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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天

2021-12-25 20:36 作者:碳铵帝  | 我要投稿

       “喂,带我进入尾闾.....我知道你做得到。”

        那人坐在一张太师椅中,闻声,一张脸缓缓抬起,阴影褪去,她的目光顿时被那张旋涡似的脸吸了进去——这不是比喻,这张脸确实没有五官和七窍,或者说五官融化,搅拌成了条条褶皱排列而成的旋涡。这张脸只能来自于最疯狂的人最黑暗的噩梦的最底层,第一次见到容易给予极大的视觉冲击,但她只是略微吃了一惊——毕竟只是许久不见。

        “清很你楚尾闾什么是方地。”清晰熟悉而低沉磁性的嗓音在她脑海中响起,如同贴着耳朵低语,如同深渊中恶魔的呢喃般有穿透力与诱惑性,即使堵上耳朵恐怕也会直直摄入心灵。只不过,他说的话听起来有些......

        “唉,你说话还是老样子......但愿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

        “以你所找了到我。”

        “是的。”她微微颔首,“我已经将你的话传达给了年,她什么反应,我觉得当你作为兄长应该不难猜到,至于夕......`啧,我让年去说了,我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和她说话。”

         “现她们在好还吗?”

         “噗,好到不行,一个整天游手好闲拉人吃火锅打麻将,另一个宅在走廊上的画里边十天半个月都不出来......咳,总而言之,这两个家伙待在罗德岛里真是费我一番好找。”

        “那么你为是那了个小家伙?”

        “是的......嗯.....我......找寻太久了,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是否还有必要找下去,我不知道......我只想找到......就算一个线头也行,好歹给我个坚持下去的动力。”

       “我不道知是否让会失你望,但是,你过来吧。”

       哈蒂丝撑开双眼,一片深邃幽蓝的天空透过天窗洒在脸上,晃动着的混沌着的云层铺展开来,像一锅将沸未沸的靛蓝色墨汁翻滚着。没有星辰,没有日月,这里的天空永远定格在阴阳交接,上天已经忘记给它变换色彩。

       她挣着爬起来,四下环顾,竹编的鱼篓,细长的油灯,乌黑的陶瓦罐,惊觉自己躺在一艘乌蓬小船中,恍惚了很久,船头传来的悠扬的笛声才勉强刺痛她的耳膜,让她回过神来。她拽过盖在身上的披肩搭在身上,摸出了船舱。

       黯淡的云朵一路卷到天际,缩成一条朦胧的灰线,一叶扁舟凌驾于万顷茫然之上,小小的苇叶下没有涟漪,没有微熹,没有海浪。幽蓝平静的水面上,只有一袭白衣在孤独地横笛低唱,哈蒂丝呆住了,自己究竟是在水面上飘荡,还是在天空中翱翔?

       踉跄了一下,她才艰难地问道:“所以,我们是在前往尾闾?”

       笛声绕梁,无人回应,哈蒂丝一时以为自己误入幻境。

      笛声婉转,小船笼罩在远古的氛围中。哈蒂丝听得入了迷:百万群山轰然作响,大地沦陷,成为新的海洋。千百万年弹指即逝,又有陆地重新探出海面,隆然成为新的村庄,沧海桑田,天地万物曾不能以一瞬,都是这场戏中的匆匆过客,时间中的浪花白沫。

       “我们已经在尾闾了。”笛声戛然而止,脑海中的回答浮出海面,触动了耳道最深处最敏感的纤毛,令她不由自主地浑身战栗了一下。

       “这是......”哈蒂丝跌跌撞撞地走上船舷,原本平坦的甲板如同绝壁巉岩磕磕绊绊,她勉强站在那人身旁张望。而那人仍将笛子横在了“脸”上嘴的位置旁,没有吹响。哈蒂丝心中暗暗祈祷刚才那支三月不食肉糜的曲子千万不要是这张惊悚的脸吹出来的。

      尾闾,炎国神话中海水外泄之地,因位于百川之下,故曰尾;为海水聚集之处,故曰闾。在扶桑之东,渤海尽头。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而尾闾有一石方圆四万里,厚达四万里,下镇大海之眼归墟,尾闾之水向东涌于归墟。归墟无底,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尽归于此。

