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0919】畸变之梦——Poetica


“有些鸟儿是注定不会被关在牢笼里的,它们的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所以你只能放他们走,否则你打开笼子喂它们时,它们也会想办法扬长而去。”
从前,我也这么想。
直到我看见那间小小的房子。
镜中屋。

“为什么是我?”
队长踩灭了烟头,皮鞋用力将它在瓷砖上碾磨。
“今天全员都要出警,就你一个留下来值班的,不是你还有谁?”
“我一个人?让他跑了怎么办!”
“让你去你就去,哪儿来那么多屁话。”他一撇嘴,水流清洗掉他双手的污垢。他甩着水花指了指监控室的方向,“手铐和配枪都在,怕什么?还能让他吃了你不成!”
说完,队长匆匆离开洗手间,片刻不停地钻进了警车。
鸣笛声吵得我只觉聒噪。
局里的警报器常年报废,连着电脑的监控系统年久失修,此刻荧光屏幕里只显示出黑白的图像。失去了色彩,那冰冷的护栏如同矗立的巨型鸟笼,任何人都不想靠近。
更甚者,是里头那只不受控的禽。
Ⅰ《普鲁托》
许是紧张,前脚刚踏进审讯室,后脚便好似有阵阴风顺脖颈席卷过来,将门重重摔上。
那种声音就像警局楼下从不关紧的防盗窗,一到我值夜班的日子,就没完没了地在墙上来回撞,听之又如同落地钟,每每在深夜沉闷地刺破我的美梦。
迫使人不适。
房间正中,那人正直勾勾看向这边。
那个疯子。
“您好。”
我在他面前的桌子后坐下,没有回话。
他并未对自己没得到回应而感伤,而是笑眯眯地盯着我,尽力展现出“礼貌”来。
我翻开档案册,暂时用低头掩饰了转瞬即逝的仓惶,仍觉得这屋子里阴冷至极。
“犯人......32岁,未婚,警队外编心理医生,涉嫌故意杀人与长期监禁虐待。”我大声读着,故意将他令人作呕的名字隐去,把最后半句话拖长了尾音。
受审人脸上没有半点波澜,好像早有所准备,与他被押送回局里时的神情如出一辙。他转过头去,开始打量起这间半大不小的审讯室。
我至今都没有弄明白,为什么局里领导执意要在这种地方装上镜子——不是单单一面,而是整间屋子都像由水银镜堆砌起来的长方形盒子,每个方向,每面镜子都严丝合缝——只要我一抬头,就能看见自己啼笑皆非的古怪面容。
“这间屋子很美呢,听说一些国家的审讯室会用镜子折映出受审人的表情,以此达到精神折磨的效果,看来这里也如是。”他用镊子般尖利的目光扫过每一寸角落,试图在那些平整的玻璃中挑刺。“先生,您看着挺面熟的,我们是不是见过?”
“请你严肃一点,我是在提审你。”
“抱歉。”他双手被囚在手铐里,此刻态度配合得出奇。
这人透白如纸的皮肤在冷光灯下越发苍白,显得那副眼镜下的皮囊,逐渐道貌岸然起来。
换做我是受害者,也必定想不到面前这个语气温柔的男人,会做出那样丧心病狂的事来。
“你们这些人真是古怪,看起来衣冠楚楚,也能在背地里囚禁人,虐待人,只差一点儿就做得滴水不漏——被关在这里,心里是不是特没滋味儿?”我恨恨地嘲讽道。
“我们这些人?您是指杀人犯?”
“难不成还是受害者?”
他轻笑道:“警官同志,您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误解?”我接着看起资料,上面粘贴着未打码的图片,“据我们收集的线索,你依靠心理咨询的工作途径,囚禁了抑郁症和各类精神疾病患者,观察他们的生活,甚至还......拍摄下照片和录像收藏......”
什么叫做嫉恶如仇?我念出那些记录时,都觉得胃中的酸涩直涌上肠道。
这种程度,让我总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电视剧里人体实验的桥段。
“我想问问,你在做咨询的时候,也会在脑海中想象他们即将被控制的样子吗?”
