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不存在的战区第九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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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任务结束撤离船团国群的那天,机动打击群的处理终端们心情仍没有好转。
当初受派至船团国群的作战目标已经达成了。即使让电磁炮舰型逃走了,但那是意料之外的状况。所以能把它赶跑已经是大功一件,照理来讲应是如此。
大海仿佛对远去的暴风雨或战争风暴一无所知,海鸟今天依然悠哉地互相鸣叫,「海洋之星」在这片海上有如幽灵船般悄悄停泊。
远远看去像是没受到多大损害,不过据说与船舰航行相关的机械受到了致命性损伤。船团国群在这十年来的战乱耗尽资源,加上原本就是国力与技术水准偏低的小国,他们说已经无力修复了。
结束隐密的出海,结束最后的作战,已经不再有必要向「军团」隐瞒作为据点的港口位置。所以船身就这么暴露在海上。
征海舰的「前」船员、征海舰队的极少数幸存者及城里的人们都像灯火熄灭了一样。
出征前的祭典喧嚣像一场幻觉,就像心中的火灭了那般。
「──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理国名之类的问题?毕竟已经不是船团国了嘛。」
「不要这样说啦……很恶劣耶。」
「可是啊,假如万一……」
万一自己与其他人也遇到同样的状况要怎么办?
这些少年兵不禁想到这个问题,无论如何就是无法当成事不关己。
过去,他们曾一度遭到剥夺。在第八十六区成立时,他们以强制收容的形式失去了自我。
既然这样,谁也无法保证同样的事不会再次上演。
无论是好不容易才抓住的重要事物,还是今后有可能获得的重要事物──都不是剥夺者会关心的事,所以无法保证不会再次遭到剥夺。
谁也无法保证。
辛早在第八十六区时就经常在战斗中乱来,屡次负伤;因此作为副长跟他长年来往的莱登也早已习惯代理他的文书工作。
习惯是习惯了,但不同于把他们当零件因此万事敷衍应付的第八十六区,他们在联邦是正规军人。每一份文书处理起来都马虎不得。看到实务都已经由参谋们处理却还堆积如山的移交用检查表,莱登吃不消地看向旁边。
「喂,赛欧,不好意思帮我个……」
结果目光对上的是似乎刚好待在那里的安琪。
莱登克制住想咂舌的冲动,仰头往上看。他忘了,那家伙现在不在这里。
在视线的前方,安琪露出微笑。
看着她双眸中的些微阴霾,莱登觉得她在硬撑。
「我来帮你,莱登。」
「抱歉。」
「不会。」
安琪很快地伸手过来,拿走了一半检查表。她那天蓝色的双眸把第一章浏览一遍后,就再也没留下半点笑意了。
「……真的受不了。比想像中更难熬。」
自己与安琪都是,不见人影的可蕾娜也是……当然辛也是。
同袍的死在第八十六区是家常便饭,这点来到联邦后依然不变。
捡回一命但再也无法战斗……就连莱登等人这次也是第一次经验,对这种痛楚和难过肯定就跟面对同袍的死一样,永远无法习惯。
在视野的边缘,他看到安琪咬着嘴唇。
葛蕾蒂等女性军人推荐这是一种修养,更是一种乐趣,于是机动打击群的很多年轻女生都开始化妆了。如今莱登也已经看习惯了她那涂上淡淡口红的珍珠粉红色的双唇。
「是呀,曾几何时我们都开始以为……我们五个人一个都不会少。」
可蕾娜在作战前想都没想过要去看海,作战结束后却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海边。
