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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族3·黑月之潮(连载版)》(22)

2021-08-26 13:07 作者:绚梦幻音  | 我要投稿

       |1| 炼金矩阵

       路明非缓缓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苏醒在青铜色的王座上,背后是通天的铜雕屏风,雕刻着神与魔战争的恢弘场面。

       “我靠靠靠靠!!”他左右顾盼惊呼出声,声音在青铜色的大殿中反复回荡。无人应答,这座森严而恢宏的宫殿就像是古老的溶洞那样寂静,唯有水声,水一滴滴的落在大殿中央的圆形水池中,溅起一圈圈的涟漪。

       “哥哥你醒啦,从直升飞机上掉下来的感觉如何?是不是超级惊险刺激?要不要我叫个宫女给你做个马杀鸡放松一下?”王座后传来欠扁的声音。

       路明非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舒服的靠在王座的靠背上,“那要俩,一个捶腿一个揉肩膀。”

       不管这是什么地方,只要有路鸣泽在,路明非就不用害怕。就好比唐僧被抓紧妖怪的洞窟里已经洗白白准备上锅蒸了,只要看见孙悟空变的苍蝇悠悠地飞来都会精神一震恐惧全消。

       “哎呀,真不好意思,本店只有一个按摩宫女,客人您就将就将就,按完了肩膀再捶腿咯。”路鸣泽的语气一如既往地谄媚,嘴里这么说着已经很敬业地给路明非按起后颈来,“从直升飞机上掉下来旋转入水,还是大头朝下,折断颈椎的几率可是99%以上,哥哥你现在还能摇头晃脑可都是我的功劳。”

       “就你这手法也算马杀鸡么?马杀鸭吧你?”路明非哼哼,“危急的时候你不出来救场现在来讨好,晚了!”

       “谁说我没有救场,”路鸣泽显得很委屈,“我要是不救场你们哪来的直升飞机?”

       路明非一愣,“那架直升飞机是你塞进尼伯龙根里的?”

       路鸣泽点点头,“要不哪能那么巧,你想睡觉就有枕头在旁边啊 ?不过最近我不太方便露面啦,白王的血裔是很敏锐的,如果被他们觉察到我在你身边晃悠就不好啦。”

       “你也有不方便的时候?”路明非哼哼,“吹得好像自己无所不能似的。”

       “在多数情况下我确实无所不能啦。”路鸣泽慢悠悠地说,“但是哥哥,你在迷宫里走得越来越深啦,你越是接近秘密的中心,我能给你的保护也就越少。有些时候只能靠你自己,不过如果你愿意卖点灵魂给我的话,我照旧可以帮你把一切挡在面前的牛鬼神蛇都轰翻!谁敢挡我们的财路,我们就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迷宫?什么迷宫?”

       “从你踏入卡塞尔学院的那一刻开始,你就走进了一座迷宫,龙族的迷宫。这就像一个游戏,你越往深处走,你就会揭开更多的秘密,也会遭遇级别更高的对手,你依然能使用作弊技,但越来越受限制。当你到达迷宫的终点时,你会揭开谜底……谜底或许和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路鸣泽低声说,“回想一下,越来越多的重磅角色出场了哦,青铜与火之王,大地与山之王……然后是白王血裔,影皇,圣骸……或许还有唯一的源头黑王,最后你就能把这些拼图拼成一幅完整的画……那时你就明白为何是你而不是别人来玩这个游戏,那时你将如多年前的誓约那样登上王座,那也是我们诀别的时候。”

       “迷宫?什么迷宫?”

       路明非吃了一惊,扭头恰好对上路鸣泽的眼睛。这 一瞬间他在路呜泽的瞳孔中捕捉到了一丝哀凉,但下一刻路鸣泽就转过了头,继续卖力地帮他做起肩部按摩来。

       那一刻路鸣泽看他的眼神便如看着棺中的亡者,或者棺中的亡者睁开眼睛凝视着悼亡的亲人。路明非从不曾想象路鸣泽的悲伤,因为在他想来魔鬼是不会悲伤的……

       如果魔鬼学会了悲伤,那他们和人类又有什么分别?

       “我们的契约难道不是我把灵魂卖给你当小弟,为你鞍前马后地奔走么?”路明非试探着问。

       “不,失去灵魂可不止是失去自由。”路鸣泽淡淡地说,“失去灵魂就是永诀。”

       “那‘登上王座’是怎么回事?我跟世界永诀了还登上个屁的王座啊!”路明非嘴里喷着糙词儿,心里一阵阵发寒。

       “王不需要有灵魂,王只需要强有力的手握住权柄。” 路鸣泽轻声说,“其实跟王座相比,灵魂一钱不值。如果世界上有交易灵魂可以获得王座的市场,那里一定人满为患。”

       “你能不能不要像莎士比亚一样说话,我听不懂!”路明非叹了口气,“话说这又是哪里?海底龙宫么?”

       “确实是龙宫,不过不在海底。沉睡了那么久不如出去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两个人并肩走过这座岑寂的古代宫殿,耳边回荡着悠远的风铃声。路过大殿中央的圆形水池时路明非好奇地低头看了一眼,水池深不见底,池中的水是湛青色的,整池水缓缓地旋转着。

       “这是什么东西?”路明非问。

       “炼金矩阵的一种,它能生成镇守这座大殿的领域,任何入侵者都会引起这池水的暴沸。具体原理我就不跟你解释了,反正你也不可能听懂。”路鸣泽说,“龙脉跟这个有点相似,但是规模要大许多倍。太古的白王血裔通过在地基中挖掘地下河来构建炼金矩阵,然后在其中灌入金属溶液。那是用死亡的汞元素溶解了死亡的黄金、紫铜和灰锡配置成的溶液,也是这样的湛青色,这种金属溶液在地下河中循环流淌,推动着庞大的炼金矩阵。如果我们把炼金矩阵看作一个人的话,驱动它的液体就像是它的血液。炼金矩阵其实是一种生命,龙类用炼金术制造出来的炼金生命。”

       “炼金生命?你的意思是炼金矩阵这玩意是能思考的?”

