公寓包围,面阔⑤偏窄,行人也多,我费力停车的工夫,西山从外面的楼梯上了二楼。我大口大口吃着招牌的甜土豆丹麦酥,西山把肉桂卷竖切成两半放在餐巾上,“来聊聊吧。”她用门牙嚼了嚼手上那半块,随后叹了口气。
“课长可能去世了。”
嘴里的丹麦酥被我全部吞下去了。她说的课长,显然不是指眼下担任此职的那位年近知天命的老人,而是日浅典博。
“到底怎么回事?你从头解释一下!”兴许是白天指导新人的余威,我声音很大,充满了压迫感。环视店内,手持果子面包或纸杯的客人全部愣住了。我为自己的粗鲁道了歉。西山摇了摇头,“不,换谁都会这么想的。”她又咬了一口肉桂卷,低声说,“突然听说了这种事。”
看着对方啜饮咖啡,我也只好重复着她的动作。
“今野先生知道的吧,课长在做互助会的工作。”
“嗯,知道的,正巧是去年公司创业纪念日前后,他本人突然现身了。”
我说了八月最后一天日浅找我签单的事,西山则说她是六月,十月又给丈夫追加了一单,都是葬礼方案。年末日浅又联系了他们一次,最后签成了长女的成人典礼。
“正月课长又打来了电话,说是要感谢我们,请吃了拉面。之后又说再签一单。我实在有点为难,最后拒绝了。没办法,我家的小女儿才上初一啊。”
但是为什么要提这些?像是察觉到了我焦躁的心情,西山抬起手遮住了我的视线。
“我明白您的心情,现在说正题吧。”话说着,却沉默下来。
“拜托您了。”我催促着下文。
日浅找她借了钱。他像鸟爪似的竖起三根指头,开口就要三十万,正是在西山拒绝次女也加入互助会之前。日浅点头哈腰地恳求道,二月要离开老家,急需一大笔钱。她添上一句,今天对我的“伏击”正像模仿那天的日浅。
日浅承诺,来年发了奖金,秋天一定能还上。对这种说辞西山当然不可能稀里糊涂地答应,但或许是出自某种父母心,最后给了他三十五万。之后大地震发生了,改变了一切。海啸中房屋尽毁的亲戚要来投靠西山家了。
“家里各种开销一下子增大了。我想着他多少先还一点也好,就打电话找他,但是没人接。那时候气得我脑子一热,又给他公司打了电话。”
“本宫⑥的事务所吗?黑石野⑦应该也有他们的会馆。”
西山点点头,说找的本宫,“接电话的是个十几岁的姑娘,话说不太利索,突然就告诉我日浅目前下落不明。我怀疑是不是她在包庇,多问了几句,就换她上司过来了,问我们是什么关系。情急之下,我说是他女朋友。”
西山说,“我充分理解您的担心。不止是您,沿岸不少人都失踪了,大家都在祈祷他们平安。”自然是在模仿那个上司的语气。“以防万一,我想提前告知您,”那个男人继续道,“劳灾险⑧认定恐怕很困难。”日浅当天公休,在釜石⑨的推销纯属自发行为,公司完全没有批准。并且在那前一天,日浅还跟同事扬言,明天绝对不会空手而归。就算签不成单,至少也要钓几条鱼回来。
像是拼命踩着自行车一样,我握紧方向盘,缩短了平时悠悠地隔开三个车身的距离,一举超过前面那辆慢腾腾的车。沿着B——铁道桥跟前穿过牧场与果树研究设施的地皮间的岔道开下去,绕了条大远路。我也不清楚了,到底是想早点回家,还是恰好相反。
那天一早走出家门,上午在釜石市区到处打转求人签单,可惜开张不利,抑或一切顺利而放下心来的日浅,想着接下来就是自由时间,于是驱车前往海岸边。看了看从沙滩探出海湾口的堤防,意气风发地挥动了投竿。这场景十有八九。下午两点四十六分。日浅放下腰上挤满了平鲉、欧尾六线鱼、黄盖鲽鱼的冷藏箱,望着大海。猛然一阵骇人的巨大震颤从脚边涌向全身,他站起来,下意识仰头看天。海舌轻舔一口四脚防波堤⑩,又阴森森退回海里的私语悻悻地钻进他耳膜。这些几十厘米的小浪,不过是大海啸的第一波。散落在码头附近的出租车消失得无影无踪。紧急起步摩托车也沿着坡道飞驰而上。这时或许岸上也有人,远远地对他喊着快逃命。日浅一脸茫然,被卷向远离海岸的茫茫海面,眼睁睁看着海岸线急剧膨胀的防波堤朝自己一溃千里。等他意识到那堵巨墙并非混凝土,而是参天海水砌成时,双脚动弹不得,反倒被钉死在原地。眼睛也眨不动分毫,只能大大地睁开。就在那个瞬间,下颚最先碰上了迎面袭来的水壁,那张因常年睡眠不足而尽显疲沓,又透露出几分昂然的童颜被海水吞没了。直到最后,或许日浅也没能移开目光。
