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里
湿冷的野风吹过广阔的河面,摇撼着折叠椅,带动桌上摆放的钛金盘子和雪拉杯①发出叮叮当当的细响。九月已经过去一半,原野上秋色渐深,加之临近黄昏,更是寒意砭骨。虫鸣日趋微弱,蜻蜓亦无力乱舞,对岸的铁路上偶尔传来货运火车的轰鸣,似是茫茫天地间唯一的生物脉搏,填满了一片阒寂。
酒和吃的是来的路上在一家TASUTOVAN②顺便买的。这里的进口食品也比我想象中便宜,并且种类丰富,但我只把一瓶樱桃白兰地③和瓶装的西式泡菜④放进了收银台的小篮子,结完账走到了店外。跟店内欢快的萨尔萨音乐⑤截然相反,客人与店员悉数一言不发的沉闷气氛让人很压抑。
就像下雨天赶去游乐场,我提心吊胆的,刚过六点就抵达了约定的河边。车停在井上喜久雄老人大夏天里热心整平了的那块土地上,日浅那辆绿色吉姆尼⑥还没开过来。分隔田地与河道的草丛中伫立着日浅所说的展馆小屋,既没装门也没铺地板,三面用薄木板围起来,屋顶罩着镀锌铁皮,占地数坪⑦,用作储藏室,主人有时候也会进去打个盹。我往里看了看,这会空无一人。
想着夜深前做些简单的准备,我提前了一点来。然而将折叠式的桌椅成套摆开,灯和餐具也安置好后,就没其他事可做了。我想起来日浅说有烟抽,又回到了小屋。墙上用木钉挂了一个红色编织袋,我摸到一包开了封的万宝路,从里面抽出两根。日浅曾在电话里提醒道,烟随便抽,但是别拆整包的。原因是今年四月,井上老人借着七十大寿的由头决定戒烟,而次子对此一无所知,盂兰盆节回家探亲时竟然带了三条烟当伴手礼。他烦恼着怎么处理,于是到处散给了来客。日浅说已经抽了四包。
老人是日浅入职爱信不久后结束了培训期,在岩手境内独自跑业务的时候认识的。日浅凭自己努力签成的第一单就托他的福,之后每次经过他家附近都要去露个脸侃侃大山,一来二去的熟络起来,临走时收下几棵院子里种的茖葱,或者留下吃个晚饭,这些也都不是一两回了。
这天从早上开始,就极其罕见的一直有人联系我。正式决定调职到岩手的两年前,我与副岛和哉以窘迫的对话分手告终,此后再无音讯,电脑却收到了他发来的邮件。收信的电子音在我系好皮带、调整领带的时候响了起来,开头说他正在仙台出差,不知怎么有点想联系我,以及明天早上坐新干线回去。乍一眼看上去冷冰冰的官样文章,字字句句都是和哉式的简洁,也没说要见面之类的话。尽管如此,我还是回信道,再继续北上一个小时就到盛冈了,下次来东北记得联系,我带他到处转转。新的邮件地址也用手机发了他。出了公寓走到公交停靠点,不一会要坐的那班车就来了。我按惯例坐到了右前方的座位,这次收到的邮件是妹妹发来的,距离上一封已经隔了半年,不,怕是一年多了。她说明年以内,快的话六月,准备跟现在的男朋友举行婚礼,正式结婚。事前两家亲属要见个面,到时候劳烦我费心。我简单地回了她一句,日子定下了就跟我说。
妹妹小我四岁,今年二十七。我翻来覆去地想着,和哉跟我分手的时候也是这个年纪。那时候的和哉如果给哪个家人跟妹妹一样的邮件会怎么样呢?两个人要结婚的吧。和哉上面也有一个哥哥,但是跟包括兄长在内的家人很是疏远,按我的印象,说是已经断绝关系了恐怕更准确。我也没把和哉介绍给我什么亲戚,就这样交往了两年。那个时期正值工作上遇到最初的大麻烦,激烈的言辞结成的硬块自始至终堵在喉咙口,喘不过气来的两年。
得知将要调去岩手时,我心底长松一口气。接到的调令仿佛是通往魅力之“生”的签证,光彩夺目,令人信赖。我念头一动,想着到北国重整旗鼓,全然被新天地的生活吸引,其他的一切都像旧杂志似的,再懒得回头多看一眼。不仅仅是至今为止构筑的人际关系、住腻了的首都近郊单调的街景,也包括了与和哉的回忆。