       “是的 ,虽然对你来说很难理解,但炼金矩阵确实已经脱离了‘机械’或者‘设备’的范畴,而在某种意义上拥有了‘生命’。事实上这种技术在古代文明中并不那么罕见,《史记》中记载说秦始皇的墓穴中开凿了微缩的河道,在顶壁上雕刻了星辰,以水银作为河道的流水,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一天天地往复,那位皇帝的棺椁安置在这个微缩的天地的中央,好像他仍旧活着,依然统治着世界似的。那并非是一种装饰,那就是炼金矩阵,用来保护墓穴。除了炼金矩阵,世界上没有另一种技术能构建那种墓穴,水银几千年不停息地流动,释放出看不见的领域,杀死一切入侵者。它并不需要外来的动力驱动,因为它本就是活的。”路鸣泽说,“也正是因此,虽然高天原已经滑入了大海,但龙脉依旧存活着,汩汩的血液在东京的地底流动,它甚至还有脉搏。”

       “照你这么说三峡水库底下的青铜城也是一座炼金矩阵?”

       “规模大小有些差距而已,效果也不同,青铜城其实是座全副武装的堡垒,如果不是因为中国古代的混血种家族直接参与了那场攻城战,它是不可能落在人类手中的。而龙脉的用处则是维持夜之食原,北京的尼伯龙根是由大地与山之王芬里厄来维持的,而东京的尼伯龙根能够维持上万年,是因为龙脉是几乎不老不死的炼金生命。它是夜之食原的开门人,但同时也是高天原的毁灭者 。”路鸣泽说,“很快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大殿的尽头是宽阔的阶梯,路明非一眼望出去吓了一跳。他跟叔叔婶婶去爬过黄山,在黄山那道名叫“一线天”的长梯前惊得腿软,无数级阶梯沿着山势笔直地往天空里延伸,最后成了一道模糊在视野尽头的细线。

       爬那道一线天累得肥版路呜泽气喘吁吁浑身的肉都抖,把水壶和背包都挂在了路明非身上。

       而这道阶梯看起来不比一线天短,它被开凿在一个岩洞中,笔直地往上,尽头消失在微弱的光芒中。路明非这才明白这座宏伟的青铜宫殴居然是建筑在地底深处的,出入都必须经过这道天梯。

       路鸣泽拉住了路明非的手,“不要被它的长度吓住了,这只是利用光学来产生幻觉,其实这道阶梯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长。跟着我走,我们很快就会到达地面。”

       “建造这个宫殿的人搞这种鬼花样是想干嘛?”路明非问。

       “这其实是一个迷宫。看起来是一道笔直的阶梯没有任何岔道,但这还是光造成的幻觉,这道阶梯其实像蛛网一样是扭曲的,而且有岔路,你觉得你在向前走,但其实已经无意识的跟着阶梯转向了,只要走错一个台阶就会走到死路上去。”路鸣泽微笑,“用龙类技术构造的宫殿都是这样的,充满了迷宫,迷宫中有无数种绞杀生命的陷阱,这些你在青铜城应该已经见识过了。”

       路明非觉得自己像是行走在阳光中,岩洞的四壁都看不清楚。他没看到路鸣泽所说的岔道,也不觉得自己在走弯路,而是一步步笔直向前。

       “你不是耍我的吧?”路明非嘟嚷。

       “哥哥你在环球影城玩过‘印第安纳琼斯’那个游戏么?”路呜泽说,“那是一条在小山里凿出来的迷宫,但迷宫的地面是倾斜的,有时候是下坡,有时候是上坡,会有左斜者右斜的。但是在隧道里人总是本能地认为路面是水平的,些微的倾斜就会让游客的判断失误,虽然他们进入迷宫之前都拿到了一份地图,但经过一条倾斜的道路到达三岔路口的时候,他们甚至分不清左右。一半以上的人都会选择错误的路线,在错误的岔道里藏着穿黑斗篷带着白色尖牙准备吓唬他们的工作人员。而这道阶梯的迷惑性可比那种简陋的迷宫强多了,让我展示给你看看。”

       他站住了,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玻璃容器,里面盛着银色的液体,“这是水银,世界上最重的液体,如果我们把它洒在倾斜的地面上,它一定 会向着低处流动。现在你看看脚下,你觉得我们踩着的这级台阶是水平的么?”

       路明非低头看一眼,感觉了一下,“感觉不到倾斜。”

       路鸣泽把水银洒在台阶上,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水银液滴飞快地向着右侧滚动,流入右侧的沟槽中。

       “这道台阶已经是倾斜的了,但是你的感觉被这个迷宫欺骗了,你觉得你仍旧站在水平的地面上,其实你会无意识地倾斜身体来克服重力的影响让你自己站直。”路鸣泽说,“这还是这个迷宫最基础的骗术,这里的雾气能够弯曲光线,就像是光在光纤中传输,路线可以是弯曲的。总之这是用工程学和光学制造的陷阱,你必须按照一定的规则来走,否则你就会误入那些致命的岔道。”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路明非胆战心惊。

       “藏骸之井的……最深处!”

       “藏骸之井只是一个名字,它的用途是安放白王的圣骸,那么理所当然地是一座龙王的宫殿。当高天原还矗立在大地上的时候,每逢重大的祭典,白王血裔中的祭司们还会来这里拜祭圣骸。不过拜祭完之后这帮家伙还会负责任地给它加上新的封印,以防这危险的东西苏醒,那时候白王圣骸就被安置在你刚才坐的椅子上,俯瞰它的子民们。”路鸣泽说。

       “就是说这是座龙王的陵墓咯。”

       路明非仰头打量这座高旷的古代宫殿,从穹顶到地面,这里的每一寸空间都精心地雕刻和纹饰,历史上一切伟大的皇帝都该希望有这样一座宫殿可以威震来使,而这里的实际用途却仅仅是安置龙族中一位帝王的部分残骸。

       陵寝都如此奢华,简直不敢想象黑王白王活着的时候该住在什么样的宅子里。

       “可以这么说。尽管在白王血裔眼里圣骸并非什么绝对神圣的东西,而是魔鬼般强大的存在,但他们清楚那里面藏着力量的宝库,他们之所以能拥有纯血龙族般的力量是因为他们的血管里流着白王的血。他们中有些人始终不曾放弃一个想法,就是有朝一日他们也许能从圣骸中发掘出更加伟大的力量,加持了这种力量之后他们能凌驾在整个世界之上……你也知道日本人始终都想凌驾在整个世界之上,如果不是因为国土面积狭小和被海水隔绝,他们也该出现几个亚历山大或者阿提拉一般的征服者了。”