       天空悠悠的吐息出一抹青色的丝绸似的光芒,逐渐扩散开来,像一道蘸匀了清水的毛笔徐徐抹过纸张,均匀渗透成一条天路。由远方的天空蔓延到小船上空,再向身后海天相接的地方扩散。而原先出现光芒的地方,宛如逐渐风干的宣纸,又褪回天空原本幽蓝的模样。

       “天璺(注:音同“问”,原意为器物上的裂缝)。”他在说简短有力的词汇时反倒不会乱序,不然哈蒂丝没法理解。

      “尾闾.....原来真的是一片大海吗......”她喃喃,眼中的火焰熄灭了。她在炎国游历时,无论是在尚蜀,还是在龙门,甚至是在灰齐山下的万里画卷中,都或多或少地耳闻尾闾的传说,但那也只是传说而已。就像沙之书,只供阅读与欣赏,如果拿起便会随风飘散,不复存在。更有甚者,文字早已模糊得如同雾里看花。传说的真伪和详略,根本无人知晓。

       可是那时的哈蒂丝仍抱有一丝侥幸,因为年和夕曾经也都是传说,而就因为传说名叫“传说”,代代相传评说,源于故事,改于后世。

       只是,她也曾幻想过尾闾的种种,或是一座隐匿于连山绝壑间见首不见尾的乌托邦,或是与世隔绝的移动城邦的模样。不过更多的时候,天真的她认为尾闾只会是个虚无缥缈的幻想,是个镜花水月般的梦,是被可怕的矿石病囚禁太久太久的大地上,绝望的人们为了自欺欺人而捏造出来的美好童话。就像桃源乡,只能是苦难的人们寄托情感的空中楼阁。

      然而现在,一个同样是传说的家伙,带她进入了另一个传说,他们现在航行在这片太虚幻境上。她能做什么呢?只能希望这不是一幅虚构的篇章。

      “炎的国说传言不所虚。”他收起了笛子,“现在呢?能你还到他找吗?”

      “可,尾闾和那些死去的人......”哈蒂丝缓过神来,眼中还充满着迷茫。话音未落,远方的天边传来悠长的啼鸣,像极了一支长笛在天地中回响。原来平静的海面轻轻敲出波纹,卷起了空气的脉搏,船便浸润在这天籁中。哈蒂丝竖起尖耳朵,聆听着这尾闾的呼吸,将疑问又给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鳛歌(注:音同“习”,传说中的一种鱼)。”他宛如劈开海浪的顽石岿然不动。

      “骊歌?”她听得一清二楚却明知故问,其实早已心知肚明,作为尾闾的看门人,他肯定欣赏过无数次鳛歌长鸣,目睹过无数次万鳛东游前往归墟的场面。

      远处的海面很臃肿地鼓了起来,像是海风撑满的一片肥皂膜,十分脆弱。海水由顶部散开,露出鳛的凛黑色的刀刃般陡峭的脊背,像大海中巨大的滚动的车轮一角。许久才隐约听到鳛破开水浪,如同静谧的夏夜中沙沙吹拂的深林的凉风般扣人心弦。随着鳛的富有特点的三棱锥般的双尾旗帜般高扬在海面上后,它再次深潜入海底,海洋滴进了一滴水,再无动静。

       “它们......前往遥远的归墟......不会疲惫吗?”她索性坐在了船头,不是站不稳,而是太平静的船让她害怕。

      “归墟它是在们尾闾终的点”他悠悠答道,如同来自高维般空灵缥缈,“就亡死像人是的宿归,鳛,前在往归墟后就也再不有头回路。它坠们无入的底归墟,再进次世入间,重开新始段一旅途......阴阳两界,始终生灭,生生不息,是为轮回......”声音敲击着这架名为大海的钢琴,海面随着他的讲述律动着,泛起阵阵微澜。

      哈蒂丝无言以对。脱下短靴,双脚浸泡在海水中,任由冰凉流淌过自己的脚踝,摩挲着她的脚心,寒意渗入骨髓,但又说不出地平静。

      ——这片大海,让我想起了北方那片长年封冻的大洋。

      “是啊,”哈蒂丝双手撑在身后,仰着身子,目光迷离地散向逐渐浮出云层的星辰大海,宛如一片墨汁中撒入的荧光粉。勉强提了一下嘴角,“那个地方,又冷,又荒芜,什么都没有。可是离开后,也难免会想起来啊......”

