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v1.3
都说“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三九天,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赵国西境,龙城。因地处燕赵边境,居通商要道,故城中繁华比之赵都也不遑多让。
出城西行二十里便是玉龙雪山,山下有座小镇,名曰涎溪镇。
这涎溪镇本叫龙涎乡,因小镇西头的那条龙涎溪而得名。
溪水自玉龙山上来,水质清冽,终年不断。相传此溪有灵,这“龙涎”二字便是仙人所赐。
卯时一刻,天际漆黑如墨,涎溪镇依旧被网在无垠的夜色中。
山风呼啸,如一军铁骑,直奔小镇而来,头阵便是镇西的那座小院。
小院约摸五六丈见方,四面由篱笆围成,院中有间小屋,泥墙草顶,檐上茅草在狂风中也只是被掀起薄薄一层,下面依旧密不透风。
屋外风势凌人,屋内却是静谧,或者说冷清——橱、桌、凳、灶分列小屋四边,东南角有张床榻,三尺来高,上头正侧卧着一位少年。
兴许是因为风声太大抑或是被褥单薄的缘故,少年蜷了蜷身子,自榻上坐了起来。
少年姓卫,单名一个“一”字,自幼失了双亲。
夜色深沉,依稀可见少年的眼角有泪光闪动,若是离近了便能发现,他的脸上、手上遍布虬结的疤痕。
又是那个梦,卫一沉吟。
这些年他时常梦见那对男女——男子书生摸样,谈吐儒雅,待人很是亲和;女子一身农家打扮却难掩明艳,总是语笑嫣然。卫一知道那是自己的爹爹和娘亲,可每当想要瞧清他们的容貌,梦境就会戛然而止。
恍惚间他瞥见门旁那两大袋包袱,忽地想起今日还要进城交货,赶忙用力搓了搓面颊,翻身下榻。
穿衣、叠被、收拾行囊,少年的每个动作都像是操练过千百遍,一气呵成。
行至门前,他才觉异样——今日又无鸡鸣。
“老马”还病着吗?卫一心道。
“老马”是隔壁彪叔家的鸡,赤冠黄袍靛尾金足,很是漂亮。
起初只负责打鸣,让它配种是一百个不愿,直到有一次彪叔给它灌了二两“烧刀子”,扔进鸡舍里同“女眷们”关了一夜,就此开了窍,从此是夜夜笙歌、夜不归宿,故得花名老马。
除了贪酒好色,老马还有个秘密,只有卫一知道,那就是会算账写字。
原来,卫一虽然认字,算术却是不行。
那日他正在溪边书算账目,接连七遍七个答案,好不苦恼。恰好老马从山上下来,看到地上算式,当即“挥爪”写下了钱款数目……自此龙涎溪边多了一个每日“闻鸡起舞”的少年。
可就在最近,老马病了,上吐下泻了几日不见好转。
镇上没有大夫,彪叔只好请了位游方道士替它瞧瞧,可那老道只道是什么相思病,气得老马垂死病中惊坐起,亲自将他轰出了镇……
“今天进了城,再向人打听打听这病症。”卫一边想着,一边吃力地推开门,寒风迎面灌了进来。
他忙紧了紧领口,小跑着来到邻舍门前,轻手轻脚地从怀里掏出件明晃晃的事物,却是把剪刀。
夜黑无月,那剪刀却泛着幽幽银光,显然被打磨得极为锋利。
将剪刀置于门前石阶上,卫一转念又觉不妥:雪姨身子弱,这次好不容易有了宝宝,若是来取剪子的是她,伤着可就不好了。
思及至此,他从裤腿上裁下好大一块布,将剪刀仔细地裹好。
想到没过多久彪叔家就能添新丁,卫一嘴角溢出一抹笑。
正欲离去,忽听得身后传来动静,他回首一看,一只鸡正昂首阔步而来,英姿勃发,好不威风,不是老马还能是谁。
难道它没病?卫一又是疑惑又是欣喜。
但转眼间,只见老马抬翅扶额,步态踉跄,原地打了个转,倒地不起。呻吟道:“丑……丑小子,救……救鸡爷!”气若游丝,俨然就要不治。
这是卫一第一次听老马说话,任他平日里早已习惯了这只鸡的过人之处,此时也是着实吓得不轻,不敢上前。
老马躺了半晌,不见动静,抬头喊道:“喂,丑小子,还不来扶鸡爷一把?你想冻死鸡爷啊?”