       “所以这帮混蛋没有毁掉它,不是做不到……而是他们有贪心?”路明非明白了。

       “当然,权与力,没人不想要。”路呜泽微笑,“白王血裔们建造了这个藏骸之井,用作白王的陵寝,也作为白王的监牢。他们把通道设计为复杂的迷宫,并在其中灌满了对混血种来说是剧毒的水银,就是为了防止有人来偷他们的宝贝。白王血裔中始终有两个重要的派系,其中一派相信他们能够从圣骸中掌握更加伟大的力量,从而真正脱离人类进化为龙类,甚至超越黑王血裔把黑王老儿的王座推翻,翻身作主人;另外一派则坚信圣骸是白王留下来诱惑人类的东西,被处死的白王不可能真的在意人类,她的用意只是要借助人类复活,一旦她复活了,会把所有的混血血裔都吞噬作为食物。两派各说各的谁也说服不了谁,结果就作了折中的选择,封印圣骸同时又祭祀圣骸。”

       “我说他们为什么要在高天原中建筑神道,神道是用来祭祀的路对吧?”路明非恍然大悟。

       “对,否则他们信什么教?神龙教么,龙族这种狂妄到极致的族类,它们的文化中是没有宗教二字的,它们相信自己已经强大到可以当神了。”

       “慢着慢着,不是说跟白王乱搞的那个伊邪那岐偷走了圣骸么?”

       “哥哥我发现你真是人家说什么你信什么啊,小布什还说因为萨达姆研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所以要干掉他呢,希尔伯特·让·昂热还会说是为了攻略日本海沟深处的龙类胚胎所以派你们下潜呢,加图索家还说十一年前在格陵兰冰海的事故是因为没有想到胚胎会忽然孵化呢,秘党的创立者们还说他们是为了人类的福祉而舍生忘死要跟龙族玩命呢。”路鸣泽微笑,“哥哥,世界充满谎言,而你一尘不染,就像()一样。”

       “喂喂!我只是个牛郎而且从不出台守身如玉……”路明非吐槽吐到一半僵住了,“你刚才说什么?”

       巨大的惊悸在脑海中爆炸,一瞬间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路鸣泽看着他,眼神中像是带着嘲讽,“秘党跟龙族之间战争超过两千年,你真的相信一群血管里流着龙血的理想主义者为了跟他们全然不同的人类而浴血奋战百死不悔?历代秘党领袖难道从未有人想过要背叛人类投向龙族?只要有一个领袖这么做他就会彻底地摧毁秘党,连带着人类的命运。”

       路鸣泽幽幽地说,“可秘党居然延续至今,为什么?两千年来秘党中人看着一代代的先辈死于隐秘的战争,他们没有害怕过么没有恐惧过么?到底是什么让他们坚持为人类而战付出血的代价仍不放弃?可笑的是他们自己并不能算作是人类,他们难道从未感觉到自己的另一半血统在召唤么?”

       路明非被这一连串的问题轰得头昏脑涨喘息不能,他很想鄙夷地对路呜泽说你这贼厮鸟便不懂得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们秘党历代都是堂堂正正的英雄好汉专好与龙王为敌!

       如此他便能展现高大光辉的形象,又显得卡塞尔学院思想政治工作做得好,纵然他这样的废柴通过耳濡目染思想境界也大大提高,恶狠狠地榨出路鸣泽这小魔鬼皮袍下的小来。

       可他说不出来,他忽然意识到这场战争的背后可能还有其他原因,但是什么原因呢他说不出来,各种各样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觉得头都要炸开了。

       “我不是说了么?你在迷宫中走得越来越深了,所以你越来越迷惑越来越看不清方向,不过这也意味着你越来越接近迷宫的中央,我们的剧本也开始向着高潮和尾声推进了。”路呜泽轻声说。

       “现在你可没时间去探索真相,我想告诉你的是你们被卷入了一场完全说不上道义不道义的战争,这场战争在日本已经延续了几千年,战争的结局将决定白王是不是会复活以及诸魔之门会不会被打开,被囚禁了数千年的猎食者们是否会被放出来。而这场战争就要迎来结局了,现在看来支持白王复活的那一派胜券在握哦,唯一能够改变这场战争结局的男人就你了吧,因为你是个作弊者你不用服从任何规则,当然前提条件是你支持支持我的业务……再卖我1/4吧,我一站式服务把白王圣骸给毁了顺带帮你把恺撒爆掉,你就能乘坐校长专属的那架湾流回美国本部了,捧着恺撤的骨灰。我会把现场做得漂亮一点,绝对不让他们感觉是你背后捅了老大的黑刀,而是你在千钧一发之际英勇营救恺撒无奈对方乱枪齐发把他打得七零八落,他最后倒在你怀里深情地看着你的眼睛许下了来生来世还要在一起的诺言……啊不对,剧本错了,是把花容月貌调教完毕的未婚妻托付给了你,‘我的兄弟答应我给她幸福’什么的。你看这笔生意的优惠力度如此空前,千万不要错过啊。”

       “滚滚滚滚滚!说清楚点,什么战争?白王又是怎么回事?他们每个人都在讲故事,问题是他们的故事完全对不上!现在你也加入讲故事的行列了……说人话!到底是谁在背后搞我们?我们到底该把谁搞死?我连好人坏人都分不清楚就给扔到枪林弹雨里来了,每个人都讲着深情的故事在我背后啪啪地打黑枪,一个个泪流满面苦大仇深,没有一个人会坦荡地踩着我的头,对我狂笑说哈哈哈哈我就是最大的幕后黑手来杀我呀来杀我呀。”路明非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我总觉得吧……源稚生还有他那个腹黑的人妖弟弟都不是坏人。”

       “哥哥你就算善良也要讲原则好么,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更想搞死你而你居然觉得他们都不是坏人?”路鸣泽苦笑,“可我每次都帮你你却认定了我是坏人。”

       路明非沉默了一小会儿,“因为他们都不开心啊,他们每个人好像都很难过。”

       “我也很难过啊,不信看着我真诚的眼睛,”小魔鬼认真地盯着路明非,“我要是老买不到你的灵魂上头就会把我调去撒哈拉沙漠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开拓市场啦,我能不难过么?”

