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陆为牢

神秘博士:短途旅行
以陆为牢
Landbound
作者:塞利姆·尤鲁格
朗读:尼古拉斯·布里格斯
午后,海面呈现出灰色,天空阴沉沉的,阵阵凉风从北海[1]吹向惠特比[2]海岸。罗纳德·亨德森并不讨厌这凉风,因为它携来了大海的气味、海浪和海鸥的声音。他喜欢这种感觉。闭上双眼,他几乎以为自己脚下是船的甲板,海浪拍打船身的声响还萦绕耳畔。
[1]北海(North Sea),系指英国东海岸附近的大西洋海域。
[2]惠特比(Whitby)位于英国的约克郡北部,是著名渔港和旅游胜地。
一阵奇怪的响动令他转过身来。只见一抹黄色在车道上飞驰而来,然后在海边戛然停下。是一辆车,大概是某种敞篷跑车。而驾驶员似乎很激动,不断拍打着方向盘。
好嘛。亨德森理了理水手帽,扣上羊毛夹克的纽扣,想:又来了个迷路的游客。他大步流星地走向那辆车。
“您这汽车还不错啊。”亨德森说着,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车。而车上的人只是哼了一声。亨德森又将目光转到驾车的男人身上。那人有一头卷曲的白发,身着天鹅绒外套和带褶边的白衬衫。无论来者何人,他似乎并不是那种典型的周末游客。
“我叫亨德森。罗纳德·亨德森。我能帮您点儿啥不?”
“帮我?我不觉得我需要帮忙。总之谢谢你。”
“那请便吧。祝您愉快。”
亨德森准备离开,他看见那人挥了挥手。他不确定这个挥手是表示友好亦或不屑,也可能两者兼有。
亨德森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是时候回去工作了。他从两个年轻人身边经过,并没有理会他们,因为亨德森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和回忆中。他继续沿着路前行,在第一个路口右拐。他进了一条后巷,两边都是商家的后门,还有那些店的垃圾桶,以及奇形怪状的自行车——
——他的脑袋挨了一下子,头痛欲裂,紧接着弯下腰去,几乎失去知觉。过了好一会儿,他稍稍直起身,快速向周遭一瞥。他身边围了三个男人。看着都挺年轻,头发长而油腻,身上还有刺青。其中一个穿着皮夹克。
然后,一只手掐住了亨德森的脖子,让他动弹不得;另一只手则在他的外套下面四处翻找,直到伸进了某个口袋……
“不行!”他尖叫起来,声音破碎而嘶哑。“不行,你不能拿走它!”
“你们听见他说的话了。”突然,有人开口道。
所有人都转过身去。说话的人就站在几英尺外,双手叉腰。卷曲的白发,天鹅绒外套……是他,亨德森模模糊糊地想,是那个汽车上的人。
“古斯,好好招呼招呼他。”其中一个年轻人说。亨德森眨了眨眼。他发誓,那位老人刚刚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时,掐着他脖子的那只手转为捏住他的两颊,亨德森不得不将目光放到袭击者的身上。那小混混更加用力地捏他的脸,猛地逼近,直到双方的鼻子几乎碰到一起。亨德森感觉到对方的鼻息喷在自己脸上。
“给我听好了,老兄。你身上那点值钱玩意还抵不上你惹出的麻烦,知道吧?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听着,这样可不好。”那位老绅士又发了话。“放他走吧,行么?这才是好小伙儿。”
小混混总算放过了亨德森的脸,他劫后余生般吁了一口气。不过,一只钢爪般的手仍然揪着他的外套。年轻人转头,咧嘴狞笑。
“竟然打中了我,算你走运!”而此时,古斯倒在地上,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紧紧捂着肚子。“别废话了,强尼,快上!”