我在顶灯微弱的光线中醒来。
昨天夜里怎么也不想关灯,于是就这么睡着了。我起床够到手机,膝盖屈伸了一下,举起两臂打了个哈欠,换下了盗汗浸湿的内衣。什么都好,想要对人生抱以肯定——我怀着这个念头模糊地想起了西山的样子。想起她年近五十,或是四十五左右,坦诚的侧脸。想起她作为仓库内最能干的劳动工作者,强壮的双手、肩膀、腰身。想起她被问到与日浅的关系,当下放话称是恋人的果决。
对方是三十岁的单身男子,与其笨拙地装作母亲,恋人还算更可信一些。的确,“恋人”很有必要,尤其那么仓促之间。不管是对于自己,还是对于日浅而言。
隔开田地与宅地的小河之上的堤坝方向,传来了割草机刀刃的锐利声响。还未大亮的阳台上,我腹部抵住栏杆,煞有其是地喃喃自语:纵使如此,人生终归是寂寞的。
***
长谷川也好网源也好,一点消息也没有——这些都是从前下班后我叫上日浅去喝酒的店家。像霭藏那几家,更是我跟他漫长冬季里最中意的去处。然而不管向哪家打听,都只冷淡地回复对我也没什么印象,更别说日浅了。
有个爱好谈不上新,去年冬天就有了点苗头,我开始喜欢上十九世纪某个芬兰作曲家的音乐,常常放来听。CD挤满了架子又堆到沙发扶手上,车上的置物箱和仪表板也少不了。我不无讽刺地想道,自从来到这里,终于也轮到我染上了北方人的习气。这段旋律澄澈而明快,支撑着人们的信念投向那个比起如今更加清晰可辨的世界。它从漆黑的乐谱上腾起,重叠了春日里恐将成为日浅最终归所的冰冷海水,聚成一片苍茫。
即便如此,所谓的“最终”也不过是信口开河。电视上每天都在公布死者与失踪者的名单。我每天都在报纸当天的告示栏里划线确认。心惊胆战得受不了的时候,我便拨下日浅一直无人接听的电话。这样的日子一天天重复着。
直到六月,我去拜访了日浅位于滝泽村的老家。那一带因为胡乱涨价而门庭冷落的酒家通通关了门。不光吃喝的地方,连渔具店、加油站我也是一有机会就去打听,然而没有一个人见到过日浅的影子。我再一次切实地感到,跟他共同的相识太少了。我也往他的单位打过一次电话,但至今没有亲自过去。不管怎么样就是不想。那是不同于与他父亲见面的、令我满腔的敌意更加鲜明的倦怠。
紧绕屋后的草丛里乱糟糟地杂着几棵胡颓子叶的小树,日浅家的独栋宅邸屹立在坡道尽头。挡雪的车棚柱子上有几道刮痕。通往主宅的石子路边停着一辆苔绿色的箱形轿车,旁边留出了另一辆的空位。我在门口的对讲机里表明了来意,经过房主的应允把车停在那。
有几回夜里,我把日浅送到这附近下车,让他父亲来接他。但像今天这样踩着庭院里的飞石⑪行至玄关、进到屋里还是头一次。那是一间逼仄的客厅,地板由某种散发着异于杉树树脂气味的落叶松铺成。北边墙壁上斑斑点点的痕迹似乎是霉菌被擦拭过留下的,还挂了一幅一天撕下一页的日历。墙对面,四角由图钉固定的仿造纸⑫上墨汁淋漓的七个字奇妙地吸引了我的注意——“电光影里斩春风” ⑬。黑色的包革沙发表面布满了细小的裂纹。目光转向盛咖啡的茶碗,我才留意到那里的桌上打火机。它的存在再一次将少年时代全家人一起生活在所泽⑭古旧租房里的时光,连同父母年轻的模样一并带回到我眼前。
我先对今天的突然造访表示了歉意,重新郑重地报上全名并说明了跟日浅的关系,包括曾经是一个公司的同事,同为酒友和钓友;连他换了工作后的几次见面、自己成了他新行当的顾客这些事也有提及。不经意间就由几个术语岔开了话题,我回想着日浅钓鱼的风格和丰富的自然知识,自顾自地说了好久。唯独略过了九月两人不欢而散的前因后果。到最后连这一点也没有隐瞒:他是我在岩手唯一能把心交出去的朋友。
“我去问了他的新同事,”我尽力寻找着不带刺的词汇,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他们好像还没有向警方提请搜救。”
“这样啊。”日浅父亲特征鲜明的眼睑跳了下作为回答。我也不禁认真盯着他色素稀薄、璨如鸢羽的瞳孔。
“您知道令郎有可能在釜石遇难了吗?”