“您猜对了呢。”
“等我们派去的搜查队把你的犯罪地点翻个底朝天,再把你送进去,你还会有这些念头吗?”
他依旧笑着默默不语。
我眯了眯眼:“你真的,一点都不害怕自己未来的处境吗?”
“您呢,您会害怕吗?”
他的皮鞋尖富有规律地点着地面,像在敲出一首不知名的曲子。
“您害怕自己套不出我的话,被上级责令吗?”
「人人都有恐惧的事物,尤其是你」他似乎在用眼神传达这种“在我面前没有隐瞒”的信息。
眉头一蹙,我下意识地托住了眼镜。
“套不出你的话?真是可笑。”我对着他镜子中的后脑挑了下眉,“你的罪状罄竹难书,只需等队伍那边记录归档,一切就都结束了。”
“再者,我提审你,这是我的工作,受到责令又能怎么样?我又为什么要害怕?”
“谁知道?”他说话的时候,面部线条没有分毫大幅度的位移。
“——谁能扒开皮囊血肉来,看看你的心是否真的尽忠于你的工作?”
我毫不客气地回怼他道:“我自愿,也乐意,和你这个阶下囚没有关系。”
言毕,那男人好像兴奋了起来,身体微微前倾。
“他们,也是自愿,也是乐意的。”
监控画面里的我正翻着档案,突然被他的话一怔,不小心撕裂了纸的一角。
他好似得到了满意的回应,嘴角微微上扬。“正如我坐在这里一样,也是自愿的。”
“你是被我们绑来的。”
“所以我也没有挣扎,不是吗?”
他微笑着,谈吐间如同在品味那荒诞的对白。喉咙里泛酸,我对这个施虐狂内外的鲜明反差感到难以言述。
他有才干,有经济实力,本身也没有精神病症(除变态外),论各点都该是社会上的人才,本应是把好手。可他为什么偏偏选了这条路,非要“委下身段”来当罪犯呢?
心理医生,本应是为病人带来救赎的。
他却辜负了所有人的指望。
这些人面兽心的伪君子,占着资源和才能不干事,就像贪婪啃噬树根的毒蚁,只愿那林立的良木腐朽败坏。
然后坍塌下来。
“说说你干了什么,细节。”好在房间阴凉,我忍住了怒火,把圆珠笔在桌上不停地点着,才把自己钉在椅上勉强冷静。
男人抬起手腕,在镣铐声刺耳中扶了扶眼镜,与金属环摩擦过久的皮肤已隐隐发红:“他们找我倾诉,宣泄,各种困扰他们的梦魇和疑难,直至热泪纵横,不能自已。”
“他们信任我,爱戴我,相信我一定能为他们排除烦恼。所以我领着他们去了静谧的‘疗养院’:那里有阳光鲜花,有能够付诸倾诉的我,最适合平心静气,认识自我。”
“疗养院?”我抬起头。
“就是抛下你的那些同事正在搜查的地方。”他用手撑着下巴说,“噢对了,可以麻烦你转告一声,务必不要把那里的东西翻乱吗?那些收藏品对我很重要。”
寄托了我们指望的地下室还没被打开,他指的应该是那儿。
手机消息一亮,那是总队传来的消息:他们没有找到受害者的踪影,犯人的家周围没有墓园,似乎是这家伙为了反侦察先行处理掉了。他口中的“疗养院”,好像真就冠冕堂皇地混了过去。
我清了声嗓子,潦草地在公共笔记本上写了个“忽略”。
“继续。”
他求而不得有些失望,垂下眼帘看向左下方,将十指交叠在一起。
“他们很多情况下都在沉睡,醒来的意识又不太清醒,所以我会记录下他们每天的生活,包括行动、心情和喜好。每天傍晚,我会坐在温床边同他们讲故事,疏导心结。”
“我时常会想,这些天使的内心的秘密究竟是什么样子。”
“所以你就虐待他们,夺走他们最重要的东西?”
他近乎惊叫一声:“虐待?你认为这是虐待?”