话音一落,那小混混松开抓着亨德森的外套,跟还站着的同伙一左一右地逼近陌生人。
“跑啊!”亨德森竭力叫道,“快离开这儿。”
“跑?在这些地痞流氓面前,我才不跑。”那老人说。
叫强尼的年轻人挥出一拳。老人微微侧身,一下捉住了伸过来的那手腕,一扭,然后将对方朝第二个扑上来的混混猛地一推。他对准强尼的肩峰迅疾一击,再抓着对方的手臂又是一扭。小混混被重重掀倒在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而领头的混混呢,已经蜷在地上,捂着鼻子哀号不止了。
“怎么?”这位施救者喝道,“哼,果不其然。你们光会夸夸其谈,却完全没法做到。”
老人轻松地掰开袭击者扭曲的手指,翻看对方的口袋,总算找出了亨德森的怀表。“喏,我猜这是你的吧。”
亨德森瞪大双眼。他接过怀表,紧紧攥在胸前。“谢谢您!除了电视上演的,我真的完全没见过这样的身手!您咋找到这儿来了?”
“啊。这个嘛,我意识到你正打算慷慨相助,我却表现得相当无礼,所以我要来向你道个歉。”
亨德森向他的救命恩人伸出手。两人握了握手。亨德森说,“我接受您的歉意——请问……?”
“大伙儿都叫我‘博士’。”
“博士。行吧。您听好。我开了家酒吧,就在附近。您一定要到我那儿去坐坐。”
两人回过身,看着身后三个倒霉的小混混爬起来,一瘸一拐地离开。
博士又转回来看了看亨德森,踌躇片刻,然后耸耸肩。
“啊,我……噢不错,何乐而不为呢?请带路吧。”
亨德森点头,然后往回走去。“咱们绕个道儿,这样您就能从前门进去,而不是走这边的后门。”他们沉默地走了一小段路,亨德森又开口道:“跟您说啊,那块表,以前属于我父亲,再往前就属于他父亲。这么多年了,它从来没丢过。一秒都没有。”
“介意让我看看么?”博士说着,伸出手去。
亨德森只犹豫了一下,便将怀表放到博士的手心。“当然不介意。”他说。
博士从外套的口袋里摸出一个放大镜,细细查看怀表的正面,接着是背面。最后,他将怀表举在耳边,他的表情由隐约的好奇变为纯粹的喜悦。
“表的做工很棒,”博士说着,把手表递回去。“非常精妙。”
“这么说,您对钟表了解不少。”亨德森说。
博士回以一个眼神。亨德森没看清对方的表情,不过他猜那应该是难以抑制的得意。
“啊,没错,”博士嘴上却答道,“应该可以这么说吧。”
亨德森一直牢牢握着那怀表,仿佛它会随时从手中跳出来似的。这时,他将表放回到马甲的口袋,几乎是喃喃自语般说:“时光一去不复返哪。”
博士注视着亨德森,似乎对他重新作了一番评价。“本杰明·富兰克林。一个相当出色的家伙。鉴于......”
“鉴于什么?”
“这个嘛。大概——鉴于他是一个美国人。”博士最后微笑着下了定论。
亨德森哈哈大笑,拍了拍博士的后背。
两人在主干道上右转,沿鹅卵石铺地的街道漫步,一路经过书店、药店、便士游乐场[3]和若干旅游纪念品店。他们很快来到一栋砖砌的小楼前,门两边都有一扇大窗,上方各安装了遮阳棚。门漆成蓝色,上面挂了一块牌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吱吱作响。牌子上有个被风侵蚀的图案,画的是一个跳着舞的、举着一品脱[4]啤酒的人,另外还有“快乐水手”的字样。
[3]便士游乐场(penny arcade),一种备有娱乐机器和自动售货机的平价游乐场。
[4]品脱(pint),容量单位,8品脱为1加仑,在英国等国家约合0.568升,在美国约合0.473升。酒吧中有专门的“品脱杯”(pint glass),一满杯的饮品即为一品脱,常作为啤酒的零售单位使用。
“就是这儿啦。”亨德森说,“一楼是酒吧,楼上有能租的房间。您先请。”说着,他为博士拉开了门。
亨德森读不懂博士的表情,只能试着拿一种新的眼光来观察这间酒吧,揣度对方看到了什么。门内灯光昏暗,但愿不算暗得太过分。墙上装饰着木质镶板,天花板上是十字交叉的横梁。其中一面墙上挂了一排的盘子,每只盘子上都绘着一种海船。各处还散落张贴了大幅印刷的古旧地图。店里的顾客包括几桌男人和一两对夫妇。亨德森微笑着朝吧台后的两人点了点头。
他带博士来到吧台前,说:“杰克,米歇尔,这位是博士。他刚才帮我解决了个麻烦。他点啥都归我请了,明白不?”