       路明非盯着那双含笑的眼睛,漆黑的眼珠子像是被孩子拢在掌中的小鸟眼睛那样滴溜溜乱转。

       他又想起那个诡异的画面来,四面破壁的教堂,天空中闪电撕裂云层,仿佛神罚即将降下,路鸣泽被钉在满是血污的十字架上,漆黑的眼睛也是那么明亮。路泽奋力地抬起头来看他,“哥哥你终于来看我啦,我一直在等你……”

       他从不觉得路呜泽开心,也不觉得路鸣泽是坏人,他对路鸣泽不是讨厌而是畏惧。

       有时他会隐隐约约觉得……这个亲亲热热喊他哥哥的小魔鬼、无时无刻不想着给他提供服务的路鸣泽……或许是他最大也最危险的敌人。

       “别装可怜,我们说正事行不行?老子现在是牛郎,牛郎你知道的吧,我陪人喝酒聊天收钱的,一小时两万八干日元,你跟我瞎扯淡我们就按小时计费!”路明非不想跟小魔鬼伤春悲秋,于是换上横眉立目的表情。

       “我一次买你三个小时能打折么?”路鸣泽满脸诚恳。

       “你说我怎么跟你见面的时候手边就没有擀面杖、折凳或者斩魄刀这类设备呢?”路明非诚恳地说,“我觉得我很需要,有时候特别想有那么几把好挥舞。”

       路鸣泽抱头,“好好好好,不要打打杀杀要以德服人,我说有用的。事实上无论德尔塔红星还是蛇岐八家都是白王血裔,德尔塔红星并非什么新生事物,在日本的古代照样有类似德尔塔红星的组织,只不过那时他们自称为‘龙门’。龙门就是蛇岐八家中的激进派,他们笃信龙族的力量,毕生都在寻求跨越种族界限令自己进化为纯血龙族的方法,此外这些人鄙夷人类,他们认为自己远比人类高贵,在龙族已经衰微的时代他们才应该是世界的统治者。他们把自己的组织称作龙门,就是取鱼一旦跨越了龙门就会变成龙这个故事的寓意。但是在绝大多数时候龙门的人数都少于保守派的祭司们,保守派的祭司们总是能够担当诸家的家主掌握大权,他们制定了家规,一切试图超越血统极限进化的人都会被处死。”

       “就是说其实一共有两个蛇岐八家,一个是保守派一个是激进派?”

       “你说得不错,这两派源于古代对于白王圣骸持不同观点的祭司们,认为白王的圣骸孕育了蛇岐八家奉她为‘净琉璃母’的祭司们就是龙门的缔造者,而认为圣骸其实是危险的魔鬼、白王把自己的骨骸授予人类只不过是借助人类的迷信和盲从试图复活的祭司就是后来蛇岐八家中的掌权者。”

       路鸣泽看了他一眼,“最开始这两个势力无所谓谁强谁弱,但历史上应该确实有这么一个祭司,他盗走白王圣骸并且借助圣骸的力量进化,进化成了八岐大蛇,这件事沉重地打击了信奉圣骸为母亲的那些祭司,因为八岐大蛇再怎么强大也不能说是纯血龙族,只是个能力极其强大但是完全失控的混血种,换句话说那是个无与伦比的死侍。事实证明向圣骸借用力量的结果就是变成嗜杀和暴虐的异类,而没有进化为神一样高贵伟岸的龙王,于是祭司们中最杰出的一个人,也就是神话中所说的须佐之男,他屠杀了八岐大蛇。如今蛇岐八家的后代往往认为盗走圣骸的是伊邪那岐,但更大的可能是那是祭司团的领袖,他继承的是伊邪那岐的地位和这个称号。而天照、月读和须佐之男这些称号也是世世代代流传的。”

       “须佐之男得到了圣骸又把自己变成了新的怪物?稍等稍等,这个剧情是不是有点问题,这个不是日本神话或者蛇歧八家往事吧,这个是Diablo。”路明非说,“Diablo系列里面那块灵魂石就是插谁谁变Diablo。”

       “对的,其实这是个炼金术的概念,游戏设计师只是借用了这个概念而已。古龙能够一次次地结茧复生,靠的是它们对元素的天赋控制,白王的圣骸中富集着最神圣的元素,也就是凌驾在其他四种元素之上的‘精神’。元素是永恒存在无法销毁的,因此白王遗留下来的命令也几乎可以被看作是永恒的,圣骸可以说是活的东西,它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在寻求对合适的个体进行精神污染的机会。人类安全保存它的办法只有一个,牺牲一个个体让它污染。越强大的个体能够支撑越久,这个个体的精神和白王的精神在躯壳中无休无止地战斗和杀戮,那是世界上最残酷的刑罚,唯有意志力惊人的人才能承受,但仍旧会有那么一天人类的精神被白王的精神吞噬殆尽,圣骸获得了滋养之后,寻找新的、更好的宿主,以把白王带回这个世界。”

       “那东西……是个寄生虫!”路明非狠狠的打了个寒颤。

       “所谓天照和月读以自己的骨骼为牢笼拘禁了被圣骸寄生的须佐之男,其实是说他们用了自己的一切作为祭祀晶去喂养那个危险的东西,为其他人争取时间。但那个牢笼是有限期的,等到他们被吞噬殆尽,圣骸就再次获得了自由,不仅如此反而更加强大。你现在想明白了为什么有人要把带有古龙胚胎的列宁号送入高天原了么?”

       “新的……祭祀品!”路明非说。

       “是的,原本八公里厚海水的阻隔令圣骸难以对活体进行精神污染,但是有人以惊人的想象力,用一艘破冰船作为壳包裹着珍贵的古龙胚胎投入日本海沟。对于圣骸来说这是难得的祭祀品,一条还在胚胎阶段的古龙对圣骸的污染缺乏抵抗力,这是唤醒白王的伟大努力。”

       “那就是说白王确实是复苏咯!”

       “这个我不知道。”

       “你不是包打听什么都知道么?这种小事你都不知道还好意思管自己叫魔鬼?”

       “哎呀呀非常羞涩,这种情报的级别委实太高了,我这种年资比较浅的业务员是接触不到的,在客户面前丢人了。”路鸣泽笑,“不过只要哥哥你许愿,我的权限立刻就上升了,我就能查到了。要不要趁着优惠期没结束的时候快把愿许了啊?”