停下按笔的动作,笔杆末端因握得时间太长已经发热。我调出了资料照片,用笔敲了敲电脑屏幕,那上面随即呈现出受害者遍布伤痕的躯体。
“我遵循事情的真相说话。”
“在你们警察眼里,看见的才是真相!”男人不像之前那样镇静,显然被我的言语挑得激动了几分,“不曾看见过的,不相信的,便都成了扯谎的疯言疯语,是吗?”
不可否认,因为这就是企图给我洗脑的疯言疯语。
他紧咬着嘴唇,留下可见血丝的牙印,想必是极力忍耐着遭人戳穿谎言的屈辱感。
看他那副受尽了嘲讽的面容,我不自觉心情舒畅。
他那扭曲的心理,真是不可理喻。
大抵半小时的光景里,男人都低着头凝视自己的鞋,好像被人从骨髓处抽走了魂魄,再没有来时那般的神色。
这大好时光里,我凝神留意起资料上的图片:大部分是同事从现场的“收藏柜”里找出来,根据类别整理成册的,内容多与受害者有关。
仅凭身体的部分推断不出身份。经过核对,这些照片应该都是已逝患者留下的影像。
从内容和时间判断,是他实施罪行之前拍摄的——犹如用餐前,捕食者沾沾自喜的纪念。
他应是出于虐待的目的才拍下了照片,但为什么只选择了人身的部分,还将它们整理在一起,像是拼图一般粘合起来?
难道是精神折磨?
可狠心点说,他们已经是精神病患者,这么做有必要吗?
又或者,他想通过自己理解层面上的“交谈”,达到自己理想的状态......
这些抽象层面的照片,或许已经成为了现实中的.......产物?(我并不想从自己口中说出“收藏”这个极具讽刺意味的词)
他最终和会他们,成为同一类人......
记忆深处,一个远远超脱法律边界的念头浮现出来。
我记得自己小时候顽劣挨了大人的打,到晚上不肯睡觉,偏偏胆子又小。为此,母亲倚在床边给我讲过一个恐怖故事——当年我还因此事与她“绝交”甚久。
那是个诗歌一般的,又好像戏剧的睡前故事。
又好像是个遗忘已久的秘密。
梗概我已全忘光了,连故事的最后一句话也模糊不清。
奇怪,我为什么会忘记?
想来离她精神错乱的失踪有二十年之久,我大概在这期间完全回避了这个事实。
可那到底是什么......
头疼得厉害。我正要出去倒杯水喝,忽听见审讯室那一头低处幽幽传来絮语:“......你刚才说,我夺走了他们什么?”
“最重要的东西。”我指了指档案上的照片,“他们身体的一部分。”
“不,不是那些。”他依旧低着头,但镜中映射出的面庞已将涣散纤毫毕露。“那个女人,你看见了吗?”
男人保持着低头的姿势,用骨节发白的手指着档案一页。我凑近去瞧,发现左下角一张日记的照片里,贴着一张小小的人像。
“你想告诉我什么?”我立即转回身打开录音笔,敲击鼠标,确保受审人的桌椅处于监控画面的中央。
“仔细看!说你发现了什么!”他向我吼道。
我舍弃眼镜观察:那边沿崭新的照片上,是一张女人的抿嘴笑脸,边框只延伸到颈部。她三十出头的模样,皮肤白皙,正视着镜头,神情坦然而放松——但那笑容总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与厚重发霉的日记本并不般配。
我无法用词藻去形容她的模样,只知道那双眼睛好像看着某样东西,笑着,却不自然。
照片不引人注目的一角,用灌了特殊墨的圆珠笔写了一行小小的英文。
她或许已经逝世,我们在调档查案时没有捕捉到这位受害者的信息。但冥冥之中,我总觉得在哪里见到过她,或许是哪一宗旧案里的死者。
难道这个罪犯还和其他早年间的案件有过牵连?