杰克点头,微笑起来。“幸会了,博士。我知道老头子要喝哪种。”说着,他朝亨德森眨眼示意。“那么您想喝啥不?”
“唔,”博士说,“来点儿像样的波尔多葡萄酒,这个要求会不会太过分?”
见亨德森点过头,杰克才回答:“行,咱们应该正巧就有这种酒。您二位请随意,过会儿米歇尔就把喝的拿来。”
亨德森又领博士到窗边的一张小桌前坐下。博士看了一会儿窗外的路人,重新将注意力转回酒吧,露出了担忧的神色。亨德森见状笑道:“不用担心,博士。正好,我自己也总爱喝点儿稀罕的酒,而且我估计我挑出来的都不赖,不瞒您说,比你在别的酒吧找到的都要好。当然了,您也可以自己判断。”
杰克开始倒一品脱的麦芽啤酒。而米歇尔闪进了吧台下方,再出现时拿了一个酒瓶。她从杰克手中接过啤酒,又从头顶的架子上取了只酒杯,然后拿到两人的桌边放下。
“谢啦,好姑娘。”亨德森说。
米歇尔微笑,启了酒,将瓶塞递给博士。博士接过来探究似地闻了闻,然后点点头。于是女孩给博士倒了一小杯酒,便退到了一边。博士举起酒杯,观察着酒的色泽和透明度。接着晃了晃酒杯,凑到鼻子前嗅一嗅,再饮一口,让酒液在舌头上停留片刻,最后才咽下去。
博士眼前一亮,将酒杯放回到桌上。
“不错,”他评价道,“嗯,确实很不错。谢谢你。”
“不客气。”米歇尔又为博士斟了一杯酒。“放这儿行吗,船长?”
“就是这样,好姑娘,谢了[5]。”亨德森说。
[5]原文为ta,多见于英式英语,在非正式场合用以简略地表达“谢谢”。
于是米歇尔放下了酒瓶,回到吧台后面去了。
“‘船长’?”博士问。
亨德森灌下了一大口麦芽啤酒,然后说:“是啊,我当过船长。老早以前的事儿了。”
“是因为有段时间,你希望脚下能踏着坚实的土地,对吗?”
亨德森又喝了一口,说:“我也不是主动放弃指挥权的。”
“啊。”博士也喝了一口酒,接过话头,“是的,我大概能明白那是什么感觉。”
亨德森心中的惊讶想必是溢于言表。博士微笑,说:“是的,我也有过那么一艘船。也曾经四处旅行。后来我的上级禁用了我的船[6],不准我去任何地方。”
[6]指老版第6季第7个故事The War Games,第二任博士被时间领主法庭判以流放地球,之后重生为第三任博士。
“那他们为啥要这么干呢?”亨德森疑惑道。
博士抿了一口酒,说:“他们认为我不该如此随意地插手别人的事情。”
亨德森缓慢地点了点头。“插手。就像你刚才,帮了我那样?”
“大致来说,我猜是的。”
“所以你在水边才这么懊恼。有时它就只是越积越多,对吧?那种愤怒。那种蹉跎的感觉。因为你知道自己本来还有那么多能做的事儿。”
博士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啊,你说得没错。是的,我确实愤怒。”他停顿,看了看这位同伴友善、诚挚的脸,然后接着说。
“我是个科学家,可以说,资质独一无二。眼下我正在一个联合国的组织[7]里当顾问。过去我为他们提供了大量的帮助。可我换来了什么回报?基础设备的需求置之不理;像什么人的听差似的被呼来喝去;而不久之前,我努力促成的和平谈判协议还被彻底推翻了[8]。然后,再加上,嗯,我失去了旅行的能力,你瞧,这一切都太过分了。我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尽量地远走高飞。可我到了这里,眼前却没有路了。这还真叫一个锦上添花啊。因此我希望你能谅解,你介绍自己的时候我显得有些轻慢无礼。”
[7]指联合国情报特派组(United Nations Intelligence Taskforce)后改称联合情报特派组(United Intelligence Taskforce),简称UNIT。
[8]指老版第7季第2个故事Doctor Who and the Silurians。故事结尾,博士熔断了中子流控制,关闭了志留人的反应堆。志留人打算再度进入休眠状态。然而准将秘密命令手下士兵炸毁了志留人的基地,博士和丽兹·肖目睹了爆炸,带着严峻的神情驾车离开。
“哎,没事儿。我完全理解。”
博士放下酒杯,仔细打量亨德森,说:“我猜,你也有差不多的故事吧?”
