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刘必克

　　今天早上第一位客人是刘必克近期见到的最邋遢的一位，他想起以前一个作为形容大笑程度的恶心形容词——满地拉屎。

　　他来到门前，门在扫描他的面部后自动打开，又在他进入后自动关闭。客人正在虚拟世界里遨游，把身体留在现实中面对这个脏乱的空间，刘必克扇开鼻子前的味道，更多的臭味加倍钻进他的鼻孔，他从手提箱里掏出面罩和手套戴上。

　　据客人说，他和另外四个旅行者已经在外星探险数月了，没有功夫出来处理自己的排泄需求，食物也全吃的压缩浆料，因此才在百忙之中抽出几分钟叫了家政打扫，免得淹没在自己积攒的排泄物里。虚拟世界中的这位衣着光鲜、身材结实的男士谈吐间充满着自信，丝毫不感到羞耻，但是刘必克只看见一个胖子浑身除了虚拟世界穿戴设备外什么也不穿地在房间里踱步，偶尔挥动两下手臂。

　　刘必克先在地上清理出一小块空间，将手提箱放下，打开，从中向上拉起，手提箱就成为一个带长杆的工具。刘必克推着它在房间里行走，所到之处焕然一新，只是之后倒掉的工作比较费力，他得用水龙头反复清洗数次纳污箱。最让他难以接受的还是房屋边角的干燥粪便，硬得像是浇筑下的水泥，而工具又刚好无法清理直角，他只能戴上手套，用铲子一点点铲去，再倒进马桶里冲掉，然而坚硬的粪便一向和抽水马桶不和，他闭上眼睛，伸手将其捏成碎块，粪便才总算随水流一去不返。

　　所有工作结束，刘必克不光累得半死，食欲也全无。他早上一向喜欢先做一家清理，出出汗，然后再吃饭，现在看来早饭是没必要了。他脱下手套丢进垃圾箱，把垃圾打包起来，准备离开。

　　客人躺在客厅里，像是在睡觉。外星大概有时差吧，刘必克心想，但他还是按照规章制度请客人来验收。

　　刘必克戴上眼镜，对虚拟空间里的男人说：“李先生，清洁工作结束了。”

　　男人和现实一样躺着，眼睛却大睁着，仿佛没有听见刘必克所说。于是刘必克又用稍大一些的声音说：

　　“李先生，我已经把房间打扫干净了。”

　　男人一动不动，刘必克心里犯起嘀咕，这人莫不是死了吧？再观察一会儿要是还没动静，他就报警。

　　“李先生？”刘必克最后一次发问，男人没有回答，他马上拨通了110。

　　十来分钟后，警察抵达现场，将男人全身的设备卸下后，法医初步确认是情绪激动导致的休克，并未死亡。他们一起把男人抬到沙发上，等待他醒来，同时，警察开始询问刘必克事情的详细状况。

　　“我到他家的时候他在玩游戏，然后我就开始打扫，等我打扫完了，他就倒在那不动了。”刘必克说。

　　“你没有注意到异样吗？”长得高的警察问。

　　“我就没管他，他总在走来走去，也会偶尔趴下。”

　　“很可能是游戏内容刺激到他了，得找个人进入游戏检查一下。”高警察说。

　　“我不行，我绑定个人头盔了，登不上的。”另一个矮一些的警察接话。

　　“我也是。”高警察点点头。

　　两人看向法医，法医摆摆手：“我晕元宇宙，一进去就反胃，我弄不了。”

　　三人又一齐看向刘必克，刘必克说：

　　“我从来不玩那个，我连账号都没有。”

　　“那更好了，现在新人注册免费送一个专属世界。”高警察说。

　　“对对，我们刚玩那会都得买。”矮警察说。

　　“那行，那我试试，”刘必克一摊手“不过我没有啥经验，不一定能帮上忙。”