       “风间琉璃那么想知道藏骸之井的位置是为什么?”路明非根本懒得理他,只捡自己想知道的问。

       “我们当业务员的真没地位啊。”路鸣泽叹了口气,“你这么想,风间琉璃就是源稚女,那么他就是龙门的领袖,也就是德尔塔红星的领袖。他无疑是很期待从圣骸中获取力量的,而他背后获得了某个俄罗斯人的支持,那么也是这个俄罗斯人把列宁号沉入了深海以唤醒圣骸。而你们潜入日本海沟的时候又没有发现圣骸的痕迹,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风间琉璃已经得手了。他持有圣骸,但目前他应该还不至于放心地让圣骸污染自己,因为那样即使他获得力量也会失去自我。那他要圣骸干什么呢?答案就是他要用这东西重启夜之食原的炼金矩阵,打开诸魔之门。”

       “他神经病啊他打开诸魔之门!那些死侍看见他不也疯狗似得咬?“

       “这些都是我的推论咯。我又不是名侦探柯南我还能拍拍脑袋就把罪犯的阴谋说出来么?哥哥你刚出道的时候应付些杂碎敌人我还能掐指一算料敌先机,可这次你招惹上这种毁灭世界级别的怪物,我们这种英勇的业务先锋也不由得气短啊,说实话要不是我看好哥哥的灵魂的升值空间我现在都想逃到南极去避避风头。”

       “要去那么远的地方避风头么?又不是2012年世界末日。”

       “哥哥你忘了么……今年确实是2012年啊!”路鸣泽笑,“在白王的预言书中,今年就是世界的末日,恐惧将会以这种形式直接降临在世界上,人类的一切历史和一切历法以这一天为结束,其后新的历法书被翻开,但那已经不是人类的纪元了。”

       “你是看过那东西的,就是高天原里那根柱子,龙族总是竖起巨大的柱子来记录历史,历史从下方往上方书写,从过去到未来,柱子就是时间的轴。写在柱子上方的历史是还未发生的,这部分就是预言书。对于龙族来讲,甚至物理规则都可以用言灵来改变,唯一不可修改的就是时间或者说命运,将来要发生的事和过去已发生的事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这个道理就像死者和生者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样的,生者注定是未来的死者。命运三女神在纺织这个世界的命运之线时就知道这些丝线必将被剪断,但她们依旧不停地纺织直到命运的剪刀张开刀的那一天。”

       “你这是什么异端邪说吧?给我高中政治老师听到非得把你给批得狗血淋头!宿命论是虚无主义的表现,我们唯物论者都相信主观能动性我是未来主人翁……”路明非说。

       但他心里恐惧,他一个劲儿地重复高中政治老师讲的哲学观只是为了摆脱路鸣泽话中那个巨大的阴影……

       世界的一切其实都是注定的,未来就是还未发生的历史,而历史是已经发生过的未来,所以龙族的历史学家可以超过“当下”这个时间点,超越时间提前书写历史,而这就是所谓的预言。

       这是北欧神话中最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方,诸神之主奥丁早已知道世界的末日,那一日黑龙尼德霍格苏醒,双翼下挂着无数死者的骨骸飞上天空;大海开辟,死人指甲组成的巨舰浮出海面,死人之国的女王,蓝色肉身的海拉站在这艘巨舰的舰首;巨人的大军潮水一样冲入神的国度,彩虹之桥轰然坍塌……

       而那也是他的死期,甚至连死亡的方式都已经注定好。这伟大的预言由被称为“鲁纳斯”的神秘语言写好,奥丁清楚自己无力改变结果,虽然他命令美丽的瓦尔基丽女神们搜集英灵,在英灵殿中组织着庞大的军队,但他同时也在等待自己的死亡。当末日到来的那一天他听闻战争的号角和世界崩塌的声音,于是抓起自己战无不胜的长矛走出神宫,走过井边的时候他低头看向里面,命运三女神停止了纺织,织机上布满了灰尘,所有的线已经织完,“诸神的黄昏”开始。

       “鲁纳斯?”他想起了那根柱子上咒文般密密麻麻的文字,“那根柱子上的文字就是鲁纳斯?”

       “那根柱子上铭刻的就是白王的预言书,她预言了自己的苏醒和全新的纪元,而新纪元的诞生总意味着旧纪元的结束。”

       “白王血裔把这东西刻在柱子上是干什么?白王复苏他们也得完蛋不是么?”

       “对于这个问题他们的理解也存在着两种完全不同的派别,龙门的人认为新纪元就是他们的纪元他们就牛逼了,而保守的祭司们则认为新纪元是白王的纪元,跟混血种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他们立起那根柱子,把白王的预言书从古代史往未来史写,以观察它是否都会应验。”

       “那有预言书不应验的么?”

       “哥哥你终于问到了关键的问题,这就是我特意来提醒你的一点,就是预言书是有可能不应验的。”路鸣泽微笑,“但是预言无法‘打破’,只能强行改写,也就是说必须以压倒预言者的的权与力修订预言。而即使拥有这种权力的人,也需要为修改预言而支付相应的代价。”

       “这种事情跟我这种路过打酱油的没什么关系吧?就算我十分关心人类命运,不介意为它捐款献爱心,但是修改预言书这种事情实在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所谓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就是我这种人,你要是有去南极洲避难的船票倒是不妨考虑卖我两张。”路明非心说你唧唧歪歪不就是暗示我这事情非我不能行,而我要是想改写白王的预言书就只有许愿,许愿的代价是1/4的灵魂,路明泽说的每一句话绕来绕去就是想诱惑他许愿。

       可路明非偏偏不许,诸魔之门开不开、白王复活不复活、东京怎么样跟他屁关系都没有,犯不上浪费灵魂去力挽狂澜。他不关心这座城市的未来,就像这座城市甚至不知道他来过。

       “可作为救世主,临阵脱逃是不是有点太不给力了,有损哥哥你的光辉形象啊。”

       “屁,要说形象光辉应该当救世主的那是横山光辉。”(作者注:横山光辉,日本著名漫画家,代表作《三国志L》)

       “可是在三峡水库和北京的时候哥哥你都超神勇的啊,如果不是你仗义出手北京已经化为一片废墟了。”

       “我那也不是相当救世主,我不是没办法么,那时候诺诺和面瘫师兄就要挂掉了……”

       路鸣泽微笑着鼓掌,“哥哥,你对人生的领悟终于上了一个层次哦。是啊是啊,没人有义务去拯救世界的,所谓拯救世界,其实都是为了自己关心的某个人某件事而已,世界是个什么,世界屁都不是,你没办法触摸它也没办法拥抱它,只在讲大道理的时候用到它。你对这个世界的留恋只是你对某个人某件事的留恋的放大,如果有一天那些人那些事都不在了世界对你就全无意义了,就像即使日本沉没了对你也没有什么影响,顶多是你没有地方下载盗版动画片了。所以每个人都是自私的,为了自己而活着,秘党中的人也都不例外,你、恺撒、楚子航是这样,昂热也是这样。”

       “反正我不跟你做交易,跟我讲大道理也没用。”路明非哼哼,“我是会被人以德来说动的人么?开玩笑,你拿后宫来贿赂我我都没有屈服,道理对我来说算个屁啊。”