此时亨德森已经喝光了那一品脱啤酒。米歇尔默不作声地上前撤下了空杯子,然后给她的老板又端来了一满杯酒。
“我曾是一艘货船的船长,我的船,她叫艾瑟尔-H号,我们那会儿已经在返航路上了。就在离海岸几英里的地方,她沉没了。所有人都死了。所有人,除了我这个船长。”
“别人觉得这是你的错?”
“我是船长哪。”亨德森只是说。
“当然了,”博士说,“这不只是航运公司的事。你觉得自己也有责任,对么?”
亨德森轻轻点头。“仲裁庭宣布说,我们准是碰上了什么残骸碎片,大概是世界大战那会儿就一直漂在北海里的垃圾。”
“所以?”
亨德森沉默片刻,一气儿喝了好几口麦芽啤酒。“所以他们肯定不会出错,”他又顿了顿,目光下撇,低声补充,“尽管我并不是那么报上去的。”
“不用说这些了,伙计,”博士说,“但我保证,你可以相信我。”
亨德森认真地观察着博士,然后叹了口气,放下酒杯,目光左右游移好一会儿才开口。他垂着脑袋,声音几不可闻:“这事儿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所以请您……”
博士点头,于是亨德森慢慢讲了起来。
“将近日落的时候,我们发现船确实是跟什么东西撞上了。但那不是碎片。或者说我觉得不像是碎片。那是一个什么活物。”
他又喝了几口,接着说:“我们当时听见右舷船身上砰的一声闷响,然后艾瑟尔号——她可不是什么快艇或者渡轮,而是一艘足足200码长的货船——她在撞击之下居然晃了晃。我们关掉了引擎,往右舷那边瞧。刚开始除了船身和水面,啥都见不着。然后,海里就冒出来一个东西。它很大,我猜有鲸鱼那么大,可能还要大些,但问题是:那东西,它的皮肤,是透明的。你可以看到它里边长什么样。它的大脑,它的心脏,都大得不像话,而且就跟露在外头似的清清楚楚。然后它又撞了一次船——力道很大,我们得想法儿保持平衡——然后把头抬出水面,张大下巴,嘴对准船体。它在那儿扒拉了好一阵儿,一直把船的吃水线往下拖,我们都感觉到整艘船因为那玩意儿向右舷倾斜了。
“然后它放开了我们。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都松了口气。可没一会儿,船猛地一仄,又跟先前那样倾斜了。它又松开了。但是接下来我们听见了一阵可怕的动静,那是一种撬开、扯烂什么东西的声响,从船身传来的。船身的外表面已经给撕开了。
“警报响了,我的船她进了水。很快,真的很快。底下的人肯定一下子就没了。压根儿没时间放救生艇,也来不及发求救信号。你很难想象,这么大一艘船怎么会这么快就沉了。回过神,我发现自己在水里,也不记得怎么到的水里。我擦掉眼睛上的血,也没法儿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我游到附近漂着的一些残骸旁边,爬上去。我在上面呆了几个小时,至少我感觉有几个小时,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把我给救了。”
亨德森讲完,又是猛灌一大口酒,然后观察博士的反应,满以为会看见对方一副被逗乐的、不相信的神情,或者甚至满含怜悯。然而恰恰相反,博士似乎兴致勃勃,简直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了。
“听着,”博士说,“你一定要告诉我。那个生物,你看见它有没有附肢?”
亨德森似有所忆,双眼大睁。“啊,对,说到这个。我只瞥了一眼,不过我记得,它确实有附肢。也是透明的。长长的,还带吸盘。看起来是从那只怪物身上的各处长出来的,在我看来是顶上、侧边、底下都长了。就跟章鱼的触手似的,您懂吧?”