　　“没事，你玩就是了，一旦有什么异常你就叫，我们给你摘头盔。”高警察说。

　　“你要是也休克了，我可以马上救你。”法医说。

　　刘必克戴上头盔，警察为他穿戴好身上的设备，元宇宙的厂商标志在他面前出现。此时他已置身一个纯白色的洁净房间，一个白衣服如观音形象的人走过来对他说：

　　“您好，是第一次体验元宇宙吗？”

　　“是，我想注册个账号。”

　　“这边来。”

　　随着信息输入结束，刘必克得到了一个元宇宙的账号，观音告诉他只要回到家园，邮箱里会有一个新人自选世界礼包，打开后就能免费得到一个专属世界。

　　“你进去了吗？”刘必克听见外面微弱的声音，是高警察。

　　“我进来了，然后呢？”

　　“你和这个男人有联系人吧？看看他的历史记录，最后去的什么世界，你进去就行了。”

　　刘必克翻开联系人列表，点开胖子的界面，他最后去的世界是未知星球，刘必克点击一下，自己就坐上一架飞船开始穿梭，面前光彩变换显然是在加载场景。随着白光一亮，刘必克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小房间里。

　　房间的墙上贴着许多海报，是他喜欢的歌手和球星，他的桌上摆着几款动漫手办，手机在充电，空调25摄氏度。门开了，一个女人走进来：

　　“必克，别玩了，赶紧睡吧，明天还上课呢。”

　　“妈？我……”刘必克惊讶之余低下头，看见自己手里拿着的厚重眼镜“我刚刚在玩游戏？”

　　“不然呢，还不是那个什么模拟清洁工？难不成你还在学习啊？”女人走过来把眼镜从刘必克手里拿走“行了，先没收了啊，等你过两天放假了再给你。”

　　女人走出门顺便关上了灯，刘必克在黑暗中呼唤：

　　“警察先生？法医先生？”

　　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唤。刘必克试着去抓脸上，并没有任何异物阻挡，他拉起被子，侧身睡下。那确实是妈，但并不是活生生的妈，只是一串代码的产物——顶多就是代码长一些、复杂一些，但终究不是真的。

　　后面两天，刘必克都在茫然中度过，在学校里，他所在的确实是他高中的班级，班里也都是他的老师和同学，但他早已毕业，成为了一个所谓的“清洁工”。眼前的一切都如此真实，他也多次在无人的地方喊警察和法医，从来没有人答应。他只能猜测是世界屏蔽了他的呼喊。

　　周五晚上，妈妈按约定把眼镜还给了他，他戴上后坐入飞船，几秒钟功夫就回到白色的空间。观音问：

　　“要退出吗？”

　　“退出，快退出。”刘必克忙说。

　　眼前恢复黑暗，他试着伸手摘掉头盔，这次很顺利就摘下了，他舒口气，高警察和矮警察都在他面前。

　　“怎么样？”高警察问。

　　“我进去了多长时间？”刘必克问。

　　矮警察看眼表：“大概五分钟吧，你看到什么吓人的东西了吗？”

　　“没有，我没有到外星球，我回到了我高中的时候，我看到了我妈，还有我的老师同学们。我在世界里待了两天两夜。”

　　“怎么会呢？你是不是选错了？”高警察说。

　　“绝对没有，我直接点击进入的，就是这个世界。”刘必克语气坚定。

　　“要不你再进去看看？可能是刚刚系统bug了。”高警察说。

　　“对对，我有时候也会碰见bug，有次把我的脑袋加载到飞行器外面了，我刮了一路的风。”矮警察应和道。

　　刘必克迟疑着点点头，重新戴上头盔，一样的流程，他很快找到男人的历史记录，再次选择进入未知星球。

　　光芒闪烁又黯淡，依然是这间屋子，手里拿着眼镜，他走出门，问正在拖地的女人：

　　“妈，我玩了多久？”

　　“你不是刚拿到吗？”妈妈头也不抬“怎么？怕我又没收啊？你只要是放假玩妈妈肯定不说你，但是上学期间绝对不能玩。”