这次日浅父亲笃定地点了点头,“已经快过去三个月了。”
他低着头啜饮咖啡。据说这位老先生长期在政府任职,那仿佛暗自轻蔑属下的叹息声让我有些不舒服。
“他们没有提请的必要吧,作为家人也有责任。”
为了引起他的重视,我的无法再使用平淡的语气,而是一字一句地继续说道:“您儿子那边,或许会有什么反应。”
“我知道。”
漫长的沉默过后,像是勉强咽下吃不了的食物,日浅父亲嘟哝道,“那就不要辜负这份友情……”
抛下这半截话,他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比儿子还高了一个头的高大身影消失在厨房与客厅间的隔扇之后。
“友情”——听起来确实是这个词,却不知道到底指的是谁跟谁之间的友情。紧接着从二楼的某个地方了传来拖着某件沉重行李、零零碎碎的小物件摩擦地板的声音。不一会儿,一级一级碾过楼梯、厚法兰绒衬衫挽到胳膊上的日浅父亲重重咳嗽着走了过来。他腋下夹着一个书本大小的薄文件夹,手里握着玻璃制的咖啡托盘,就像某间老式咖啡厅的主人。
“我已经不是他的父亲了。”日浅父亲嘴角浮起了讥讽的笑意,“我跟这个二儿子早就断绝了关系。”
日浅父亲依旧站着,将两只杯子倒满。他打开文件夹,近乎羞惭地朝里瞟了一眼,便重重一声把它合上,越过整张桌子递过来,我伸手去接。
左边夹着一张毕业证书,奶油色厚纸上横写着“兹证明已修毕本校法学部政治学科规定课程”的字样。我虽然问过日浅本人毕业于哪所大学,却不知道他学的究竟是什么专业。浑重毛笔字写下的日浅的姓名、跟他整个人格格不入的学部学科、证书表面毛葛的触感,都让我感到有些不对劲,为什么现在要特地拿给我看呢?我不禁沉默了。
“这是伪造的。”日浅父亲不吐不快的样子,“一开年就接到了一个叫人心烦的电话。”
手眼并用的交替催促下,我把文件夹摊开放到桌上。那个打火机一下子显得无比碍事。
“说什么我儿子的秘密握在他手里。”
日浅父亲拉开电话台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传真纸,将它贴上文件夹右侧的环衬⑮部分。尽管纸质完全不同,但从笔迹到表示学号的胶印数字9的缺墨,都跟左边的毕业证书一模一样。
“我儿子从前拜托他做的。”日浅父亲说,“这个人说,只要数据保存在他那里,想复制几千份都行,于是寄了一份模版过来,还友情提醒我要是让单位知道了,可是要被炒鱿鱼的。”
“您向学校那边确认过了吗?”
“我向那边提出了印发毕业证书的申请,教务处很快就有了回复,说这名学生从过去到现在都不存在。待在东京这四年,他到底在搞些什么啊?”
“对方有没有向您提出什么要求?”
“按他指定的账户和数额给他打了钱。不单单是封口费,无论如何还得算上谢礼,我一起汇了过去。”
“谢礼……吗?”
“谢谢他让我下定决心跟那个人断绝父子关系。”
无所适从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内心哀叹道。既然已经跟儿子断绝了关系,作为父亲当然可以固执己见。然而这次的情况是个例外。平时的情分难道一点也不剩吗?我想着,不由得据理力争起来。
“总之,我们还是去提请搜救吧。”
“但我现在已经不是他的亲属了。”
“户籍呢?”
