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响前奏曲——是布鲁克纳创作的吗?
(本文译自 SYMPHONISCHES PRÄLUDIUM – COMPOSED BY ANTON BRUCKNER?)

这部被认为是布鲁克纳所作的293小节长的C小调前奏曲式交响乐章的历史非常奇怪: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维也纳作曲家海因里希·楚皮克 (Heinrich Tschuppik) 在他的叔叔作曲家鲁道夫·克日扎诺夫斯基 (Rudolf Krzyzanowski) 的遗产中发现了一份未知的音乐手稿。克日扎诺夫斯基是布鲁克纳的学生,因其与古斯塔夫·马勒一起编写布鲁克纳第三交响曲的钢琴编曲而被布鲁克纳爱好者所熟知。手稿包含了43页的器乐乐谱,在第一页记有“Rudolf Krzyzanowski cop.1876”的字样,最后一页则用蓝色大字写着“von Anton Bruckner”。


楚皮克当即将他的发现公之于众[1] 。他同时自己制作了乐谱的誊清本,抄写了管弦乐部分,并为该乐章编写了两份四手钢琴缩谱的副本。楚皮克同样将这部作品展示给了布鲁克纳学者马克思·奥尔 (Max Auer) 、弗朗茨·格拉弗林格 (Franz Gräflinger) 和瑞士指挥家沃尔科马尔·安德烈 (Volkmar Andreae)。他们对于这部作品归属于布鲁克纳的观点持肯定态度,安德烈计划在1949年1月23日指挥维也纳爱乐乐团首演这部作品——同时命名为Sinfonisches Praeludium。
不过,据赫尔穆特·阿尔伯特·费希特那 (Helmut Albert Fiechtner) 报道[2],这场演出并未进行。维也纳爱乐乐团的成员投票反对将布鲁克纳作为该作可能的创作者,而在那时被咨询提供专业知识的利奥波德·诺瓦克无法得到最终结论,并让乐队发布一则通告,说他“还无法完成研究”。事实上,1949年1月3日,楚皮克将克日扎诺夫斯基的手稿交给了奥地利国家图书馆 (ANL) 音乐藏馆,并在那里进行了影印,而后手稿被归还与他。最终在1949年9月7日,慕尼黑爱乐乐团在弗里茨·里格 (Fritz Rieger) 的指挥下完成首演。

首演后的不久楚皮克便逝世了,公众和学界针对该作的讨论随即销声匿迹。楚皮克的誊清本、他管弦乐部分的抄本和四手钢琴缩谱的影印本沉寂在慕尼黑爱乐档案馆的抽屉里。自那之后,这部作品的原始版本再未上演。直到80年代末之前,克日扎诺夫斯基的原始手稿一直由他的继承人持有,它的影印本 (A-WnPhA2355) 也从没有进入ANL音乐藏馆的收录清单中,相反,诺瓦克将其保留为私人物品,在他1991年5月去世后,这份影印本才在他的遗产中被发现并交还给ANL音乐藏馆。诺瓦克也从未发表他在1949年被咨询的专业论断。这导致了一些很奇怪的结果。
1948年,楚皮克曾将他叔叔创作的几首歌曲的手稿连同他自己编排的前奏曲缩谱的一个副本交给苏黎世的格特鲁德·施陶布-施莱普费尔女士 (Gertrud Staub-Schlaepfer)。她研究了这首曲子并得出了一个奇怪的结论。她在缩谱副本 (A-WnMus.Hs.34241) 上写下:
Koennte das nicht eine Arbeit f. Pruefung von Gustav Mahler sein? Krzyzanowski gab den Klavierauszug zur dritten Symphonie Bruckners (2. Fassung) heraus mit Mahler zusammen.
“这很可能是古斯塔夫·马勒为了他的习作而创作的吧?克日扎诺夫斯基和马勒一起编排了布鲁克纳第三交响曲 (第二版) 的钢琴编曲。”
1949年9月7日——在诺瓦克得到了原始乐谱影印本的半年后,就在慕尼黑那次首场也是唯一一场演出的当天——她将她从楚皮克那里得到的所有材料交给了ANL音乐藏馆,也许是出于想为搞清克日扎诺夫斯基抄本的真正创作者这一问题做出贡献的积极目的。
尘封的真相三十多年来一直藏在面纱后。之后马勒学者保罗·班克斯 (Paul Banks) 在ANL音乐藏馆发现了施陶布-施莱普费尔拥有的那份缩谱,并在当时发表了一篇文章[3]。诺瓦克从未归还原始乐谱影印本,克日扎诺夫斯基的手稿在那时还是私人所有,班克斯对1949年那次首演一无所知(当然对慕尼黑爱乐档案管里那些材料也一无所知)。所以他假定了这份缩谱就是这首曲子的唯一来源,由此他最终支持了施陶布-施莱普费尔的说法,声称这部曲子确实是马勒在维也纳音乐学院期间创作的众多佚失作品之一。至此,一部“马勒的遗失作品”被“重新发掘”,由于缩谱是曲子的唯一来源,柏林作曲家阿尔布雷希特·古尔兴 (Albrecht Gürsching)被委托完整配器使其可被演奏。这一“重构”于1981年5月15日作为“马勒的交响前奏曲”由劳伦斯·福斯特指挥的柏林广播交响乐团首演。
幸亏德国尼德豪森 (Niedernhausen) 的指挥家沃尔夫冈·希尔特 (Wolfgang Hiltl) 在慕尼黑爱乐档案馆中发现了这首曲子,发表了长篇研究[4]后,真相(?)终于在1985年大白了。不幸的是这一真相并不被接受:他的文章在音乐学届大受冷落,这首马勒化的曲子后来被录制(最著名的是尼姆·耶尔维Chandos版)并由柏林出版商斯科尔斯基出版。(NB.以下是耶尔维录音,配谱斯科尔斯基版)