我背过身去,几乎要将脑袋埋入本册里,试图顺着灯光看清那字体——可惜,我出看得出字首的“M”,只得向他询问。
男人取下了眼镜,缓缓抬起头,在冰冷的镜中对上我迷茫的双眼。
那双眼睛,好像能看透一切般深入到心底,扒开某些陈年的伤疤。
那个怪物突然笑了起来,好似尖牙利嘴的魔鬼,张开了不可控的爪牙。
一如低吟般。
“你听过子夜的钟声吗?”
Ⅱ《罗维娜》
我抬起头,那双目光便尽收眼底。
那小子的后背略有震颤,好像迟迟不愿转过身来面对我。
“怎么了?戳到痛处了?”
他低下头去,继续在照片中搜寻着线索。
好像寒夜里苦苦觅食的禽鸟,形单影只,孤立无援。
只可惜太过天真,竟浑然不知身处雪地的危险。
“你写了什么?”思虑三番,他终于转过来对我吼道。
我打量着这位与我大约同岁的男人,已在脑中为他安排上了疗养院最上乘的去处。
这样年轻的面容,不知道骨血里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他见我沉默不语,扔下档案便冲到近前,将手臂伸进那鸟笼一般的防护栏内,用力扯住了我的领子:“她是谁?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们的!”
他再怎么喊也没有用,这地方关不住我。
“她已经死了,名字不重要了。”我任凭他揪坏了金贵的领带,“你真的不认识她?看不懂那行字吗?还是你不愿去想?”
“告诉我!”他的性子不拐弯抹角,这点倒是和大部分警察相差无几。
我装作不经意间瞄了眼角落里放文件的塑料筐,靠墙的最内侧正放着从我身上搜刮下来的物品相片,白白积着灰。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抽出那厚厚一沓文件夹飞速翻了起来,像在不知名的角落里寻找着些什么。
我不会让他得逞:“翻到最后一页,把你看到的念出来。”
他开始紧张,开始焦虑。
睡前故事奏效了。
“这是,一首诗?”他总算看出那是中文的译本。
“一个故事。作为交换,念出来。”在我温柔的声音里,他愣了几秒,很快开始照着做。
他一定会喜欢这份见面礼。
噢不,应该说是......回礼。
作为他秘密的回礼。
【幕布拉起】
瞧!这欢畅之夜,
他目光痴渴地扫过了文字,顾不上字迹有多扭曲,
蛰伏在寥寂的暮景间!
夜幕降临,寒窗轻启,
一群天使,整饬羽翼,
一下一下地震动,
掩覆面纱,潸然落泪,
只觉书写得畅快淋漓——
端坐于剧院,寓目,
远远望去——红色的床单,红色的枕头,
一部希冀与可骇之剧,
红色的书本,红色的脸,
乐队断续低吟出,
他好像听见了夜晚刺破梦境的闷响——
天体之音。
钟声响起,沉闷的铛响敲醒了雪夜!
“你看见了吗?”
【群演登场】
小丑乔装以上帝之貌,
身后女人的笑脸,生硬发涩,
低声咕哝呓语,
他眉头紧皱,提着利刃,沿着理想的小路一路狂奔逃跑——
横行无忌,飞东飞西,
一不小心摔倒在地,被回忆扭成的荆棘刺伤了心,
恍若木偶波诡而动,
面目狰狞,痛苦不堪——
潜匿于广袤无形之物。
男孩儿抬起头!极力去寻找走失的羊!
无形巨掌瞬息换景,
将要看清面前的幻影——
扑扑秃鹰翅膀,飞降,
忽听见硬物断裂的声音,
灾祸,看不清!
仿佛有何被砍断——砰砰作响!
“不要停!继续念下去!”我朝他叫道。
“你看见的是真实吗?”
【众人惊呼】
这出戏真是五光十色!
那究竟隐藏了什么?为何会忘记?
常记心头,千万莫忘!
是噩梦缠身?还是亲身经历?
人群不停追逐“幻影”,
看见了!那个被拼凑起来的,不成人形的怪物!
伸手捕捉,永远失望,
残破的肢节,流挂着鲜艳的躯体——
绕圈回旋地兜来转去,
忽然向他冲过去,竟是来不及拼上面容和头颅的梦魇!