回国日期在即,海边一个同袍都没有。作战结束后的隔天,一些志愿的处理终端、征海舰的船员与城里的人们都各自来到这海边献过花。
来到这战死者们,以及赛欧的一只手臂仍淹没在某处的海滨。
「──可蕾娜。」
有人在叫她,回头一看发现是辛。
「在最后一刻终于得到探病许可了,所以我现在要去探望赛欧……你也是,还好吗?」
她急忙点头。
「呃,嗯!我已经没事了!」
她发出了连自己都觉得不自然的开朗声音。
辛大概也察觉出她在强装镇定了吧。看到他的血红双眸忧虑地歪扭,可蕾娜抢在他之前继续说:
「那个,可以帮我跟他说声对不起吗?……我那时候完全没帮上忙。」
那时她变得动弹不得,扣不了扳机。无论是在对付高机动型Phoenix,还是紧接着来临的电磁炮舰型的时候。
明明自己的职责与存在意义就是成为同袍的力量。
「要是我那时候能振作一点,赛欧就……」
「可蕾娜。」
平静的声调打断了她。
一看,辛露出了隐约忍受痛楚的神情。
「那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
──夏娜之所以会死,是因为夏娜上了战场。
嗯。
「……嗯。可是,我没好好尽到责任也是事实。」
都怪自己没完成职责,赛欧才会……夏娜才会……──辛也是。
要是自己能振作一点,情况应该不会是现在这样。应该不会。
因为……如果跟那无关的话……
那就表示自己救不了任何人──什么都办不到,那……
她不要那样。想到这里,自己的思维令她浑身发冷。如果自己无能为力,如果在战斗中派不上用场……
一旦自己变成那样,她就──再也无法陪在眼前的他身边了。
「下次,我会振作点的。我会好好战斗,不会再失败了,所以……」
「──可蕾娜。」
「不要抛下我。」
在船团国群的国军医院,辛走在阳光隔着窗帘画出淡淡条纹的木片拼花走廊上,脑中始终无法忘记可蕾娜的话语与表情。
──要是我那时候能振作一点,赛欧就……
──我没好好尽到责任也是事实。
用那种强装镇定、泫然欲泣,像是小孩被人抛弃般的神情。
辛自己也不是没想过,假如自己与高机动型交战时没有坠楼,情况是否会有所不同。
况且如果要追究「责任」,那得由身为战队长的自己来承担才行。蕾娜或以实玛利大概会说那是他们的责任,是他们的失策,但辛无法苟同。
然而感性呐喊着那是自己的「罪责」的同时,理性却也明白并非如此。
无论自己有没有坠海,恐怕结果都不会改变。就算是「送葬者」也一样对电磁炮舰型束手无策。顶多只能少花点时间抓出控制中枢的位置,还是需要由「海洋之星」接近并一齐发射主炮才能击沉它。因此磁轨炮势必得排除,换言之,甲板上的战斗无可避免。
更重要的是就连辛也没料到电磁炮舰型最后的射击,竟然用流体金属重建了炮身。为了让敌机无法攻击到「海洋之星」,还是得由某人挡在炮线上。
只不过是可能由自己来代替那个位子罢了。认为换成自己就能够颠覆战况──是一种自大与傲慢。
辛来到别人告诉他的病房门口,看到有人倚着目前关着的房门等候。在海风中褪色的金发与船团国群的碧蓝军服。是以实玛利。
「嗨。」
以实玛利对辛举起一手,辛以眼神致意。以实玛利用视线指出背后的门。
「包括小子在内,机动打击群的伤患在伤势痊愈到能运送的程度之前,由船团国群负责照顾……我跟他虽然不是兄弟,但我有经验,可以听他诉诉苦。」
「好的……拜托你了。」
辛诚恳地低头致谢。可以感觉到以实玛利深深点了个头。
等碧蓝军服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头后,辛打开了病房的门。
海风从开了条缝的窗户吹进单人房,赛欧坐在床边往外看。
可能是听到开门的摩擦声了,他把眼睛转了过来。有些茫然若失的翡翠双眸聚焦在辛身上后,眨了眨眼。
「辛……你已经可以外出走动了?」