      他偏过头来,脸上的旋涡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说话。

      回忆的潮水不禁涌入了乌萨斯与萨米交接的茫茫冻原,那片针叶林内。

      曾经背着半筐沙沙作响的枯枝败叶,衣衫扯脱了线头露出棉絮的那个身影埋着头沿着一条早已封冻的溪流旁闷闷地走着。踢着一双粗制滥造的布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中,除了脚步声,四周只剩下莫名其妙的嗡嗡声、刷刷声、哗哗声。

       腰间布袋中的坚果是她去最近的小镇上换的,主要是这几天的口粮。当然,不得已时她也会去掏松鼠和大眼贼越冬的粮仓,还要时不时摘些可以食用的野菜——不过这次,她刚刚顺路拜访了一位隐居在这附近的友人,但也仅此而已。

      她努力瞪圆了双眼,抖落了颀长的睫毛上凝结的冰碴,撑开耷拉在前额的帽子,一尘不染的雪花和她的长发融为一体,呼出一口白雾,模糊了视线,仰起头辨认方向。北方天黑得早,常常一走神夜幕便会悄然而至,如同绝望用巨大的翅膀遮住了希冀的目光——不过还好,现在天还亮堂,她哆嗦着从衣袖中抽出发紫的手,冻得僵硬,掰着手指粗算了一下,发觉离日暮已经不远,自己得抓紧点了。

      总算是绕过了溪水边上的那块面目狰狞的玄武岩,望见了张牙舞爪的歪脖子树下透出微弱光芒的小木屋。天色渐暗,树林中人影森森,包围着小屋,点起了荧荧的鬼火、窃窃私语。远方传来此起彼伏的狼嚎声,令她内心发憷,不由得压低了帽檐,加快了脚步,在雪地上留下了老鼠般窸窸窣窣的声响。

       来到门前,扭头瞟了一眼门边的假人,这差不多成为一种原始的仪式了——是她用扯的几根还算结实的树枝,破了顶的草帽和一个镇上捡来的吃剩的南瓜壳搭成的,没有眉目和脸庞。结了一层薄冰的长弓疲软地斜插入厚厚的枯叶堆中充当着假人的主心骨。没有什么特别含义,她闲得无聊时做的。

      “咿呀”推开虚掩的木门,木屋里简朴的陈设被外边莽撞地冲进来的寒风吓出了吱吱呀呀的声响。锁好门后,先在结了冰碴的水缸边抹了把脸,将筐子里沾有泥土的枯枝败叶恭敬地献给苟延残喘的火星。木屋内渐渐蒙上一片淡淡的红晕,施舍给她残存的温暖。

       取下一只黑陶罐,捞些凉水,手指不可屈伸,索性往罐子里捧些干果干菜,又盯着瓦罐内一泓深邃的水发了会愣,从散乱地挂在在墙上风干的羊腿上割下一小块蹄腱附近的肉,盖上盖子,摁了摁,咳了一下,弯腰将瓦罐挂在了火堆上,火舌立即贪婪舔舐起瓦罐,发出欲求不满的吱吱声。

      瘫坐在木板拼搭成的床上,凝视着火光。“咔嚓”一声,燃透的枝滚下来,慢慢地断开,火相互招惹着,青烟飘起,均匀地散开。哈蒂丝打了个寒战:火焰扭曲着,家破人亡,人们痛苦地挣扎着;树枝哔哔叭叭地脆响着,一座座房屋坍塌夷为焦土;热气在壁炉中盘旋低低地嘶吼着,丧心病狂的屠夫面对灾难发出的歇斯底里的狂笑......

      长途漫漫而修远,是寥廓而空灵的鳛歌将她拉回了尾闾,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许多鳛腾出海面,时而在空中优美地转动着腰肢,跳出一曲最优雅的华尔兹;时而两鳛一前一后相继浮出海面,可能是旅途上相识的知己,也可能只是临时有感而发的唱和。不管怎样,小船航行得很快,不断地超过前面的鳛,如同在放映一卷胶片。一幅幅画面忽焉在前,不等他们细细品味便如白驹过隙般遗之脑后。

      这艘小船在时间长河上冯虚御风,但她并未感到扑面而来的凌厉的摧残。她正以尾闾为载体,感受着时间的涓涓细流流淌过心田。人生,鳛生,何尝不是如此?都在毕生前往自己心驰神往的地方,不畏险阻,无问西东。

