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卡因
改编自苏州杀夫藏尸案
邻居的自诉
我是个严重的神经衰弱患者,睡觉对于我来说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我对于声音异常敏感,我的家里没有钟表,冰箱每晚都会断电,玻璃做了双层加厚,每晚临睡前,我会把手表放在客厅的抽屉里,即使是这样,我睡觉仍被噪音困扰。
那些声音来自我的隔壁,通常是窸窣的水声打底,偶尔伴随着砍剁的声音。
住在我隔壁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我对她的了解很少,只知道她结婚不久,过着独居生活。
我偶然透过她的门缝见过那张挂在客厅里的婚纱照,上面有一个方脸男人,眼镜耷拉在鼻梁上,看着很丧气。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但对他有一种莫名的厌恶。
我住在一栋老式的家属楼,黑乎乎的过道里堆着煤球和旧家具,白天也很少能照进阳光。上楼梯的时候,我喜欢放慢脚步跟在女人身后,看她成熟摇晃的身体。等她关上门,我立刻把脑袋贴在她的门上,听她拉开外套的声音,听她脱掉鞋子的声音,我想象她疲惫地靠在沙发上,殷红的唇在水杯上留下口红印记,我睁大因失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楼梯上的窗户显出暗淡的天光。
医生说我的病变严重了,他把听诊器贴在我的胸口,铁头传来冰冷的触感。医生皱起眉头,他的耳膜和我的心跳加速共振。
他给我开了大剂量的药,我路过药店,买了一个听诊器。
我趴在墙上,把听诊器贴向墙面,我听到了更多关于她的声音。
水龙头的声音,刀剁在案板上的声音,冰箱嗡嗡运转的声音,小刀划过餐盘的声音,咀嚼的声音..….
我拿着听诊器在墙面上不停的移动,厕所冲水的声音,帕梅拉教学的声音,美食视频的声音,切割物体的声音..….我的脑海中逐渐构建起她完整的生活。
我还想离她更近一些。
她出门总带着渔具,直到晚上才会回家,我站在窗前,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插满碎玻璃的砖头墙外,电线上飞起两只灰色麻雀。
我拨通开锁广告的电话,师傅的技术很好,开锁没有留下痕迹,我顺利进入了她的房子。
我没有浪费时间,拿出包里的针孔摄像头开始布置,她的房子很整洁,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鱼腥味,厨房的水龙头似乎没有关紧,传来窸窸窣窣的流水声,透过厨房门上的毛玻璃,我看到里面雾气弥漫。
我推开厨房的门,锅里煮着肉,血沫沿着锅边爬到了地板上,水龙头一直开着,水漫过堆满洗碗池的碗碟,案板上放着两截剁开的指骨。
我听到敲门的声音,但似乎离我很远,我轻轻走向门口,从猫眼向外看去,她正敲着我的房门。
“你好,天气阴下来了,能借把伞吗?”
我动了动干涩的喉咙,她回头看向猫眼,眼仁黑白分明。
妻子的自诉
我是个讨厌吃鱼的人。
这份厌恶来自于小时候的经历,我曾经咽过一根鱼刺,那根刺卡的很深,我的喉咙肿痛,抓着馒头大口吞咽,父母在洒满碎盘子和菜汤的地上扭打,像两只缠在一起的猴子。
我交往过很多男朋友,他们喜欢我的美貌,我也从来不向他们索取爱欲以外的东西。在我三十岁的时候,我嫁给了一个不认识的人,他长相普通,沉默寡言,甚至对我也没有太大兴趣,结婚以后,我才勉强记清他的名字。
我的爱情寡淡如水,唯有他去钓鱼的时候,这潭死水才像被泼进了一勺热油。
我无法理解他对于钓鱼的狂热,在我看来,鱼是没有灵魂的动物,它们的眼睛呆滞而木讷,我见过它们啃食同类的尸体,碎肉从翻白肚皮的伤口向水里飘散,被一拥而上的鱼群哄抢分食。
我不止一次向提出他抗议,但他只是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无聊的情景剧。我把他的钓竿丢掉,他会偷偷再买一根,我们之间没有争吵和暴力,但这种关系远比父亲的拳脚更加可怕。我分不清楚,我到底是讨厌鱼,还是讨厌他死一般的沉默。我甚至希望他打我一顿,但他只会沉默地坐在沙发上,隔着那副耷拉在鼻梁上的眼镜,眼睛呆滞而木讷。
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窒息的生活,我变得越来越焦虑,甚至开始出现幻觉,丈夫好像察觉到了我的怪异,开始刻意地远离我,有时候连续好几天都不回家。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会得到他这样的对待,我开始刻意地讨好丈夫,甚至主动帮他处理死鱼。
我发现当我把刀剁进鱼的身体里的时候,它被掏空了内脏的身体仍能从案板上一跃而起。我拿着刀站在丈夫身后,他坐在沙发上,仰起头看着我,厚厚的镜片上闪着明亮的光泽,我向他的脖颈挥刀,他发出惊恐的咒骂,失去活力的神经再一次迸发出了力量,我感受着他的殴打,空虚的心巢第一次得到满足。