这一版本的目录将其归为马勒的作品,并偶尔以这一编制被演出。希尔特为了原始版本所投入的时间和努力令人瞩目:他不仅发表了更多文章,他也在90年代从楚皮克家族那购得了克日扎诺夫斯基的手稿以便研究并编辑。直到2002年,这部曲子原始版本已由维也纳Doblinger出版。完整的乐谱包含克日扎诺夫斯基手稿的传真本和现代版本,可供租用。然而奇怪的是,直到今天(2006)这部曲子也没有演出。(NB.以下是Bamberger Symphoniker在10月14日的新录音,配谱Doblinger2002版)

这很难理解。一方面,有人会争辩说只有克日扎诺夫斯基的手稿和他关于这部作品是布鲁克纳创作的文字,文献调查不能提供更多证据,没有布鲁克纳亲笔手稿存世,而且在他的信件和私人注解中也找不到更多内容。(一种解释是1895年7月布鲁克纳搬进美景宫之前曾让他的秘书安东·迈斯纳烧掉他许多旧的文件,这里面肯定包括了一些废弃的乐谱手稿。)另一方面,对于一些指挥家和作家而言,似乎接受这首据称是马勒的作品,由阿尔布雷希特·古尔兴二次编曲,甚至用一些非典型的、特殊的乐器(短笛、低音巴松、竖琴、钹)增加色彩不是什么问题。克日扎诺夫斯基的手稿仅编制了布鲁克纳的典型配器——双木管、四支圆号、两支小号、三支长号、低音大号、定音鼓和弦乐。
沃尔夫冈·希尔特对手稿进行了细致的研究并对照布鲁克纳同时期的作品进行分析。他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最可能的推测是,布鲁克纳给了克日扎诺夫斯基一份他在构思时便放弃了的乐谱——可能是作为一个配器练习。从风格比较和分析上来看,很明显至少整个音乐构成是布鲁克纳本人完成的,最有可能是处于“新的签名乐谱 (emerging autograph score)”的第一阶段,包括完整的弦乐部分,一些木管和铜管的重要乐句,也许还有一些段落已经全部完成——与第九交响曲的终章现存部分非常相似[5]。克日扎诺夫斯基之后完成了配器。他的抄本上还包括了一些注释,很可能有些出自布鲁克纳之手,有些出自其他的未知的人。(演奏法肯定不是出自布鲁克纳,都非常的青春洋溢,甚至达到了ffff,这是布鲁克纳从来不会用的。)
一篇短文并不能对整个曲子进行详细的叙述。然而,从希尔特的风格研究中很明显可以得出,音乐素材本身确实都是布鲁克纳的,特别是因为其中的一些理念甚至预示了第九交响曲中的一些音乐,这在1876年肯定没人会知道。曲式非常独特——所有的三个主题都只是抒情性的(就像后来的第七交响曲的第一乐章)。主部包含了C小调第一和第二交响曲主要主题的核心部分,还有对瓦格纳《女武神》的引用,布鲁克纳可能从1865年的钢琴谱或1872年维也纳一些音乐会上演奏的管弦乐选段中知道这部剧的。(他第一次听整场《女武神》是1876年8月在拜罗伊特,这可能说明前奏曲是作曲家“指环”体验的反映,但这将会只有很短的时间来构思、放弃并将它交给克日扎诺夫斯基誊抄,全都发生在1876年底。)正如布鲁克纳的典型做法,柔和的主部在齐奏中被完整重复(43小节),引出了一个晦暗的器乐合唱段落(59小节,预示了第九交响曲终章的器乐合唱主题),甚至引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尾声(73小节),并更进一步在发展部中被使用(160小节)。副部(87小节)反映了第三交响曲中的一些理念,特别还有D小调弥撒中著名的miserere片段。结束部是充满活力的号角,伴随着重复而突出的小九度,就像第九交响曲慢乐章的开头,也预示了大约25年后创作的这部作品第一乐章结尾的小号部分。第二部分(148小节)将主要主题中的两个乐素以变体的形式出现,与第九交响曲的第一乐章类似,引出它在属音(195小节)、主音(201小节)和下属音(207小节)上的三次激增。副部的再现实际上是赋格,带有一个发展的部分,这又反映了第三交响曲(249小节),引出了主部和副部同时再现的高潮(267小节)。极短的尾声只是最后的终止式,几乎没有什么主题性的乐素剩余,仅仅是早前结束部的反射,但不是以小九度,而是以一串重复的小二度。(我们可以假设这个听起来比较临时的克日扎诺夫斯基的编排可能在之后被填补了更详尽的动机进行,就像古尔兴那个毫无必要的编曲一样。)
我们不可能确切地知道这部简短而严肃的乐章最初是以什么目的而创作的。由于与那个时期作品的风格类似,一个可能的假设是它在1875或1876年已经被构思了,在那时布鲁克纳为改善自己的经济状况和推动事业发展做出了许多努力。创作这样一首曲子的正式情景可能是布鲁克纳在维也纳大学的新职位(1875年)、圣弗洛里安新莫拉赫管风琴的落成仪式(1875年11月19日)或是布鲁克纳自己再次指挥现在修改了的C小调第二交响曲的音乐会(1876年2月20日)。