“我明白了。”博士说着,手肘撑在桌上,靠向亨德森。“当然了,没有人相信你这番报告。”
“就像我说的那样,他们认定我们就是撞上了某种漂浮垃圾,而我没有履行启动疏散程序的职责。休养那阵子,我跟一位咨询师聊了好久,然后慢慢觉得他们应该是对的。我是说,他们肯定错不了,对吧?这样的生物是不存在的。没有的。我退休的话,对谁来说都是好事,那我就退休去吧。谁又乐意跟一个会幻想出海怪的船长一起干活儿啊?”
亨德森用手捋了捋头发,仰头望着天花板,长长呼出一口气。
“如果我跟你说,”博士说,“你并没有产生幻觉,那个生物确实存在呢?”
“唉,这,我不知道。”亨德森觑着博士,希望会在对方脸上看到笑意,或者找出一丝拿自己寻开心的迹象。然而没有。“您还真是跟我一样疯啊。”
博士露出一个笑容,双眼发亮。“相信我,”他说,“你所见不假。我曾在这个物种的栖息地见过它们,并且也离这儿很远。这些生物嘛,你瞧,它们就是以金属为食。它们会分泌一种唾液来软化金属,然后用附肢一片片地撕下来、摄入体内。”
“我明白您的意思,”亨德森略略提高音调,“您这么说是想让我好受点儿。我请您相信我。已经发生的事我都认了,眼下的生活也不错。过去的我们就让它过去好了,对吧?毕竟,使我们明智的不是对过去的回忆,而是对未来的责任。”
“唔,”博士咕哝,“萧伯纳[9]。”
[9]萧伯纳,全名乔治·伯纳德·萧(George Bernard Shaw,1856年7月26日—1950年11月2日),爱尔兰剧作家,1925年因作品具有理想主义和人道主义获诺贝尔文学奖。上一段中,亨德森引用了萧伯纳的名句。
“没错儿。”亨德森咧嘴一笑,“英国人。”
博士也回以一个小小的微笑。而亨德森的眼角余光发觉对面的酒杯又空了,便又为博士倒酒。于是现在博士有了一品脱麦芽啤酒。“好,博士,那我再给您来一句,‘时间会治愈一切伤口’。”这么说着,他举起酒杯:“敬新生活。”
博士往后一靠,叹口气,也跟着举杯。“敬新生活。”他重复。然而语调还是闷闷的,显然和这祝酒词并不相称。
这时,门开了,两个顾客走入酒吧,捎进来一阵轻风。博士大概是被吸引了。他面色微霁,坐直了身子。“事实上,我得走了。你提醒了我,我还有事要做,嗯,是要紧的工作。嗯,我真的要感谢你。”
说着,博士已经站起身来。这番突然的举动多少令亨德森吃了一惊。但他还是点点头,和对方握手。
“祝您好运,博士。”亨德森说。
“你也是。”博士回答。
* * *
“哎呀,今儿下午可真安静。”“快乐水手”酒吧后厨,米歇尔正擦着酒杯。
“就是。”罗纳德·亨德森一边收拾窗边的桌子,一边附和。“唉,这天儿又湿又冷。不过看起来已经停雨了,兴许还会再来些客人。”
说着,他和米歇尔一同回到了吧台后面。这时门口的铃铛叮铃一响,一位新顾客进了酒吧。“瞧,米歇尔,我就说……哎呀,博士!又见面啦——这都过了好几个月了!”
博士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只不过上次他穿的是黑色的外套,这次则是绿色的。老人对亨德森笑了笑,来到吧台前。
“老伙计,最近过得如何?”博士问道。
“啊,您也知道,在这种地方有什么东西能说变就变呢。您怎么样?”
博士闻言莞尔。“唔,我这儿倒确实有些新闻。我的船回来了,一切运作正常。看来我得到了第二次机会。”
亨德森一时无话。但他拍了拍博士的肩膀,露出大大的笑容:“行,这么说,您还是有路可走的,对吧?要说什么事儿值得喝一杯,这件事绝对够格。您想喝啥?”
“实际上,我相当希望你能亲自来看看。如何?它就停在街角。”
“在街角?可是怎么……啊没事儿。好啊。请您一定要带我去。米歇尔,你能帮我照看一会儿不?”