“户籍上也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了。”
“这么说令郎的遗体,”我刻意用上了不吉利的词,“连回去的地方也没有了,对吧。”
日浅父亲突然抬起脸来。
“你也清楚,灾区目前的情况。”他口吻平静。
“我一点也不想为了那个混账东西麻烦谁大费周章。至于您的说法,”他继续道,“我儿子可还没有死。”
沉默再一次造访。从窗边射进来的阳光,渐渐从我的脚踝爬上了膝盖。庭院的树木间有风吹过,簌簌地摇晃着花边的窗帘。我看着桌上翻飞的传真纸,下意识用手去按住它们的边角,“他四岁那年母亲去世了,”这时日浅父亲开始了唐突的讲述。“留下我和典博,还有当时已经上中学的大儿子,组成了一屋子男人的家。大儿子正是心思细腻的年纪,很心疼还小的典博,每天社团活动一结束就去到学童班,跟弟弟一起回家。典博也很仰慕馨这个哥哥。他能平安无事地度过幼儿期的危险时段,思念母亲也不哭,也没有故意耍性子给身边的人添麻烦,全亏了哥哥的爱护。我想对幼年的典博来说,哥哥就是等同于母亲的存在。另一方面,”日浅父亲稍稍提高了声音,“我变成了跟这个小儿子完全说不上话的父亲。我不觉得是因为我对他特别冷淡。只要是吃饭,我都会主动跟他一起用餐,眼神撞上了也一定会招呼一下。但不管我说些什么,他一点反应都没有,除非问到自己才会回答,态度上也看不出哪里顶撞,只是跟我之间像被看不见的隔扇一层两层地隔着。该怎么说,彻头彻尾的隔阂感吧。”日浅父亲突然停了话头站起来,走到窗边关上了玻璃门。附近的防灾无线扩音器正在高声进行正午的报时。“妻子过世不久,”没等播报结束,日浅父亲再次拉开了那扇玻璃门,继续道,“有一次我带典博去附近的公园玩。晚秋太阳落得早,很快天就冷下来,我想着该回家了,开始大声喊他的名字,却听不到他应声。在公园里到处转了转,大概是转进了什么树丛里面,砖铺的步行道头上有一棵很大的德国鱼鳞云杉,我发现他就蹲在树根旁边。他面前有一个黄色丙烯制的、像朵大蘑菇似的玩具,我现在也没弄明白那到底是用来玩什么游戏的。几乎呈水平完全撑开的伞面上有三个女孩子一动不动地站着。三个人都比他大很多,对,小学四年级生的样子吧。她们背对伞中心手拉着手,呆呆地嘴巴张开。而他全神贯注地一个一个数着数,眼神亮亮地从下往上仰望着那几个女孩子。那一刻太恐怖了。我还记得当时用尽全力把他抱起来,赶紧离开了公园。想想这或许就是我跟他产生隔阂的间接原因,我在这个儿子身上明确地感受到了某种诡异的东西。”回过神来,我已经完全无法保持正坐的姿势。正想调整回来,日浅父亲用手掌拦住了,然后自己脱掉拖鞋,在沙发上盘腿坐下。“他身上有种特殊的倾向,”日浅父亲又说下去,“不,也不过是单纯的废物罢了,总之只能跟哪一个人好好相处。很早之前就是这个样子。我才看见他总是跟同一个孩子待在一起,某天早上站在玄关的就变成了完全不一样的另一个孩子,并且好一阵一定要跟这个孩子一起上学。过不久又来了其他的孩子,这次也是跟人家形影不离。反正跟谁都不长久。小学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班上同学六年都是老面孔。毕业典礼结束那天在校门口,他既没有像其他的孩子一样跟老师合影,也没有找同学聊天,而是直接跟我踏上了回家的路。路上他的侧脸仿佛在说,已经跟班上的人一个一个地熟悉过一次,就没什么兴趣了。”
滔滔不绝又遽然转为沉默,好几分钟过去了。只听见架子上木雕座钟的秒针匆匆忙忙的脚步声。“电光影里斩春风”——端正楷书写下的这七个字突然间像是轻蔑一般向这边投来冷冷的白眼,散发出超乎寻常的狭隘和腥气。
“您因为这些就要跟他断绝关系?”说不清的愤怒驱使着我,“非要上升到罪名的话,充其量不就是学历造假吗?”
“不,整整四年啊。”
轻叹一下子变成了慨叹,渐强的语气像极了他的儿子。
“整整四年,我给他在东京租房子,每个月出钱供着,他说半学期就要交一次学费,我就八十万连着八十万地存进他的账户。这桩侵吞财产罪干得可真漂亮啊!”