上午,过去的自己乐观的侧脸从眼前一闪而过,令人嫌恶。今天相对来说比较悠闲。洗手间的镜子里映出藏蓝色窄版西装、和式树脂眼镜、以及跟两年前相比毫无长进的我。不过此刻心情连同下颚的曲线都有所和缓。回到书桌前,虽然没有亟待处理的紧急事项,但是我想起来未处理投诉案的二次调查和相关意向书的提交日越来越近了。面朝电脑屏幕,我将文件编号与文件夹中的文件一一查对。鼠标旁边的手机闪着光,是日浅打来的。之前好几通都被我挂断了,过了几分钟还是锲而不舍地一闪一闪。他开口便是邀我参加香鱼的蛮钓⑧。我匆匆跑进吸烟室,还好没有其他人,才方便在电话里过问详情。时间是今天晚上七点,地点是鹭泽公交站附近的北上河畔。I——交叉路口左拐,看到去年水灾期间受损的临时桥,桥边上游一侧有一条急拐而出的田间小路,从那里能下到河边。只有田旮旯的小屋周围平整过了,可以停车。他还顺带提了提是怎么跟那片土地的主人亲近起来的。右岸也有样子差不多的小路和小屋,很容易搞混,因此千万要注意。日浅特意强调了这一点,一定记得是在左岸。
“吃盐烤香鱼,少不了酒吧?”我问他。
“生个火喝到早上呗。要是困了我借睡袋给你,睡车上也没事。反正明天不上班嘛。”
总之酒、食物、烟一概不用,人来就好了。我心里不太踏实,提出至少让我准备一套简单的桌椅。他淡淡地回道,没事,那里的能用。
我开着车,清楚感受到一阵微妙的兴奋。掐准下班点走出公司门,当着还在忙碌的同事的面,我有点过意不去,很快用上个月惨无人道的连续加班说服了自己。日浅说是要感谢我,当然不到正式请客那么庄重,但态度多少有些强硬,因此这一趟我非去不可。
八月末,日浅突然又现身了。跟十天前不请自来那次一样,也是晚上九点左右。我想象着又一起喝酒到深夜,第二天跨过那棵桴栎去钓石斑鱼的场景,把坐垫在矮桌对面的地板上放好,这时日浅从沙发上站起来。
“对不住了,今野,”电灯光线将日浅照得只有额头一片明亮,眼里的神色看不分明,“你来加入互助会吧,还差一单。”
把日浅的话概括一下,公司有半年六十单的定额,他没完成目标。本月也即今天以内这最后一单如果还签不成,就要被炒鱿鱼了。
“六月完成了五十单,之后就有点大意了,整个夏天一无所获。我今天还去拜托了同事的前女友,下午也到处跑了个遍,真的是没办法。最后只有你了,今野。”
我按照指示,在三份文件上各处分别填写了必填项。
“没事,其实那之后我也一直在考虑,月付两千的会场挺吸引人的。”
脑海里浮现出那两名模特在洁白露台上并肩而立的身影。新娘灿烂的笑脸记忆犹新,新郎什么样子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说起来我也年纪不小了,结婚的事也还没个着落。”话说完,那位新娘的笑脸一瞬间与妹妹跟和哉的重合起来。
“放心,绝对不让你有损失。”
日浅整理好文件,必须马上赶回事务所。我追上他,在玄关站定。
“我会提前跟负责婚礼的人说好,今野秋一的仪式不许有半点马虎。”
日浅笨手笨脚地用着鞋拔子,我光看着都着急,觉得这种东西真的没有必要。他就像从前一样,毫不在乎鞋子会不会被踩坏似的从脚后跟蹬上就好了。
我对着他远去的背影说了再见,回想起十多天前,他什么也开不了口,最后双手空空回去的样子,不禁诅咒起自己的迟钝。“等我转正了请你吃烤肉,”日浅说话间关上了门。不久,吉姆尼引擎听惯了的浑厚声响,随之而来油门空转的振动,就从公寓前的马路传导到了我的拖鞋上。
***
回到家,我抱出一床毯子扔上沙发,将西式泡菜和樱桃白兰地连纸袋搁在了流理台。打开电视,正在放一档节目,由一名老年女演员和一名年轻男演员共同追忆青春年华的昭和时代,相互介绍一首回忆最深的歌曲。这个时间点还远远不到深夜。从冰格里取出冰块,扔满整个马克杯——这是我这些年来的习惯,只在喝波旁威士忌⑨时不用玻璃杯。
无聊之际,我打开了手机,又看了一遍早上和哉跟妹妹发来的邮件,同时浏览了一下自己的回信。之后跟他们又倏地没了联系。日浅也没有再打电话过来。