       “唉,说真的我最喜欢哥哥你这种坚贞不屈的好汉,满脸我就是自私有种你就想办法诱惑我反正我打死也不接招,比起以前有些客户有意思多啦,那些人分明被自己的私心驱动着可非要号称自己是为了人世间的伟大的爱与正义,最后还不是真面目暴露出来,就像那个傻逼的白王似的……”

       “喂喂喂喂你说什么?难不成白王也是你的客户么?”路明非打断。

       “哦哦,一不小心说漏嘴了,”路鸣泽赶紧捂嘴,“不过这个话题实在没法继续下去了,业务员手册规定必须绝对保守客户的秘密,客户和客户之间不能互相知道,这件事就无可奉告啦。不过难得见面,虽然哥哥你不准备拯救世界但我还是赠送一个小小的提示,阻止白王复苏其实有个很简单的小诀窍,那就是白王残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其实就剩那么一块骨骸了,它虽然荷载了白王一切的遗传信息和大量的精神元素但是一块骨骸总不能自己站起身来走路,所以它需要一个合适的寄主,唯有合适的宿主才能让它重获生命,如果随便寄生在什么东西上都可以,那它干脆寄生在一只磷虾什么的身上从海沟里爬出来好了,也不必等那么多年。“

       “你的意思是适合它的宿主很少?”

       “少到要让她等几千年,”路呜泽贼笑,“那么,在寄生之前杀掉宿主就是修改预言书最简单的办法,问题只在你能否找到那个潜在的宿主人选。”

       路鸣泽转身离去,这一次他没有拉着路明非一起,他的背影在变幻不定的微光中渐渐模糊起来,只留下路明非一个人站在这道看似没有尽头的阶梯上。路明非忽然想起路鸣泽说这一切就像一个迷宫,他此刻深陷在迷宫的深处,只要走到迷宫的核心就一切了然了。

       迷宫深处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龙族的秘密么?黑王的殉难?那场毁灭整个龙族的伟大战争?那么秘党几千年来追寻的东西岂不也就是这些?几千年来秘党中无数伟大的人物前仆后继地走这个迷宫却未有一个人能够走到迷宫的核心……而路鸣泽却好像完全了解这个迷宫的道路,其实那个魔鬼大概已经看过迷宫核心的东西了……他只是一步步地引诱着路明非走下去……越来越近。

       路明非有点想转身逃走,下意识地他觉得迷宫核心的东西……他不想知道。


       |2| 影皇重聚

       “现在发布东京气象厅的暴雨预警,今夜东京都地区的降雨进一步增强,局部地区的降雨量预计将达到每小时400毫米,海水上涨,有潮汛危险。这是东京百年以来最密集的降水,请诸位居民减少外出,暴雨和潮汛灾难预防计划已经启动。”电视节目忽然中断了,东京市政府的新闻发言人神色严肃。

       上杉越默默地抬头看向漆黑的天空里,拉面馆今晚一个客人也没有,汽灯在狂风中摇晃。东京大学从昨天开始暂停了所有公开课,学生们都储备了杯面在宿舍里躲着,傍晚他还抱着“也许今晚不会下雨”的侥幸把拉面小车推了出来,但他还没烧热汤锅暴雨就落了下来,把樱花树上残余的花瓣都打落了。他开始觉得这场雨不太对了。

       虽然不当影皇已经很久了,但对于夜之食原的传说他记得很清楚,暴雨和洪水把世界清洗,退潮之后新的城市矗立在大地上,它的名字是夜之食原。

       黑色的玛莎拉蒂划开积水从小街那头驶来,昂热推开车门下车,“真难得你还出来营业。”

       “真难得这么深夜还有客人来吃拉面。”上杉越看了一眼玛莎拉蒂,“你上次来的时候骑着一辆小破车,这次居然有这么威风的跑车,如果我估计得不错的话,你把半个卡塞尔学院都搬过来了吧?”

       “小半个,主要是装备部,我们在空中建立了一个移动的指挥中心,他们顺带就把我的跑车带来了。”昂热说,“我们不用打哑谜了,你们的秘密,关于高天原和夜之食原我都知道,这么多年来执行部的情报部分一直在研究日本神话并且跟踪日本分部的行动,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掌控欲很强,对于一个在自己手下但是并不完全受自己控制的分部,我是不会放松监管的。”

       “你知道可我并不知道,我在蛇歧八家的眼里是叛徒,已经很多年他们不向我通报任何消息了。夜之食原为什么会呈现开启的征兆我完全不清楚。”上杉越摇头,“这事你找我算是找错人了,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去向蛇歧八家现在的家主们问话,这些事情跟他们脱不了关系,他们应当懂得承担责任,夜之食原开启这种事对每个人都不好玩。”

       “两碗芝麻酱油拉面。”昂热说,“老板拜托你时刻记得自己是个做拉面的,嘴里跟客人聊天手上记得干活。”

       “两碗?”上杉越的脸色微微变了,“你带了人来?”

       昂热拍了拍巴掌,玛莎拉蒂另一侧的车门被人推开了。 一身黑衣湿透的源稚生穿过狂风暴雨走到昂热身边坐下,秀气的脸上一片苍白,瞳孔好像都变成了白色。

       在看到源稚生的瞬间上杉越的眼神就锐利起来,他原本是那么温吞吞笑脸迎人的一个小老板,此刻却如对着猎物吐出毒信的蛇一样。

       “你姓什么?宫本?风魔?还是龙马、樱井或者犬山?”上杉越冷冷地问。虽然与外界隔绝了几十年,但他立刻就从源稚生的黑衣和那股子杀伐的气息判断出这个年轻人来自蛇歧八家。

       若干年前蛇歧八家中的干将们也是穿着森严的黑衣,只不过如今他们把和服换成了西装,但气场却丝毫没变,像是绝对服从的机器,又有种特立独行的桀骜,漠视生命的同时坚持自己的原则,是群酷极了却又让上杉越讨厌极了的人,关键是丝毫没有幽默感。

       这些人几十年都没有登门拜访过上杉越了,只是派出眼线在这条小巷的周围逡巡。上杉越在他们看来是危险的叛徒和东京版图上的一根钉子,蛇歧八家的势力从来不能渗透进这条破旧的街来,因为不敢。

       而今天昂热居然带了一个蛇歧八家的人来拜访,上杉越藏匿了几十年的敌意瞬间迸发出来。

       但他并不紧张,他虽然已经很老很老了,但觉醒的皇血仍旧炽烈,足够让他蔑视几乎所有混血种,除了希尔伯特·让·昂热这样的怪物。

       “源,源稚生。”源稚生的语速极慢,要让上杉越把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么你是个骗子。”上杉越的声音里透着讥诮,“源氏的最后一个人在明治维新前就死了,这在家谱中记载得很清楚。”

       “源稚生是他在护照上的名字,真名的话,应该说是上杉稚生吧。”昂热淡淡地说,“老板今天的芝麻酱油拉面免费吧,我给你这个无助的孤寡老人带来了亲生儿子。”

       上杉越吃惊地瞪大眼睛,神情搞笑好像一只憋足了气的癞蛤蟆。在这种问题上昂热应该不会说笑话才对,关键是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完全不是昂热说笑话的水准,昂热说笑话其实还是很有一套的。

       但让上杉越承认眼前这个年轻人是他的儿子实在是不可能,他辛辛苦苦地那么多年,没跟任何女人发生过任何超越吃拉面的感情,除非阴阳交感怀孕,否则哪来的孩子?