      她眼前的尾闾,仿佛是一条贯通了此世与彼岸的画卷,上方铺陈着矿石病阴云笼罩下的烟火人间,下面连接着百水归流,轰然作响的归墟。炎国的墓碑上常刻着这么一句话:“上天苍苍,地下茫茫;死人归阴,生人归阳;生人有里,死人有乡。”然而,尾闾和人间,孰天孰地?尾闾是人间的终点,坠入归墟后又是再入人间的起点;人间是归墟的终途,又是从尾闾出发的港口。生死之界,忽然不再分明起来,生老病死,原来只是一段段旅途的结束与开始,不过是长短厚薄的区别。天与地,阴与阳,化为了混沌初开前的洪荒。

     迷迷蒙蒙间,她看到英姿飒爽的女子孤独地从月色中站了起来,不顾众人的目光,举杯酹地,秉烛高唱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歌声响遏行云,让皎洁的月光聚焦到了自己身上。

     “到了。”脑海中突然的声音让哈蒂丝打了个激灵。她仰起头,发觉船不知不觉停靠在了海面上的一座木屋旁。它很奇特:不是漂在水面上的船屋,而是有几根碗口粗细的木桩直直地通向海底将其支撑起来。哈蒂丝从船边探出头,即便穷极远目也只能看见木桩一路下延,宛若摩西劈开红海的利剑,划开大海的蜘蛛丝,最终汇聚成深海中孤独的一点。

      他站在木屋伸出来的小小平台上,绕着绳索,将船系在木桩上,估计上防止漂走。不过哈蒂丝想,在这片大海上,能撼动小船的估计就只有鳛和鳛歌了吧。

      木屋则是常见的炎国风格,木制结构通过榫卯精巧地穿插在一起,整体透露着古朴的气息,窗棂间渗出明亮的黄光。反倒更让她觉得这是一只精心粉饰的怪兽,瞪着铜铃,张着血盆大口等着它入瓮,尤其是那扇绛红的大门,不由得让她浑身发毛。

       ——海屋,传说中尾闾上的一座楼阁,记载了飞鸟虫鱼、花草树木们穿林打叶,起起跌跌的一生。

      他在系好船绳后,见她迟迟不起来,只是扬手指了一下远方,是哈蒂丝背对着的方向。

      哈蒂丝觉得他不怀好意,在气势上也不能输人一筹。摇晃着扶着栏杆站起来——脚在海水中泡久了有些麻木——站稳后才回头看向他指的方向,浑身雷劈般僵住了:

       海水在远处无视重力,与海面垂直地向天空铺展开来,在目光可及之处向上,向左,向右无穷无尽地延伸、横亘。这不是瀑布,既没有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也没有相交处白茫茫的水花横过海面。探入苍穹之上的大海中星光璀璨。究竟是这天空流入了尾闾,还是这海洋浸润了星空?一时间,她无法分辨究竟哪里才是真正的尾闾之海,真是应了当年汤棘对答的那番话:“上下四方有极乎?无极之外,复无极也。”

        不过,让她略微心安的是。面前这堵无边无垠的巨幕中,正不断有苍青的光芒沿着海面的天空坠下。它宛如架起的暗色的画布,有年幼的孩子手拿蜡笔玩闹似的划过画布,留下密密麻麻的光路。她甚至以为不断有星尘在坠入大海——事实上也正是这样,每当有光芒坠入大海交界,不消片刻便有新生的鳛破海而出。想必他一定会发出欢快的鳛歌,引起百鳛争鸣。不过无论是距离还是时间都隔的太远了,这曲欢乐颂传到耳中与微弱的海风无异。

      凝视着,无语凝噎,空白的脑海中只有一个词组“流动的星海”。

      “尾闾的界边,他的们起点,从极(注:同样出自《庄子》,传说中的一条深渊)。”响起数九寒冬般冰冷的声音,和海面一样毫无波动。她大概猜到为什么要叫这片海天巨幕为“渊”了:人间的深渊,切入地壳深不见底;尾闾的深渊,上达天穹高不可攀。难道逝者都是从这里游进浩瀚的尾闾的吗?

      她像天文学家观察着跃动的星空,从极与她对视了很久,她才勉强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打破了沉默:“年和我提及过,说你一直害怕鳛的叫声,可是......我看你这一路过来......”