始终回到同一地方,
断节拼接起来,即将吞噬掉她——
剧中情节多的是恐惧和罪恶,
他惊惶起来——
有的是疯狂。
女人的头用带血的嗓音对他尖叫......永不停息!
“我做不到!”他抗拒地喊着,扔远了起雾的眼镜。
我沉下声音,尽力语调平缓地命令道:“念——”
“你会相信吗?”
【主角登场】
看呵,一条横行爬虫,
她哑口不言,他的肩膀缓缓靠近……
闯进欢乐的小丑群中,
耳边响起轰鸣不绝,男孩不知所措!
浑身猩红,直往前冲,
他摘下眼镜,抚慰她受伤的脖颈——
扭出舞台僻角中!
红色的衣服,红色的项链——
他痛哭流涕着渴望停下来,我便厉声呵斥:“念!接着念!”
钟声愈发迅疾——
“你会相信。”
【纷纷逃窜】
折腾蠢动!一声哀吟,
那救赎向他大声呼喊:
可怜丑角霎时丧身,
“不要畏惧!”
座上女神泣不成声,
“活下去!”
蠕虫的毒牙鲜血淋淋。
“朝那空悬的头颅脖颈刺去!”
敲完了十二下——在呼救!在求救!
“你一定会。”
【落下帷幕】
灯火转暗,一一隐熄!
那光影一转,他挥动了利刃砍断——
好似棺套罩上灵枢,
吞噬了残肢断臂的魔物——
帷幕势比骤雨,倏地落下,
雪势浩大。他看见!他看见!
脸色刷白,双目茫茫,
他语无伦次,镜片已被摔碎——
天使摘下轻纱,纷纷起身,
颓躺在周身羽毛般的雪地中——
公认台上悲剧名唤为《人》,
躲在远处的男孩儿惊魂未定,女人被安放在地——
主角便是那征服者爬虫。
迷惘!欢笑!希望!
【余音毕】
“我相信。”
刹那间,屋内恢复了平静,但不再死气沉沉。
他瘫坐在地上大汗淋漓,急速地喘着气,近乎要晕厥过去。
他握紧了发烫的咽喉,声嘶力竭般丢开了文件夹,在镜中直勾勾凝视着自己狼狈的面容。
我的手铐一样发烫,皮肤快要磨出血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我读......”他浑身都在颤抖,“我不愿想起那些......”
“现在你听到了钟声,来自子夜的悦音。”我扶了扶眼镜,用居高临下的位置俯视着他。
“是你!你杀了她!杀了她!”
咨询最避讳的,就是让对方看出你真正在害怕什么。
自以为抓住了事实,到现在才知道后悔,太天真了。
“来不及了。”他已经把我“放出来”了。
人总是临到尽头才知道恐惧。
这一点,他和那女人一样,近乎一模一样。
差一点儿就能将我带回二十年前,那个弥足珍贵的红色夜晚。
这是虐待吗?当然不是,我没有碰到他一根毫毛,只能算是我表达友好的一次“交谈”。
她应该喜欢这样睡前聊天一般的交谈。
直到宣泄完后,舍弃掉一切苦楚,躺入我准备好的长方形盒子。
埋入齑粉,永恒沉睡。
只留下由回忆拼凑起来的实体。
我收藏照片吗?那真是太荒谬了,那样的东西不配出现在我珍贵的疗养院。
更不该和我的收藏归为一类。
搜我的疗养院?可笑,他们根本找不到那地方。它根本不存在。
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来自于他们,亲爱的他们,只有我能看见。
白净,美丽,多停留在我身边的,最重要的东西。
独属于我的收藏品,我的秘密。
这才是生死的意义。
童年,多彩的童年。
那样美好的记忆怎么会舍得丢弃呢?
它将是为收藏妆点打扮的釉彩。
可怜的孩子,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不过,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有些事没来得及做。
我还在纠结,那收藏应该选择什么,才能画上圆满的句号。
等从这里出去再想就没意思了,只有这间小屋能激发我的灵感。
只可惜百密一疏,我竟将他遗漏了。
相片上的女人多么孤单,多么可怜.....