「应该是我来问你伤势恢复得怎么样了吧……我没事,最起码已经恢复到能走动了。」
「是喔,那就好。」
赛欧自己明明还是不准出院的重大伤患,却放松肩膀呼一口气。
他似乎看出了辛想反问「你呢?」却又问不出口的心情,若无其事地接着说:
「我这边听说也还好,不用担心感染症之类的问题。」
茫然若失而带点虚无的翡翠双眸透出无所关注、毫无感慨的眼神。
「说是断口还满平整的,所以愈合得很顺利,已经没那么痛了。只是该怎么说呢?感觉很怪。坐着的时候也是,试着站站看会更难取得平衡感。明明……」
他用目光指出包着绷带,从手肘与手腕中间断开消失的左臂,虚脱般地苦笑。
「只是少掉了前面一点,竟然就这样。」
「…………」
「听说手臂其实是很重的。只不过是因为平常都接在身上所以没去注意,但怎么说还是几十公斤重的人体的一部分,所以是很有重量的。」
翡翠双眸就这么注视着失落的左手原有的位置。
「很久以前,在我还没在第八十六区遇见辛之前,我一个战队的同袍被炸飞了一只手,是我去捡回来的。既然实际捡过,我应该很清楚……却忘记了。」
忘记了视为理所当然、应该存在的重量。
也或者其实,是忘记了随时都有可能失去的虚幻易逝。
手──战斗到底的骄傲不过就是如此。
「……那个同袍啊,就那样死掉了。无法再上战场的人不准接受治疗,所以流血不止,就那样死掉了。」
第八十六区的医疗,不过就是提供给非人八六的这点应付性措施罢了。
接受治疗后能够立刻重返战线的伤势会得到医护,但无法重返战线,或是需要暂时静养的伤势,纵然是接受适当治疗后可能捡回一命的伤势也会被放着等死。因为共和国不乐意把饲料浪费在无法战斗的家畜身上。
「我再也无法战斗了。」
赛欧注视着跟那个死在第八十六区、辛所不认识的战友相同的伤口,如此说道。
在第八十六区确定会被放着等死的伤势。
看着在第八十六区之外,理所当然地能接受治疗的伤势。
「可是,我不用等死。就像这样,我得到了帮助,也不会有人叫我自己想办法……感觉到了现在,我才终于实际感受到──这里真的不是第八十六区,我是真的走出了那个战场。」
走出从军五年后必定得死,无论如何期望都没有未来可言,他们注定迎接的葬身之地。
走出别人规定服完兵役之后必定得死,而他们八六也就死心接受了的命运。
「再来只要我不让自己受困其中就行了。」
只要放手──抛开以前认为是他们命中注定,放在心里的伤痛就好。
「……我没事,因为我还活着。我活下来了,所以我一定会找到幸福。否则我就没脸见到队长,以及先走一步的那些家伙了。」
「那样──」
「我明白,那样就变成诅咒了。可是,因为我现在也只能依赖这一件事了。」
战斗到自己死前的最后一刻是八六的骄傲。是唯一的自我认同Identity。
然而如今,他已失去了这份骄傲,以及仅有的自我认同。
「虽然如果被它束缚就真的成了诅咒,但在像你一样找到了某人,或某种事物之前,这应该就跟『许愿』没两样吧。这点小事队长应该不会跟我计较……况且,队长遇到现在这种状况应该会祝我获得幸福才对。」
「──赛欧。」
辛忍不住开口了。
他或许应该保持沉默听赛欧说……但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你不用硬撑……不要假装自己很好。」
被他这样说,赛欧哭笑不得地弯起双眸。
虽然他知道,辛就是「为此」而来的。
「嗯。可是还是让我耍耍帅吧。至今我已经依赖你太久了,别再让我……」
继续依赖你。
不要纵容我依赖你。
「……对不起。一直以来,让你背负这么沉重的包袱。还把你叫做我们的死神。」
把共同奋战的全体战友,那些先走一步的人的名字与心灵扛在身上,带往自己的生命终点。
那对赛欧和一路与辛共同奋战的所有人而言都是不可多得的救赎;但那对于被他们所有人仰赖依靠的辛来说……究竟会是多大的重担?