      “曾是经。”她转头瞟了一眼,他仍倚靠在栏杆边,低着头摆弄着那支古旧的残笛,“但是,人和间闾尾,从都来缺不少故事。鳛歌载承着们他生往是或世来的忆记,鳛歌如宛本一手抄书,一每本是都独无一二存的在......”

       远方传来悠长的鳛歌,带来来自遥远的彼岸的清冷的海风,拂起阵阵涟漪。她略微扯紧了些披肩,平静的眉宇中蒙上一层困惑,等着他接下来的话语。

     他轻摇头,语气中难得的轻笑道:“这面里是还太杂复了......算了,过来吧,也就许在里这面。”言罢转身,径直走向了所柒。

      不知为何,即便离答案只有咫尺之遥,她反而害怕起来,又感到好笑,自己竟然也有害怕的时候。自己想找的究竟是什么呢?难道仅仅是一个困扰了自己数十年,难以捉摸的幻影?还是只是白费力气,为了作出努力的样子安慰自己?

        “唉,你们兄弟姐妹说话都这么喜欢猜谜语的吗?夕说话也经常是令人摸不着头脑。”她叹了一口气,提着鞋子轻轻跳上平台。船身晃动了一下,很快恢复了平静。身后天璺渐渐渗出,慢慢划过天空,鳛歌依旧在从极和尾闾之上回荡。

        但她适应了所柒门后刺眼的亮光后,心脏咯噔停跳了一拍:怎么,竟然是这里?

        这是一块藏在贫民窟错综复杂的巷道内部的空地,从外边根本看不到。一半的空间被覆盖了浅薄的冰雪的一袋袋垃圾霸占。地面散乱地铺着一些残破的毛毯和硬纸板——已经被屋檐滴下的雪水浸湿。“滴答滴答”在逼仄的四面墙间回响,时间仿佛在了这一刻凝结成了坚硬的固体,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

        她面色铁青地站在空地入口。垃圾堆旁,躺着一个衣不蔽体的小孩,不知道是昏迷了还是更糟,他在寒冬中没有发抖,只是安静地躺在那儿。同时,她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他几条布片下蜘蛛网般猩红的疮疤,或是正在流血的伤痕。

       目光投向旁边——站着三个身穿精良的军装,脸埋在面罩中的人影。他们将孩子围住,玩弄死物般指指点点。对面空地平矮的房顶上,巍然站立着一座漆黑的雕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个怪物包裹在紧实的皮衣内部,胸口引出的水杯粗的和在后脑勺上美杜莎似的密集的气管接在那宽大的防毒面具上。皮靴、皮手套、皮质的腰束,让她不由想到别里科夫。

        就在这时,其中一人“噌”地从腰间拔出一道白光。高举起刀正要劈下去时,哈蒂丝抬脚点起一块石头,电光火石间,刀刃以上就倏然消失,没有发出半点声响。那人毫无察觉,直到他挥下去,才惊愕地发现自己的刀就只剩下刀柄了。

        “你是谁?胆敢打扰我们处理公事?”另一人发现了哈蒂丝的存在,低沉而恼怒的声音闷闷的,甚至还有些回响,像一只破瓦罐在说话。

       “如果处决感染者算得上一桩公事的话,纠察官们。”哈蒂丝上前一步,但身后仍隐藏在屋檐的黑暗中,日光照亮了她冷峻的脸庞。不过,立即有两道凛冽的利剑从脸上射出,快、准、狠地洞穿了他们的心灵。他们顿时感到自己堕入了极寒冰渊中,寒冷正透过军装一点点地侵蚀肌肤和脆弱不堪的意识。

       “恰尔切夫大臣,身为前乌萨斯第二集团军副参谋,徇私枉法,擅离职守,加上隐瞒自己身为感染者事实,又藏匿感染者,畏罪潜逃多年......皇帝早已下旨株连九族。”为首的那位纠察官大叫道,声音震落了屋檐上的积雪,似乎在给自己壮胆子,“你又算个什么东西?难道是要袒护这个感染的小鬼?”