       但源稚生居然没有否认,虽然没有说任何话,但他站起身来向着上杉越深深鞠躬。鞠躬对于日本人来说并非什么稀罕的事,可这么沉默地鞠躬长时间不起身是非常隆重的大礼,上杉越在法国长大对于日本礼节是后来慢慢学的,根据他的经验,唯有两种可能,要么他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这个源稚生是来悼念他的,要么就是源稚生对他执后辈对长辈的大礼……相比起来上杉越宁愿此刻正在召开关于他自己的追悼会。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还存在他的儿子,那他这么多年来不近女色洁身自好的努力就都白费了,他堪称苦心孤诣地要灭亡掉正统的白王血裔,为此多少中年美少妇和风韵犹存的老奶奶吃着拉面对他眉目含情,他都心中默念着耶稣基督的名号抗拒了诱惑,这对一个年轻时代浪迹里昂大学跟法国姑娘们贴胸对舞的浪货而言是何等伟大的坚持!

       “喂喂!”上杉越眼角抽搐,“你们都给我适可而止!我还没有老到连自己跟女人有没有那事儿都记不清的地步!”

       “要不你再想想?”昂热淡淡地说。

       上杉越只觉得有道闪电在自己的脑海中炸开,他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的肌肉都不受控制地抖动,扭过脸去认认真真地打量着源稚生的脸,终于慈和的表情取代了狰狞,他的眼睛微微蒙胧起来。

       源稚生竭力回避他的眼神,可回避不了。今天以前他从不知道自己亲生父亲是谁,每次问起橘政宗的时候橘政宗总是表示他父亲是个伟大的人物,其伟大不可思议。于是在源稚生的心中,父亲大约是战国武神般的英雄,想必是战后日本黑帮的领袖,但是从各种资料来看战后日本黑帮并没有什么特别出类拔萃的人物,最出类拔萃的几个比如犬山贺和风魔小太郎还都在他的麾下扮演着家臣一类的角色。

       但橘政宗不愿说源稚生也没兴趣知道,在源稚生小的时候他确曾期待过一个让别的孩子都羡慕的父亲能出现在自己和弟弟身边,但他期待的主要是一个父亲而非一个英雄,如果父亲这东西毫无尽父亲责任的觉悟,只是跟某个女人发生了亲密的关系把他和弟弟生下来,扭头就继续去从事自己的英雄事业了,那么源稚生对他的死活倒也不特别关心,反正橘政宗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取代了父亲的角色。对于上杉越他其实略有些失望,这英雄人物身上透着浓郁的拉面气息,头发稀疏眼角下垂,略微有些贼兮兮,很难想象多年前这家伙高高在上统御蛇岐八家的模样。

       “虽然不是你期待的儿子,不过血管里却实实在在流着你的血啊。”昂热轻声说。

       “你长得真像百合子啊,她还好么,”上杉越轻声说,“我真没想到……当年自己居然犯下了错误那天我喝得很多……”

       昂热和源稚生都愣住了,彼此对视,眼中皆是狐疑。

       “喂喂……这个百合子是怎么回事?”昂热谨慎地提问。

       “他不是百合子儿子么?”上杉越挠头,“那……是由己子?”

       “不不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你再想想?”

       “难道是樱舍居酒屋的月见桑?这也不是……那么是阳子?阳子的姐姐?阳子的……妈妈?”

       “混账你这个老王八蛋!你上次不是对我说你这些年守身如玉,为了不生下有皇血的后代而远离一切女色的么?这些百合子、由纪子、月见桑都是怎么回事?还有那阳子一家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有姐妹和母女的戏目?你这个老色鬼这些年根本就是本性难改是不是?”昂热大怒,“你这个老流氓都有避孕措施么?你可别告诉我皇血的继承人其实满东京都是,你有一个班的私生子!”

       “哪里有!”上杉越神情严肃,“我说远离女色就是远离女色!可一个孤寡老头独自生活也很不容易啊!我经常去居酒屋喝点小酒解闷也有错么?居酒屋里的女人们喜欢我也有错么?我喝多点有错么?有天早上醒来外面下着雨,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我不能肯定那天晚上有没有发生什么啊!”

       “混蛋你这样出入风月场所谁敢肯定你不会擦枪走火?”昂热愤怒地把折刀拍在桌上,“我看阉掉才是万全之策!”

       “行!行了!这真的是我儿子么?”上杉越赶紧制止这个越来越走向不归路的讨论。

       昂热从随身的手提包里抽出一份文件扔在上杉越面前,“最初他声称是你儿子的时候我也不敢相信,但我从你常去做体检的医院里得到了你的血样,经过对比他确实是你的后代,那么多年从未支付赡养费就有现成的儿子在面前应该庆幸了,难道还想不承认?”

       面对无可质疑的证据上杉越放弃了反抗,默默地坐下来叼上一支烟,正要习惯性地探头到炉膛里把烟点燃,忽然有点燃的打火机凑了上来。

       上杉越扭头看了一眼,那是面无表情的源稚生。他点燃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向面前如帘的雨,沉默了很久。

       “很多年里我都在想没有人会来参加我的葬礼,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今天居然忽然有了儿子。”他笑笑,“说实话我真的希望你从没有存在过,这样世界上就再没有人继承那种疯狂的血液,但你来到这里给我点了一支烟,我还是觉得有点温暖。说吧,你的母亲是谁?你到底怎么生下来的?还有,你在蛇歧八家中的地位,你浑身上下都是黑道的气味。”

       “没有人知道他的母亲是谁,因为他是个试管婴儿。你是世界上第一批为了科学研究捐助精子的人,那时你还是里昂大学的学生,你可能从未想到你那次捐献的样品在几十年后还有人为你保存。它进入了一个由德国人组建的样品库,二战之后流入了苏联,一个名为赫尔佐格的男人解冻了你的精子样品并用它培育了试管婴儿。准确地说你不是有一个儿子而是两个,另一个名叫源稚女,他们被一个名叫邦达列夫的男人偷了出来带往日本,这个邦达列夫同样是混血种,而且龙族血统来自白王,和你一样是蛇岐八家的后裔。”昂热说,“而眼下我们面临的这场危机恰恰是你这两个儿子搞出来的,因为他们都觉醒了。”

       上杉越的脸色忽然间有些异样,“他们是……孪生兄弟么?”