「对不起。对于至今的一切──我真的很抱歉。」
辛反射性地想否认,却又改变了想法,闭口不语。
他本来想说:「那没什么。」
但根本不可能没什么。
「也是……的确很沉重。其实从一开始到现在都很沉重。」
受到他们依靠──他们托付给辛的心意很沉重。
「因为很沉重,所以我后来觉得不能轻易送命,把这一切撇下不管。正因为被这么多人依靠,我才能撑下去……我也一样,受到了你们的支撑。只要想到我好歹也能为大家做一点事,心里就轻松多了。」
受人依靠成了一种支撑。
辛认为自己成为他人的救赎,这件事也救了自己。
这份关系不可能无足轻重。所有人都很沉重──是因为他们都很重要。
「…………这样啊。」
赛欧像是细细玩味这个答案般沉思片刻,然后点了头。一次又一次──深深地。
「这样啊。原来我们那样做也帮上了你的忙。那么……」
赛欧抬起头来了。他那翠绿眼瞳依然像是缺乏依靠,仿徨无助,但也变得稍微爽快、明朗了一些。
「……你现在已经不需要我陪了吧?」
「不能说不需要,但是还好,我可以的。」
「我也是,现在还可以……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其实我也松了口气。因为不用把我们的骄傲变成一种诅咒。」
不用把战斗到生命最后一刻的骄傲,变成只能选择战斗到迎接死亡未来的诅咒。
不用把队长的祝福当成诅咒看待,迎接战场捐躯的死法。
「总之,我会努力看看的……好让我有一天真的觉得不行时,能开口向你求助。」
不再像以往那样单方面地一味依赖,下次会是对等的关系。
「因为我希望在那之前,我也能够在你遇到困境时主动开口,成为你的依靠。」
走出国军医院,辛明明知道自己身为总队长必须指挥队员做回国准备,一回神却发现自己来到了基地大厅,站在原生海兽安闲游弋的骨骼标本前面。
儿时初次看到的那一天,觉得它简直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巨龙骷髅,后来过了十年以上的岁月,如今再次仰望,仍然觉得这巨大的白骨有如一头巨龙。
就连如今知道,它比起那大海中的霸王实在小如婴儿,这种想法依然不变。
──没有我陪,你也可以吧?
「……很难说。」
他在赛欧面前说自己没问题,不过坦白讲,他没有自信。
他无法对赛欧讲出那种丧气话所以没说,但他其实没有自信。
因为他切身体会到了。
自己无能为力。
对于赛欧最后面临的结局,战斗到底被迫面临的丧失,辛什么忙都帮不上。连能对他说什么都不知道。
自己给不了任何帮助。
自己没有能够颠覆状况的力量。
现在是如此──向来都是如此。
俯视他的巨龙白骨理所当然地保持沉默。他不禁叹了口气,转身想回去,看到蕾娜就站在那里。
辛不免吃了一惊,眨了眨眼。
「……你怎么来了?」
「还问我呢……辛你一直都没回来,我觉得担心于是过来看看。」
蕾娜苦笑着走过来,同样带着强装开朗的表情。
蕾娜与赛欧的交情并不浅。岂止如此,她与赛欧的冲突还造就了日后那段只有声音,但双方确实有了某些契合的几个月,因此带来那份缘分的他脱队,肯定也让蕾娜相当不好受。
「赛欧他怎么样了……」
「假装自己没事……说他很好,不希望我纵容他。」
辛去见他的其中一个目的是想让他拿自己出气,对他发泄理不出头绪,靠自己扛不下来的情绪,然而──他却叫辛不要让他这么做。
