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关于新人的故事》第三章 婚后和第二次恋爱 14 克留科娃的故事
14 克留科娃的故事
第二天清早,克留科娃就来看薇拉·巴芙洛夫娜。
“我想跟您谈谈昨天您看到的事情,薇拉·巴芙洛夫娜,”她说,然后踌躇刻,考虑该怎样讲下去,“我不愿意您把他想得太坏,薇拉·巴芙洛夫娜。”
“这是哪里的话,倒是您自己把我想得太坏,娜丝塔霞·鲍莉索芙娜。”
“不,这要不是我,而是别的女工,我也不会这么想。您也知道,我可跟别人不同。”
“不,娜丝塔霞·鲍莉索芙娜,您没有权利这样说您自己。我们认识您已经有一年,而且咱们这一帮人里不少人原来就熟悉您。”
“这么说,我看您根本不知道我的事情吧?”
“不,哪儿的话,我知道得不少。您当过仆人——最近一次是在女演员N家里:她出嫁以后,您为了摆脱她公公的胡缠,才离开她,进了N裁缝铺,又从那儿转到我们这儿。这些事我知道得非常详细。”
“玛克西莫娃和谢依娜知道我从前的情形,我当然相信她们不会说出去。不过我还是以为您或者别人可能会从哪儿听到一点。啊,我多么高兴:你们根本不知道!不过我还是要告诉您的,好让您知道他这个人多么好。我过去是一个很坏的女孩子,薇拉·巴芙洛夫娜。”
“您,娜丝塔霞·鲍莉索芙娜?”
“不错,薇拉·巴芙洛夫娜,是我。我过去很野,我没有一点羞耻心,而且总是喝得醉醺醺的,——我得病的原因,薇拉·巴芙洛夫娜,我的肺部又弱,这也因为酒喝得太多。”
这样的例子薇拉·巴芙洛夫娜已经碰见过两三次。有些女工自从跟她认识以来,在行为举止上无可挑剔,但是她们对她说,她们从前也有过一段丑恶的生活。她初次听到这种自白时大吃一惊,脑子里萦绕了几天,她悟出了道理:“那么我的生活呢?——我成长的那个污泥似的家本来也很丑恶,不过我没有沾上污泥,成千上万的妇女出身的家庭比我还坏,但是她们还保留着纯洁。如果幸运的机会帮助人们摆脱了这种屈辱的地位,使她们不致堕落,那又有什么奇怪呢?”等她听到第二篇自白时,她对于这一点已不再吃惊:向她自白的女工仍然保持着的一切高贵品质,诸如大公无私、忠于友谊和心地善良,——甚至还保持着好几分天真。
“娜丝塔霞·鲍莉索芙娜,您要说下去的那些话,我已经听过好几次。说的人也好,听的人也好,两方面都难受。现在我已经知道您受过许多苦,我对您的尊敬不会比以前减少,不如说只有增加,我不听也全明白。我们不谈这个了,不必向我解释。我自己也在深重的痛苦中度过许多年月;我极力不去回想它,也不喜欢谈它——免得难受。”
“不,薇拉·巴芙洛夫娜,我的感情又是两样。我想告诉您,他这个人多么好,我希望有人知道我多么感激他,但是,除了您,我还能告诉谁呢?我说了心里轻松些。我从前过的什么生活,自然不用提它,——像我这种穷人,生活都是一个样子。我只想讲讲我跟他认识的经过。我谈起他就高兴,再说,我要搬到他那儿去住了。您也应该知道我为什么离开工场啊。”
“您既然高兴讲这个故事,娜丝塔霞·鲍莉索芙娜,我也就乐意听。对不起,让我拿个活来做。”
“是啊,我可连活计也不能做了。这些女工真好,她们给我掂量的活都适合我这身体。我要感谢她们大家,她们每一个人。请告诉她们,薇拉·巴芙洛夫娜,说我请您代我感谢她们。”
“有一次我在涅瓦大街上蹦跶,薇拉·巴芙洛夫娜,我刚出门,时间还早,正好一个大学生从那儿经过,我就去缠他。他一声不响,径直往街道的对面走过去。他看了我一下,我跑到他身边,还抓住他的手。‘不,’我说,‘我不愿离开您,您这么招人喜欢。’——‘可是我请您离开我。’他说。——‘不,陪我走走吧。’——‘用不着。’——‘好,那么我陪您走。您上哪儿?我怎么也不离开您啦。’我就是这样不要脸啊,我比别人更坏。”
“娜丝塔霞·鲍莉索芙娜,也许您实际上倒是羞耻心很重的人,您心里并不好过。”