见面一开始,我跟他之间就有种奇怪的紧张感。日浅目光停在被科勒曼汽灯映照得纤毫毕现的桌椅上,歪起嘴角嘲弄道,“怎么搞得像在扮家家酒啊。”我佯装不知,要是把这里称作医院分院,可不就是精神错乱了。每次别人说什么或做什么压迫到了神经系统,我总会不自觉坐立难安地转过头。“今天哪有这么冷。”我膝上盖着Tweedmill的⑩毯子,穿了件白色羽绒背心,脖子上是羊毛颈套,从头到脚都被挑了遍刺,还被揶揄道,“男人毛线帽一戴就像个奶瓶似的,像什么样子。”“你说够没有?”我忍不住高声打断了他的话。才批评完我的打扮,这次日浅又对我停车的地方指指点点,说后轮轧进了田里一点,催我赶紧倒出来。
只有钓鱼这件事是快活的。没几天就到禁渔期了,急赶急的收获自然不理想,但黑暗中挥舞的长竿仍旧划破冷空气,发出威风凛凛的响声。巨大的弯曲显示一次就有三四条大家伙撞了上来,夜里也看得清清楚楚。锚型的钩有七个,由长长的钩线牵引着等距离垂下。操纵着它们探进河底,将游泳的鱼绊住,是十分野蛮的钓法。
猎物一钓上来就赶紧放进脚边的桶里,取下刺进鱼鳃等软骨质的鱼钩,科勒曼汽灯帮了大忙。“数量还成,就是少了点。”我指给日浅看了看桶里的内容,简单点评道。除了香鱼还有几条石斑鱼,间杂着大马哈鱼跟红点鲑。我挥竿的时候,日浅正在准备生火。实地钓上来几条示范了下,日浅就把鱼竿交到我手上,自己把河边的圆石摆在一起,像是要砌个炉子。火已经安定了,烧得很旺,却无声无息。浅浅淡淡的清丽火焰在炉中上下摇曳,我看得入了迷,日浅说烧的是漂流木⑪,他在夏天因公远赴秋田的时候去到河岸边跟同行的女士一起捡的。
“这火好像玻璃啊。”
我说,两把椅子同时吱吱嘎嘎地响起来。像是呼应我一只手肘撑上桌子的动作,日浅也把手腕放上来。
“漂流木是最优秀的柴火。”
一旦转入这类话题,日浅顿时魅力倍增。漂流木每根燃烧的速度都不同,问题在于是否充分干燥,然而在点火之前谁也看不出来。我看着滔滔不绝地说着其实想烧一根圆木⑫的日浅,心情舒畅起来。可惜这个夜晚的日浅无比阴郁,说话整体上攻击性极强,句句带刺。明明谈论着漂流木的优良品质,他又主动提起两三个尖刻的比较点,明显是针对我的讽刺。他拿出桶里的降河香鱼⑬,说这个时期的鱼子最好吃,特地只挑了雌鱼用竹扦穿好,撒上粗盐,围着炉子竖起来插了一圈。与此同时,我拒绝了他喝一杯的邀请。
“喂,较真就没意思了。”日浅闷哼一声,毫不掩饰被拒绝的困扰。随后又将声音放轻了点,“这可是田酒⑭啊。”说着从脚边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绿色的四合瓶⑮摆到桌上。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名酒的实物,其瓶颈商标藏在汽灯的阴影里,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只认出一个“田”字。
“你居然说不喝这个就回去,怪人怪过头可就叫发疯了!”日浅又一次举高了纸杯,与视线持平,越过杯沿看着我。
“别,还是算了。”我把酒放在一边,转而取过雪拉杯。里面还有三分之一左右喝剩的咖啡,已经彻底冷却变质,香味全无。
“不回去不行啊,明天还要上班。”
这话说得含含糊糊。我心知肚明,谎言已经被看穿了。烤香鱼的香味扑鼻而来。“还真会说。”日浅嘴里骂骂咧咧,举着的纸杯没有动,我用自己的咖啡杯强行跟他碰了碰,算是干了个杯。
“别管那些了,喝吧。四合而已,一下就空了。”
就在那时,日浅站起来,往停车的方向走去。他恐怕一下班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黑衬衣配皮鞋,黑过了接近深蓝的夜色,像是一个行走的影子。