米歇尔则笑着回答:“您就去吧。等您回来了,酒吧一准儿还好好的呢。”
于是亨德森从吧台后方的架上抓起帽子,让博士带路。两人一面走,博士一面解释道:“是这样,我的那些上级,他们稍微给自己惹了点儿麻烦,于是叫我去帮忙。而作为回报,这个嘛,你也猜得到了。”
他们左拐,又走了一小段路,然后停住了脚步。博士转头问亨德森:“好啦,你觉得如何?”
亨德森四处望望,有点摸不着头脑。因为他的面前除了一个旧警亭,别的什么都没有。
而博士走上前去,伸手拍了拍那个蓝色的物件。
“您傻啦?”亨德森说,“您该不是要跟我说,这玩意儿,这个警亭,就是您的船吧?”
“正是如此。”博士回答。他从口袋中掏出一把钥匙,开了警亭的门锁,招手示意亨德森进去。
亨德森往后退。
“唉,”博士只好说,“我只能要求你信任我了。毕竟这都是你应承过的。”
亨德森点头。“是,我确实答应过。这可太疯狂了。不过,好吧。只要能叫您高兴起来,我这就到您的警亭里去。”
他说到做到。然而亨德森刚踏入警亭,就又冲出门。“什么?”他摘下帽子,抓在手里扭成一团。“怎么回事儿?是什么把戏吗?”
“没什么把戏,我保证。我没有对你撒一丁点儿谎,尽管可能遗漏了一些细节。进来吧,我会解释的。”
于是亨德森迷迷糊糊地跟博士走了。博士到控制台前触动一个开关,关上了身后的门。
“这么说吧,其实我不是人类。”博士说。“我的族人被称为时间领主,很久以前,远在你们的祖先发现火之前,他们便已经找到了时间旅行的秘密。这艘船,我们称它为‘塔迪斯’,它能把我们带到空间维度上的任何地点,以及时间维度上的任何时刻。”
“哦,噢……”亨德森恍恍惚惚地应了几声。
“不过我带你来,并不是为了炫耀我的塔迪斯。”博士接着说,“有些东西,你需要亲眼看看。”说着,博士拉下了一个很大的手柄,控制台的中央柱便开始升升降降,整个空间里回荡着某种噪声,仿佛是飞船在费力地喘气、呻吟。
“这又是怎么了?”亨德森忙问。
“我们正在回到过去,”博士说,“并不很久远。正如我所说,有些东西你得亲眼看看。喏,我们到了。”
那噪声——或许是引擎的响动?——减弱了,但没有完全停下。博士拨动一个开关,塔迪斯的门打开了。
“过来吧,”博士朝门口走去,“不过要呆在里面。我们已经在海上物质化了,你看。我们正悬停在海面上呐。”
“噢,好。”亨德森仍然心存怀疑。但当他走到门前一看,简直要惊掉了下巴。“我们挪地儿了!”他惊道。
“的确如此。好啦,现在好好看看,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了?”
亨德森咽了口唾沫。“嗯,看见了海,这不用说,太阳快落山了,还有,哎呀老天,一艘货船。这不可……”
“没错。”博士接过话头,“那就是你的船,艾瑟尔-H号。船上有年轻一点儿的你和你所有的船员。现在看好了。有大事要发生了。”
他们离船不远,大约只有一百码。海面并不十分平静,却也并不比平常更躁动。天空灰蒙蒙、阴沉沉,空气微凉。亨德森发觉另一股更深的寒意正渗入骨髓。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什么东西,它从塔迪斯的下方朝那艘货船游了过去。仿若没有实体一般,倒不如说那是水在涌动。一个半透明的……
“天,不要,”亨德森哀嚎起来,“不,不,不要这样。”
“你刚才看见的,是极其遥远的星球上的居民。这种生物拥有很高的智慧,这可怜的家伙肯定是坠毁在这儿了。”
“‘可怜的家伙’?”亨德森转头瞪着博士,脸涨得通红,“那怪物杀了我所有的船员!”
