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关于新人的故事》第三章 婚后和第二次恋爱 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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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留科娃跟薇拉·巴芙洛夫娜讲完她的故事。她跟吉尔沙诺夫同居了将近两年。她那初期肺病的症状似乎消失了。可是第二个年头结束,当春天来临的时候,肺病突然显得严重起来。对克留科娃来说,跟吉尔沙诺夫同居下去注定要加速自己的死亡。如果分手,她的病势还有静止一个时期的希望。他们决定分开。干那种需要耐心静坐的工作无疑等于毁灭自己。她必须找个管家、女仆、保姆以及诸如此类的职业,而且她的女主人不让她干繁重的事情,更重要的是不让她烦恼:这些条件相当的高。但是她终于找到这样的位置。吉尔沙诺夫认识一些初学演戏的人;通过他们的关系,克留科娃做了俄罗斯大剧院一位女演员——一个很好的女人的仆役。她和吉尔沙诺夫好久就想分别,总是分不开:“我明天去作工。” 今日复明日,他们一起抱头痛哭,一直拖到知道这个女仆求职原因的演员亲自跑来找她为止。女演员猜到了仆人为什么很久不来,便把她带走了,迟迟不肯分手对她只有害处。
当女演员还在过舞台生活这段时间里,克留科娃在她家里过得很好,女演员性格温文尔雅,克留科娃很珍重自己的位置——再找这样一个位置可不容易——因为女主人没有给她带来任何烦恼,克留科娃对她也一往情深。女演员看出这一点以后,待她就更好。克留科娃很安心,她的病势没有加重或者几乎没有加重过。可是后来女演员嫁了人,离开舞台,住在丈夫家里。在那儿,正像薇拉·巴芙洛夫娜早已听说过的,女演员的公公缠上了女仆。就算克留科娃能守护住她的美德,家庭纠纷却从此开始了。退休的女演员责备老头子,老头子生起气来。克留科娃不愿成为家庭不和的原因,即使愿意,她留在原来的职位上也不会再有平静的生活,所以她辞了职。
这是她跟吉尔沙诺夫分离了约莫两年半以后的事。在这段时间里她已经完全不和他见面。最初他常去看她,但是见面的欢乐对她反而有害,为了她好,他要求她允许不再去找她。克留科娃又试图到两三个人家当仆人,可是处处都叫她感觉不安和烦恼,还不如做裁缝好,虽然这会使她的病不可避免地立刻加重。既然病势反正要因为那些烦恼而加重,那就宁可毫无痛苦地单只由于工作的原故而遭到同样的命运。一年的缝纫工作下来克留科娃全毁了。当她进薇拉·巴芙洛夫娜的工场时,在那儿担任常年医生的罗普霍夫,他千方百计遏止她的肺病的进展,为了取得一点点成绩,他却付出了很多很多,但是末日还是在逼近。
直到现在,克留科娃还有害肺病的人常有的那种错误想法,认为她的病情还不太严重,因此她才不找吉尔沙诺夫,免得害了自己。可是这两个月来她总是执拗地追问罗普霍夫,她还能活多久。她没有说明为什么她要知道这个,而罗普霍夫觉得自己不应当向她直言危机已经逼近,因为除了通常对生命的依恋以外,他并未从她所提的问题中看出什么。于是他安慰了她一番。而她,正像常见的情形那样,并没有安下心来,不过也抑制着自己不去做那件可能使她临终时感到欣慰的事。她心里明白不会活得长久,她的情感被这个思想左右了,但是医生却叫她自己要多加保重。她知道相信他甚于相信自己,所以她听从他的话,不去寻找吉尔沙诺夫。
这种迷误当然不可长久。随着末日的临近,克留科娃的盘问也更加执拗起来。或者是她说出她想刨根问底知道真相的特别原因,或者是罗普霍夫或薇拉·巴芙洛夫娜猜到有一种特别的必要促使她这么盘问,再过两三个星期,也许是再过几天,事情反正会有结果的,但是由于吉尔沙诺夫出乎克留科娃意外而来到工厂,这结果就来得更早一些。现在,结束迷误的不是她的进一步的盘问,却是这个偶然的情况。
“我多么高兴,我多么高兴啊!我本来一直打算去找你,沙欣卡!”克留科娃领他上她房里去时,眉飞色舞地说。
“是啊,娜丝倩卡,我也跟你一样高兴。现在我们可不会分开了,搬到我那儿去住吧,”吉尔沙诺夫被怜爱的感情迷惑着,说道。他一说完马上想起来,我怎么对她说这些话呢?她恐怕还不知道危机临近吧?