“但是四年都没有发觉……”
“因为我相信他。”他皱起眉,呻吟似的喃喃道。那是一张沉浸在个人情绪里、普通男人的不快面容。“像那种背叛别人的信任、没心没肺的人,优哉游哉甩着鱼线的时候被海啸卷走,该叫什么呢?他怎么配跟其他正正经经过日子的人列在同一张失踪者名单上?这对认真的人生是一种亵渎。”
“说起来地震后,”顿了一会,日浅父亲接着说,“专门找上毁坏的人家和商铺,厚颜无耻趁火打劫的人不是到处都有吗?听说还有人装作死者家属,拿确认身份当借口偷走遗体上的金银首饰。不管你怎么高看我儿子,他本来就是那一类人。”
我看到地板上散落着一个鱼钩,握住它,日浅父亲站起身后的影子冰冷地浸透了我的手指。“我得去收街道会的会费了。”那是一个轴承纤细、烧制成蓝色的大马哈鱼钩。“我是班长。”
追着日浅父亲的背影,我走向了门外的水泥地。来的时候强势得令人惊诧,现在看来却是分外单薄的青筋突起的老人背影。
“去找也没什么好处。放弃吧。”
依旧背对着我,日浅父亲很快地说。
“不管怎么样,他的名字会因为某起事件登在报纸上的。这一点我很确信。”
穿上鞋子,回头的瞬间日浅父亲与我相视。老人从粗条纹的灯芯绒裤子口袋里取出了一张发黄的纸片。
“这是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他微笑着,别无他意的微笑。我轻轻以目致意,大概扫视了一遍又还给他。日浅父亲说,“这才是真的。我找他的高中好好确认过了。”
***
我等着午后太阳小一点,向生出川出发。这是今年第一次钓鱼。去年夏天见过的那棵桴栎消失了,只留下一个气派的树桩。堤坝上的花草被修剪得整整齐齐,路上星星点点地堆着几摞干草。脚踏上去,便有一只只蚱蜢的幼虫从里面飞出来。
“我儿子可还没有死。”
四处逃窜的蚱蜢群之中,小菜花蛇爬过。大概在地震后不久,晨间杂志上登出了一个男人的名字,他因为试图用铁撬棍毁坏釜石室内某座停业银行的ATM机被捕。拿竿头戳了戳,小蛇一动不动,我相信,日浅是那个男人的同类。
朝河底望一眼就有动静了。那份暧昧的拉力没有向上游奔走,反而不断向河底下沉。难不成又要见到那条大石斑鱼了吗?我苦笑一声,钓上来的却是条虹鳟。鲜艳的樱色带状花纹从鱼鳃一直蔓延到尾根。这种鱼在本州以南的天然河道里繁殖的例子很是稀少,应该是谁投下的鱼苗。或者是从上游某个渔场之类的地方逃出来的其中一条。
不管哪种可能,回去上网查一下很快就知道了。我把虹鳟收进鱼篓擦干净手,在河边静静站了一会儿。突然间浓浓的倦怠涌上来。我改了主意,想自己亲自去看看,折起鱼竿,沿着无数蜉蝣盘旋水面的生出川,朝上游走去。
注释
①传阅板:日本的街道会等社区组织各成员之间相互传阅文件、联络邻里的板子。
②大地震:指2011年3月11日发生的东日本大地震,震中位于日本东北部的太平洋海域,震级高达里氏9.0级,是日本有观测记录以来最大的地震,引发了海啸、火灾和核泄漏事故,导致地方机能瘫痪、经济活动停止,日本东北地区部分城市遭受了毁灭性破坏。
③Shachihata:主要制造印章、邮戳、文具等的日本公司,总部位于爱知县名古屋市西区。
④青森:位于日本东北地区北部,本州最北端的县,县政厅所在地为青森市。
⑤面阔:土地、房屋等正面的宽度。
⑥本宫:盛冈市地名。
⑦黑石野:盛冈市地名。
⑧劳灾险:全称为“劳动者灾害补偿保险”,对劳动者因业务或上下班所造成的负伤、疾病、残疾障碍、死亡给予必要给付的保险。
⑨釜石:岩手县东南部的城市,拥有属于世界三大渔场之一西北太平洋渔场的三陆渔场,以及海岸线曲折复杂的里亚斯型海岸。
⑩四脚防波堤:四脚混凝土预制块,消波性能好,在海岸、河口等处用来防止波浪侵蚀。
⑪飞石:和式庭园中为行走而排列的稍有间隔的踏脚石。
⑫仿造纸:仿造日本的局纸(一种高级印刷纸)造出的纸。
⑬“电光影里斩春风”:出自无学祖元禅师偈语。南宋末年,元军攻占温州,众僧得知消息,纷纷逃离,唯有祖元禅师端坐禅堂,泰然若定。元军蜂拥而入,一军官挥出大刀,架在禅师脖子上,厉声让其起身。禅师神色自若,坦然诵偈:“乾坤无地卓孤筇,喜得人空法亦空。珍重大元三尺剑,电光影里斩春风。”军官为之所震,收刀作礼撤去。
⑭所泽:埼玉县南部的城市。
⑮环衬:为加固书的封面和正文书页的联结而贴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