“对,可能是这样。至少,我看到的人是这样——当时自然不明白,后来才明白了。这样,听说我一定要陪他走,他笑了起来,说道:‘既然您愿意,那就走吧,不过这是白费气力。’——他想教训我一顿,像他事后告诉我的:他叫我缠得很恼火。我一边走,一边对他说荒唐话,他总不出声。于是我们来到他的住处。照大学生的生活水平看,他当时已经算过得不错,他在做家教,每月能拿二十来卢布,又是独身一人。我随随便便地倒在沙发上,说:‘喂,拿酒来。’——‘不行,’他说,‘我不给您酒,我们喝茶好了。’——‘喝点儿潘趣酒①’,我说。——‘不,不羼潘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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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潘趣酒,一种以果汁、糖、茶、酒混合调制成的饮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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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做出粗鲁无耻的低级动作来。他坐在那儿看着,可是一点也不动心:这使我受了极大的委屈。现在这样的青年人随处可见,薇拉·巴芙洛夫娜,从那时候起青年人就变得好多了,当时可希罕得很。我甚至感到了委屈,所以开口骂道:‘既然你是这么个木头人,’我骂他,‘那我只好走啦。’——‘现在不要走,’他说,‘喝了茶再说吧,女房东马上会拿茶炊来。不过您不要骂人。’他一直用‘您’称呼我。‘您最好对我讲讲,您是什么人?您怎么落到这个地步?’我开始对他讲我的身世,那是我捏造出来的。我们给自己编了各种各样的故事,因此人家对我们当中的任何人都不相信。其实有些人的故事并不是编造的,我们中间也有高尚的、受过教育的人呢。他听完以后,说:‘不,您编得不高明,我就是相信也办不到。’这时我们已经喝完茶。他又说:‘您知道吗,我从您的身体看得出喝酒对您有害,您的肺部恐怕早给酒搞坏了。让我替您检查一下吧。’好家伙,薇拉·巴芙洛夫娜,您简直不会相信,我居然难为情了——我原是吃那一行饭的,而且刚才我还那么不要脸!他也注意到这一点。他说:‘不,我只听听肺部’。那时候他还在念大二,但是医学方面已经懂得很多,在学识上比别人高明了。他开始听肺部。‘是的’,他说,‘您完全不能喝酒了,您的肺部有毛病。’——‘我们怎么能不喝酒呢?’我说,‘我们非喝不可。’确实非喝不可,薇拉·巴芙洛夫娜。——‘那么您就抛弃这种生活吧。’——‘我抛弃?!要知道这种生活很快乐呀!’——‘哼,’他说,‘快乐得很有限。好,’他又说,‘现在我要做事情,您请走吧。’我走的时候满肚子的气,因为那个晚上算是白费了。他那无动于衷的态度也叫我觉得屈辱,我们也有我们的自尊心啊。过了一个月,我碰巧又来到他住的那一带,我想,让我顺便去看看这个木头人,拿他开开心。这时正当中午饭以前,我好好地睡了一夜,又没有喝酒。他在看书。‘你好,木头人。’——‘您好,有什么见教?’我又干起蠢事来。‘住手,’他说,‘要不我就把您撵出去,我对您说过我不喜欢这一套。现在您又没喝酒,您应该明白。您最好想想这个问题,您的脸色比从前更糟,您必须戒酒。整理好衣服,我们好好谈一谈吧!’我的胸部确实已经有痛感了。他又听了一次,说是比以前更糟糕,他讲了许多话。而且我的胸部真是疼过——我感动得哭起来,因为我不愿死,他却尽拿肺病吓唬我。我说:‘我怎么能够抛弃这种生活?老板娘不会放过我,我欠着她17个银卢布。’他们总是用债务来束缚我们,使我们变成驯服的羔羊。‘唔,’他说,‘我一时凑不齐17个银卢布,您后天来拿吧。’我觉得非常惊奇,因为我说那句话根本不是为了向他要钱,再说,我怎么能料到这一点呢?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哭得更加厉害了,我以为他在取笑我:‘您欺负一个可怜的女孩子是有罪的,您看,我都在哭啦。’