不过她或者没有立刻明白他的话所表示的意义,或者虽然明白却没有工夫理会这个意义,破镜重圆的喜悦淹没了她的濒死的悲哀——无论是怎样,她只管兴高采烈地说:
“你多么好,你还是像从前一样爱我。”
可是他走了以后,她痛哭了一阵子;现在她恍然大悟,或者才可能发觉自己明白爱的复旧的内涵:“现在我已经不必保护你,反正保也保不住了。最低限度,让你乐一乐吧。”
他确实高兴了一阵子,除了应该呆在医院和医学院的那几个钟头,他连一分钟都离不开她。她这样过了个把月,他们总是在一块,话说个没完,他们谈到别离期间彼此遭遇的一切。尤其喜欢回忆旧日的同居生活,他们非常快乐。他们一道游玩,他雇了一部马车,他们每天黄昏都到彼得堡四周观光。话说个没完,大自然在人类面前如此可爱,连彼得堡郊外那可怜巴巴、被瞧不上眼的、消耗过千百万修饰费的大自然也惹人喜欢。他们读书,玩“耍傻瓜”、玩“罗托”①,她甚至开始学习下象棋,仿佛她还有时间去学会它似的。
有好几次,薇拉·巴芙洛夫娜在他们游罢归来之后,在他们家里坐上一个晚上,不过她多半是早晨去,趁着克留科娃独自在家时给她解闷寻开心。她们两人单独在一块的时候,克留科娃那些冗长热情缠绵的故事只有一个内容,沙欣卡人真好,他那么温存,他多么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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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耍傻瓜,一种纸牌玩法。罗托,一种赌博、类似射覆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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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过了4个月左右。对克留科娃的关怀和对她的回忆,都使吉尔沙诺夫产生自我错觉。他认为自己和薇拉·巴芙洛夫娜的关系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当她来看望克留科娃,跟他见面,一起聊天,随之而来对他心灵的慰藉,他都受之若素。他很忧郁,但是,此时他除了对薇拉·巴芙洛夫娜的关怀表示诚挚的感激之外,确实没有掺杂其他的感情。
可是——男读者已经知道这个“可是”的意思了,正如他们总是能预先就知道他所读过的书前边要讲什么。——可是,当吉尔沙诺夫和克留科娃再度相逢,吉尔沙诺夫对她的感情与克留科娃对他的感情已经完全不同,吉尔沙诺夫对她的爱已是过去的事。克留科娃只是他曾经爱过的女人。以前他对她的爱只是一个青年对爱的渴望,在对象上没有选择。克留科娃与吉尔沙诺夫并不般配,在修养上相去很远。一俟青春逝去,他对克留科娃剩下的只是怜悯,别无其他。他只能靠回忆往事和怜悯同情对她表示温存,——仅此而已。其实,由她而引起的悲伤在他心中很快抚平。不过待这悲伤真正消逝之后,他依然留下被这悲伤笼罩的记忆,当他认为自己没有悲伤之时,恰是剩下悲伤的回忆之境,他这才明白自己对薇拉·巴芙洛夫娜的关系与此相同,他发现自己跌入了莫大的不幸之渊。
薇拉·巴芙洛夫娜极力为他排忧解难,他接受了这一切,认为这对自己毫无危险,或者说成他对于领受薇拉·巴芙洛夫娜的好意,仍然爱着她,予以掩耳盗铃的否定。他在走向不幸。如今,当薇拉·巴芙洛夫娜为他排遣由克留科娃所带给他的忧伤以来的两三个月时间里,境况如何?这段时间他几乎天天晚上呆在罗普霍夫家,或者是陪伴薇拉·巴芙洛夫娜去什么地方,经常和她丈夫一同陪伴,但更多的——是他单独陪送。这不仅使他也使她觉得过分。
那么,薇拉·巴芙洛夫娜方面情形如何?在6点钟之前,一切照旧。但是只是6点为界。一到这个点,以往她或是去工场或是在自己房间里单独工作。现在,如果晚上要去工场,前一天她就告诉吉尔沙诺夫,他便来陪送她。在从家到工场的那条短短的往返路途中,他们热烈地交谈,通常是谈工场。吉尔沙诺夫是她工场工作的得力助手。她管理着工场的一切,同样他的活也不少,难道这30位女工的咨询和托他代办的事凑在一起还不可观吗?在闲暇时间,他坐下来和孩子们一起聊天,有几个女工也凑过来参加这种海阔天空的漫谈。——他讲阿拉伯民间故事《一千零一夜》是多么美妙,其中不少故事他都讲过了。他还讲印度人对白象的尊崇,正像我们这里有许多人喜欢白猫。听众中的一半认为这是缺乏鉴赏力的表现。——白象、白猫、白马统统是白化病的产物——是病态物种①,从它们的眼睛就能看出它们不如有色动物那么健壮。另外的一半人却偏袒白猫。“我们从您讲的故事里知道了比彻·斯托夫人的小说②,您能把她的生平详细给我们讲讲吗?”一个听他讲的成年女子问他。不,吉尔沙诺夫现在还不知道,但是以后要知道,因为他对斯托夫人很感兴趣。现在,他只能讲点关于霍华德③的情况。他差不多是和比彻·斯托夫人相同的人物。就这样,时而是吉尔沙诺夫讲故事,时而是他跟听众一起争论什么。在听众中那群占半数的孩子不变,而另一半——成年听众时有变动。当薇拉·巴芙洛夫娜做完工场的工作,他们就一起回家喝茶,茶后他们还三个人在一起坐上好长时间。如今,薇拉·巴芙洛夫娜同德米特里·谢尔盖依奇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已远比吉尔沙诺夫不在时多得多。