“我亲爱的朋友,”博士显得颇为不解,“它哪里知道船上还有人呢。它自己的星球与你们的星球大不相同:大陆块会脱落大块大块的金属,就好比在地球,冰川会脱落下来冰山一样。你瞧,它是吃金属的,所以对它来说,这艘船不过是漂浮着的食物。”
那生物一头撞到船上,只见船被撞得左摇右晃。它冒出水面,嘴紧贴船身,将船拉向自己。片刻,它松开了船,然后又重复这个过程。
亨德森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膛。“博士,快做点什么阻止一下啊,快呀!”
然而博士只是悲伤地摇摇头。“我恐怕不能这么做。”
“您不能?”亨德森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您是不能,还是不愿意?您说过那……东西,它有智慧。那就找它说说去呀!不然十几条人命就没啦!”
“这就是问题所在,”博士答道,“他们已经死了。我很抱歉。我带你回到过去是为了见证,而非改变这件事。我知道这很难,但是你看,在你的时间线上这件事已经发生了,将它抹去会对现实的结构造成灾难性的破坏。我们来这儿只是为了观察,为了叫你明白,货船发生事故并不是你的错,你本来也做不了什么。”
再望过去,那生物的触手从水里伸出来,依稀能看见那些触手正将船体一点点撕成碎片。
“够啦!”亨德森嚎啕大哭。“我看不下去了。受不了了。带我回去吧,求您了!”
“好的,”博士答应,“好的,没问题。”
老人关上门,拉下了非物质化的手柄。
“听我说,”博士开口,“我无法改变这里发生过的事,但我能确保类似的事不再发生。我准备向那个外星生物的母星发送一个求救信号。他们应该很快就能找回它了。”
亨德森背对着博士,一言不发,只是点了点头。
塔迪斯在惠特比着陆。亨德森终于肯转过身来了。他擦了擦眼泪,说:“博士,我明白您是出于好意,但我不知道会不会原谅您逼我又经历一回。”
“亲爱的朋友,我真的很抱歉。我大概是误导了你。我原本打算……唉,你知道的。”
亨德森又是无言地点点头,便径直往塔迪斯的门口去了。博士开了门,他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博士在后面叫道:“好好想想吧,好吗?现在还不算太晚。”
一年过去了。惠特比码头上热闹非凡。一艘大型货船泊在码头,船长手里拿着写字板,大声指挥着船员们装卸货物。
已是傍晚时分。天清气爽,日头西斜,头顶上有海鸥鸣叫,和风轻吻船长的面颊,携着大海的气息和旧时的记忆。
“嗳,”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瞧瞧你现在的模样。”
亨德森立即转身,他睁大双眼,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博士!所以你听说了,对不对?”他伸出手,两人握了握。
“我确实听说了,老伙计。”博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到‘快乐水手’转了转,他们就告诉了我。现在嘛,我的一个朋友已经……嗯,搬到了新的牧场,没错:准确来说,是丛林[10]。我那阵子总感觉空落落的,不过这件事,正正好就是一针强心剂。真的,再好不过了。”
[10]指老版第10季第5个故事The Green Death,故事的最后,乔·格兰特决定与克利福·琼斯结婚,然后与丈夫一起去亚马逊寻找一种罕见的真菌。
“确实啊,我也没想过会有这种事儿。上回,就是您来看我那次,我缓过劲儿来,就到航运办公室去,跟他们说要是不给我恢复指挥权,我就赖着不走了。然后我就得到了她——阿尔伯特-H号。我想再说一遍,我真得感谢您。”
“胡说八道。”博士说,“我只是给你看了你已经知道的东西。”
亨德森收起了笑容。“这次我还得道歉。是为了我后来对您说的话。我那会儿还吓得不轻哪。真的,太谢谢您啦。”
“净跟我客气。”博士只是说。
货船拉响了汽笛。亨德森又开口:“我真希望咱们能有更多时间,博士,我还有好多问题想问您呐。不过啊,咱们的船就要将我俩带往不同的方向了,我只想说,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您的。那么,祝您一路顺风吧。”
“你也是,我的朋友。”博士应道。
亨德森与船员们登船出发,博士双手插在外套的兜里,静静地站着,深深呼吸着海边清新的风。亨德森的货船由拖船牵引着驶出港口,然后发动引擎开远了,朝着海平线的方向去,越变越小。落日在大地上洒下一片深红的光辉。
最后,货船从视线中消失了,天色暗了下来。博士转过身。是时候向星海启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