卫一此时也已反应过来不是做梦,忙将老马抱进怀里,道:“老马,没想到你竟连说话都会……”说到此处,他一时语塞,片刻后才道:“之前以为你病了,不过现在看来没事儿了。”
“有事儿!谁说没事啊?”老马一边扯着嗓子,一边挥翅拍打卫一胸口,佯装落泪道:“丑小子,你可得赶紧带鸡爷进城啊,要请名医,听到没?否则鸡爷怕是挨不过今晚了。”
卫一被它逗得乐呵,忍不住和它多聊了几句。
越聊越是吃惊,只觉老马上谙天文下通地理,博物广学,无所不知,只是每当谈及自身来历就没个正形,一会儿唱自己太美,一会儿又点评镇上妇人身段,边说还边报出三串奇怪的数字,很是让人费解。
一人一鸡在门前你一言我一语,正聊得起劲。
突然“啪”的一声巨响,院门被人一脚踹飞,擦着老马的臀尖而过,嗞出一股焦香,老马凄厉地惨叫一声,直接昏了过去。
门内跨出个彪形汉子,身高八尺,虎须豹目,一张脸如刀劈斧削,棱角分明。他厉声吼道:“谁他娘的天还没亮就在老子门前鬼叫,不知道我媳妇正怀着呢?”
汉子姓耿名彪,早年混过江湖,在镇上是出了名的勇悍。
他低头见是卫一,目中喷火,二话不说就要赏个爆栗子。
忽听一个柔和的女声道:“耿彪。”
门后行出一个白裳云履的美妇,一手扶腰,一手搭腹,柳眉杏眼,恬淡端庄,正是耿彪的妻子雪娘。
耿彪一看是夫人,顿时面上堆笑,伸手去扶。
雪娘瞪他一眼,道:“先去把门修了。”
耿彪只好悻悻然去抬那门板。
雪娘看向卫一,柔声道:“一儿啊,今天怎么又起那么早啊?”
卫一上前去扶她,露出一个笑来,答道:“雪姨,剪子磨好了,我给你们送来。还有,老马病了,我想带它进城找大夫看看。”
雪娘接过剪刀,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好孩子,幸苦你了。”又见他怀里斜眼歪舌的老马,不由噗嗤一笑:“行,你带它去看看。身上银两可够?”话未说完已是从腰间掏出了一小锭碎银。
卫一眼眶一热,扭头就跑,边跑边摆手喊道:“雪姨,一儿钱够用。”
雪娘凝望少年离去的身影,心中不是滋味,对一旁的耿彪道:“你若觉得满意,不如将这孩子收了当徒弟。”
耿彪扶住妻子,沉默片刻后道:“这小子性子淳朴又肯吃苦,确是我辈中人,只可惜奇经八脉一脉不通,天生不是块练武的料。这些年我也教过他一些把式,但使不了内功,任他招式练得再勤,终究也只能落得下乘。与其白白浪费时间,不如让他将心思花在其他营生上,我瞧他这磨刀的手艺就很不错,听说最近还接了卫所的单子。”
“唉,我瞧这孩子实在可怜,我们又不能长久留在这儿,你就教他些拳脚,能让他日后少受些欺负也是好的。”雪娘叹道。她怀胎八月有余,下月就要临盆,故而声音中透出几分疲惫。
耿彪担心妻子身体,连连点头应是,将她扶回了屋。
……
卯时过半,天边泛起微白。
通往龙城的官道上已经有了不少行人,大多是附近几个村镇早起赶集的乡民,卫一也行在其中。
他身材清瘦,上裹一件素色麻衣,衣襟处时不时探出个鸡头;下着一条赭黄粗绔,裤腿却是少了半截;肩挑一条榆木长凳,长凳的两头各系着一大袋包袱,包袱中时而传出零星的金属碰撞声,看得出分量不轻。
此时,卫一肚子里又传来了咕噜声。
没办法,实在是太饿了。
说来也怪,这些天他时常腹泻,症状与老马有些类似,一应吃食皆是“才入五脏庙便作人中黄”,也不知便宜了龙涎溪里多少虾兵蟹将、龙子龙孙。
卫一无奈正了正肩上的长凳,从怀里摸出仅剩的半块干粮,面露为难之色——这是他留着中午垫肚子的,若是现在贪嘴,下午干活怕是又会没力气。
就在他犹豫间,忽闻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