凡是只有他们三人在一起度过的晚间,他们总要用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玩玩音乐:德米特里·谢尔盖依奇弹琴,薇拉·巴芙洛夫娜唱歌,吉尔沙诺夫坐着听,有时吉尔沙诺夫弹琴,德米特里·谢尔盖依奇与微[1]拉·巴芙洛夫娜夫妻合唱。但是,最近薇拉·巴芙洛夫娜从工场回来常常忙于换衣服上歌剧院。他们常常去歌剧院,有一半是三人同去,剩下一半是吉尔沙诺夫和薇拉·巴芙洛夫娜一起去。此外,罗普霍夫家的客人来得频繁了。从前,不说那些青年吧——这些小年轻的算不上什么客人,他们不过是一帮小侄儿罢了——常客差不多只是梅察洛夫夫妇。现在有两三个同样可爱的家庭和罗普霍夫家过从很密。梅察洛夫家和另外两家决定每周举行一次小型跳舞晚会,都是圈里人,——有时6对,有时甚至8对。没有吉尔沙诺夫,罗普霍夫几乎从来不去歌剧院或熟人家中作客,而吉尔沙诺夫却常常单独陪薇拉·巴芙洛夫娜去作这些交际。罗普霍夫说,他宁愿穿上大衣在他沙发上坐着。因此,他们三个人只有一半的晚上一起度过,这一半的晚上他们差不多时时在一起。虽然罗普霍夫除了吉尔沙诺夫别无其他客人的时候,那张沙发还是把他从厅里吸引过来——那架钢琴已经从薇拉·巴芙洛夫娜的房间移到了厅里——不过,这对德米特里·谢尔盖依奇依然毫无救助。过一刻钟,顶多半点钟,吉尔沙诺夫和薇拉·巴芙洛夫娜也扔下钢琴,跑到沙发这儿,坐在他旁边。薇拉·巴芙洛夫娜在沙发上坐不上多一会儿,就得斜偎着,沙发倒是挺长,但也不算宽绰,而对丈夫来说蛮舒适的了。她用一只手搂着他的丈夫,这样坐着对他来说也很带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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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这里体现车尔尼雪夫斯基反对种族歧视的观点。
②即哈丽叶特·伊丽沙白·比彻·斯托夫人(1811-1896),美国著名女作家,《汤姆叔叔的小屋》是她创作的一部反对奴隶制的著名小说,林肯总统曾把斯托夫人称为“发动南北战争的妇人”。本书于1851年先在反黑奴制报纸《民族时代》上连载,翌年成书。
③霍华德(1726-1790),英国慈善家,是监狱管理及公共卫生等领域的改革者。
[1]原文如此……看来编辑百密一疏了。——搬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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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过了三个多月。
今天,田园牧歌已不再时髦。我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它,正如我不喜欢闲逛,不喜欢芦笋一样。——我不喜欢的玩意儿不少吧?一个人本来就不可能喜欢所有的菜食和娱乐方式。但是我懂得这一点:这些东西虽然不合我个人口味,但它们却是很好的东西。它们甚至可能是被大多数人青睐的好东西。像我这种宁愿下象棋而不去闲逛,宁愿吃麻油酸白菜而不吃芦笋的人毕竟为数不多。我还明白不理解我对象棋的乐趣和但愿不去分享我对麻油酸白菜趣味的人是大多数,他们的嗜好未必比我差,因此我要说,让世界上更多的人去闲逛吧,让世界上的麻油酸白菜尽可消逝殆尽,只留下一点给我这样的怪物作古董受用吧!
我同样知道,绝大多数人——他们丝毫不比我逊色——都认为幸福应具有田园牧歌的特点。于是,我要大声疾呼;让田园牧歌情调的生活主宰一切情训的生活吧。只有极少数的怪人不喜欢田园牧歌式的幸福,他们需要别种幸而大多数人却需要田园牧歌。说田园牧歌不再时髦人们才疏远它,那可不能为反对它的理由。人们避开它就像寓言里那只狐狸离开葡萄一样。他们认为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可望而不可及,因此他们才弄出这个说法:“就让它寿终正寝吧。”
不过,说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可望而不可及也纯是一派胡言。它不仅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很好的,而且是可以实现的,非常可能实现。只要不是为了1个人、10个人,而是为了所有的人建设这种生活,就没有什么困难。如果只为5个人演出,意大利歌剧它就成了不可能之物,但是要为整个彼得堡演出,正如诸位看到、听到的,完全可以。再如为10个人出版《尼·瓦·果戈理全集》(1861年莫斯科版)这就是不可能的。为广大读者来印刷,价钱就低下来,即成为可能。但是,在不能为整个城市演出意大利歌剧之时,就只能让那些特别的音乐迷去贫乏的音乐会满足了。当《死魂灵》第二部尚未向全体读者刊出之时,那些对果戈理著作的特别热心者只有自己尽力去搞手抄本了。手抄本比不上刊印本,贫乏的音乐会当然也比不上意大利歌剧,可是有个手抄本和一个音乐会总也能将就,聊胜于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