可他片刻的暴烈如余烬般慢慢熄去了,我躺在他的怀里,听他细弱的鼻息,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之后的几天我都没有出门,重复看着电视里播放的情景剧,钓箱里的鱼浮在水面上,发出难闻的腥味,我坐在沙发上,房子里寂静无声。
我的丈夫是在第七天回来的,他像是变了一个人,学会了浪漫与陪伴,早上会给我做白糯的鱼粥,往我的枕边放精致的小礼物,不厌其烦地在冰箱的便签上写下肉麻的情话。
我决心做一个好妻子,为他精心准备晚饭,学习不同的烹饪技巧,每天坚持锻炼,维持我的年轻和美貌。
但我好像忘了一个人,我的记性越来越差,甚至开始间歇性地失忆。
有什么东西正在剥离我的时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慢性死亡。
弟弟的自诉
我的父母是在我七岁的时候去世的,自那以后,我和哥哥一直寄养在老姑家里。
老姑一辈子没有结婚,把我们当成亲儿子看待,但唯独不喜欢我的哥哥,也许是因为哥哥比我大七岁,已经明白了寄人篱下的难堪,对人总有一种虚伪的客气。
中专毕业后,我回老家参加老姑的葬礼,哥哥没有来,但拿走了老姑的两套房子,我因此和他不再往来。
往后的几年里我到处打工,攒了一笔钱,但距离我开理发店还差着不少,迫不得已,我只能去找哥哥借钱。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嫂子,她很漂亮,我觉得哥哥配不上她。那天哥哥对我很冷漠,我没有借到钱,是嫂子追出门,偷偷给我转了一笔钱。
我和嫂子开始频繁地聊天,关系升温的很快。不久之后,我在嫂子家隔壁的楼里租了一间房子当我的店面,我站在客厅剪头,抬头便能看见她在厨房做饭,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堵砖墙。
有一次我忘了戴byt,她却觉得我大惊小怪。
“这有什么,不都是你们家的种吗?”
我感到出奇的愤怒,后来我坚持让她吃药,那是一种叫普鲁卡因的青霉素,过量服用会导致人出现幻觉,过度焦虑和精神失常。
我骗她那只是避孕药,嫂子很信任我,躺在我的怀里规划我们美好的未来。
“可是还有我哥哥。”
我故意叹气,她看着我的眼睛,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再来找我,哥哥也没有从那个房子里出来。
第七天的时候我去找她,长久的敲门声后,嫂子打开了门,血丝爬满了她的眼睛,一股浓郁的腐臭味充满了整个房子。
我把冰箱腾空,把哥哥的尸体放了进去,嫂子的精神已经出现了很大的问题,常常把我认成哥哥,我拿走了哥哥的手机,替他继续运营生活,在嫂子彻底发疯之前,哥哥的死还不能被人发现。
我虽然不爱嫂子,但对她也没什么亏欠,我知道精神犯罪是不用承担刑事责任的,她即使杀人也不会有事,我把嫂子从不幸的婚姻里解救了出来,而我也能拿到哥哥的遗产,去外地开始新的人生,这其实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
嫂子被警察带走的那天,她给哥哥的手机里发了一条微信。
“我怀孕了。”
后面是一个可爱的表情包,我可以想象到她内心幸福的雀跃。
我把哥哥的手机砸碎丢进了河里,开始整晚做噩梦。
“熬过这阵就好了。”
我安慰着自己。
警察的自诉
我坐在审讯室里,看着眼前这个妆容精致的女人,心底一阵恶寒。
“尸体是什么时候藏在冰箱里的。”
“那是我钓的鱼。”
“他是你的丈夫。”
“警官,我不爱吃鱼。”
我意识到这个女人前言不搭后语,和同事打了个招呼后,起身来到了厕所。
我们接到报案,有人在一户民居里发现了尸体,我们赶到后,从冰箱里找到了一具残破不全的尸体。
这个镇子向来安宁,我从警十二年,还是第一次接触到杀人案。
杀人藏尸,甚至有食用尸体的可能,局长的压力很大,他命令我一周内破案,尽量把事情的影响降到最低。
我点起一根烟,看着手机里同事给我发来的诊断报告,上面显示女人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
洗脸池里的水龙头还没有修好,滴滴答答地漏着水,窗外下着灰色的暴雨,一辆警车停在街对面的路灯下,警笛闪烁着红蓝的色调。
我把燃着的烟蒂弹进小便池,抖抖裤子走了出去。
从一个疯子身上得不到什么线索,我离开警察局,驱车来到了一栋老旧的居民楼下,这里的住户并不多,零零散散的窗户里亮着白色或黄色的灯光,二楼的一间窗户上贴着理发烫染的红字广告。
因为下雨的缘故,店里只有一个烫头的女人,一个神态萎靡的长发青年正埋头给她绑着卷发杠,看到我进门以后,突然变得有些不知所措。
“不用管我,只是例行公事,来问你几个问题。”
我坐到沙发上,从这里能看到案发的那栋居民楼,它们之间只隔着一堵砖墙。
“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哥是什么时候?”