乐谱包括了低音大号,这是布鲁克纳在第五交响曲之前都没有使用过的乐器(1875/76年创作、1877/78年修改)。第一个批判性版本涉及了沃尔夫冈·希尔特自己的一些修订,特别是更加布鲁克纳化的演奏法指示和对克日扎诺夫斯基乐谱明显的缺点进行修正。由于这个版本同时包含了克日扎诺夫斯基的手稿和现代电子抄本,编辑者认为没必要加上一个仅仅列出所有不同之处的“批判性评论”,这些不同通过与原手稿的对比就很容易得出了。不幸的是这个版本除了编辑者的一段简短序言外并没有提供更多的信息,他1985年的早期论文也不容易读到。关于这个议题的新的、全面的、可供广泛阅读的研究值得期待。
总而言之,这部交响前奏曲可以算是一部非常先进、“实验性”的奏鸣曲乐章,其戏剧性的、几乎是激进的副部与发展部、再现部、尾声的结合形成了统一的、激昂的“第二部分” (zweite Abtheilung)。其音乐语言与结构和戏剧性的延展都极大程度预示了布鲁克纳最后一部作品——1893年的交响合唱《赫尔戈兰岛》(Helgoland)。尽管我们没有证据表明这就是布鲁克纳创作的,但在克日扎诺夫斯基抄本中留存下来的乐谱的音乐质量也值得关注、演奏和录制(NB.克日扎诺夫斯基本人从来没有创作过类似的原创作品)。很难理解为什么这样一个珍宝如今还在沉睡。
原作者:本杰明-贡纳尔·科尔斯 2006年11月/修改于2010年8月
2010年附
2008年,沃尔夫冈·希尔特意外于威斯巴登 (Wiesbaden) 一家医院逝世,无人打理他的遗产,同年11月,他的公寓最终被他最后住所尼德豪森市政厅清理。这份神秘的、珍贵的交响前奏曲手稿最终消逝在垃圾填埋场……
译者附
实际上,原始版本的演出包括了1997年3月格哈德·塞缪尔 (Gerhard Samuel) 与辛辛那提交响乐团,2010年,鲍德·布伦尼曼 (Baldur Brönnimann)与BBC威尔士国家交响乐团、马库斯·史坦茨 (Markus Stenz)与阿姆斯特丹音乐厅管弦乐团。米歇尔·佩林·布莱尔(Michelle Perrin Blair) 在2013的一场原始版本演出录音已经发行。2021年布鲁克纳音乐节期间马库斯·波施纳 (Markus Poschner) 与林茨布鲁克纳管弦乐团也演出了原始版本。2022年10月14日,雅库布·赫鲁沙 (Jakub Hrůša) 与班贝格交响乐团的录音也已发行。
如今,这部作品的创作者身份还有诸多争议,关于其归属于布鲁克纳的说法也有很多反对的声音。如果想证明其归属性,就只能期待发现布鲁克纳本人的资料来源,或对手稿进行更加细致的研究,但这显然不可能了,故此该作创作者的身份可能永远无法被证实。但一个有说服力的说法是这部作品至少是在布鲁克纳指导下他的学生克日扎诺夫斯基完成的。无论如何,这都是一部值得被聆听欣赏的作品。
2022年10月
[1]«Ein neu aufgefundenes Werk Anton Bruckners», in:Schweizerische Musikzeitung 88/1948, p. 391; «Bruckners Sinfonisches Praeludium», in: Sueddeutsche Zeitung, 8 September 1949
[2]«Verhinderte Bruckner-Urauffuehrung», in: Die Oesterreichische Furche, Wien, 29 January 1949
[3]«An Early Symphonic Prelude by Mahler?» in: 19th Century Music 3/1979, p. 141ff
[4]«Ein vergessenes, unerkanntes Werk Anton Bruckners?», in: Studien zur Musikwissenschaft/ Beihefte der Denkmaeler der Tonkunst in Oesterreich, Vol. 36, Tutzing 1985
[5] Wolfgang Hiltl: «Einsichten zu einer Musik im Jahrhundertschlaf», in: Studien & Berichte, Mitteilungsblatt 63 der IBG, December 2004, p. 1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