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何以生山河大地 ?之二
龚贤画论臆解 一僧问主师 :“何以忽有山河大地?” 答云:“何以忽有山河大地,画家能悟到此则丘壑无穷。”川画非小技也,与生天生地同一手。当其未画时,人见手而不见画;当其已画时,人见画而不见手。今天地升沉,山川位置是谁之手为之者乎?见画而不见手,遂谓无手乌乎可?欲问生天生地之手,请观画手。 【注释】 [1]四川博物院藏本《龚半千课徒画稿》中也有一段文字与这段画跋类似:“一僧问一善知识曰:'如何忽有山河大地?’答云:'如何忽有山河大地?此造物之权舆,画家之无极也。不可不知!”可以参看。权舆,指萌芽状态。《诗·秦风·权舆》:“吁嗟乎,不承权舆。”无极,无限。 【语译大意】 一位和尚询问当家师说:“怎么忽然有了山河大地呢?” 回答道:“为什么忽然有了山河大地,画家能悟到这一点,就有无穷的丘壑取自大自然,涌向笔端。 画不是小技巧,(作画时,画家同造化一样)以手造出天地。未曾下笔之前,人们只能看到画家的手而看不到天地。等到画出来后,人们只看到画中天地,却看不到画家的妙手。画中天升地沉,山河各安其位置,是谁的手造成的?仅仅看到画而看不见手,就说不曾有过画家的手,那怎么可以呢?要问天地是什么手所造,请看 画家作画时的手。 【臆解】 《画诀》一书重实用,语言朴实。这两段话却空灵,很近乎禅机。 禅,作为一种思维方法,善于捕捉解决问题的契机,似飘忽而 具无规律的规律,无妨独立运用,不必尽从宗教方面去考虑。 禅,尤其在晚唐司空图作《诗品》、宋人严羽著《沧浪诗话》 问世之后,与中国美术产生了密切的关系。王维便是通禅理的大画家。董其昌把自己所居命名为“画禅室”,著有《画禅室随笔》。石涛的《画语录》也以禅理说画,皆有见地。 不要说热爱自然,那样会把人置于自然之外。人本来便是大自然的一个细胞,一个能动的组成部分。山川是大自然的创造,人类受到启示,把思想感情撒遍山川,与山川对话,听万物交谈,跟自已身心对语。用外部世界来强化自身感受,以艺术手法纳入作品,再妙造自然,表现世界与人生,感动他人,共享真善美。 画家的手,不得重复前人和自己。重复便非创造。 时代的冶炼,个人的勤奋,优异的秉赋,山川万物的教诲,大我悲欢的漂洗,小我情海风云的启悟,方能造就造物的手。无怪乎扬州八怪中的杰出人物李方膺在告别人世的时刻感慨万千,悔恨手的未尽其用 :“吾死不足惜,吾惜吾手!” 龚贤出于职业的自豪,唱出了手的赞歌,不是故作高深卖弄哲理。他并不甘于拥有仅仅在绢或纸上造山川的手,尽管有这手也不简单,靠这手才为金陵八家之冠! 艺术史教导我们:即使有过这样的手,也不能保证手不退步。手也可以失去创造力,由萎缩而凋谢!石涛、龚贤皆是一代高手,由于生活的压迫,在中年之后,卖画吃饭,画得太多,在有感受的时刻也还有精品出世,在程式化机械重复旧作的时刻,也出现过才华褪色、质量低于初入中年顶峰年华的佳作。值得我们深思。当然,他们在应酬之作中,凭着天分与创造性思维惯性的闪现,即使光焰黯淡了,也还有华彩“乐章”流出,比一般名家还是高得多。短中之长,依然是长处,哪怕令人遗憾,长处也不该忽略。 看来,每位艺术家都有双重生命:肉体生命与艺术生命,后者也有孕育、出生、壮大、衰朽、死亡的过程。两者并不永远是同步而行。智力、体力二者也不无矛盾,交叉的巅峰时期有限。认为来日方长而松懈是不对的。 艺术生命的鼎盛岁月,可以在青年或中年,也可以在老年。老年成熟的较多一些,并不绝对如是。可以肉休生命健在,艺术生命灭亡已久。 两种生命不同处在于:肉体不能死而复生:艺术生命会出现休眠、假死,甚至完全枯竭,后来,由于生活的启示,重大变革的激发,经过艰苦漫长的停滞、积累,少数人突然如枯木逢春,生命力又活跃起来。 艺术家晚年作品走下坡路的原因很多: 1.功名成就,思想由奋斗而保守: 2、应酬极多,时间被鲸吞蚕食: 3、情感枯涸,被夫人子女弟子封闭在狭小天地中,远离大自然与父老姐妹,仅在形式上变“戏法”,用虚假的“丰富”遮盖自我蹈袭的贫乏,作品会日益空虚; 4.缺少切磋批评的助力,醉倒在捧场声中; 5.写生机会少,古代无宾馆招待,小车接送。观山吟水要有钱、有闲、有体力。和尚们虽无局级处级科级之分,可对穷画家也很势利。而今进入尚待完善的商品经济,识画者买不起印刷品;买卖画者皆不大识画。 龚贤,生于 1618 年(万历四十六年),殁于1689年(康熙二十八年)。明亡时他已 26 岁,体会过朱家王朝的没落、腐朽、无能与贪婪,特务横行,皇帝庸愚多忌,捐税多如牛毛,人们精神压抑。朦胧的市民意识与个性解放的憧憬,与汤显祖的剧作,白阳、青藤、八大的绘画,唐甄、黄宗羲、王夫之对君权的看法,一大批袒露个性的草书家的出现,是基本一致的。明政权对他谈不上思,他甚至很厌恨朱家天子,出于民族大义,他又必须忠于它,亡国之后更将一层理想的光刷在它身上,非常怀念它,故而他很希望自己的手不仅仅在画画,也应当为光复汉族河山尽力。哪怕朱家王朝复活,幻想再破灭一次。他仇恨女真贵族政权,又只能忍受其统治,找不至也不可能找到什么光明的出路,注定了他的悲剧性格。 他的画苍黑,苍是大自然生机给他的安慰,与自欺(在创作中暂忘了亡国奴的悲哀)状态中的追求,黑是现实的概括。 他把画家的手讴歌成造化的手,但还是这位龚半千,将画贬为“众技中最末”,那便是对当时处境清醒的独白,其中有恨铁不成钢。的爱。画,是他宣泄情感,没有出路的出路。 一扬一抑,一褒一贬,对立统一,合成一个完整而又自相矛盾的龚半千。他为“末技”而献出艺术家的一生并不后悔,虽说不这样做也无可奈何! 这矛盾并不孤立,是社会矛盾的反映,是理解他诗、画、书法画论等作品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