       但她答非所问,只是喃喃自语道:“耶夫斯基,乌萨斯人,非感染者,曾是恰尔切夫家的下仆,举报了自己的主子。还曾在矿区第三十九号担任执行长官,亲手抽黑签处决过七十九个感染者......嘿,这么说,叶莲娜(注:即霜星)的父母死在你手上?”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原本趾高气昂的纠察官顿时成了霜打的茄子,声调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站立不稳,踉跄两步,正好撞在身后两位纠察官身上。

       “阿什比特,这小妮子在说些什么?”一个纠察官推了下他。

       不等他回答,哈蒂丝便阴笑道:“阿什比特?呵呵.....看样子你为了混进纠察队还改了个好名字。”她再迈上前一步,完全走出了黑暗。他们才震惊地察觉到这女人周围盘旋着许多漆黑的迷雾,扭曲成面目狰狞的怪物。然而,现在开始害怕为时已晚,空气刹那间充斥着恐惧的气息,他们感到四肢灌了铅般沉重,需费些力气才能站稳。

       “看来博卓卡斯替手下也有漏网之鱼。”哈蒂丝向他展开了手心,后面两位还没注意到什么源石技艺,为首的阿什比特立刻仰面倒下。两人连忙扶稳他的身躯:“你怎么了?”

      阿什比特的面罩中传来呜呜的响声,模模糊糊。可是,当他们看清他的心脏部位绽放出了一朵金属光泽、闪闪绚烂的黑色晶簇结成,上面还沾染着殷红的血迹的花朵时,不约而同惊叫道:“活性源石!”,便跳向两侧。阿什比特倒下,仰在地上神经反射似的动弹了好一会后,没来得及呻吟便不动了。两人自然也是离他的尸体越远越好,惊恐地蜷缩在空地的墙角。

      “啊——”其中一位纠察官终于按捺不住,连滚带爬地冲向出口。此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朱砂红的长刀在他身上蜻蜓点水般过了一下后,转身甩出了数枚长钉。另一位纠察官甚至影子都没有看见,便被贯穿了喉咙与心脏,令他无法发出任何声响,活生生在苦扼中安静的死去。

      ““皇帝的利刃”,下手狠毒,不择手段,名不虚传。”哈蒂丝静立着,面对内卫虐杀行为面若冰霜,如刀的目光毫不避讳地端详着他。“呵,我是不是还应该鼓掌以示表彰?”

     “嘶......呼......”声音从他的防毒面具下传出,刺耳得如同奄奄一息的鼓风机,“哈蒂丝,我听说过你......呼......丧尽天良的屠夫,没有资格怜悯他人。”

      她脸色苍白,嘴角动了动,眼中闪过凌厉的寒光,和当年一样,她的神色中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而是纯粹的一台机器,无情的机器,不过这片阴影很快便散去。

       “我曾封冻这世界,愿用微弱烛火碾碎这寒冬。”她低着头,开始走向那孩子。

       “嘶......现在,你最好不要插手这件事......”

       “哦?如果我不这么做呢?”正在他喘着粗气讲话时,哈蒂丝已经俯下身将孩子揽入怀中。她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态都流露出了对内卫的挑衅。

       “呼......那你就是在与伟大的乌萨斯对抗!”内卫拭去了刀上的杂物,它如同吐着芯子的毒蛇觊觎着鲜血,“不管你在落日峡谷做过什么......嘶.....我警告你,把那个孩子放下!”

      哈蒂丝充耳不闻,在他说话的时候取下披肩包住那个孩子,头也不回地走向巷子出口。

      警告无效,内卫三两步冲向哈蒂丝,黑幢幢地如同移动的堡垒。他的步伐大得多,漆黑的狂风卷到她身后,张开魔爪抓向她的头。在内卫眼中,她的头颅如同一颗青涩的苹果,捏碎不费吹灰之力。

       手即将碰到她的一瞬间,她侧身一闪,左手顺势抓住他的胳膊往下一拽。内卫不由吃了一惊,向前倾去。还没他反应过来,哈蒂丝一个转身,左手“呼”拍在他的面具上。

       忽然,内卫触电般剧烈颤抖起来,想将手扯开,无奈双手抖得如同筛子,刀也“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她的手仿佛有着异乎寻常的魔力,牢牢地吸附着面具。 她原本血红色的双瞳变成了深渊般的墨色,任何光线坠入都引不起一丝反光,如同白水里养了一丸黑水银。她直勾勾地注视着内卫,击碎了他防毒面具的掩饰,内卫仅存的意识也明白自己正在被哈蒂丝吞噬。