“死的那个是你哥啊?”正在烫发的女人显得有些惊讶。
“我,我忘了,应该是一年多以前,那会儿他还没结婚。”
长毛背对着我,透过镜子,我看到他的手抖的很厉害。
“你们住的这么近,没有去过他家里吗?”
“我和他很早就闹掰了,我不想见他。”长毛有些犹豫,“不过,半年前我去找他借过一次钱,家里只有嫂子在,我吃了顿饭,拿了钱就走了,没有见到我哥。”
“你哥死后,他的朋友圈还保持着相当高频率的更新,最后一次更新是在上周六,在碾河边吃烧烤,有印象吗?”
“哎?你那天不也去了吗?还问我家借了抹酱的刷子。”
烫发女人突然说道。
“没,没有,我没去过,我早把他删了。”长毛突然变得有些激动,他抬起头,正和镜子里的我对视在了一起。
“今天先到这里。”我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
“想起什么线索随时和我联系,这是你的微信吧?”
我拿起桌上的名片,朝他扬了扬,他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因为已经找到了确定的杀人凶手,藏尸案很快收尾,经过法定程序鉴定,女人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不负刑事责任。
我对于最后的结果不可置否,反正只要能结案,我也乐得轻松,就在我准备享受假期的时候,同事告诉我,长毛自杀了。
我赶到医院时,医生已经给长毛洗了胃,他躺在床上,呼吸微不可闻。
“该做的我们都做了,现在我们准备把他转到省医院。”医生满头大汗地说道。
我再一次去了长毛的理发店。
长毛的家是个不大的一居室,客厅是他理发的店面,这次一进门,我就闻到了一股很淡的鱼腥味。
我寻着味道走进厨房,这里很干净,几乎没有开火做饭的痕迹,灶台上堆着乱七八糟的洗发水和染发剂。我打开冰箱,里面塞着满满当当冻干的鱼肉。
我关上冰箱门,来到长毛的卧室,一张不大的床上凌乱地堆着衣服和被子,床头柜上放着两瓶开封的安眠药,其中一瓶已经空了。
我打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放着两盒避孕套和一些橡胶手套,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塞在抽屉角落,我打开塑料袋,里面装着很多药,药盒上写的是普鲁卡因青霉素。
我觉得一个人呆在这里有些阴森,拿着药准备离开,就在这时,同事突然打来了电话。
“喂?什么事?长毛救回来了吗?”
“不是,是那个女神经病,她怀孕了。”
我意识到这个案子可能没那么简单,根据法医的报告,死者已经死亡超四个月以上,但我见到的女人并没有明显的怀孕痕迹,很有可能女人是在丈夫死后怀了别人的孩子,而这个人就是找到案件真相的关键。
“那个女人先别放走,找人去医院看着长毛,我马上到,这件案子可能还没结束。”
当我和同事走进病房的时候,长毛正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的灯管发呆。
“我没想到吃药那么痛苦。”长毛说道,“我的喉咙和胃都很疼,好像还吐了,可是我动不了,在床上挨了好半天。”
“我是真的蠢,干嘛要自杀啊。”长毛继续说道,“我只是下药而已,你们还枪毙不了我,死太痛苦了,我很感谢你们救我回来。”
“孩子是你的吧。”我忍住给他一拳的冲动。
“有什么区别吗?反正都是我们家的种。”长毛不以为意地说道。
我没法再待下去了。
“法律会制裁你的。”
长毛呲呲笑起来,“我还年轻,判我几年没什么。”
我走在医院的走廊里,还能听到他断断续续的笑声。
“真有意思哈……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