       “虽然没有绝对的把握,但他们很有可能是孪生兄弟。”昂热说。

       “见鬼……双生子的诅咒难道还真的纠缠着蛇岐八家么?”上杉越低声说,”蛇岐八家中流传着一个很神秘的说法,带皇血的后代,如果出现双生子就必须把其中之一在襁褓中杀死。因为双生子的话其中之一非常可能觉醒,而另外一个则极可能堕落,堕落的那个虽然也会因为血统优势获得惊人的力量,但他不再被称为‘皇’,而是被称为‘魔’。不过幸好历史上携带皇血的双生子极其罕见,唯一有记载的一对就是酒吞童子和源赖光。在酒吞童子叛离家族之前他才是那个被寄予期望的孩子,被认为有机会成为新一代的影皇,按照这种逻辑源赖光本该被杀,但出于怜悯的缘故源赖光被保全下来,但结果却是酒吞童子堕落了,而源赖光成为了新的‘皇’。”

       “是的,这跟我们听到的说法一模一样。双生子中一个是皇而一个必然是魔,虽然我还有一个问题没搞清楚,那就是为什么杀死其中之一那么留下来的一定是皇,也许不巧把皇杀死了留下了魔怎么办?”昂热问。

       上杉越摇头,“这个没有人知道。皇和魔的说法不是什么科学研究的结果,而是诅咒。总之只要不留下双生子,那就不会出现‘魔’这种东西。这个说法因为和龙族中经常出现双生子的说法相符合,所以几千年来一直被深信不疑。”他转向源稚生,“那么你那个没来这里的兄弟就是我们现在要面对的魔是么?”

       源稚生微微点头,“父亲大人……”

       他用这个称谓还有点涩,毕竟若干年来他都认为上杉越其实是个应该被抹掉的家族叛徒,“从昨夜开始,蛇岐八家忽然间滑入了崩溃的轨道。最近十年来,我们一直警惕着稚女的威胁,但始终没有足够的决心用暴力抹杀他。但转而依附他的家族成员越来越多,他几乎成立了另外一个蛇岐八家,这个组织得到了俄罗斯人的支持, 自称‘德尔塔红星’。他们的势力渐渐地从大阪向着东京延伸,挤压着我们的生存空间。不仅如此他们还试图挖掘高天原中的圣骸。我们制订了庞大的计划准备一举铲除他和依附于他的族人,但昨夜我们辛苦确立的优势被忽然逆转,橘家的主人被杀,其他的家主也在新宿区遭遇了袭击,一夜之间我们在日本各处的地盘都被进攻。”

       “圣骸?那种危险的东西对他们也没有好处,”上杉越说,“只能被寄生,迄今还没有什么办法能够使用圣骸中的力量。”

       “不,昔年高天原的地基如今仍旧残留在东京城下,而那里埋藏着先辈为高天原建造的炼金矩阵,多年来就是那个炼金矩阵在维持着夜之食原,而他要重启那个矩阵。”源稚生说,“把圣骸安放到藏骸之井的深处,矩阵就被激活,诸魔之门就能被打通。他要获得那支隐藏在夜之食原中的力量,即使为此可能引发传说中暴雨毁灭东京的结果也在所不惜。”

       “在今天之前我跟你儿子还是对手,不过今夜他忽然来找我说明了这些。我没法判定他所说的到底是真是假,而且我觉得你们父子应该见个面,所以赶着带他来这里。”昂热说,”在这个繁复的故事中还有很多疑问,而关于白王的研究学院到现在都没有完成,如果我们要在没有完成研究的情况下遭遇这种状况,获胜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因为你是这个世界上另一个身体里流着皇血的人,没有人比你更了解蛇歧八家的秘辛。你放弃影皇身份从家族中叛离的时候有太多隐秘的事没有传承下来,资料在你这一代彻底中断了。”

       上杉越沉默良久,摇了摇头,“恰恰相反,关于你们所说的事情我完全不知道更多的东西。我只知道这是典型的双生子诅咒,而即使我当影皇的时候我也完全不相信诅咒这类东西。最大的可能是我的两个儿子自己被这个诅咒影响了,我的意思是心理影响,你们身为双生子于是相信中间必然会有一个人堕落为魔。这个巨大的心理暗示会推动着人去走所谓的魔道,从血统中激发出惊人的力量。”

       “就像密宗中所谓‘观照’的修行方法?”昂热说。

       “是的。观照是在内心中想象自己即身成佛,在心中勾勒出佛像的金身,这种心理暗示之下修行的人也会获得不可思议的力量。譬如一块一百公斤的石头当他相信自己拥有佛像般的大力能够举起它,他就真的能举起,只要他的信仰不崩溃,这份从心理暗示得来的力量就不会消散。而如果一个人把自己观想为魔……那么他确实也可能如妖魔一样得到不可思议的力量,但是代价是他会变得越来越像他自己想象中的那个妖魔,”上杉越说,“但这只是我的猜测。关于如何制止他我完全没有概念,但从你们的说法来看,他既然已经开始尝试打开夜之食原,那就说明他很可能已经得到了圣骸,你们更应该防备的似乎不是他要怎么对付蛇岐八家……而是圣骸会不会有复活的机会。”

       昂热微微点头,“我们还没有做好跟白王决战的准备。”

       “阻止他的办法就是不让他带着圣骸到达藏骸之井,那么炼金矩阵就不能启动。而他此刻毫无疑问正向藏骸之井进发,你们应该试着去那里找他。”

       “这简直是句废话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找军师,是为了对你进行逼供,那个该死的藏骸之井到底是什么东西以及到底在哪里?”昂热说。

       “你逼供我也没有用,因为我完全不知道。唯有一个线索,也许对你们有用,就是到达藏骸之井的方式一共有两种,一种是从现实世界直接到达的隧道,另一种……可以穿越夜之食原到达。”

       “可怎么才能进入夜之食原呢?”

       “你大概不会猜到,”上杉越搅合着面汤,“你现在就在夜之食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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