「这样啊……」
蕾娜站到与辛并肩的位置。白银的双眸随着辛的视线仰望白骨标本。
「真的……很难熬呢。」
这话没有明示出对象。对两边都适用。
无论是对赛欧不幸背负的丧失,或是辛帮不上忙的无力感。
「──是啊。」
可能因为身旁有了个比自己更低的体温的关系,辛终于能坦率地点头了。
一点了头,就忍不下去了。
「我本来以为我有帮上他们的忙。」
被他们称为我们的死神,受到他们的仰慕……
「我本来以为我至少有守住他们的内心。可是,一旦发生了这次这种状况,我又帮不上忙了。连一句能对他说的话都想不到。我究竟该为那家伙做些什么才好……」
怎么想都想不到。
「……对不起。越讲越像是窝囊的丧气话。」
「不会……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蕾娜抬起头,直勾勾地望着回望她的血红眼眸,那双略显脆弱摇曳的眼眸。好用沉默表示肯定,告诉他这样没什么不好。
辛自己应该也明白,他无法拯救每一个人,无法背负每一份责任。
赛欧的选择与结果都只属于赛欧一个人。谁都无法代替他承担,也不该认为自己可以。
辛一定也明白这个道理。即使如此,辛希望这种事情不要发生,对于发生这种事情而感到哀痛的心情也没有错。
将心比心地感受对方的痛苦,由于无能为力而受到打击──也是因为赛欧对辛而言是很重要的人,这种心情绝不可能是个错误。
所以他因而表露出的情感一点也不窝囊。
「你可以依赖我。如果你觉得难受,可以依靠我。如果哀伤到无法独自背负,请让我为你分担。我会支持你,会与你一起背负。当你难受、哀伤到撑不下去的时候,我会──守护你的。」
辛是个温柔的人。是能够为了他人的不幸哀伤的人。可是──他会因温柔而过分磨损自我,损耗到最后承受不住,也许会因此崩溃。
「辛。今后你觉得难受的时候,我会陪着你。我一定会陪着你。」
绝不会抛下你离去。
我不会让你伤心。只有我,绝不会成为你的伤痛。
「我也──喜欢你。」
「我想和你一起活着。想再和你一起看海,欣赏你说想带我去看的海。」
去看那据说静谧蕴含着蓝光的──北方的无情大海。
去看那据说有眩目光芒飞降的──南方的夏天海洋。
去看革命祭的烟火。去看蕾娜还没经验过的联邦的秋冬。欣赏联合王国邀他们去看的极光。去看盟约同盟极力推荐的绝景。去看「军团」支配区域另一头的,她还没见过的异国城市。去看在第八十六区,必然再次绽放的百花。
去看在战场的另一头,你说想带我去看,希望能与我一起欣赏的事物。
「我想与你一同欣赏前所未见的事物。想看到你看着那些事物露出的笑容。想与你分享心情,同甘共苦。如果可以──希望永远如此。」
包括你现在背负的痛楚,以及你依然藏在心底的脖子伤疤的由来。总有一天。
蕾娜用双手抚触般滑过他颈上的伤痕,踮起脚尖与他嘴唇相叠。
即使阻挡他人视线般藏在衣襟里的伤痕被触及,辛却没有拒绝。反而像是触碰一件易碎物品般将手臂绕到她的肩膀与腰际,将她轻拥入怀。
紧咬到破裂的嘴唇尝起来有鲜血的淡淡气味与滋味。
她觉得那是眼泪的滋味。
是不在我面前流下,也不在任何人面前流下的眼泪滋味。
仿佛拭泪般,她再次吻了他。
据说在神的面前接吻代表誓言,王的亲吻会引发奇迹。
在统领战场的死神面前接吻,作为誓言。