对岸的铁路上列车奔驰,由两节载人车厢编成。我突然很想干脆坐上那辆车,找个小站附近的居酒屋,烫两杯酒喝。
重重踢开沿路的小石子,日浅返回到篝火边,两只手分别拎了一瓶一升的日本酒,都是南部美人⑯的普通酒。看着本来就摇摇晃晃的桌子,又被随手扔上来两瓶酒,我的心思也微微一动。但因之前嘴上说得那么坚决,也就只好固执到底了。
香鱼烤熟了,一串串地摆在盘子里,最终我动作机械地吃下去四条。进食中尴尬的沉默持续着。日浅只吃了最先烤好的那条鱼腹,嘟囔着压根没什么鱼子,就再也没动,自斟自饮起来。漂流木终究烧完了,日浅开始添普通的柴火。这时一辆轻型卡车从桥边滑下来,丝毫没有减速地擦过火堆,停在了吉姆尼与威姿⑰之间。
“哟。”一位老人下车挥了挥手。
“井上先生来了啊。”日浅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您两位挺舒服的嘛,都喝得差不多了吧?”来者个子不高,但体格健壮,从同色系的毛衣底下透露出来。
“才刚过九点哇。”
井上老人端起猪口杯⑱,做了个一饮而尽的手势,豁达一笑靠到火边来。
“醉糊涂了是不?”
“哪有的事,都没开始喝呢!”
自此他们俩专心对话,喝酒才算正式开始。日浅把椅子让给了老人,自己到篝火前铺了件夹克,在上面盘腿而坐。他把桶里的鱼放到火上烤,只挑了大马哈鱼出来,开膛破肚做成鱼跃串⑲。井上老人解释道,这是因为河里的鱼他只吃这一种。我也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拧开西式泡菜的小瓶盖子,用牙签串了一片递给老人。他尝了一口,立马被酸得皱起脸来。
“酸吧?这种洋里洋气的东西我真是吃不来。”日浅打开井上老人带来的炸蚕豆⑳的袋子,一股脑地倒进盘里,“这个才算得上美味佳肴。”他嘎嘣嘎嘣地将豆子嚼碎,目不转睛地盯着火焰中心点头称是。
夜深了。井上老人为人很是爽朗,自称二户㉑人士。据说常在喝的南部美人就是他们当地的特产,因此毫不拘束,咕嘟咕嘟地独自干了。还说有一阵子热衷猎鹿,对岩手南部的山地溪流也了如指掌。他讲了很多我感兴趣的东西,像是途中去岩泉㉒的松茸山登山失败的故事啦,近年来三陆㉓地区频发的捕兽夹伤人事件啦,可惜他口音太重,我只听懂了一半。有时候老人想喝上一口了,就把酒对着我,都被我坚持谢绝。每每这时日浅就来了劲头,要大肆嘲弄一番,满嘴这男的不行,滴酒不沾啊之类的话,翻来覆去说个没完。
***
洗完澡回到厨房,马克杯里的冰块已经融化了大半,变成了一杯酒味稀薄的水。后悔的念头涌上来,真是没点大人样。添了冰,倒上酒,用公筷的另一头搅拌。对面式的流理台另一边是当餐桌用的书桌,再过去则是客厅。窗边栽着茉莉花的花盆沐浴在落地灯的光晕里,一再结出浓密的叶阴。花是别人给的,已经养了五年多,但还没有开过。地板上铺的尼龙制羊皮地毯是高档货,刚搬来岩手那阵头脑发昏买的。电视上已经放起了先前那个节目的片尾字幕。毯子卷起来堆在沙发扶手边,各种光线作用之下,看上去就像一只睡着的中型犬。
喝了口酒,我开始收拾残局。先用金属刷子使劲刷洗着一看买家就是户外运动外行的钛金盘,又将有点小钱就能轻易买到的GSI㉔咖啡过滤器洗净、擦干,接着把喷枪和汽灯收到玄关旁边的箱子里,最后将换作是享受总公司待遇的借调员工,想必会用刷卡或其他手段爽快结账的羊皮羽绒背心从衣柜前方移进了深处。
这会我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只是没办法在这间漂浮着廉价且自命不凡气息的客厅里,措置裕如地待下去。我面向卧室的桌子,打开不在家时也一直不断电的电脑,写了封邮件。本来打算寥寥数语即可,一下子就写了两三段,随意用标点符号断开,直到最后一行的问候语写完算了算字数,竟超过了两千字。出差的时候陡然收到这么一封无病呻吟的东西,就算不是和哉,任谁都难以忍受的吧?我首先检查到以“感谢百忙中来信”云云开头的两句,跟早上用手机发给他的邮件并没多大差别;其次标题的“不用回信”也很有问题,希望对方有所答复的意图明明字字句句昭然若揭。