他向我肯定说他不是开玩笑,而我很久都不相信他。您想怎么样?——过了两天,他果然凑足那笔钱交给我了。就在那时候,我仿佛还不相信他:‘您既然不愿意跟我干那种事,’我说,‘怎么还要这样呢?这倒是为什么呢?’我向老板娘赎了身,单独租下一间房子。但是我没有事情可做:我们领有一种特别的身份证,——带着这样的身份证,我还能在什么地方露脸呢?我又没有钱。我只好像从前一样过活,——其实是比不得从前了,薇拉·巴芙洛夫娜,我只能接待一班熟客,接待那些没有欺负过我的好人。并且我没有酒。所以比不得从前了。您知道,比起从前来,我已经轻松些。可是不,我还是痛苦。我要对您说的是,您会以为我痛苦是由于我的相好太多,有四五个人——不,我对他们都有好感,因此这在我倒没有什么。请您原谅我这样说,不过我坦白告诉您,我直到现在还这样想。您知道我现在很规矩,现在除了正经话以外,有谁听见我说过别的什么?我在工厂时经常跟孩子们一块玩,他们都喜欢我,老太太们也没说过我带坏了孩子。不过我坦白告诉您,薇拉·巴芙洛夫娜,我直到现在还这样想,如果有好感,那就无所谓,只要不是欺骗。如果欺骗,那另当别论。”
“我就这么活着。过了三个月左右,这个时期我休息得很多,因为我的生活已经安定下来,虽说我羞愧于钱来的不是正路,可是我再也不把自己看作一个坏女孩子了。”
“但是,薇拉·巴芙洛夫娜,这个时期沙欣卡常来我这儿,我也去看过他。您看,我又回到我非要告诉您的那话题上来了。他看望我的目的可跟别人不同,他想监督我,使我改掉原先的坏嗜好,不再喝酒。在最初那些日子,确实全靠他帮忙,因为我很想喝酒。唔,他要是突然跑来看见了多不好啊,从良心上过不去。要不是这样,我未必能坚持下去,因为我的相好——那些好人时常说:‘我派人买酒去。’但是我觉得对不起他,我说:‘不,无论如何不行。’要不然我一定会受到诱惑,光是‘酒对我有害’这是不顶用的。后来,经过三个星期左右,我自己也坚定了,喝酒的欲望没有了,我已经戒除了酗酒。我经常攒钱,打算还他,攒上两个来月就还清了。我还钱给他使得他非常高兴。第二天,他给我带来一些做长衫的薄纱,又用这笔钱给我买了些别的东西。此后他也常来,还是像医生看病人那样。我跟他清账以后一个来月,他又到我家里,说:‘现在,娜丝倩卡,我开始喜欢您了。’的确,喝酒会损坏人的容貌,并且这种病容很难马上消失,而当时我的病容已经消失,我的脸色新鲜了,眼睛也更加明亮。同样,因为戒除了原先的嗜好,我说话也规矩了,您知道,我戒了酒,我的思想很快就上了正路,但是我讲起话来还不干不净,有时行动举止也不检点,像早先一样随便。可是这个时候我的行动谈吐已经慢慢变得更规矩了。他一说他喜欢我,我就高兴得想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但是我不敢,只好忍住。他却说:“这下子您可以看到,娜丝倩卡,我并不是冷血动物吧。’他说我很漂亮、规矩,还开始对我表示亲热,怎样表示呢?他拿起我的一只手,放在他自己的手上,用他另一只手去抚摩它,他还瞧着我的手。确实,这时候我的手又白又嫩……他拿起我的手的时候,您不会相信,我简直满脸通红,在我经历过那么一段生活以后,薇拉·巴芙洛夫娜,我却好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姑娘似的——这多奇怪,而事实真是如此。不过,虽然我满不好意思——说来可笑,薇拉·巴芙洛夫娜,我怎么会不好意思呢?但这是实话——我还是对他说道:‘您怎么想要对我亲热呢,亚历山大·玛特威依奇?’他说:‘因为,娜丝倩卡,现在您是个正派女孩子。’他叫我‘正派女孩子’的话使我高兴得泪流满面。他说:‘您怎么啦,娜丝倩卡?’接着就吻了我一下。您想怎么样?这一吻把我的头都吻昏了,我失去了知觉:在我经历过那样一段生活以后,居然还有这种情形,叫人怎么能相信,薇拉·巴芙洛夫娜?”