　　刘必克点点头，走回自己的屋子。不知为何，他萌生了这个世界才是真实世界的可怕想法，但他很快将之抛诸脑后，把眼镜戴上，回到那个白色的空间。

　　“有什么问题吗？”观音问。

　　“我刚刚去的那个世界叫未知星球，对吧？”刘必克问。

　　“是这样的。”

　　“可是里面根本没有什么未知星球，我回到了我上高中的时候。”

　　“有可能是出现了bug，我已联系工程师检查，请您在这段时间里暂时不要再进入该世界。”

　　刘必克退出游戏，警察和法医都围在男人身边。刘必克也走过去，法医正在为男人做心肺复苏，两个警察都满头大汗。

　　“怎么回事？”刘必克问。

　　“突然没呼吸了，心脏也不跳。”高警察说。

　　“不行。”法医说“等救护车吧，医院可能还有办法。”

　　“为啥突然就不行了？”刘必克问。

　　“谁知道，可能太胖了吧。”矮警察说“肥胖人群猝死的概率比普通人高上百倍哩。”

　　“你也得减肥。”高警察拍拍矮警察的肚皮。

　　救护车接走了胖男人后，警察和法医也离开了，刘必克看看手里的头盔，突然想再进入元宇宙看看。

　　“您好。”依然是观音接待。

　　“未知星球的bug修复好了吗？”刘必克问。

　　“还没有。”

　　“先别修复了，我要再进去看看。”

　　“现在进入可能遇到恶性bug，仍进入吗？”

　　“进入。”

　　刘必克坐回那张床上，他立刻放下眼镜跑出房间，紧紧抱住正在拖地的女人。不管怎么说，她看上去完全和妈一样，可以算半个妈了。

　　“干嘛？”女人笑着问“多大了还撒娇啊？”

　　“妈，妈……”刘必克抱着女人，竟然控制不住哭起来，女人皱着眉把她推开：

　　“怎么哭得和我死了一样，快别哭了，好好的哭什么。”

　　刘必克擦擦眼泪，他不想再留下遗憾：

　　“妈，咱们去旅游，你不是最想去杭州了吗？咱们现在订票，晚上就出发！”

　　“怎么这么突然，我过两天还要上班呢。”

　　“不行，必须走，今晚就走。”刘必克跑向卧室，拿出手机开始订票“你收拾东西吧！”

　　虽然不明所以，女人还是收拾好东西，两人提着大包小包下楼时还碰上了邻居，问他们要干什么去，女人略带骄傲地说：

　　“我儿子带我旅游去！”

　　他们打车直奔高铁站，候车间松松散散坐着些旅客，女人兴奋地转着圈录视频：

　　“准备去杭州喽，在等车。”

　　刘必克去水吧买了两杯奶茶，妈妈怕高糖，想喝奶茶一直不敢喝，这次也一起帮她实现了。女人接过奶茶，说：

　　“哎呀，买这干啥啊，太甜了！”

　　“你不喝就浪费了。”刘必克说，这句话最能拿捏妈妈。

　　女人听到浪费，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把吸管狠狠插进杯口猛吸一大口：“要不是怕浪费，我才不喝这东西，热量又高，又没营养……”

　　两人没等多久就登上动车，女人上车看了会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就靠在椅子上打起瞌睡，刘必克则望着窗外黑乎乎的一片和稀疏的点点亮光。他注意到，动车前方不远处正在慢慢变亮，大概是要经过一个车站了。

　　然而随着靠近，刘必克发现亮光的范围在变大，可根本没有一点车站的影子，光只是纯白色的晕影在扩大，动车前面的部分正在被吞噬进去。

　　“妈，快起来！”刘必克慌忙喊道。

　　女人还在迷糊中，刘必克就拉着她的手往动车的后方跑去，车上的乘客仿佛毫不在意危险靠近，只是表情怪异地看向在车厢里快速奔跑的刘必克。刘必克望着后面逐渐靠近的白光，让女人趴在自己背上，又尽力甩开双腿飞奔。

　　然而人跑步的速度不能比得上车速，女人和刘必克先后被吞噬，白光散去，观音站在刘必克面前：

　　“世界已经崩溃，错误代码WD2258，您在24小时内暂时无法进入该世界。需要退出吗？”