我将写好的邮件没发送就删掉了,随即关掉了应用。看了看屏幕上的时间,晚上十点五十七分,还不到满心悲惨,夸大其词的时刻。我从还连着充电线的“电话簿”里查找起副岛和哉的名字。号码在未分组那一栏,跟不知道是谁的一群旧识混到一起保存了下来。
“吓我一跳,怎么这么突然。”接电话的是一个沉稳的女性嗓音,跟记忆中的样子怎么也对不上,“说起来,大概什么东西都挺突然的。”
我想起来似乎是分手之前的那个夏天,和哉曾宣布,想要去做变性手术。
“莫名有点怀念啊。其实也没别的事,一通没意义的电话罢了。”
“讨厌。”
另一边好像在喝什么东西,阔别已久的女音很放松,听起来十分畅快。
“没事就不能联系啦?这么说来我早上给你发的那封邮件,不也没意义嘛。”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但要不是你那封邮件,让我一直想到了现在,也就没有这通电话啦。”
“我也猜是这么回事呢。”
她说昨天晚上到的仙台,在酒店附近吃了牛舌㉕,偌大的店里孤身一人的只有自己,味道也没什么特别的。白天跟分店的销售员同路,买了两件礼物。下午销售报告会的空当,被那里的财务部长带去中华冷面㉖的发祥店。明天中午之前回东京,提交报告书后就能离职了。本来这次出差当天就能来回,但果然买伴手礼还是得花些时间。听说小竹叶鱼糕㉗、毛豆泥㉘都很容易坏,不过提前放进冰箱的话,能保存到星期一左右吧?曲奇就免了,像荻之月㉙什么的。
没想到,从以前食量很小的和哉嘴里飞出这么一串食物的名字。她的工作从以前的电子配件制造换到了如今东京的活动企划公司,也让我很吃惊。突然一声脆响,像什么磕到了她牙齿,我好奇问了句。
“对,我在喝酒。冰结㉚。”她笑着回答。
“一个人喝闷酒啊?话说我也一样。”
“我这边装潢得很典型,一下就能形容出来。商务酒店里边,梳妆台一样的书桌旁边那种圆椅子,我就坐在上面。刚洗完澡出来,这会还光着脚,不过踩在地毯上挺舒服的。当然电视也没什么意义地开着就是了。”
“困了吧,头发还湿着。”
“好无聊,好想吃点chezza㉛什么的。就是有点烧胃。啊,不好意思,稍等下。”
和哉咳个不停。我问她有没有事,拔下充电线出了卧室,取过放在流理台上的马克杯,冰镇威士忌再一次大半化了水。随后我没再进卧室,而是在沙发上坐下来。我可以毫不费力地待在客厅里了。
“这儿的房费今晚应该能找公司报销,但昨天的完全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只有自掏腰包了。”
“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急急忙忙赶往品川㉜,挺麻烦的呀。”
“啊,确实啊。我知道的。”
***
音乐声停了。夜深人静,自然得控制音量,但因为是绚丽的电影配乐,演奏结束后房间也好像随之剥落了颜色。渐夜渐冷,我扯过了毯子。既不想关掉无声的电视,也不想起身换一张CD。在岩手的生活下个月就要迎来第三年,对我来说会是什么界线吗?刚才跟和哉通话间,我情不自禁抱怨诸多。这边交不到什么朋友,一到冬天整个人都很消沉之类的。然而和哉对这些话很敏感。
“因为你太爱比来比去了吧?”她用了委婉的说话方式,潜台词仿佛是,你一点也没变。“我也一样,最近也经常感觉像是每天苦苦地唱着独角戏。”
“不过钓鱼还是挺开心的。”
“三年就能调回去了不是吗?你再坚持一年。”
这件事最近也一直在我脑子里徘徊。虽然任期长短不会被明确告知,但观察一下前辈们的动向也能发现,大家无一例外地三年期满就回了总公司。或许是换个地方如鱼得水,向人事部申请延长任期或者转职到当地的人虽然少但也有。