       并没有持续多久,内卫身躯猛地气球般炸裂开,一股黑色的气息从他体内喷涌出来,狂啸着扶摇直上,转眼间升腾起一朵蘑菇云。然而,它们还是没能逃脱,升上半空旋即被压了回去,像水往低处流,野兽奔向旷野般汇聚进了哈蒂丝的掌心中。

       天空下起鹅毛大雪,被满天飘飞的皮衣碎片染黑。冲击波将空地震得一片狼藉。

       她长吁一口浊气,瞳色恢复了正常。低头看向怀中的孩子,是个小萨卡兹,圆圆的脸颊上脏兮兮的,青一块,紫一块,嘴唇龟裂发黑,像是打翻的颜料瓶弄花了脸。鸟窝似的干枯乱发下探出笋尖般稚嫩的小角,睫毛与耳朵结着冰凌。她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鼻息,谢天谢地,很微弱,但还是有的,唉,真是顽强的生命。

      然而,立足之地忽然变成一滩污浊的泥泞,密密麻麻的手臂伸出,男女老少,蠕虫般扭动着,爬上了她的双腿,缠上了身体。听到泥泞中传来凄厉的惨叫与哀嚎,由远及近,由弱渐强,反反复复,无休无止地絮叨着“为什么”“为什么”.......她没有挣扎,听凭自己被淹没,唯有仰头看向惨白的天空,雪更大了,雪片掉在脸上,融化,顺着泪痕淌下。周围黛色的建筑模糊起来,白茫茫的视野衬托着轮廓,多么像一支浓墨巨椽在洁白纸上的涂鸦呀......

       哈蒂丝咳嗽一声,悠然醒来。手掌间传来粗糙的质感,四平八稳地坐在太师椅上。她眨巴了几下眼睛:典雅的朱砂红木雕,寒蝉凄切隐隐约约传入耳中,萦绕鼻尖若有若无的檀香,简约却呼之欲出的水墨画挂在墙上,两侧擦得锃亮的青花瓷闪着门外射入的阳光。

       穿过磨砂玄武岩地板装饰的大堂,踏过门槛,站在堂屋檐下,看向外面的世界:干净的天空下,展翅的大鹏般的一棵古树斜在悬崖边上,一条泥泞的落叶覆盖的小路渐行渐远,通向雾霭中影影绰绰的群峦,大山中传来樵夫咿咿呀呀的野唱:

                                                     有兽浑浑,赤尾丹鳃

                                                     其数为四,紫翼青脊

                                                     呼吸雨露,朝暮不食 

                                                     形似黄囊,玲珑飒洒

                                                语曰:四季迁流,五行变序

                                                     八方辽阔,九服微茫

                                                     上窥青天,下潜黄泉

                                                骛扬奋鳍,白波若山,日月薄蚀,叱咤风云

                                                然海天寥寥,形掩曙霞,人籁已息

                                                     其魂不躁,其神不扰

                                                     万物循环,振荡相转

                                           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

      走下堂屋,穿过一片枯草稀疏的空地,抚摸古树,坚韧顺滑,纹路如流水淌过。抬头,虽然已经深秋,树干粗有百人合抱,树冠大到可以掩蔽千牛,经过削斫后做成独木舟的树枝百条。黄叶阴翳,合唱着悠久的歌谣。俯首,山间村庄鳞次栉比,依稀可见。群山以大地为局,房屋为子对峙。一眨眼,棋士和他们的棋盘便隐入茫茫山岚中无影无踪。

        ——这树叫棺椐,这山叫蠲墟(注:音同“捐”)。

       啊,是的。哈蒂丝终于将脑中凌乱的线索串成了项链,自己身在炎国,为什么来蠲墟?是为了找一个人,叫“阍”(注:音同“昏”,意为“守门人”),是年和夕的大哥。找他做什么......是啊,做什么呢?自己想找什么呢?仿佛刚刚做了一场大梦,梦里穿越了生死之界,回首了漫长而踽踽独行的一生。像一本漫画书,一页一页的,清晰而荒诞。

       残阳似血,斜照一丝凉意,她又拽紧了披肩,紧紧抱住了臂膀,迷茫地看看身旁垂垂老矣的大树,小路上的落叶早已化作尘土,又回头看看身后那座凋敝不堪,塌了半边房顶的古宅。

       失去水分的最后一片枯叶在西风的撕扯中脱落,在空中打着旋,飘向那瞬息万变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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