谁杀了她?我竟然也忘记了。
没关系,最后一件藏品的粘补工作一定能够顺利进行,我已找到了人选。无论是她还是二十年后的我,那样的执念一定会......
带来真相。
Ⅲ《丽诺尔》
嗓子干痒冒烟,我顾不上其他,径直拉开门冲出了那间可怖的屋子。等一路冲进厕所,来不及关门,清洁剂的刺鼻才暂时将我从幽深中抽离出来。
不知道是谁在地上甩了水,差点让我滑倒在地。
这就是洗脑......我仍然后怕,强撑着恶心把头埋进了洗手池。
蓦地,身后的门被猛然间关上。
那声音好似钟声,好似从不关紧的防盗窗,又好像金属环猛烈撞击铁栏杆,子弹掠过铁锁的巨响。此刻交织混杂在一起,布满了每一根贯穿我头部的血管。
不对,这里没有风,更没有窗。
警队回来了?不,不可能,他们没有这么快,大楼里现在除了我没有其他人......
我腰带上的枪呢?哦,想必是落在审讯室里了,应该不打紧。
我检查过所有设施了,没有遗漏失修,绝对安全。
绝对是我进来的时候力气太大,因为惯性把门带上的。
稍稍安心些,我用凉水抹了把脸,让水流顺着后脑淌下颈部,与汗水一起打湿发丝。
呼吸终于平静下来。眼镜在刚才情绪激动时被我摔碎,抬起头眯起眼睛,我才勉强在模糊的轮廓里感知到自己在水波倒影的面庞,有多么憔悴。
头发散乱,领口被汗水浸透,胡乱地扯到了一边,嘴唇苍白无血色,只有自己狠下心咬的深深牙印。
我不想再回去了,那令人窒息的笼子。
那个故事应该早就从我脑海里抹去了才对。
她念到最后,“英雄”击退了邪恶的怪物,拯救了那个迷途的男孩儿。
午夜的钟声刚好敲了十二下。
伴随着余音萦绕,怪物没死,但它消失了。
它去了哪儿?
她说它不会再回来。
“现在,你可以进入梦乡了。”
妈妈她当年也是这么说的。
然后二十年,你再也没回来。
你一定很恨那个痛下杀手的人,我也痛恨。
可是为什么要留下我!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那是个噩梦,我看不见,也找不到。
都说梦是假的,在那里面根本没有真实。
你要是还活着,也会这么说吗?
头还是撕裂地疼,精神恍惚。
我不记得,我不记得......
都是这该死的疯子!
门外走廊传来脚步声,同事搜查回来了?也好,让他们轮班去,少了我这些烦心事。我刚才关门了没?不记得了......
不行,这雾气怎么把水面弄得这么糊,根本看不清......
我伸手去搅动,将它抹得面目全非,零散的水珠好像落在地面上的片片雪花。
徒劳无功,我只能抬起头,试图借着镜子看清自己的模样。
我站在洗手台前,把在撕扯中磨红的右手搭在洗手台边,撑着身子去凝视自己。
警局领导疯了吗?全队出动调查?
早知道就该提出来,我坚决不会接下这份工作的,哪怕是撕破了脸皮也不会——换做别人,效果一定会比我好得多。
眯眼,那些模糊的边沿开始聚拢,一点点收缩,放大,汇聚成光影,再度呈现在平面上。
光束和影像好像扭动的蛆虫,汇聚成团,忽明忽暗。
那些诡谲的光团落在地上,视线终于变得明朗。
果然借着洗刷过的玻璃,才能看清我的真像。
她说过我这双犀利的眼睛最好看,人人都会喜欢。
这具身体会留下,眷顾我。
选择我。
只是......
我举起手抚过鼻梁,就好像托起了眼镜,提起了武器。皮肤那冰凉湿腻的触感格外真实。
“为什么是我?”
究竟是屋中镜,还是镜中屋?
你在拼命守护的,回避的,是真实的秘密,还是虚假的真相?
你是否真的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你是否真的看见,自己相信的一切?