藤吉前辈就是其中之一。进公司两年以来一直得益于他的悉心指导,于我而言称得上是超过了同事职责的恩人。他自从三十五岁调到长野㉝松本㉞市的一家联合公司,就彻底在当地扎下了根,现在夫妇二人经营着一家打折商店。
望着从换气扇的网眼里消散的烟雾,我想自己恐怕成不了第二个前辈。喝完了那大半杯掺酒的水,我一只手随意地伸进杯子里涮了涮,将它放倒在滤水篮。此刻我第一次注意到,只有这间厨房用的是荧光灯。
放在流理台上的纸袋里,露出来樱桃威士忌的瓶口。拧开瓶盖,浓厚的樱桃香味飘散出来。我对瓶喝了一口尝了尝味道,横放在了冰箱的下层。日浅把这个叫做下等酒,我不敢苟同。它只是不太配香鱼子的风味罢了。
注释
①雪拉杯:一种金属杯,在登山等户外运动中作为简便的厨具及餐具使用,广受欢迎。
②TASUTOVAN:酒类专卖店,日本各地均有连锁。
③樱桃白兰地:用樱桃制成的一种白兰地酒,虽有杏仁的香味,但无色透明无甜味。
④西式泡菜:西洋风味的腌渍物,把蔬菜、果实腌渍在醋、香辣调料等混合汁液里制成。
⑤萨尔萨音乐:一种美国流行音乐,起源于古巴的民族音乐,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十分盛行。
⑥吉姆尼:铃木生产的一款轻型ORV越野车,在越野爱好者中地位很高。
⑦坪:土地或建筑物的面积单位,1坪约为3.306平方米。
⑧蛮钓:最初指为了能高价卖出鲈鱼,设机关将其绊住捕获,往往会伤及鱼身且破坏垂钓地。
⑨波旁威士忌:以玉米为主要原料的美国产威士忌。
⑩Tweedmill:英国毛毯制造商,原料选用纯羊毛,品质优良,产品可作为毯子、披肩、围巾等使用。
⑪漂流木:顺河水或海水漂流的木材。
⑫圆木:只剥掉皮的圆木材。
⑬降河香鱼:秋天为产卵顺流而下的香鱼。
⑭田酒:青森县的酒窖“西田酒造店”酿造的日本酒,口感醇厚,蜚声国内外。
⑮四合瓶:“合”是日本度量衡制尺惯法中的体积单位,四合约为720毫升。
⑯南部美人:位于岩手县二户市的酒窖,因所处地为江户时代的南部地区,并将其淡雅秀丽的酒味比作美人得名。
⑰威姿:丰田旗下的小型汽车。
⑱猪口杯:口阔底窄的小陶器,后逐渐指小型杯,江户时代以后同烫酒壶一起广为普及。
⑲鱼跃串:一种烧烤穿法,把扦子穿成看起来像整条鱼正在游动的样子。
⑳炸蚕豆:将干燥的蚕豆用油炸熟制成的点心。
㉑二户:岩手县北部的市,除奶酪畜牧业以外,还栽培苹果树和啤酒花等。
㉒岩泉:岩手县东部,下闭伊郡的町,曾为南部驹产地,有钟乳洞分布。
㉓三陆:陆奥、陆中、陆前三国的合称,横跨如今的青森、岩手、宫城三县。
㉔GSI:日本大型综合商社,主要经营纺织品、机械、日用品等。
㉕牛舌:指起源自宫城县仙台市的牛舌料理,牛将舌略微厚切烤熟,与麦饭、牛尾汤、短时间腌制的腌菜搭配食用。
㉖中华冷面:把煮熟的中式面条冷却后加上各种配料、再浇上汤的食物。
㉗小竹叶鱼糕:制成小竹叶形的鱼糕,仙台名产。
㉘毛豆泥:毛豆煮后研磨成的泥,用于拌浆等,日本东北地方如此称呼。
㉙荻之月:宫城县仙台市果匠三全公司销售的奶油馅蛋糕质地的馒头型和果子,正式名称为“仙台名果荻之月”。
㉚冰结:麒麟麦酒制造、KIRIN进行销售的易拉罐装烧酒兑苏打水饮料。
㉛chezza:江崎格力高销售的零食,常作下酒菜,奶酪烤熟后脆脆的口感。
㉜品川:东京都南部的二十三区之一,是住宅区和工商业区。
㉝长野:日本中部地区东部的县,占据整个古代信浓国。
㉞松本:长野县中部的市,松本盆地的工商业中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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