“第二天早晨我坐下来哭了,现在我成了一个穷人,往后这日子怎么过呢?我只能去投涅瓦河。我感觉到,过去那个行当,决不能再干了,就是杀了我,让我饿死,我也不干。您可以看到,这表明我早已爱上了他,可是他没有向我流露过一点感情,我不敢指望他会喜欢我,这份爱情也就在我心中死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它还存活着。而现在,这一切又显露出来了。不用说,当您感到这种爱情存在的时候,除了您所爱的那个人,对别人连看也不可能看一眼。凭着您自己的经验,您也会明白这是不可能的。除了那一个人,一切都不存在。所以我坐下来哭了,现在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生活呢?我确实这样想过,上他那儿跟他见最后一面,然后去投河。我足足哭了一个早晨。但是我突然看见他进来了,他跑过来吻我,说道:‘娜丝倩卡,你愿意跟我同居吗?’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于是我开始跟他同居。”
“这是一段幸福的时光,薇拉·巴芙洛夫娜,我想很少有人享受过这种幸福。他老是欣赏我!有多少次,我一醒来,看见他正在看书,然后他走过来瞧着我,简直是入了迷似的,坐在旁边一个劲瞧我。可是他很规矩,薇拉,巴芙洛夫娜,后来我懂得了爱,因为我已经开始念书,我知道小说里怎样描写爱情,我懂得了是非。不过,他尽管规矩,却多么喜欢我呀!被爱人喜欢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样的感觉啊。这是一种不可理解的快乐。例如他第一次吻我,我连头都昏了,就倒在他的手臂上,看来那种感觉应该够甜蜜了吧,但是不对,还不能比。您知道,那次我的血在沸腾,心里有点儿惊慌,甜蜜的感觉中似乎夹杂着某种痛苦,所以我甚至觉得沉重,虽然,不用说,这是幸福的极至,人也许可以为了这样一分钟牺牲自己的生命——并且的确有人在为它牺牲,薇拉·巴芙洛夫娜。用莫大的幸福来说它,但是还不够,完全不够。比如当你独自坐在那儿沉思,你心里一个劲地想着:‘啊,我多么爱他。’——在这儿,在这欢愉中没有任何惊恐和痛苦,只让你感到恬静、安宁。这个爱人欣赏你的时候,你的感觉也一样,不过还要强烈千倍。你平静地感到这一切,而不会心跳,不,心跳就是惊慌,你不会觉得惊恐,你的心只会更平静而愉悦,那么轻微地跃动着,你的胸襟变得更开阔,呼吸更舒畅,对了,这是最确实的一点,呼吸很舒畅。啊,多么舒畅!因此,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却仿佛是一分钟,不,连一分一秒都不到,好像超越了时间,比如你睡了一觉醒来,你醒来才知道你睡着以后过去了很多时间,但这段时间是怎样过去的呢?——连一瞬间都不到。被欣赏时的感觉也像睡眠之后那样,你毫无倦意,相反地,倒是精神焕发、生气勃勃,仿佛休息过一阵似的,真是休息过。我刚才说‘呼吸舒畅’,这是最真实的一点。眼光中包含着多么大的力量啊,薇拉·巴芙洛夫娜,任何其他的抚爱都不能像眼光一样,叫人感到那么亲热和欢愉。爱情中所有其余的东西,都不如这种欢愉来得柔和。”
“他老是欣赏我,老是欣赏我。啊,这是怎样的享受!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绝对想象不出来。您倒是知道这个的,薇拉·巴芙洛夫娜。”
“他不知疲倦地吻我的眼睛,吻我的手,后来又吻我的胸部、脚、全身,我并不害羞,虽然当时,我已经像现在一样怕羞了。您知道,薇拉·巴芙洛夫娜,我真是碰到女人的眼光都要脸红的,我们的女工告诉您,我是多么腼腆,所以我才单独住一间房。而当他欣赏我、吻我的时候,我却一点也不害羞,感到的只有愉快,连呼吸也那么轻松,这多奇怪,您简直不会相信。为什么我在女工面前要脸红,碰到他的眼光却不害羞呢?薇拉·巴芙洛夫娜?我想,这恐怕因为我觉得他并不是另外一个人,似乎我们两个是一个人的原故。似乎不是他在瞧我,是我自己瞧自己,不是他在吻我,是我自己吻自己——我真是这样觉得,所以我才不害羞。您是明白这一点的,我不必对您多讲。不过,只要我想到这一点,就离不开这个念头。不,我得走了,薇拉·巴芙洛夫娜,我不能再说下去。我只想说明沙欣卡多么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