由鲜血女王献吻,引发奇迹。
「我们走吧,我们一起跨越这场战争。只要一息尚存,就要继续求生,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让我们并肩奋战到底吧。」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我不期盼那种附有期限的幸福。在这死亡如路边碎石般俯拾即是的战场,那样柔弱的心愿瞬息之后便会支离破碎。
纵然是死亡,也休想拆散我们。
「我一定会等你回来,绝不会抛下你离去。」
这种心愿在这绝命战场之中,除非奇迹发生否则无法保证一定能实现,而既然要求双方履行约定,这就成了誓言。
「所以你一定要回到我的身边。」
今后无论有着何种战祸等着我们,你都必须死里逃生。
「一定要──平安回来。」
『──你为何会在这里,蛇?下一场作战不是已经开始了吗?』
「见面就讲这个啊,瑟琳。」
听到被放回联邦研究所货柜里的瑟琳疑惑地说,维克耸了耸肩。
他不作答,只是如个性恶劣的蛇般冷笑。
「你差不多也该在诺赞面前变回这种说话方式了吧?这才是你作为『军团』的本性。几天前甚至还在他面前发笑──那家伙到现在都没想到,那种行为对现在的你而言是多不自然的沉重负荷。」
『────』
「军团」终究是为杀戮而生的战斗机械。
战斗机械并不需要人的语汇与情感。虽说身为「牧羊人」的瑟琳记得那些东西,但「军团」并不具备重现那些反应的功能。
闲聊这种行为其实是──能烧毁流体奈米机械脑部的沉重负荷。
即使如此,她还是不愿意用对现在的自己而言比较自然的机械语言与举止与辛接触。
辛明知瑟琳是「军团」,仍愿意试着将她当成人类。她不愿用「军团」的举止与这样的辛相处,那样会证明自己终究只是个杀戮机械。
因为这项事实会严重伤害到那个温柔的孩子。
『──来意为何?』
维克耸肩,不再追问下去。
「你告诉过我们,第二次大规模攻势将由电磁加速炮型Morpho的四号机打头阵。我们在船团国群遇上了符合你叙述的机种──配备磁轨炮的海战专用机。属于战舰或是两栖突击舰型。」
瑟琳一时之间沉默了。尽管一如她的推测,「军团」制造了量产型电磁加速炮,但……
战舰?而且是──在船团国群?
『不明。不属于本机的管辖范围──总部及新型实验机的制造只有该战域指挥官机掌握详情。』
「可想而知。为了保守机密,不是自己负责的情报本来就无权知道。」
『不只如此──难以理解。』
「……是啊。」
在低阶外部摄影机的粗糙影像中,维克的帝王紫双眸暗沉地发光。
「我想确认的问题是那艘战舰型的控制系统除了既有的『牧羊人』,还追加了别人的脑部构造作为外部资料库──即使是你提过的『军团』改良型,也还是很不自然。照理来说,应该只要把原本的『牧羊人』换成新的就行了。」
身为战斗机械的「军团」就连中枢处理系统也是零件之一。不可能无法替换。
「再加上高机动型。记得你说过,那是人工智慧研究中的一部分。还说──我们给它取了个有趣的名字。」
Phoenix──于濒死之际主动跳入火中,复活的不死凤凰。
「『不死』才是高机动型的真本事──它是『人工智慧永生化』的研究实验。从能够无限量产替换的『军团』中,将唯一无法量产的『它』们改良成不死之身。换言之,它是『牧羊人永生化』的原案。」