　　他趴在地上喘气许久，点了点头。退出世界后，刘必克摘下头盔，缓了一阵子，他一件件脱下装备，把手提箱和垃圾袋提起，推门而出。

　　公寓里人来人往，住户在狭小的走廊闪转腾挪，刘必克一边走一边在手机上查看下一个客户的住处。

　　“必克！必克！”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住他，回头一看，是一位很久不见的老朋友。

　　“哎，凯东？”刘必克认出了这个人是他的大学同学裴凯东，他穿着一条短裤和一件薄纱衬衫，看上去刚睡醒。

　　“你怎么搞成这样？”刘必克打量。此时的裴凯东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样子和大学时的阳光帅气可谓天壤之别。

　　“哎呀，忙嘛。”裴凯东手里提着一串乱七八糟的电子产品，刘必克认出是一套虚拟世界穿戴设备“你下楼是不是？刚好，帮我扔一下吧，这套外设太旧了我不用了。有机会一块探险啊。”

　　裴凯东不由分说就把东西塞在刘必克手中，打着哈欠转身走回屋里。刘必克看着他的背影，衣服仿佛在他的肩膀上进进出出，一会儿露出肩膀一会儿又盖住，好像穿了模似的。刘必克揉揉眼睛，门已经关上了。

　　下楼，他走到垃圾箱边上将垃圾袋丢进去，却迟迟没有把那一大串电子产品也丢进去。

　　“小哥，你要是不要的话就给我吧，我拿回去修修还能用。”一个拾荒老人说“啧啧，这套比我用的好得多哩。”

　　“不了，我还要呢。”刘必克看着老人拖着袋子继续往前走去。他立刻取消了今天的工作任务，一律推到明天，然后叫来一辆出租车飞驰回家。

　　他把线理好，将设备穿好，正要戴上头盔，门铃声响起，他走过去打开门，一个老太太站在门口：

　　“家里有没有易拉罐纸壳子啊？”

　　刘必克把家里的回收箱抱过来，递给老人，老太太接过回收箱，站在门外将箱子放在小车上，里面的易拉罐就掉出来落进小车，小车也逐渐满起来，最后，她满意地把箱子还给刘必克，拉着小车走向下一户。

　　刘必克这回看得清清楚楚，他把箱子随手扔在地上，奔向沙发，双手颤抖着拿起头盔，这时电话铃声又响起，他只好放下头盔接起电话：

　　“哪位？”

　　“我是今天早上的警察，我得提醒一下，你暂时不要进入元宇宙了。我们联系了工作人员，他们说现在系统中有病毒，可能就在那台机器上，现在病毒已经转移到不知道哪里了。不过你本来也不玩，对吧？我就提个醒，行了，拜拜。”

　　电话挂掉，刘必克看看手里的头盔，毅然决然戴在了头上。他甚至在笑，因为他已经洞悉了这个世界的真理——现在的世界是程序虚构的，而带上头盔进入的世界才是真实的，在真实的世界里，他的妈妈还好好地活着，去世的只是他虚构的妈妈。

　　进入白色空间，刘必克直接前往家园，在邮箱里找到礼包，拆开，礼包里共有1557个世界可供选择，刘必克搜索未知二字，果然排第一个的就是未知星球，他点击确认，这个世界归他所有了。

　　待下载结束，刘必克迫不及待进入世界，随着白光闪过，他耳边逐渐响起那个温柔的声音：

　　“看你跑什么，摔倒了吧？”

　　“妈，我没事，我就是尿急了。”高铁的地板被冷气吹得冰凉，刘必克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没事，咱们回座位吧。”

　　他回过头，女人担忧地看着他，只不过顶着一张不太一样的脸。这张脸肥胖、油腻，五官局促，眼睛又小又细，眉毛稀疏，鼻孔大张到可以看见鼻屎，鼻毛也向外探出，嘴巴张开后一口黄牙有如玉米粒。

　　刘必克一头晕过去，脑袋重重磕在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