而它们之所以寻求永生化,而非「牧羊人」的「替换」……
之所以只是连接另外获得的大脑,而不与现有的「牧羊人」做替换,是因为……
「现在的这些『牧羊人』开始执着于维持自我人格与存在──如果让我反常地讲得诗意一些,就是执着于自己的生命对吧?就好像……」
宛如怕死的人类。如同「牧羊人」生前那样──如同脆弱易逝的人类。
「──『牧羊人』的强化,加上高机动型的量产与电磁炮舰型的投入。整体来说全显得不自然。」
这是接到机动打击群的报告后,联邦军方将官们的共同感想。
做了这段发言的理查少将、维兰参谋长和回到联邦统筹三地同时作战的葛蕾蒂都各自点头。地点在西方方面军联合司令部,参谋长的办公室。
「用高机动型到处狩猎大将首级也就算了,竟然当成步兵配置在两栖突击舰上?没有人这样运用的。用近距猎兵型Grau
wolf就够了──不如说近距猎兵型还比较有用。」
就理查来看,高机动型一味追求速度而废除了重装甲与火炮是致命性的失败。现代火炮的射程长达几十甚至是近百公里。只具备近距离武装的高机动型必须先在单方面暴露在枪林弹雨的状态下穿越几十公里的死亡行军,才有反击的机会。不管是稍快的脚程还是光学迷彩,碰上杀伤范围广大的榴弹都完全不具意义。
就算真的接近了,机动打击群与他们的女王早就做好了近乎完善的对策,更何况它连对付同样着重于近身战的有人机「送葬者」都已经吃了几次败仗。
高机动型根本没做出值得量产的成果。然而它们却……
「真要说的话,我觉得电磁炮舰型本身就不对劲。联邦北部战线不靠海,原本预定投入该机体的战线应该是船团国群或联合王国吧。前者并不是在能够活用奇袭优势的初次运用时该对付的目标。因为只要用既有战力围困他们,让他们弹尽援绝就行了。」
葛蕾蒂把手肘支在沙发扶手上托着脸颊,轻轻挥了挥另一只手回答。即使谈的是她不喜欢的冷酷内容,但身为上校必须理解冷酷在一些场合的必要性,才能担当大任。
「联合王国也是,该国北部的气候太过寒冷,居民只有少数,再加上地形又是无从登陆的断崖绝壁。换言之,敌军投入电磁炮舰型的战域全都没有需要电磁炮舰型的战场。」
「话虽如此,它仍是不可忽视的战力,这点更带有一种佯攻战术的味道。我们应该认为背后另有阴谋。只是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得设法应对这种显而易见的陷阱,实在教人气不过。」
维兰参谋长接着说,一如自己的发言般罕见地显得气恼──他这个人从不乐意让人看穿他的内心,只会在老交情的理查或葛蕾蒂面前露出这种表情。
「我想『军团』真正的目的应该是在摩天贝楼据点上。那个据点才是真的没必要盖在海上。无论是生产设施还是指挥据点,想设置据点的话盖在陆地上就够了。如同维克特殿下指出的问题,那样是浪费资源。正因为如此──」
「可以断定『军团』有它们『非得将据点设置于海上的理由』是吧……你认为会是什么理由呢,葛蕾蒂?」
「只能说线索太少无从推测,参谋长阁下。只是……这样说吧。我觉得它们是把重点放在不让人找到据点。它们在陆地上的支配区域全都有够多的警戒与探索目光盯着。但以往没有海战型而不曾成为战场的海洋则不在此限。」
「嗯……」理查用鼻子哼了一声……有点道理。派赴前由圣教国提供的追加情报──明显不自然的敌机出现及其动静或许也是出于同一个目的?
为了在时机成熟前,让人类的目光注意不到某个东西──例如建造的设施及其用途。
「维兰。能从『女武神』的任务记录器重现摩天贝楼据点的细部构造且进行分析吗?」
「在进行了,只是影像资料不足,无法完全重建。再加上电磁炮舰型亲手破坏了该据点,想追加进行调查也没办法……只是,我认为电磁炮舰型特地破坏掉自己的据点,似乎也证明了该据点正是主要目的。」
「所以在下次作战中,就要试着夺取推测保管在它们总部的情报对吧?甚至还终于下定了决心,将原先避开不用的旧贵族阶级私兵收编为义勇部队。」
过去的大贵族在帝国时期利用自己的家族与属下独占军力,到了联邦仍在军方高层维持其权势;至于资产阶级则是在革命后得到从军权利,步步扩大军方整体当中的人数与势力比例。「双方」各自的盘算使大贵族以私有地警卫为由保有的私人军队至今未曾被联邦军收编。即使长达十一年以上的战争造成了无以计数的战死人数。
这种私兵组织的投入,正显示联邦军终于开始失去从容了。
尽管还没动用到大贵族们真正保留实力的联邦正规军队内部的精锐部队。
「丑话说在前头,义勇部队的评价可不好喔……说贵族们一向只注重权力斗争而不顾平民小兵的死活,现在一嗅到战功的气味就把手下丢进来了。」
葛蕾蒂带刺地说,但身为贵族之一的维兰毫不动摇。
「是资产阶级不愿让『那些』贵族进一步增强在军队中的影响力,长久以来拒绝接纳我们的私兵入伍,现在这样死不认帐我也很无奈。」
毕竟拖延着不让私兵应召入伍的最大理由本来就是要让那些小兵跟「军团」两败俱伤,等着资产阶级人数减少而导致势力衰退。
理查冷静透彻地心想,不过倒不至于说出口。
贵族们的目的正是蓄意坐视「军团」战争中多为资产阶级的战死者人数扩大,待战争结束后再把完好无损的私兵提供给战力不足的联邦军,借此重新由旧贵族掌控军方整体。这才是贵族们的目的──以备因应战后才会真正愈演愈烈的贵族间的斗争。
帝国末期的宫廷也不例外,分成了几个派系,其中揭橥扶持皇室理念的皇室派如今因皇室灭亡而成了乌合之众。然而代替弱化的皇室,企图由自己成就新皇朝的派系却并非如此。他们继续维持着自己的权势,准备伺机颠覆现有政权。
「况且布兰罗特大公──新皇朝派的女僭主事实上本来就不顾死老百姓的伤亡,大概也是这样才会把那个……好像叫做蚁狮?的联队交给我们。」
他说的是与机动打击群之中的一队一同派往圣教国的部队。蚁狮──狮头蚁身的「不纯兽类」。无论如何拼命猎捕猎物都无法自己吞食,终将饿死的可悲野兽。
……真是可怜。
「──真的,你们大贵族就连帝国灭亡了,都还是不肯改改传统的恶劣关系呢。」
理查讽刺地、略带黯淡心情眯起单眼所做的思维被葛蕾蒂的声音打断。
「自帝国创建以来的传统,夜黑种与焰红种的不和与对立……圣教国的敌机据推测可能是修复后的电磁炮舰型,不然至少也是相关的新型。关于这架敌机,我想我方投入那种实验兵器的第一目标应该是加以破坏,而不是夺取情报。你们不打算将重要情报交给蚁狮联队──焰红种的势力,对吧?」
理查无言地耸肩。的确就某种意味来说,葛蕾蒂说的没错。
电磁炮舰型提供不了他们什么情报,这点已经向辛确认过了。宿于该机体内的「牧羊人」不是帝国军人,没有他们「真正想要的情报」。
只是……
「要说企图,他们焰红种也一样。毕竟第一机甲群有诺赞上尉在。他是临时大总统恩斯特•齐玛曼的监护对象,更重要的是属于『诺赞』家族。」
恩斯特成为大总统是因为指导革命而获得公民的支持,但革命成功并非他一人的力量。他是黑珀种,换言之就是黑系种的附属种──也就是臣民。在他的背后有着听从领袖判断而刻意支持民主化的──理查出身的亚纳家及维兰的埃伦弗里德家等夜黑种派系当靠山。
始终想由自己登上王位的布兰罗特大公家与其麾下的焰红种们,战后势必与夜黑种的最大派系爆发冲突。而夜黑种的领袖──正是诺赞家。
帝国的魔剑,漆黑的骁骑。阿德尔艾德勒皇室的守护者──也是征灭者的后裔。
「布兰罗特的狐狸精与新皇朝派才是真正不想让他们成功讨伐『军团』最大兵种,夺取战功──不愿让平民百姓继续将他与八六视为英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